论起来,那津州府大家骆氏跟他们楚田镇小小楚家是一点边都不着。楚家与骆氏沾点边的只有绯云院里那位。不过里头关系也远不着际。
津州骆氏在前王朝就是大氏族,族口上千。只大景建国后,在三代帝王的打压下,日渐衰颓,盛势不再。骆氏嫡系,现存四支。已失踪的齐州府前知州骆斌云是骆氏嫡三房独子。
楚家大奶奶韩氏又怎么跟骆氏沾上关系的呢?
这还要从骆斌云祖父骆洺那代说起。骆洺舅家表妹王氏嫁到了江南宣州佟氏,佟氏旁支一女许给桐州府韩氏嫡四方长子韩义。楚家的大奶奶,出自桐州府那个韩氏的旁支。
就这点牵扯。楚家都没拿它当回事。真论起来,也确没什要紧的瓜葛。
但绯云院那位从嫁进来,就自持是世家女,哪哪都要讲规矩。还总说自己是下嫁,她怎不瞧瞧桐州府韩氏现过的是什么日子?
前些年,她掌家,暗里接济韩家。老太爷清清楚楚,看在小少爷的面上,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若不是韩氏愈发贪婪,老太爷也不会收回她的管家权。
韩氏还来火,放言要回桐州府省亲。她倒是去呀,说了好几年,光打雷不下雨。现在好了,报应全上身,哪也去不了了。
真当他们楚家的银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边嫌弃着,一边又掏楚家的底富养韩家。他土埋到下巴颏了,就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瞅瞅绯云院里养的那几个奴才,私底下还敢骂老太爷是马匪,他们怎不喊出声?
想想这些,周老管家就气不打一处来。辽边马匪?乱世时,谁是兵谁是匪?老太爷带大伙堵的是北漠、婓辽南下抢掠的贼,可没动咱个家里。
大景一立国号,老太爷又是立马就洗手不干了,退到陕东置田桑种。几十年来,大伙都本本分分。他们范州府楚田镇楚家,是清清白白人家。
现在小少爷是举人了,府里谁再敢胡嘞,他就拔了谁的舌头。
楚陌沉思许久,将信递还迅爷爷:“拿去给我太爷过目。”骆斌云成亲十余载,膝下一嫡三庶四女,无子。
这封信是骆家嫡三房老夫人张氏写给他娘的,信中先贺他夺得陕东解元,再提及其亲弟张仲,接着开始推心置腹地讲他的前程,最后提了一句骆斌云嫡长女骆氏温婷。
果真是人老成精!
只他微末小民,是万不敢去攀她津州大氏族的高门。
接了信件,周老管家观少爷脸上神色淡淡,不由凑近稍稍,小声说道:“近日上门送礼的,多多少少都打听了一些您的的大事。这津州府又来信,后头还跟着桐州韩家、宣城佟氏,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都十七了!别以为不去鹿鸣宴,再闭门谢客,他就能将亲事躲过去?这梦别做,老太爷也不许。
楚陌蹙眉,撇过头看向园子里青墨的孤松,薄唇微抿。
又是这样子。周老管家深感无力,气恼道:“别怪我没提醒您啊,近日秋收,老太爷腾不出空来。等忙过这茬,您再不吱声,他肯定会把您安排得妥妥帖帖。到时您也别再想着谁了。”
他人虽老,但眼不瞎。就迟陵县北郊那小庄子,买了就赚到。小少爷摇摇脑袋,把庄子拱手让出了。为的是啥?总有个由头吧。
还没声,老管家甩袖背过身:“人家亲哥哥也成举人了,说不定这会家里门槛都被踏破了。您自己思虑吧?我去找老太爷。”
唉,真的是急煞他了!大阔步走向院门,突然刹住回身。
“我听小四子说齐州府知州谭志敏在宴请几个举人时,问了他们家中情况。据我所知,其次子谭東,丧妻几年了,膝下又有嫡子女。”
点到为止,老管家不再停留。
一阵清风来,拂动了楚陌浓密纤长的眼睫,也吹破了他眸底的寂静。脑中是那张如暖阳的生动笑颜,背在后的手里多了一只墨绿绣囊,指腹捻着绣囊上的小像。
迅爷爷口中的小四子,是楚家在齐州府香楠县县学九园的管事。九园租户里有一通过此回乡试。
谭東?
