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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安深知,霍平枭这番率三十万大军而来,先行的骑兵、步兵和弩兵就有十万,总不能空手而归。

  她身为逻国的皇木萨,远嫁大靖,与骊国皇帝和亲,可平定军心,彰显大靖国威。

  苍煜之前做出割让吐谷浑的承诺,也要在撤军后兑现。

  逻国使臣对霍平枭恭敬道:“除了吐谷浑一带,另送陛下黄金万两,牦牛千匹,良马千匹。”

  霍平枭未卸甲胄,坐于对面,自入帐后,男人目光就毫不避讳,那双漆黑凌厉的眼一直落在阮安的身上。

  男人纵是已经成为九五至尊的帝王,身上依旧带着年少时的桀骜气焰,他的身侧围簇着时刻戒备的大将,生怕逻国会以美色诱杀。而霍平枭身为一国之君,本也不用亲自与使臣谈判。

  偶尔,他也会冷眼瞥一瞥坐在阮安身侧的丹增。

  他这人,在没做皇帝前,眼底透的锋芒就如带刺荆棘般,扎人心,惹人颤栗。

  到现在,那种摄人的目光更因他说一不二的权势和地位,给人一种深重的压迫感。

  阮安对他的目光不敢惧怕,频频朝他方向颔首,示意霍平枭尽快给使臣答复。

  丹增则被霍平枭看的浑身不自在,他从这位靖国皇帝的眼里,看出了各种各样,意味不明的情愫。

  嫉怨、轻蔑、甚至透着勃勃的杀意。

  姿态却都是傲睨的,高高在上。

  丹增亦终于得知,霍平枭就是阮安在中原的丈夫,他在私底下,无数次地在背后想象过阮安的丈夫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却没成想,他竟是靖国的皇帝陛下。

  原以为靖国的皇帝是个面部狰狞,又凶残的暴君。

  不想,虽然他的脖子上生了道极长极狰狞的疤,却是个极其俊美成熟的男人。

  丹增到底不同于寻常的少年,倒也没避开他视线,乘迎他目光看去,心底油然生出些许酸涩。

  这人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尊崇地位,又有过人的气魄和魅力,皮貌俊美,身型亦是强健雄壮,不亚于大逻任何的勇士,怨不得能做皇木萨之前的丈夫。

  而他和皇木萨之前就没可能,现在霍平枭率大军从千里而来,名为讨伐逻国,实为寻回妻子,将阮安抢回来。

  靖国陛下为了皇木萨,做出如此壮举,那他和皇木萨就更无可能了。

  见丹增竟然不畏惧他,霍平枭不禁觑了觑眼眸。

  这只小癞皮狗的体型,竟比他想的还要小了许多。

  看来这条狗是活腻歪了。

  他捻了捻指,满身的麟甲随着动作,发出金属轻微厮磨的声音,惹人心生颤栗。

  凭阮安对霍平枭的了解,便知他已对丹增对了杀心。

  在逻国,阮安无法信任苍煜安插在她身侧的婢女,丹增算是她的心腹,性情又聪慧谨慎,做事得力,阮安习惯将他带在身侧。

  他于她而言,相当于当年的魏元于霍平枭。

  霍平枭应是听得了什么传闻,可他现在也看清了丹增的模样,他如果懂她、信她,就知道她不会做出那种事来。

  况且丹增的年岁还小,跟孙也的年岁差不多,她根本就不可能做出那些事,这一切全都是她的权宜之策。

  丹增毕竟是无辜的,阮安想着一定要在私下同霍平枭将这件事解释清楚,不然依照霍平枭的性情,肯定要将丹增杀死。

  ——“靖国陛下,我们提出的条件,您觉得怎么样,可以接受么?”

  使臣询问多番,霍平枭皆以缄默代之,不敢催促。

  及至阮安温柔开口,霍平枭才将视线从丹增身上收回。

  转而目光灼灼地看向阮安,声音却没带任何气焰,道:“牛马和疆土,充其量只能算作你的嫁妆,朕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皇木萨心中应当清楚。”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直白的觊觎,丹增攥紧拳头,忍不住驳斥:“靖国陛下,我大逻好歹也是西南最大的国家,而今同您议和,敬您颜面,可您说话也不要太狂妄!”

