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听出了他语气里透的玩笑意味。
她没搭他腔,更没忘记本分,上来就直入主题:“你才下手术台几个小时,现在不能抽烟。”
说这话时,阮安的态度跟对待寻常病患一样,耐心又温和。
迎着太阳,姑娘温朗的杏眼里,有细碎的光在浮动,她的脸生得小巧又白皙,气质很娇甜。
如果不是穿了件白大褂,放人群里,八成会被认成是学生。
霍平枭的表情好像在认真地听。
实际早已走神。
及至阮安向他伸出了手。
他顺势垂眼,看向她一看就很软,且泛着淡粉色的手心。
男人漆黑的眼睫颤了颤。
阮安的语气有些温吞,讷声说:“你要是信的过我,就先把烟和打火机放我这儿,等你出院后,我再还给你。”
说完这话,阮安有点儿后悔。
她念的初中和高中都是省里最好的学校,又上的尖子班,周围从来就没有过像霍平枭这样桀骜不驯的男生。
不是说他不好,而是她从来没接触过他这样的人。
天生离经叛道,不服管教。
一看就是会当校霸的料。
而她则特别像那种好管闲事的班干部,偏得要将霍平枭这样顽劣的同学,拉上正轨。
很怕他会嫌她烦,阮安刚要将手收回。
霍平枭没犹豫,很快回了她两个字:“好啊。”
话音刚落。
那枚带着他体温的银色打火机,便沉甸甸地落在她手心,他接着将烟盒掏出递给她,语气吊儿郎当的:“那就麻烦阮医生,先帮我保管了。”
阮安将他的私人物品放在了白大褂的侧兜里。
两个人一起离开天台时,霍平枭突然开口问她:“对了,阮医生还不知道我名字吧?”
心跳一顿。
阮安当然知道他名字,却只能选择摇头,装糊涂。
男人轻声哂笑,气息低低地又说:“我叫霍平枭。”
“霍是霍元甲的霍,平是平安的平,枭是枭雄的枭。”
动完缝针手术的第二天,霍平枭就离开了医院。
等霍平枭被他几个队员接走时,阮安正在住院处例行查房,衣兜里还放着他的打火机和烟。
小护士告诉她这事时,她的心底或多或少有些懊悔。不知道霍平枭是忘了,还是压根懒得再来她这儿取。
那包七星烟价格不贵。
但他的打火机,看上去并不便宜,阮安决定还是将它亲自还给他,虽然霍平枭将姓名主动告诉了她,但却没给她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临近下班时间,阮安回到科室,她将记录病患的册子放在办公桌,正想着该如何将那枚打火机还给他时。
“笃笃”两声。
阮安的思绪被这道声音拉回现实,她抬眼看去。
陈允中正斜倚在门旁,白大褂穿在他身上很显挺拓,他面上挂着温和的笑,问道:“师妹今晚有空吗?”
她心底一咯噔。
今晚她不用值夜班,当然不能再推拒他。
阮安不糊涂,知道陈允中对她存的想法,最近通过其余同事对他们的态度,她发现,他们好像都误会了她和陈允中的关系。
她点了点头,回道:“有空。”
不知为何,今晚的她突然有了勇气,不准备将这件事再拖下去。
请完她欠他的那顿饭,她一定要把事情都同陈允中讲清楚。
医院附近一公里内,有家刚建没多久的万象城。
阮安请陈允中的吃饭地点,就在商场中一家人气很高的火锅店里。
两个人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在一处空桌坐定。
阮安将点餐的iPad递给了陈允中,声音温和又客气:“陈医生,你点吧。”
陈允中接过后,顺势瞥了眼她刚放在桌旁的手机。
这台手机的机型看上去有年头了,屏幕上也有很多裂纹,他微微探身,关切地问:“手机都坏成这样了,不换个新的吗?”