楚陌在迟陵县十三园偶遇过一回,对方并不认识他。捻搓小像的手指一定,指腹刚巧摁压在小像脸上。嘴角渐渐扬起,如扇眼睫下落,掩不住美目中寒芒。
女子要学会保护自己。可若是保护不了呢?那留给她的,就只剩“权衡”。艰难之下,她的笑还会有暖意吗?她还能温柔待人吗?
轻眨眼,楚陌眸底寒意尽散,转身回房。
厌弃地将手中绣囊丢在桌上,这东西不是他的。绕过屏风,进去小书房,他要翻翻匠人之前送来的图纸。迟陵县南郊的河道挖得差不多了。
相较于这方的安宁,吉家那头却闹得很。吉欣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泪眼中尽是仓惶,看着她爹,呜咽着。洪氏紧紧抱住要撞墙寻死的黄氏。
黄耀米挥拳想打吉彦,不等吉诚、吉俞动作,就先被他爹挡下了。
“吉老三,你他娘能耐了?妍娘自嫁进吉家,日日小心伺候着。你说她不事舅姑?简直丧良心。你在县学读书,就因着你娘要拿捏儿媳,摆老封君的谱,她与你夫妻相离十多年啊
你现在出息了,就想休妻?怎的县里陈家送的那两骚娘们,是送到你心眼里去了?你还是人吗”
吉彦就像没听到黄耀米的话,冷眼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在试图冲撞墙的黄氏,不由得发笑:“二嫂,放开她,让她撞?死了也好,我连休书都不用写。”
“吉文礼,”黄氏歇斯底里地嘶吼:“你对得起我吗?”奋力一把推开洪氏,转身就撞向后。
吉彦不防,被她撞得后退两步。不等稳住身子,黄氏一手已抓上他的脸。这阵仗,屋里几人可从未见过。黄老才最先反应过来,松开还愣着的二儿子,一步上前拽过女儿,抡起一巴掌。
啪一声,打得黄氏头都歪了,嘴角渗血。
黄老才气得两眼泛红,怒斥:“混账东西,无法无天。”
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撕扯女婿,是在绝自己的路,也在断黄家闺女的活路。老二虚张声势闹一闹可以,但她不行也不能。
吉欣然傻了,她那淑娴贞静的娘刚干了什么?打她爹,疯了吗?娘是真的不想过了?
吉孟氏胸口起伏剧烈,但还是忍着。今天黄氏可算是露出真面目了。她与老头子过一辈子了,还从没上手过。老三活该,这就是他拼死要娶回来的女子。
脸上火辣辣的,吉彦知道是破皮了,抬手擦过,触及黏腻,见血了。不禁嗤笑,这确是他该受的,但他还是有几句话想问黄氏。
“你嫁来吉家快十五年,当初带来的嫁妆可有少分毫?”
黄氏两耳嗡嗡,已冷静了下来,泪眼盯着自己的手,不答话。
“这十五年,吉家虽没给你锦衣玉食,但可曾叫你饿过肚子,刨过田,打过粮?”吉彦看着黄氏:“伺候舅姑,你是怎么伺候的?你娘家大嫂、二嫂就是像你那般伺候你爹娘的?”转眼望向不再蹦跶的黄耀米。
“夫妻分离的话,我三年前就听过了,也是你说的。故我用卖乡试副榜名的银钱,瞒着家里,在县城买了间铺子,归到黄氏的嫁妆中。今日,你又将此事拿来说,是又想要什么?”
说着说着,他也激动了:“我在县学十三载,有花用过你黄家一文吗?我去阳安府考三回乡试,银钱全是我爹娘出的。我有今天,可以说跟你黄家没有任何关系。
凭什么我吉家分家,要你们满意?就凭我娶了黄妍娘?”
黄氏目眩,这些话句句刺在她心头。吉文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考中举人?