  这话一落,阮安的眸色微微一变,许是因为丹增的年岁到底是小了些,有些意气用事,她没料及平日稳重的丹增竟会失态,赶忙瞥首用眼神示意他噤声。

  丹增面色沮丧地垂下脑袋,没再说话,颇似只沮丧的小犬。

  霍平枭嗤笑一声,往他方向甩了甩指,变本加厉地嘲讽:“皇木萨身侧养的狗真不听话,不分场合,就敢胡乱吠叫。”

  阮安无奈抿唇,暗觉霍平枭说话的方式还跟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陛下,他说的这话,也有对的地方,我们确实是真心求议和的。”

  “好啊。”

  霍平枭嘴上虽说着好,却因阮安维护丹增的行径,眉宇透着不豫,沉声道:“那就请皇木萨尽快备好出嫁事宜,朕的后位空悬良久,以待多时了。”

  逻国的使臣们终于松了口气,幸亏有皇木萨坐镇,谈判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这靖国的君主属实嚣张霸蛮,不然光凭他们,可招架不住。

  谈判完,时已至黄昏。

  霍平枭骋马率部分大军回营,缮州城外仍留有三万守军,还有一千押后的兵员即将带着粮草赶来。

  阮安站在城外,目送他离开,及至他的背影在残阳暮色中消失至无,她再看不见,湿润的眼眶方有泪意夺出。

  相见不过半日,可经年的思念却再控制不住,但两国休战之事却不是小事,后续依旧有许多事要处理。

  适才她站在金乌前,想同他单独说话,他却没多做停留。

  阮安不知霍平枭是否因丹增之事,在和她怄气。

  还是已经成为了帝王的他,为了稳固皇权威严,不得不和她刻意保持距离。

  她唯一确定的是,霍平枭身上的一些地方确实是变了,他的性情变得比以前更强势,也更喜怒无常。

  前世,帝王家的一切都让阮安感到憎恶。

  君心难测,这一世她嫁给了他,也知道他早晚会成为一国之君,而她会坐在凤位,成为他的皇后。

  她很怕,他们之间会和萧崇和李淑颖一样,最终夫妻离心。

  赤霞的橘光渐渐褪散,她的视野变得模糊,及至再也看不见眼前的一切。

  丹增看出她的异样,命婢女将她扶进城中。

  缮州的州牧在官邸收拾出了整洁的居间,供她休憩,阮安躺在榻上,虽然阖上眼目,心绪却彻夜难平。

  好似睡了片刻,又好似一夜未睡。

  次日对镜梳妆时,阮安的神情有些憔悴。

  外面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皇木萨,靖国陛下提前入城了,他身侧还带了个男孩,好似是靖国的太子。”

  听见“太子”二字时,阮安手中持的木篦啪一声落在地面。

  她喃喃念着:“羲儿……”

  再顾不得描眉画唇,阮安戴上巴珠大帽,就往城外奔去。

  原来是她误解了他,他急匆匆地赶回大营,是因为知道她想念孩子。

  他将霍羲也随军带了过来,靖军的大营离缮州数百里,他整夜未睡,和骑兵又从大营赶到缮州城外。

  三年未见,阮安不知霍羲长没长高,他今年虽然八岁了,可依旧是个需要母亲的小孩子。

  “娘!”

  霍羲的声音透了些哭腔,阮安循着他声音,遥遥看向那道小小的身影,她的视力在这一月中似乎又变差,是以霍羲朝她跑来时,她却只能看见一道模模糊糊的虚影。

  直到二人的距离变近,她才看清了霍羲的面庞。

  男孩比三年前高了些,身着锦衣华服,头戴小冠,一副矜贵的小太子模样,脸上却依旧透着稚气,乌黑清凉的眼底泪意盈盈,看着可怜兮兮的。

  阮安听见了那些传言,在她疑似坠崖身故后,霍平枭不允许霍羲哭。

  她不知道这些年孩子承受了些什么,霍平枭又承受了什么。

  可与他们分别的锥心之痛,她再不想承受。

  霍羲不管不顾地奔向阮安的怀里,但他大了,阮安无法再像他三四岁时,将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来,只能用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羲儿…羲儿,你过的可好,这几年可有听你父亲的话?”

