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
他何德何能,竟被她默默地喜欢了十几年。
她对他的爱意本就藏匿于无声之中,他属实恨自己,曾因她的温吞和不善言辞,对她透露出过些微的怨怼之情。
他又想起,前世的她死于乱箭,是他手底下的叛军将她的心脏射中。
那就等同于,是他害死的她。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他的怀里,曾经那张白皙柔嫩的脸颊尽覆狰狞疤痕。
霍平枭终于知道,这一世的她为何会如此落寞的说,没有人喜欢在脸上留疤。
而他舍不得握的那双小手,也都遍及着冻疮,她分明才二十几岁,却因饱受折磨,形容可怖,就像个老妇一样。
前世到底是谁,将他的阿姁害成了这副模样?
霍平枭的神情犹自发狠,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两月后,皇帝去世,太子萧崇登基。
萧崇的龙椅还未坐热,就立即派了使臣前往益州,勒令定北侯霍平枭即刻回长安复命。
同时,萧崇也做了另手的准备。
先帝去世前,剑南道的副节度使就和正节度使生出了龃龉,正节度使已然对霍平枭表示了臣服,副节度使的手中却还有八千的精兵。
到时不管霍平枭反与不反,萧崇都会命副节度使,在霍平枭平日所居的官邸中,将他和其余叛臣即刻围剿。
长安的使臣趾高气扬地进了大殿,见主位坐着的男人慵懒地阖着眼眸,看都没看他一眼。
身上穿的冕服,和发上戴的冠子,全都逾了规制。
看来陛下提前下的那道旨意是对的,这等子忤悖皇旨的不驯之臣,就该下令剿杀!
使臣不禁眯了眯眼,沉声道:“定北侯,你只是当朝一郡侯,九章衮冕这种服饰,不该你来穿。”
话音甫落,霍平枭亦掀开眼帘,却只冷冷地看向他,未发一言。
瞧着他这副睡不醒的模样,使臣暗觉,这逆臣都死到临头了,还对周遭的危机没任何察觉。
他听说,定北侯自丧妻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阮氏失足坠崖后,尸身好似被洪水冲走,霍平枭没寻到她的尸身,就笃信阮氏没有死,不许府上的人为她发丧,更不许世子霍羲为他亲娘哭,还勒令下人,只许说夫人是失踪了。
他夫人到底死没死,他心里还没数吗?
不过他也快去下黄泉,见他那位爱妻了。
使臣来的目的,是想佯装将他劝降,让霍平枭的意志松懈。
他刚要再度开口,外面就进了一传讯的兵士。
那兵士朝着上首的霍平枭行了一跪礼后,便恭声道:“王上,孟广将军已将原剑南副节度使廖延斩于马下,孟广将军托小的向您呈上他的首级。”
使臣嗅见了那浓重的血腥味后,神情骤然一变。
王上?霍平枭竟然已经造反称王了?
还有那颗人头竟是……朝廷派来要剿杀霍平枭的副节度使,廖延!
使臣大惊失色时,霍平枭已从蟠龙金椅处起身,走到他身前。
男人落于地面的高大身影被斜斜拉长,透着股带着威严的压迫感。
使臣的身体有些发抖,本以为霍平枭会拔剑直接将他斩杀,出乎他意料的是,男人竟面无表情地提起了廖延散落的发,将没来得及被阖上眼眸的那颗人头提到了他的眼前。
廖延的凄惨死状是让使臣不敢直视,浓重的血腥味铺面而来。
在霍平枭幽沉目光的注视下,使臣忽地会出了他的意图,下意识地伸出了双手。
那颗还带着热气的人头,便落在了使臣的手心上。
他想松手,却又不敢松。
使臣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此前也出使过别的国家。
可眼前这人的样貌虽生得明昳俊美,唇边的笑意却阴测又邪肆,就跟地狱里的修罗一样。
那种可怕又诡异的气势,快要将他逼疯了。
霍平枭沾了血的那只手生得修长且指骨明晰,似是将他的脸当成了抹布般。
他边羞辱性极浓地在使臣的脸上一下又一下地揩着血,边眼带睥睨地沉声说:“拿着这颗人头,回去告诉萧家的那几条狗,就说孤王反了。”
第96章 神女