是她,恶全是她在做。
“文礼,”黄老才上去握住吉彦的手,老泪下来了:“爹的错,是爹没教好他们。你别气,我今日这趟来对了。不来我还不知道妍娘她作成这般,我我现在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爹一定叫她清楚好歹。”
吉安站厨房门口,剥着鸡蛋。小欣欣杵在旁,一手抱着她姑的腿,勾着小脑袋往正屋里看。
没一会,黄老才拖着黄氏出来了。黄氏哪肯走,泪流满面哭喊道:“爹,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今天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吉家,吉文礼他对不住我呜哇”
“哭啥哭,你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自个的本分了。”黄老才见她往后赖,甩手又是一下子:“哭哭哭,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这里有谁对不住你,就你会委屈。”
“爹,你快松开我。”
眼看着就要到院门口,黄氏一屁股赖到地上。她还要脸,不能就这么出去。
院门外,都是闻讯来,等着看热闹的人。缀在后的吉欣然,深知到了这地步,已无法改变什么,悲戚地转身往回跑,跪到正屋门口。
“爷奶,爹,求求你们让娘体面一点,我求求你们了,就算是看在信旻信嘉的面上。他们还要去私塾,还要见人。爹”
黄氏到底是知死了,在二嫂洪氏上来扶她后,自己起身回了屋梳洗了一番,齐齐整整地随着她爹和二哥出了吉家大门。
午饭色香俱全,吉家人却吃得不是滋味。饭后送走了方里老爷孙和吉忠亮,吉忠明老两口将吉彦叫到跟前:“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吉彦苦笑:“儿如今也懂爹娘当年的苦心了,只事已至此,纵有悔,也不能再重头来一回。好在欣然还有一年就及笄了,信旻也十二了。儿子盯着几年,等信旻娶媳妇。”
今天,他也看透了,黄氏从头至尾都没觉自己有错。她理直气壮地认为,是他吉家愧对她。他都不明白她哪来的理?而黄耀米呢,贪心不足,一直盯着黄氏的粮袋子。
可笑啊!他可笑,黄氏一家也可笑。
“你心里有数就成。”吉忠明叹气:“今日屋里发生的事,你大伯不会往外说。送方里老走时,你娘让老大拎着两斤点心、一包糖给他小曾孙。”
“儿子真是不孝,到了现今还叫你们烦心。”
吉孟氏右手摁压着额侧,忍着那处一抽一抽的疼:“陈家送的那两个,你打算怎么办?”她是不喜黄氏,但更不会怜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黄氏。”吉彦轻嗤:“若她反省了,懂好了,我就让人送那两回陈家。若她不好,我为着三个孩子也不能真休了她。那就只能抬一个上来,叫她有事忙。”
他没空陪她折腾。
吉忠明皱眉:“明年的会试,你没把握?”
提到会试,吉彦正了精神摇了摇头:“没有。儿子已打算好去齐州府三霖书院再读三年,这回我会把孩子都带在身边。”不指望黄氏了,他亲自盯。
“也好,”吉忠明给老妻使了个眼色。吉孟氏会意,离了炕去里屋。
“既是要去三霖书院,那也别再耽搁了。歇息两日,你就去齐州府三霖书院那看看,要是价钱合适,便买个小院。一家子能落下脚,住着也踏实。”
鼻酸不已,吉彦泪目:“爹,儿子以前真的是想错了。”
吉忠明笑之:“做娘老子的,只盼着儿女都好。”
吉孟氏取了一只漆木盒子出来,交于老三:“这里是你中举收礼的账册,你保管好了,以后就照着账册走礼。银子和契书也全在里头。放在我这的金子,你爹说了给你凑四十整,换成金票。”
吉彦心堵得难受,抱着盒子跪到地:“儿子惭愧。”他亏欠两老太多了,之前还那样伤他们的心,他愧为人子。
“以后你去了齐州府,离得远,我们伸手莫及。自己当家做主,行事一定要谨慎。”吉忠明今天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仅仅两天,吉诚就将分家文书办下来了。老三有三百亩田免税额,家里田地,包括小妹的庄子都挂在他名下,另几十亩空匀给了大伯家和大舅家。
吉欣然得知此事,已无心去酸,她现在只想让她爹早点消气,这样她娘也能早点归家。
可法子还没想到,她爹就去了县里,中午便领着个中年管事回来,用完午饭就告别了爷奶动身往齐州府。
再等她从爷奶口中得知,爹要去三霖书院读书,并将带他们一家暂时落居齐州府时,已是十月初。欣喜之余,赶紧叫大弟给娘传个口信。
她终于要离开枣余村了,吉欣然激动地期盼着,等待着那日的到来。
“语儿。”
听到唤声,正在刷锅的辛语不禁打了个激灵。这两天欣然姐也不知怎的,不再叫她“小语”了,改唤“语儿”。声还柔柔的,喊得她浑身寒麻麻,汗毛直立,总觉其在算计着什么。
“欣然姐,你是要热水吗?大锅里有,你把壶拿来,我给你舀。”
“不是要热水。”吉欣然来到辛语身边,垂目凝眉:“语儿,你去过齐州府吗?”