  阮安哽声问着他,霍羲虽呜呜地抽泣着,却不时地用眼瞟向阮安身后不远的丹增。

  来的路上,霍平枭同霍羲说过,这回他可以尽情地哭了,如果见到传说中的癞皮狗,一定要在娘的面前哭得更厉害些。

  霍羲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回道:“娘不在身边,羲儿过的不好,羲儿还以为娘在逻国养小犬养的开心,再也不想回来了……”

  小犬?

  什么小犬?

  阮安颦了颦眉目,及至回身看见丹增,方才恍然。

  霍平枭仍在与丹增剑拔弩张地对视着,他视线未移,却朝霍羲招了招手,示意他来他的身侧。

  霍羲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跑到了霍平枭的身侧。

  丹增不解其意。

  却见霍平枭看向他的眼神依旧透着衅意,既耀武扬威,又带嘲弄地道:“小癞皮狗,看清了么?朕和她们才是一家人。”

  丹增一时无言以对。

  却觉这位靖国的陛下,看起来是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可一旦遇见有关阮安的事,吃起味来,就莫名的幼稚。

第102章 吾妻归家

  谈判结束后,两国按照各自风俗,共择了一良辰吉日,定为霍平枭和阮安的婚期。

  不日内,阮安便要率庞大的仪仗队离开逻国,前往靖都西京。

  出嫁前的最后一日,阮安将在逻国整理好的医稿,送给了王宫太医署的医官。

  在此之前,阮安也做好了再回不到霍平枭和霍羲身边的准备,她凭借记忆,从头开始整理《剑南岭医录》的书稿,过程自然极为艰难,毕竟她的记忆力不及霍羲那般好,视力也越变越差,看东西很容易视线模糊。

  在这三年中,她大抵整理了从前进度的三分之一,以及在逻地新发现的药草别目。

  不过那日在同霍羲见面时,男孩曾在她耳畔悄悄地告诉她,霍平枭一直都有帮她将所有的医稿保留,且就将他们放在了他平素批折子的御案上,安放在一个木箱里。

  得知这个消息后,阮安的心中既有了失而复得的信息,又多了几丝淡淡的甜蜜。

  霍平枭这人的外表看似骄亢桀骜,实则心思却很缜密,也很了解关注她,知道她最在意、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即将离开逻国,阮安的心情固然喜悦,却也对待了近三年的草原高地生出了些不舍来。

  日暮西沉,阮安刚一出太医署,便在外面见到了苍琰。

  瞧着苍琰的模样,明显是来等她的。

  苍琰和她是同母所生,只他的相貌更像苍煜些,五官英挺,眉黑目邃,穿着一些对襟扎规长袍,腰佩嵌龙银刀,斑驳的熹影撒溢在他古铜色的肌肤,气质颇带异域男子的野性。

  这三年间,苍琰身为兄长,对阮安异常照拂,许是二人是同父同母所生,流着一样的血脉,阮安身为妹妹,在他面前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经常会下意识地就做出些骄纵任性之举。

  阮安刚被掳来的那一年,基本就没给过苍家人什么好脸色,苍琰对她这个妹妹却是异常纵容宠惯的,除了许她回去的条件,她提什么,苍琰都会满足她。

  阮安走到他身侧,温声唤他:“兄长,你怎么过来了?”

  许是即将离开,阮安在苍琰的面前,态度难能温婉,与之前浑身带刺的模样完全不同。

  苍琰的脸上,有了一瞬讶然。

  他很快恢复如常,无奈地笑了笑,道:“妹妹快去看看父亲吧。”

  阮安心中蓦然微慌,问道:“父亲怎么了?是患了疾症吗?”

  “他没患疾症。”

  苍琰摇了摇首,回道:“你和靖国皇帝定下婚期后,他的情绪就不太对,前几日还好,可昨夜他独自坐在殿里,不仅大醉一场,还哭了一晚上。”

  “哭了一晚上?”