时逢初夏,正值逻国每年一度的雪顿节。
苍煜向来对此节庆十分重视,便在逻都郊外择了处空旷马场,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朝贺典仪。
数千的逻国子民站于一旁的低矮山丘,托起皇长子苍琰和其余匠人绘制的巨幅唐卡,其上图案的色泽绚烂鲜艳。
骄阳般的明黄、似深湖般的藏青、云一样的白、孔雀绿、和像火焰一样的赤红交织在一处,色块间对比强烈,饱和度极高。
以它们为背景,唐卡中央的神佛盘腿坐于莲花宝座,却没因不远处的热烈歌舞,沾染上任何凡人的喜怒哀乐,神情依旧似慈带威,气度高华。
午后的高原烈阳带着烧灼般的光芒,洒向大地,如为唐卡镀了层金灿的佛光,上面的金粉亦在它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象征着金、木、水、火、土的经幡正迎风招展,近百名出身高贵的逻都青年戴着青面白髯的温巴面具,为王廷大跳羌姆傩戏,以此娱神驱鬼,禳灾迎祥。
位于中央的少年与其余人的穿着不同,他戴着独一无二的赤色金刚护法神傩面,身着一袭玄黄色的扎规长袍,手持用五彩长布裹缠的戈矛。
少年的舞姿最为灵动矫健,身材劲瘦挺拔,瞧上去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羌姆傩舞终毕,苍煜示意一众后妃、皇子和重臣品尝奶酒。
为首的少年摘下了护法神的傩面,走到苍煜坐席不远处,跪地对其问安:“臣携众青年子民,祝赞普延年益寿,愿大逻昌盛繁荣。”
与逻都的其余同龄男子一样,少年的肤色因常年日晒而显得偏深,可五官却生得英挺,面庞轮廓敛净分明,那双眼睛亦如曜石般漆黑明亮。
丹增的身量虽不算高,可若论相貌,他绝对是逻都数一数二的美男。
“起来吧。”
苍煜让少年起身后,又命仆侍给那些年轻男子们赐下奶酒和黄金。
少年是故去岸本的小儿子,名唤丹增,是皇长子器重的家臣。年岁尚轻却画技高超,颇擅机关冶铁等工巧之事。
这次雪顿节,少年又被选为了领舞,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丹增的前程不可限量。
不过这场宴事的焦点人物,并不是丹增,更不是难能齐聚一堂的五位皇子,和苍煜新纳的那名东宛后妃。
而是一年多前,被从寻回的皇长女,她流落中原时姓阮,逻国的臣民却尊称她为皇木萨。
木在逻语中为女,萨则为神。
百姓们之所以将她视为神女,并非因为她是赞普唯一的嫡出女儿。
半年前,逻国爆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天花,是皇木萨将高超医术传授给皇宫的医官,很快平息了这场疫情,百姓亦因她的善举免于水火,自是对她感恩戴德。
可皇木萨鲜少抛头露面,没几个人见过她的真容。
据传言说,她是个面若冰霜的冷美人,无人见过她笑起来的模样,赞普也曾给她安排过婚事,皇木萨却都一一将其推拒,日日待在深宫不出半步。
在场的诸人好不容易窥见皇木萨的天颜,自是不禁往上首那儿多看了几眼,她比逻地的女子生得肤色白皙许多,巴珠红缨巨帽下的那张面庞生得小巧精致,极其美丽动人。
只她那眼神没什么悲喜,这种冷淡的神情,让人更觉她就像那遥不可及的雪山神女,沉静的眼底仿若透着圣洁的光芒。
趁着丹增未走,坐于上首左侧的阮安突然同婢女附耳说了几句话,随后便摘下了修长雪白颈子上戴的珠串,上面全是成色最好的琥珀、珊瑚和绿松石。
婢女得令后,走到席央,对主位上的苍煜恭声禀道:“赞普,皇木萨想赏赐丹增一物。”
这话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微微一变,随后,那目光或多或少透了些暧昧。
皇木萨赏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贴身之物。
这不就代表,是看上这个俊俏的少年了吗?