她怎么可能去过?辛语笑答:“没有。听姑说,齐州府离咱枣余村近百里地。两腿不停走,得要走两天吧?”
“我也没去过。”吉欣然佯装茫然道:“也不知那里的三霖书院,是不是同了我们迟陵县的县学?”
前生,她在齐州府住了十二年,也就去过两次三霖书院,但两次都匆匆。经过名地——千鹤睡莲洲,都不得驻足观之。
谭家规矩大,她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处在深宅中,日日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引人笑话。活得小心翼翼,可终还是没落得好死。
这辛语也不清楚:“书院和县学都是士子读书的地儿,应该都差不多。”麻利地将锅边铲一遍,唰唰几下,把刷锅水舀出。再洗一遍,她现在想快点回到姑身边。
吉欣然不想沉溺于前生,长出一口气,抬眼看辛语,婉婉道:“很快我就要和爹去齐州府了。语儿,你随我一起吧?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心里怕得很。有你陪我,我就不怕了。”
她在说什么?辛语手下动作更利索了:“欣然姐怎就是一个人了?不是有三叔、信旻、信嘉吗?三婶最近肯定也要回来。”
“可他们都有事忙。”吉欣然露了楚楚:“辛语,你不愿意同我一道吗?我会待你很好。”
辛语扯唇笑笑:“你去问姑吧,这我做不了主。”
想她一道去齐州府,她才不要。这人自她来了吉家,就一直怪怪的,谁晓得她肚里焖着什么坏?
“只要你愿意,小姑那自是由我去说。”吉欣然抓住辛语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语儿,我会一直一直将你带在身边,就只信任你一人。”
“欣然姐,我说了这事你去问姑。姑如果要我跟你去,我就跟你去。”辛语抽回自己的手臂,不听她怪里怪气的话,顺手拿了葫芦瓢。
见状,吉欣然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现在就去向小姑要你。”脚跟一转,往正屋东耳房去。
她这一走,辛语心里却生了点点慌,手下慢了些微,小嘴抿紧。姑应该不,是肯定不会同意。
就算同意,她也不会离开姑。
东耳房里,正在翻《弟子规》的吉安,听完吉欣然所言,头都没抬:“你去问辛语,她若是愿意,你便可带她走。”
还真是叫她猜着了,吉欣然想要辛语。现在算是确定了,在其原生一世,辛语日后造化不小。
可吉欣然是不是忽略了一点,这世辛语落到了吉家,情况不一样了。
没想到小姑这般好说话,吉欣然欣喜地屈了屈膝:“那欣然就谢谢小姑了。”此行引得吉安侧目,她前生的规矩学得倒是好,就是心眼还是没长全乎。
吉欣然回去厨房:“语儿,小姑说你愿意就行。”
闻言,辛语露了笑,将锅盖盖好,转过身:“欣然姐,我愿意没用,得姑说了算。辛语的命是姑的,可做不得自个的主。你还是再去问问姑。”怎一点眼色都没?姑和她都是明摆着的不愿意,还一再纠缠,真是叫人不喜。
拎起炉上嘶鸣的壶,辛语绕过她,将开水送去正屋。
站在原处的吉欣然,半阖杏目,掩住眼底的恼,脸上没了笑。她们在戏弄她。
给爷茶壶里添了开水,辛语往里屋,见奶正在翻绣样册子,放轻脚步上前。吉孟氏抬起头:“怎么了?”这娃少有往她身边凑,“是有事?”
辛语双手紧握置于腹前:“奶,您当初买了我,说让我一直跟着姑。这话算数吗?”
怎突然问这个?吉孟氏眨了眨眼:“谁说什么了?”