  阮安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苍琰说这话时,神态也略带尴尬。

  一瞬间,阮安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苍煜在年轻时也是铁骨铮铮的勇士,莅经过残酷的政斗,手段颇为狠辣,其实阮安心知肚明,若不是现在逻国时局不易,苍煜是一定要跟霍平枭硬刚到底,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阮安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强硬的人,会因她远嫁而痛哭流涕。

  等同苍琰到了苍煜的寝宫后,殿里弥漫着酒味,苍煜的神态仍带着熏然的醉意,双颊的胡须不修边幅。

  一看见阮安,苍煜眼眶泛红,张口便唤:“闺女啊,爹舍不得你。”

  阮安和苍琰走到他身旁,在毡毯席地而坐。

  她看了仍在醉中的苍煜半晌,没有立即开口回复他话。

  在此之前,她确实恨过他。

  恨他没经过她同意,就凭自己的意愿打乱了她的生活,将她强自掳到异国他乡,跟孩子和丈夫分离。

  但到现在,那些恨意,皆变成了怅然。

  苍煜半生戎马,年轻时又在中原受尽了凄苦,经历过丧妻之痛,也无意丢失过女儿。

  许是她的样貌,和她素未谋面的生母生得很像,所以他在见到她后,更不愿意放手让她回到霍平枭的身边。

  可他分明也经历过与妻儿分别的痛苦,合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阮安为他斟了杯酒,劝道:“父亲,贪杯伤身,您最后再喝一杯吧。”

  苍煜听到“最后”这两个字后,以手覆面,跟孩子一样又哭了起来,弄得她和苍琰面面相觑,都有些束手无措。

  阮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父亲,霍平枭是我的丈夫,霍羲是我的儿子,我早就跟霍平枭拜过天地和高堂。我跟他们也是一家人,您不愿跟女儿分离,我也不愿跟自己的孩子分离。”

  苍煜没接过她递予他的酒盏,他默了片刻,方才幽声开口:“闺女啊,你放心嫁吧,你嫁过去后,就是一国之后,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他要是对你好,你爹我就忍这一口气。”

  话说到一半,苍煜将手中的筷箸猝然折断,嗓音发狠又说:“他若对你不好,苛待你,或是让你受了委屈。等我大逻的兵马休整过来,你老子我一定同他决一死战。”

  “父亲放心,他不会的。”

  阮安的语气异常坚决。

  霍平枭为了她,苦苦等了多年,后宫的凤位一直为她空悬,拒绝了无数世家贵女的献媚讨好,没纳任何妃妾。

  为了她,他不惜率大军前来,只为解她于囹圄,让她重新回到他身旁。

  况且她自小就一直希望,这天下能再无战火,如果她的出嫁能换来两国的和平盟好,那也不枉她做了一回大逻的皇女。

  苍煜颤声道好,用那双浑浊的眼,再度凝望了番阮安的面庞,道:“好,在你出嫁前,让爹再好好看看你。”

  阮安出嫁的那日,高原的骄阳依旧耀眼夺目,天气晴好,送亲的仪仗队和随行的护卫军浩浩荡荡。

  她乘于华贵的凤辇,及至出了逻都,仍有大逻的子民在沿途朝着她方向频频叩拜,这个国家的百姓笃信佛教。阮安时常觉得不可思议,分明自己就是最寻常的凡人,却被这里的人奉为神女,真有许多百姓因着她的远去和离开,泪洒满面,但到底对她和霍平枭这段姻缘持的,都是祝福的态度。