阮安回道:“前阵子不小心掉海里了,没来得及换。”
“是缺钱吗?”陈允中低笑一声,随意用指尖划着屏幕,点了几个菜,又将iPad递还给阮安,提了句:“放心,以后跟我出来,绝对不让你花钱。”
似乎怕她听不明白,他又说:“这顿我请。”
听着陈允中有些暧昧的语气。
阮安抿了抿唇,坚决地说:“不了,这是我欠你的,一定要让我请。”
她才不会为了那几百块钱,就跟陈允中扯上不明不白的关系,更不想跟他继续有来有往。
陈允中没回话。
虽然火锅店的冷气很足,阮安的心里还是有些压抑,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故作淡定地又点了几个比较贵的菜,想让陈允中这顿吃的好一点儿。
过了今天,她就能跟他两清。
刚将iPad递还给服务员。
阮安抬眼却见,几个年轻男人有说有笑地进了火锅店里。
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上身是宝蓝色的T恤,下身是同样颜色的迷彩裤。
阮安认得这种服饰,看直播时得知,这是消防员在队里的作训服。
而这些男人为首的,且正被他们拥簇的,竟然是霍平枭。
四目相接,定格几秒。
霍平枭同样注意到了她,他缄默地往她和陈允中的方向,看了良久。
及至他身后有队员在问,几人方才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在阮安和陈允中的前桌坐定。
霍平枭的胳膊绑着绷带,表情看着有些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很快,他耷拉下眉眼,没再看她。
阮安无奈地垂眼。
心中有些担忧,他会不会误解了她和陈允中的关系。
觉察出阮安的异样,陈允中往后面看了看。
转回身后,他问:“来了几个消防员,你有认识的?”
阮安:“嗯,有一个认识的。”
陈允中自然注意到,这几个年轻的消防员里,有一个男人的外貌格外优越。
就算他对自己一贯自信,却也不得不承认,单凭脸来说,那人的颜值,完全是他企及不了的高度。
心里忽地有些不爽。
陈允中当然知道,能让阮安这么盯着看的男人,一定就是那个人。
趁着服务员上菜时,他状若无意地说:“别跟他们走得太近,消防员的素质良莠不齐的,大多是些退伍待业的军人,可能连书都没念过几年。”
从他的话语中,阮安莫名听出了些高高在上的态度。
想起那天,霍平枭刚下完火场,就来救她的场景。又想起那个晚上,他的胳膊受了重伤,还被缝了好几针。
阮安心里,顿时有些泛堵。
她开口,难能怼了他几句:“消防员跟医生一样,都要在鬼门关旁,跟阎王爷抢人。他们工作的危险程度也比我们重,甚至还会随时丢命,哪里分什么高低贵贱?师兄这么说,有点儿没道理吧?”
陈允中面色一怔。
随后他挑眉,语气恢复平日温和:“看不出来,师妹的脾气还挺大。”
阮安听着他看似亲昵的调侃,只觉得窒息。
她装没听见,没回他话。
也没想到,更让她觉得窒息的事,还在后面。
等服务员在沸水里下完吊龙牛肉。
陈允中主动用铁质笊篱将熟了的肉捞出,放在她食碟里。
“谢谢。”阮安依旧保持着客气和礼貌,刚用筷子夹起一块,要去蘸沙茶酱。
陈允中忽然啧了声,感慨地说:“这家店的档次还是不行,连和牛都没有,下次带你吃点儿肉质好的牛肉。”
“……”
阮安顿时没了胃口,只希望这顿饭赶紧结束。
但对方似乎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任何不妥,陈允中接着说:
“小阮,我毕业后虽然在附属医院工作,但其实是我爸想让我先在三甲医院锻炼几年,好让我将来自立门户,开家私人的眼科医院。”
“钱他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我先成家结婚。”
“你看你一女孩,偏得在眼科干外科,动不动就熬夜值班,连来例假时都得给病人动手术,多累啊。”
“还挣不了几个钱,何必呢?”
“……”
阮安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她撂下筷子,无奈地说:“陈医生,我们之间好像一直有误会。”
陈允中的语气很诚恳:“小阮,我知道,现在的女孩都想有自己的事业。等我们在一起后,我也不一定就要让你在家当主妇,医院的后勤一向清闲,到时让你进我医院管钱。”
“……”
再聊下去,她不是被对面的男人油死,就是被他尴尬死。
太、令人、窒息、了!