“没,”辛语连忙摇头:“就是欣然姐想我跟她去齐州府,可我舍不得爷奶、姑还有欣欣。”
吉孟氏乐了,黄氏看不上,她闺女又求着要。还是辛语丫头眼神清明,知道谁好谁孬。
“你安心待家里,该吃吃该玩玩,不用理然丫头。”
“行。”得了准话,辛语高兴了:“我呼地瓜去。正好最近天晴,赶着再晒些地瓜干,明年夏日里吃。”
吉孟氏点头:“去吧。”老三走了有十日了,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下午未时末,吉诚驾着驴车到家,连口水都没喝就跑去了正屋。进了门朝着里屋叫到:“娘,您让我打听的事,我打听清楚了。”
吉孟氏正想着呢,急忙下炕,趿拉着鞋就出来了:“快说说,”走到榻边给儿子倒杯茶,“那钟映是什么情况?”
接过茶杯,吉诚换口气道:“这钟映今年十九,昌平二十年考中秀才,还是个廪生。他小时,他爹一回下河赶鸭,灌了邪寒,就医不及时,落下咳疾。昌平二十二年春去世的。”
十五岁的廪生!吉忠明敛目:“钟映的娘,你打听了没?”
老头子问到她心坎里了,吉孟氏盯着大儿。吉诚赶忙咽下嘴里的茶:“打听了,”瘪嘴摇了摇头,“据说不太好相与。听税课司的王亚讲,钟映原不愿来咱迟陵县的,只他娘执意要来。
最近不止在给钟映相看,钟映还有个妹妹,今年也十六了。他娘在儿女亲事上,都比着县老爷家的娃来,儿要高娶,女也要高嫁。”
人材再好,吉忠明老两口这会也歇了心思,不再多问旁的了。既是要高娶,想来不会轮到他们家丫儿,县里大户多着想与县太爷结亲。
只有时他们越不想什么,就越会来什么。初九这天,欣欣吃完早饭后,在院里围着摊在地上的落花生打转,嘻嘻哈哈的。
吉安给她娘试完抹额,出了正屋就见吉欣然站在西厢三房门口,看着小欣欣发呆,心不由得一紧。
近日,只要二嫂忙事,她就带着欣欣。好不容易挨到十月初九了,眼看着要步入中旬,她才松了一口气,这异样便来了。
难道是今天?今儿家里啥事没有,她还就不信一家子大人看不住一个走路才稳当的奶娃娃。
“欣欣,跟姑进屋,姑这还有牛乳糖。”
“来嘞。”听说有她喜欢的糖块,已穿上小棉袄的欣欣双膀子甩开来跑向她姑。
安然一上午,午饭吃好,吉安又捎上欣欣回东耳房里待着。闲下来的洪氏拿了新鞋面去正屋,她要问婆母要两双鞋底。
在东耳房里,欣欣玩了一会,上下眼皮开始往一块凑了。辛语脱了绣鞋,陪她在炕上躺着,手轻拍着背。不到一刻,小人儿就睡着了。
吉安见之,嘴角微扬,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喊门声。
“吉忠明老爷在家吗?”