  看着沿途的这些景象,阮安的心中感慨良多。

  若她自幼便生在逻都高原,那这番于她而言,便是远嫁。

  但西京原是旧时的长安城,亦是她前世待了大半生的繁华都邑,她对这座都城抱有的感情很复杂。

  曾经的她对它憎恶,对它惧怕,想逃离,不想再踏足这里半步。

  却又因着这一世和霍平枭的姻缘,有了许多值得留念的记忆,这些美好又甜蜜的过往,足以将她内心那些千疮百孔的罅隙填补。

  而到如今,因着有霍平枭和霍羲在,她再回到那里,就跟回家一样。

  两个大国和亲的礼俗异常繁琐,十里红妆,变万里红妆,但是比之于第一次出嫁,阮安的心中没了那时的局促不安和慌乱,反是异常镇静。

  转念一想,在逻国沉淀的这几年,倒让她有了处变不惊的能力,若是换做她以前的性情,多少有些温糯,甚至是卑怯。

  那她的鬟发上,不一定能承担的起这凤冠的重量。

  星移月转,送亲的队伍终于到抵苢城关外,凤辇停在城门之外,阮安穿着华贵且沉重的大逻王廷服饰,仪态端庄地下了辇车。

  出乎她意料的是,霍平枭已和迎亲的靖国仪仗队,站在城外等候她的到来。

  而今的局势,靖国为势头最强的大国,逻国则处于下风,霍平枭身为君主,本该在西京的城门外等候于她,可男人却选择在逻都与蜀南接壤的苢城,亲自迎她入京。

  霍平枭身着一袭华贵且繁复的十二章衮冕,额前的旒珠随风轻曳,衣肩绣着日月星辰,蔽膝大绶,佩玉将将,俊美无俦,通身散着帝王沉金冷玉的矜贵之气。

  阮安看着这样的他,一时恍然。

  忽然想起前世他称帝后,在宫地的一片尸海里寻到了她,并将她抱起。

  可那时的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庞,也无法同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阮安怔忪着,霍平枭已走到她身前,顷刻间,落于地面的高大身影将她笼罩,为她遮蔽着午后刺目的烈日骄阳。

  她的视线,不再像前世那般模糊,还能看清他的面庞,一如印象般,轮廓硬朗,相貌偏冷。

  但在看她时,他的眼神会透着独对她的浅淡温和。

  霍平枭将她的手握起,干燥的掌心带着她熟悉的温热微粝触感。

  阮安眉眼微动,很想沉溺于此刻的温情。

  但如今她的身份到底不同,无法当着两国使臣的面,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里,尽诉多年的思念。

  刚要挣开他手,依着逻国礼节对他施礼。

  霍平枭嗓音温沉,突然唤她:“阿姁。”

  阮安的眼底有泪意涌动,仰首看向他面庞。

  四目相对,霍平枭眉眼深邃,语气深沉又郑重:“在别人眼里,朕娶的是大逻的皇女,但在朕眼里,迎娶的是嘉州的阮医姑。”

  阮安耐着泪意,想挣开他手,霍平枭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似要融进肉里。

  “我亲自来接,吾妻归家。”

第103章 正文完结(上)

  帝后婚仪大典终毕,回銮路上。

  霍平枭未乘华舆,而是径直将阮安横抱在怀,往和鸾宫走去。

  禁庭夜色浓重,宫殿上重檐歇山的檐角皆悬着鎏金掐丝的八角宫灯,随行仪仗队的宦官手中也提着青雀灯。

  阮安的眼前却依旧是大片大片的黑暗,她看不见殿脊上卷尾张口的鸱尾,和外朝严整齐凑的巍峨宫群。

  既是看不见,阮安干脆将双眼轻阖,耳旁只听得宫人缓缓行进的细微步伐声,和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

  霍平枭身上沾染着龙涎香的气味,沁进她鼻息。

  阮安用手攀附着他的颈脖,手心触及到他冕服的领缘时,只觉上面的针脚异常繁复,触感冷硬又镇重。

  如今男人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他的身材好似是瘦了些,却依旧强壮劲健,带着铮铮的硬朗,就算做了九五至尊的皇帝,霍平枭依旧极其自律,这每日的作训,也定是一日没落。

  宫道幽深,霍平枭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抱起,已走了多时,却连口重气都没喘,强健的双臂将她稳稳当当地抱着时,让阮安的心中很有安全感。

  在他的面前,她不必紧绷,近来绑在身上的重担也在这一瞬,尽数卸下。

  不过她完全放松下来后,却觉身体异常疲惫。

  “快到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她冠发上方拂过。

  阮安依偎在他怀中,颔了颔首。

  他到底是个即将年至而立的男子了,阮安隐约觉得,霍平枭说话的嗓音也比以往成熟沉厚了些。

  因着看不见,阮安只能凭借其余的感官,尽量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隔着薄薄的眼皮,她觉出周围的环境明亮了许多。

  ——“恭贺陛下、娘娘新婚之喜。”

  阮安的耳旁响起宫人齐齐的恭贺声,她缓缓睁开眼,华贵的寝殿内虽是灯火通明,但她目及之景却依旧模糊。

  霍平枭垂首看向怀中的妻子,额前冠冕的珠旒轻轻相撞。

  阮安亦仰起脸,眼神涣散失焦地看向他。

  她看不见他眉间的隐忍和疼惜,还以为此时此刻,霍平枭仍跟此前一样,神态骄恣,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阮安对霍平枭展颜一笑,笑意温柔又甜美。