阮安刚要开口,同陈允中把话讲明。
抬眼却见,对面桌的霍平枭,好像在看她。
他看人的目光向来坦荡,不怎么避讳,这么远的距离看,都觉他的瞳孔漆黑深邃。
带着烧灼的温度,烫着她心。
阮安忽然觉得,继续在这里讲话很不方便。
佯装上了趟洗手间,顺道提前把钱付了,再回到座位,待了不到半小时。
阮安和陈允中都没什么胃口,没吃多少东西,两个人很快离开了火锅店。
走之前,阮安没同霍平枭打招呼。
只觉出,及至她离开店里,他的视线都一直落在她身上。
“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吃。”霍平枭冷淡撂下一句话,没等同桌的队员反应过来,就离开了这里。
男人起身的速度又快又嚣张。
坐在他身边的消防员没搞清状况,就收到了一条微信——
【老大向你转账2000元。】
他给霍平枭的备注也是老大。
消防员:“靠。”
“老大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让我们先吃呗,你没觉得那姑娘眼熟吗,上次在海边我跟他出任务,就觉得他看人家的眼神不对劲。”
“不过我们一共就四个人,他走后,就剩三了,再吃也吃不过两千块去啊。”
“啧,老大就是老大,出手就是阔绰。”
其实队里的消防员都清楚,霍平枭的出身很不寻常,查都查不到的那种。
他平日的花销,根本不像一个月工资只有六七千的消防员能承担得起的。
两千块对他而言,确实是不值一提的小钱。
男人军校毕业后,原本当过一段时间的特种兵,但没人清楚,他忽然转行做了消防员的原因。
乘客梯下楼时。
陈允中在她右侧,跟她并肩而站。
两个人随着自动扶梯的升降设备,往商场三楼移动。
从火锅店出来后,阮安一直保持着戒备。
当然,陈允中也没负她的“期望”,在两个人即将离开自动扶梯的台阶时,他伸出右手,想要去拉她的手。
阮安及时躲开他,飞快地往前走了几步。
陈允中扑了个空,半晌都没将手伸回。
想起刚才在火锅店,一贯不善言辞,温温吞吞的小师妹,对他态度疏离,还为了几个消防员,莫名其妙地将他怼了一顿。
他的心底突然涌起阵阵烦躁。
陈允中快步追上她。
他突然拽住她胳膊,没好气地质问道:“你装什么装?”
“我装什么了?”阮安费解地看向他,到现在,她或多或少也有些恼了。
陈允中嗤笑一声:“都答应陪我出来吃饭了,还装的这么矜持,做给谁看呢?”
“……”
阮安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这么普,却又这么自信的男人,她生平还真是头一次见。
刚要将他抓着她肘弯的胳膊甩开。
忽觉一道带着压迫感的高大身影,正朝她们方向袭来,那人满身似沾无数荆刺,又冷又野。
阮安的神情微怔。
霍平枭的身量比陈允中高了大半头,他突然拽住他短袖衬衫的后领。
陈允中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霍平枭像拎小鸡崽似的,往后拖拽了半米。
男人仅用单手,力气也格外大。
他说话的声音,也隐隐压着沉重的戾气:“离她远点儿。”
第129章 扯个证(全文完)
距离歇业还有两个小时。
商场的客流量依旧不减,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发生对峙的事,放在任何场合,都足够吸引眼球。
尤其能吸引这里的安保人员。
他们一直在观察动向,犹豫着要不要来做调解工作。
阮安愣在原地。
压根没料到,霍平枭会跟上来,完全顾不上周围,各种各样的异样目光。
“你谁啊?”等被霍平枭松开了后衣领,陈允中动了怒火,没好气地问。
他转过身,看见让他难堪的人是霍平枭,也是刚才在火锅店里,那个相貌格外优越的消防员时,不禁皱起眉头,讽声问:“我跟我女朋友闹别扭,你插什么手?”
霍平枭略微垂睫,压下眼底淡蔑,沉声:“你女朋友?”
他看陈允中的神态,呈着俯视。
阮安与两个男人保持着几步距离。
她属实震惊于陈允中高的无耻程度,气得脸都鼓了起来,同时不易察觉地将手机掏出,质问道:“陈医生,我什么时候成你女朋友了?”