闻声,辛语快步出东耳房,跑去开门。见门外停着三辆马车,还有身着衙役服的官差,她赶忙朝着正屋喊到:“爷,有贵客上门。”
声才落,吉忠明已掀门帘迎了出来:“失礼失礼,还请大人见谅。”落脚到院门外,拱手行礼。
来者正是迟陵县父母官,钟知县。今日出行,其着便服。下了马车,抬手示意吉忠明起身。
“茂才不必惶恐。此行本官来得唐突,未扰着茂才清静就好。”
吉忠明瞥到知县靴头沾了黑泥,再拱手:“大人哪里的话,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余光已见有女眷随行,心中一动,侧身抬手,“请大人和夫人入内歇息。”
午后到,想必一行是先去了南郊柴河,然后拐道来了他家。柴河码头日前已经挖好,就等着工部派人来查检。
“哈哈好好,”钟知县回头望了一眼,抚须起步走在前。
紧跟在后的知县太太今日打扮朴素,髻上只攒了两根鎏金钗子,一对步步生莲银耳饰虽精巧,但那荷叶片比纸还薄。手拉着一妙龄姑娘,姑娘脸蛋下尖上阔,是典型的瓜子脸。怯生生的,低垂着眉眼。
落于知县太太半步的妇人,一双眼皮已松弛,往下耷拉。进了吉家院门,眼珠子转一圈,脸上柔和了些微。
走在最后的青年,头戴方巾一身襕衫,眉清目秀,唇口微扬。
“吉孟氏给大人、太太请安了。”
吉家女眷,唯落了午睡的欣欣,屈膝行礼。
站在洪氏身后的吉安微抿着嘴,不知为何她心绷得紧紧的?吉家家分了,近来风平浪静,今日却横来一出。转眼去看边上的吉欣然,见其凝着眉,放在左腹处的手不禁收紧。
“不必多礼。”知县太太笑着上前扶起吉孟氏,目光扫过众人,已明哪位是吉安了。
最后头左边那位。皮子白里透粉,瞧着比她晨起喝的牛乳还要诱人。虽颔着首,可那下落的眼睫又密又翘,轻轻一颤,都似挠在心头。两腮有肉,但不丰,恰恰好。
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小小枣余村还藏着这么个美人。
给映哥儿说县里的富户,二弟妹嫌富户满身铜臭。这回吉家闺女,家世样貌都俱全了,还有好手艺,她该没的说了吧?
“真是打搅了。”
“太太哪的话?大人和您能踏足咱家,是咱家的荣幸。”
钟氏拉着吉孟氏的手:“今日老爷到柴河口视察,我闲着没事,便跟着一道来看看。在柴河口走了一圈,老爷说那离你家不远。我就想着,出都出府了,那就干脆来你家里这坐坐”
又你来我往相互捧了几句,吉忠明请钟知县夫妇正屋上坐。
吉欣然隐在吉安身后,不着痕迹地瞄了两眼站在钟知县下手的那位青年。他就是小姑的第一任未婚夫婿,钟映。
只前世,钟知县不是这个时候上吉家门的,该在年底。今儿才十月初九,怎提前了两月余?
就在她疑思时,其父吉彦的马车出了迟陵县南门。行了不过两刻,在柴河口处遇一牵马人在官道上慢行。
正巧吉彦掀帘看窗外:“楚陌?”会是他吗?牵马人闻声回头,一眼认出吉彦,颔首致意。
车夫拉马停下,吉彦下马车:“你怎会在这?”
楚陌扭头,敛目凝望南方码头:“家里在那有块地,我来看看近日能不能动工,想先把地基打下去。”
早就听闻楚陌家富庶,还真不假。吉彦笑之:“那你看完了吗?遇见即是有缘,我家就在这附近。可愿去坐坐,喝杯粗茶?”本是客道话,不想这人回过头来,竟弯唇笑了。
“好啊。”
古有女子一笑倾人城,吉彦不曾见过。今日楚陌开颜,若非平日里他看惯了家中小妹,保不准要失礼。不懂了,一个男子笑起来,怎会让他想起“顾盼生辉”一词?
他不是独来独往吗,今日怎变了性子?不过能与之交好,于已无害。
“你是同我一块坐马车,还是骑马跟在我后?”
“我骑马。”楚陌言罢,翻身上马。
“好。”
吉家正屋,钟知县喝了两杯茶后,问了些吉家各房情况,见了在家的信耘,随口考了两句学问,便给夫人递了个眼色。
钟氏立马拉住坐在下手的妇人:“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弟媳。”说着就捏帕摁眼角,“我家二弟是个命薄的,早早就丢下一家子走了。”
等这话头许久了,吉孟氏劝了两句,眼看向站在妇人身后的姑娘:“这是您家闺女?”
“是呢,”妇人扯起唇角来寒暄,眼尾余光已经在门口处打了几转了,心里头早埋怨起大嫂。
大嫂这安的是什么心?就吉家姑娘那长相,谁娶了还有心思专注在学业上?她家映哥儿可是要入翰林院的。倒是挨吉家姑娘身后那位,瞧着还行。
“那是吉举人闺女?”