苍煜费解地往阮安的坐席看去。
阮安神色平静地朝他点了点头,用口型示意:“就他了。”
苍煜面露惊诧,又看向一侧的苍琰。
丹增毕竟是他手底下的家臣,而今阮安难能对一位少年有了兴趣,看这架势,应是想将他养成面首。
苍琰则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中酒盏,淡淡地往一脸惊愕的丹增那儿瞥了眼,半晌,方才收回视线,朝着苍煜颔了下首。
这个妹妹,两年前刚见面,就诓了他十万两银子。
现在又看中了他培养了多年的家臣,就跟他的冤亲债主似的。
不过他就这一个妹妹,既然看上了丹增,那就赏给她解闷吧。
站在丹增身侧的青年们眼睁睁地看着,皇木萨的婢女走到丹增的身前,并将她的那串珠旒戴在了他的脖子上,纵是隔着一层傩面,也遮掩不住他们眼底的羡慕和嫉妒。
他们看着丹增受宠若惊的表情,看着他颤着声音跪地谢恩,和他看向皇木萨时,那透着膜拜和倾慕的眼神。
丹增有什么好?
也就是他幸运,只有他摘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张俊俏的脸,正巧赶上皇木萨兴致高,才将丹增看中。
不过就是生了张好脸蛋,身量却及不上他们这些已经成年的男子高大威猛,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他凭什么能得到皇木萨的垂青?
有的青年因着嫉妒,甚至攥紧了拳头。
好在皇木萨想养几个面首,就养几个面首,他们以后还有表现的机会,这个丹增绝不会得意太久。
散宴后,苍煜单独将苍琰留下。
想起适才赠完珠串后,阮安又让丹增给她倒酒,还难能露出了笑模样。
自从她被他们的暗桩从剑南带回逻国后,阮安就没在他们的面前笑过,还想了好多方法逃跑、亦或是买通仆婢通风报信,最后自然都被识破发现,没能成功。
阮安笑起来的模样,姝美至极。
那丹增不过是个春心萌动的少年,见着这样一个大美人对他微笑,不禁心神荡漾,将酒水都弄洒了,阮安却也没怪罪他半句。
思及此,苍琰还是觉得这事诡异的很,不禁问道:“父亲,您应当是见过蜀昭王的,丹增的样貌跟蜀昭王很像吗?”
苍煜微觑眼眸:“霍平枭像只狼一样,外表也生的凶佞,丹增和他哪里有像的地方?”
霍平枭称王后不久,很快率军向东扩张,短短一年多的功夫,就占据了黔中、山南一带。
骊国皇帝萧崇想造舟船去扬州看琼花的念头也因此被打消,不过萧崇也没放弃折腾,又靡费甚众,准备在洛阳再造一座华贵的行宫,准备迁都洛阳。
而萧崇想迁都的原因,也是霍平枭在东扩途中,顺便占了运粮的河道,为了洛阳的含嘉仓,他也得迁都。
霍平枭虽然只带走了三分之一的兵,可剩下那三分之二的骊军也不能都派去镇压霍平枭,毕竟东宛和西宛仍有隐患未消。
虽然骊国的朝廷对外宣称,霍平枭是叛臣贼子,却又没有能力将他割据的政权歼灭,只能任由其野蛮生长。
霍平枭手底下的军队,是支虎狼之师,个个骁勇善战,以一敌百,同他们的君主一样,骨子里都尚武,打起仗来锐不可当,别的州郡的大将都对这位战神谈之色变。
苍琰持盏,调侃道:“不过这个丹增确实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许多贵族女郎都很倾慕他。”
苍煜冷嗤一声,回道:“那也配不上你妹妹,你妹妹一时起了兴致,把他当条狗养养,解解闷也就罢了。”
说着,他啜饮了一口酒水,又道:“不过有这个丹增取悦她也好,免得她再动逃跑的念头。”
雪顿节后,阮安经常带着丹增出席各种场合,所有人都认为,她对这个少年面首极为宠信。
只有丹增自己清楚,皇木萨虽然隔几日就会于夜晚召他入寝宫,是要命他给她绘象。
皇木萨在私底下与他相处时,极有分寸,人也端庄矜持得很,从不会对他做逾矩的事。
她要求他绘的这幅人像的尺寸,长宽各为三分之一丈,按说这种大小的画,凭他的天赋和技巧,一夜就能画完,皇木萨却让他拖了一个月。
这一月中,每次他画完一部分,她都会让他在寝殿里用些点心,再待上一会儿。