话落,陈允中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从眼前这个消防员进了火锅店后,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不对劲,阮安一遇见跟他有关的事,就跟要炸毛似的。
一次是因为,他贬低了对方的职业。
另一次,是他让那消防员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陈允中总觉得自己比霍平枭高出一等,多少受了些打击。
与阮安说话的语气,也全然失去平日的温和,嘲弄的意味很明显:“怎么,看不出来,师妹竟然喜欢他这款——”
停顿两秒,他呵笑,咬牙又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阮安瞪起眼,双颊涨红。
头一次被人激怒到如此程度。
他这人,就是个衣冠禽兽。
此时此刻,陈允中完全褪下了平日伪装的斯文和修养,比任何人渣败类都恶劣,骨子里都在发烂。
她清楚,凭他的手段,若是想,就能让她无法在这家医院工作。
阮安如此忍让的原因,也是她如今的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当年也是在同几千人的竞争里,努力获得的。
可是,如果再这么忍让。
她很怕,她会失去真正在意的东西。
事到如今,她大不了就跟他撕破脸,没什么好怕的了。
终于鼓足勇气,刚要说出同样刺耳的话,对陈允中表示还击。
霍平枭却先她开口,漫不经心地拖着腔调,将陈允中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男人的脸上没任何怒态,还笑了下。
陈允中面色一僵,有些没搞清状况。
紧接着,却听霍平枭的语气又欠又拽,缓缓吐出两字:“是呢。”
陈允中:“?”
“阮医生她”,话说到一半,霍平枭看向阮安,眼底透着狡黠,面不改色地说:“好像就喜欢我这样的。”
陈允中:“……”
阮安脸一烫。
知道霍平枭是在帮她解围,没否认,也没敢同他对视。
陈允中难以置信:“你真的是因为他,才选择拒绝我的?”
阮安抿唇,语气坚决:“先不说,我们确实没在一起过,陈医生你好像也没明确对我提出过交往的意图,压根都算不上拒绝吧?”
陈允中上来好为人师的劲儿,又要劝她:“你就算不跟我,也不能选他这种人,他……”
“他很好。”
阮安斩钉截铁地将他的话打断,仰起头,郑重又说:“起码比你好,希望陈医生回医院后,能主动将我们的真实关系,跟其余同事解释清楚,不要再让他们误会了。”
“不然的话。”边说,阮安边摁下手机。
陈允中眸色一怔,两个人刚才的对话也被清晰地放了出来。
一分钟后。
阮安面色凝重地将它播完,道:“我不介意将这段录音,发在科里的工作群里。”
这时,保安终于过来,询问三人僵持的原委。
陈允中表情复杂,灰头土脸地离开,走姿和背影都有些惨。
保安走后。
这处的商场空地,只剩下阮安和霍平枭两个人。
男人刻意将脑袋垂下些,看着她,并与她面对着面。
“今天…谢谢你啊。”
“你还挺聪明的,知道录音。”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阮安将手机又握紧几分,刚要与霍平枭告别。
他却突然唤住她,问:“阮医生,你单身吗?”
心跳一顿,她抬首。
“单身的话。”说着,霍平枭将没受伤的右手,卡在蓝色迷彩服的兜缝。
他微微错开眼,浓而长的睫顺势垂下,落在颧骨上的影被暖黄的灯光拉长,将语气压的很低,轻声问:“处个对象吗?”
处、个、对、象、吗。
处!个!对!象!吗?!
怎么会有人?说话,这么直接!!!
静默三秒。
阮安终于从震惊中缓过来,表情错愕:“可是…可是我们总共才见了三次面,而且…而且刚才……”
“不好意思啊。”
霍平枭立即同她致歉,盯着她眼,诚恳又说:“我还没追过你,刚才确实唐突了。”
震惊过后。
心底悄无声息地滋长着兴奋和喜悦。
原来他对她,也有着同样的心思。
平复着愈发紊乱的呼吸。
阮安想冷静几秒。
对方明显不肯给她冷静的机会,接着又说:“但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我能不能边跟你在一起,边追你?”
“……”
一周后。
医院领导层收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对方的身份仅是传话人的下属,都让院长和几个主任医师心底直打颤。
是提都不敢提的大人物。
出乎阮安意料的是。
陈允中并没拖延,很快将事情与科里的同事解释清楚,还向医院递了辞呈。
医院审批的速度也很快,还在招募平台上挂了新的JD。
某日下班后。
她接到一通来电,划下绿色通话按钮,那头响起的声音熟悉且低沉,语气透了些谐谑:“女朋友。”
霍平枭说话的声音,带着浅浅的气息,在她耳旁轻震:“在医院门口,等着接你回家。”
阮安嗯了一声,将手机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