吉孟氏笑着点首,心里宽敞了,钟蒋氏这是没看上她家丫儿,正合她意。瞧了半天,钟映是个好娃儿,但看他娘那眼神、作态,确如老大打听到的那般,不好伺候。
话头落到己身,吉欣然心一紧,头埋得更深。
钟映见之,心已了然,只他娘却未发现仍在褒赞,甚觉无奈。眼波不自觉地再次转向门口,粉淡入目。《关雎》里唱的“窈窕淑女”大概就是她这样。
就在吉欣然想寻机退出正屋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她爹。惊喜非常,似终于逃出生天,一步绕过身前人,闪出屋唤道:“爹,您”逮见漫步跟在后的少年,瞳孔大震。
他他怎么在这?前世虽仅匆匆一眼,但她不会认错。
宣文侯。
吉彦见女儿失态,不禁生恼,一把将她推往厨房:“去烧壶热水来。”站在门边的吉安将吉欣然的异样尽收眼里,心中警惕,要有大人物亮相了。待见到随吉彦入内的少年,不由挑眉,又是他。
“文礼见过大人。”
“范州府楚陌,见过钟大人。”
楚陌?不止吉安诧异,屋里旁人亦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俊美少年,无人在意还拱着手的吉文礼。
他就是楚陌,此回陕东乡试解元。钟知县心有感叹,果然是少年英才,才十七岁。墨色锦衣,青色玉带,浑身除了一枚木刻小珮,再无他饰。但他一身的矜贵,却不容人忽视。
不知是怎样的家景,才能养出此般气韵。
“真是了不得。”自进了吉家门,就端着的钟蒋氏这时却放下了身段:“我以为我家映哥儿已经是出类拔萃了。今儿见了楚解元,我才晓什叫一山还比一山高。”
知县太太却不接话了,她太了解二弟妹的德性了。这是又瞧上楚陌当女婿了,怎什么她都敢想?十七岁的解元,说句不想承认的话,她家老爷都不敢开罪。
谁能估到这楚陌日后有多大造化?
楚陌面无表情:“过誉了。”
“不为过不为过,”钟蒋氏越看楚陌越是满意:“之前阳安府鹿鸣宴,你怎没参”
钟知县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弟媳的话:“你人在迟陵县,想来家中是无事了?”
“来迟陵县是有要事。”楚陌不想多提家里:“文礼兄说要请我喝茶。”吉彦在心里谢过他,笑着道:“你别急,已经在准备了。”
“要准备什么,这里就有。”钟蒋氏伸手拉了一把闺女:“玥儿给陌哥儿倒茶。”
闻言,知县太太顿时没了好脸色:“二弟妹,你爱玩笑,可别吓着楚家小公子。”声才落,辛语端着茶进来了。吉安见她,心头一跳,不是让她看着欣欣吗?
辛语冷着脸送了杯茶到楚陌手,转了一圈退出了正屋。可没一会,她又拎着壶热水进来,给钟知县添茶。
吉安看她进进出出,又是添水又是送点心的,便知是吉欣然支使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可一屋子人,她又不好徒然离开。
过了一刻,不死心的钟蒋氏又出声了:“陌哥儿打算何时启程去京都?咱们大景自建国以来,还没三元及第,你可得努力一把。”
吉安抬眸,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楚陌,暗自憋着气,很快两腮飘红。楚陌喝茶,眼神后瞥。钟蒋氏见之脸一挂拉:“吉安,你去帮我拿两勺白糖来。”
她当这是自己家呢?吉孟氏都被气笑了,只顾着钟知县的脸面不好发作。
“是。”吉安屈了屈膝,退出正屋。一转身就见辛语又端着一盘切好的频婆果走来,压着声问道:“欣欣呢?”
辛语正委屈:“被吵醒后闹了两句,就拎着小竹桶去后院玩了。”不知吉欣然在犯什么病,刚还问她见着楚陌什么感觉?能有啥感觉?不认识的感觉。
后院门锁着没事,吉安放下心:“送进去吧。”走向厨房,见吉欣然在洗冬枣,也不废话。移步到橱柜,伸手去拿糖。只指才触到糖罐,蓦然顿住,眼皮掀起。那后院门要是没锁呢?