  她在高原生活了三年,肌肤却依旧白皙清透,莅经岁月沉淀,愈发美丽动人,逻国那等繁复华贵的衣物穿在她身上,却压不住倾国倾城的姿容。

  旁人最先注意到的,依旧是她那张出尘清濯的脸。

  见她如此,霍平枭漆黑的眼有一瞬黯然。

  阿姁的视力又变差了。

  殿里这么亮,她却什么都看不见,还在对着他笑。

  霍平枭的心底涌起淡淡的慌乱,他站在殿央,没移半步。

  宫人早就备好了合卺酒,屏着呼吸,侯在一侧,不敢出声。

  阮安见霍平枭一直没说话,也没将她往龙床方向抱,终于觉出了事情的不甚对劲,探寻似地问:“仲洵?”

  问完,她的视线好像清晰了些,却依旧模糊。

  霍平枭将眉间的担忧敛去,没让她看出他的异样,径直将阮安往龙床方向抱去。

  男人随意寻了个话题遮掩,谐谑道:“还是朕好吧。”

  阮安被他轻放在床面后,不解地看向他。

  霍平枭这时轻微俯身,用修长右手攫起她下巴,姿态珍重缱绻,浅尝辄止地亲了她一下。

  男人落在她唇上的吻触感冰凉,只停驻一瞬,如蜻蜓点水般,让她有些意犹未尽。

  他松开她后,那道高大模糊的身影也坐在了她身侧,并朝她微昂下巴,示意阮安接过宫人手中的合卺酒。

  阮安将它端起,刚要饮下,却听霍平枭嗓音幽沉,道:“就那个逻国的小癞皮狗,瘦瘦弱弱,能让你体会到做女人的滋味么?”

  持握着半瓢葫芦的纤手一抖,里面的酒水险些洒溢而出。

  阮安暗觉,自己幸亏没将她饮下,不然身为一国之后,当着宫女的面,喷出酒来,岂不是失了仪态。

  “陛下……”

  阮安无奈,这人都做皇帝了,怎么还跟从前一样说话?

  霍平枭不以为意地又说:“朕说真的,他瞧着还不及你高,连抱你都抱不起来。”

  途中阮安同霍平枭解释过丹增的事,可这男人,依旧吃味,阮安听他这么说,便知他是知道她和丹增没什么的。

  可适才说这话时,语气还是酸溜溜的。

  阮安无奈摇首,同霍平枭将合卺酒对饮而尽。

  醇酒入腹后,她觉出霍平枭仍在凝睇她看,那态势,势要同一个孱弱的异族少年争出高下,还要从她嘴里亲自说出来,方能平息这股子醋劲儿。

  阮安将装着合卺酒的半瓢葫芦放在一侧漆盘,半带劝哄,半带调侃地夸赞道:“陛下最高大威猛,丹增年岁尚小,自是不能相及。”

  霍平枭冷嗤,讽声道:“癞皮狗当然不能同朕相较。”

  他伸手,将一众宫人挥退,亲自为她解下繁复的凤冠,及至她身上仅剩了件中衣,方才拦腰将她抱进了龙床的床厢里。

  给自己敛饬衣物时,霍平枭也没假手于人。

  明黄的龙纹寝袍贴合着他紧实的肌理,宽肩窄腰,身躯高大峻挺。

  霍平枭用如铁钳般虬劲的手臂,轻锢着怀中人纤软的腰,从她额角开始细细啄吻,再停驻到耳垂。

  男人冷硬的颌线蹭过她面颊,阮安忽觉心口一沉,她睁开眼,方才发现霍平枭将那枚狼符又套在了她的颈脖上。

  他哑声说:“阿姁,这回不能再将它摘下来了。”

  阮安赧然地嗯了一声。

  霍平枭比从前成熟了,周身散着强势又蓬勃的欲感。

  阮安用纤指将那枚狼符捏住,多年未与他亲近,她的心中也冉起了期待。

  可霍平枭在接下来,却只将她拥在怀中。

  男人温柔地亲了亲她额头,嗓音透哑地哄她:“宝贝儿,你这几日太累了,今晚先好好休息。”

  “?”

  阮安一脸懵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他的问话,只任由霍平枭高大的身躯将她覆住,像抱小娃娃一样,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很费解,也很纳闷。

  这也不像他啊?

  况且适才他也明明……

  霍平枭是不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