脚跟一转,提着裙摆快步往后院。辛语出了正屋,见了赶忙跟上。到了后院,哪有人?吉安看门半敞着,心都不跳了,拔腿就去追。
辛语也傻了,后院门怎么敞着?跟着姑跑出去,急急寻人。可家里有客,她又不敢大喊。
吉安目的明确,直奔后河口。吉家后院就有一条小道通向后河口,也是因此后院门常年锁着,无事不开。
这边正屋里,钟蒋氏左右等不到吉安送白糖来,腹诽道:“还算她识相。”正欲再问话,楚陌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拱手向主位:“陌还要赶回范州府,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
钟知县早想他走了。楚陌在这多留一时,他的老脸就多丢一分。
“那你路上小心。”
楚陌将茶杯递向吉彦:“多谢文礼兄的茶了。”
“我们改日再叙。”吉彦接过茶杯。楚陌再朝吉家两老拱了拱手:“打扰了,陌告辞。”
吉安拿出冲刺的速度飞奔,可裙摆太长,才冲出不到百丈就不慎绊了个跟头。顾不得疼痛,爬起再跑。
辛语见姑是往后河口去,两腿都发软,欣欣在后院“玩了”有段时间了。她不该理会那吉欣然的,明明姑再三叮嘱,说家里人多,让她盯着欣欣,别叫她乱跑。
“呼呼。”吉安急喘着气,她看到后河口了,没有人没有人,但愿一切还来得及,不然她二哥二嫂得疯。
楚陌离了吉家,策马快奔。他见到站在钟知县下手的那个青年了。长相虽不出色但也周正,眼神清亮神思平稳,该是心志坚定之人,于她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是那寡娘不太讨喜。
不过瞥见一纤纤身影,楚陌猛拉缰绳:“律”她不是去拿白糖了吗,去哪做什?调转马头,双腿夹马腹,驱马往那方。
跑到后河口,吉安见飘在河面上的那顶猫耳小帷帽和荡在河边的小竹桶,两眼大睁,仓惶扫视河口,头都不回地喊:“辛语,快回去叫人。”
真的掉下去了,辛语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手掌被地上尖石划了一长长的血口子。她慌忙爬起,往回跑。
这河水很深,不甚清澈。吉安辨明浑浊,深吸一口气一头扎了进去,往最浑浊处游。十月的河水寒刺骨,好在她是跑来后河口,身子活动开了。游到差不多方位,两手胡乱捞。
肺中没了氧,两腿一蹬冲出河面,换口气再次往河底。
马停在河岸处,楚陌看到飘在河面上那顶小帷帽,知是出自她手。心里已猜到落水的是哪个?
见人再次出水面换气,又不顾己身往深处去。他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抠紧,耳边响起幼时最常念叨的一句话。
“娘,陌哥乖乖。”
自那个傍晚,他目睹了一切后,就没了爹也没了娘。两岁他两岁就知他娘不想他活。无数个夜里,那冰冷的手指游走在他的颈间。她想掐死他,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
他怕,任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面,眼睛闭得紧紧的,不停地呢喃:“娘,陌哥乖乖陌哥乖乖”
噩梦,像恶鬼一样缠着幼小的他。而那个恶鬼,长着跟他娘一样的脸。三岁,他随太爷一块蹲马步,一丝不敢懈慢。他要变强,他要反杀恶鬼。
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地不再怕,不再做噩梦的?楚陌弯唇,眼底黑比浓墨,从他弄懂“鱼死网破”这四字后,他就不再怕了。韩氏不敢杀他,因为她和骆斌云都怕太爷鱼死网破。
书,真是个好东西,教会了他太多。
什么民不与官斗,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梦魇里的冰寒顺着脖颈慢慢地往上爬,就像他娘的手指点过他的命脉。十年了,楚陌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原来它还在。
抠着缰绳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是一个感受不到暖的人。不喜活着,但却又觉死在那些讨厌的人前头,甚无趣。
楚陌用力地吞咽,冰凉流过喉间,直入心府。看着她又出水面补了一口气,心愈跳愈快。迟陵县东街,她予稚童的暖笑;小庄子上,她说女子要学会保护自己;红枫林里,她温柔地伺候小肥丫出恭画面不断地在脑中交替、快闪。
他不想招她,但心里又有一个声在不停地说。霸占她,快点,霸占她。她所有的暖全是你的,全都给你。
三十息、三十一息,楚陌敛目,她怎还没出水面换气?三十六息、三十七息,楚陌没了耐心两脚一蹬离马,翻身投入河里。
对不起,吉安,你没有权衡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