每逢这种时候,殿里的婢女基本上都会退出去,殿里也只剩下了她和他两个人。
可皇木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眼神无波无澜,不会同他说话,却会在他离开时,赐他丰厚的赏赐。
丹增不知,皇木萨为何要他给她画尽量写实的人像,且她每次都会穿着象征着逻国皇女身份的华贵衣饰。
丹增不敢多想,因为能得到皇木萨的垂青已是件极为幸运的事,她肯让他画她,都是对他的恩赐。
皇木萨是大逻的神女,年纪又比他长了几岁,丹增对她存着的敬仰心思居多。
丹增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就应该被供起来,他能跪在蒲团上,得到朝拜她的机会,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丝毫不敢对她有任何的亵想。
是以,丹增每次绘画时都一场认真,按照阮安的要求力求写实,一开始在画她时,他的双手都在发颤发抖,生怕画不出她的神韵和美丽来。
今夜,丹增终于完成了画稿。
阮安走来查验画像,看着画布上那栩栩如生的人像,温声对丹增夸赞道:“画的不错。”
丹增被她夸赞后,本就清澈的瞳孔显得更亮了,立即就惶恐地跪在地上,对着阮安连连叩谢。
阮安神情淡淡地命他起身,问:“我们之间的事,你可有向第二个人透露过?”
丹增一脸诚恳的摇了摇首。
阮安敛了敛神色,语气恢复了和煦:“那就好,你记住,我们私底下的相处,是秘密,我不希望第二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丹增立即颔首,回道:“臣领命,还请皇木萨放心。”
秘密这个词,仿佛带着某种禁忌感,丹增也不想将他和皇木萨的秘密跟别人言说。
这时,阮安却往内室书案上,那枚断翅木鹊的方向看了看。
丹增熟知中原流传到逻国的《木经》和《鲁班经》,颇擅木工和机关,人像既是画完了,那么接下来,她就该让他为她修补这个木鹊了。
第97章 篡位
夜半时分,洛阳新宫。
内廷一处的华贵寝殿响彻着孩童不休不止的哭啼声,李淑颖从华贵的壶门床处起身,心烦气躁地走到殿外。
宫人齐齐向她福礼,恭唤:“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乳娘仍在耐心地哄着怀里刚到一岁多的男孩,可任她使尽了浑身解数,男孩却没有任何止泪的迹象,仍咿咿呀呀地挥舞着两个小胖胳膊。
李淑颖这一过来,男孩的哭声反倒更大了些。
李淑颖美丽的面庞显露了几分烦躁,不悦问道:“这孩子都断奶多久了,怎么还总是这么哭?”
乳娘回道:“回娘娘,傅贤妃在世时,是将皇子亲自喂养的,许是皇子一时离了亲母,有些不适应吧。”
李淑颖眯了眯眼眸,厉声道:“往后他的亲母就是本宫,好端端地,你在本宫面前提什么傅贤妃?”
乳娘神色惶恐,赶忙对李淑颖连声认错。
宫人都说,傅贤妃便是从前在东宫的那位傅良娣,她在产下一名皇子后,身体本就亏空虚弱了不少,在迁都的路上又染了疾病,便暴毙身亡了。
而那时天气炎热,尸体很容易腐烂,皇帝便在皇后的建议下,将傅贤妃先就近安葬,等来年皇帝去祖陵祭祀时,再将她的棺樽移到离长安不远的皇陵。
可事实却是,傅贤妃虽然确实在途中患了疾病,可她却并没有立即身故。
皇后买通了医官,给傅贤妃下了会昏迷不醒的药,直接让人将她给活埋了。
李淑颖自从失去了能为人母的资格后,倒是也再不寄希望于博得皇帝的宠爱了,而是在民间选了许多姿色上乘的美人,并将她们培养成自己的人,纳入后宫,安插在了皇帝的身侧。
而她对傅贤妃使出如此残忍手段的原因,一是当年的东宫旧怨,二则是,为了去母留子。
李淑颖既然是皇后,那她只要能将皇帝的亲子养在膝下,在后宫的地位就能稳固,且傅贤妃亲子的年岁尚小,等小皇子长大后,自然就不会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
看顾小皇子的乳娘是李淑颖信任的人,知道傅贤妃真实的死因,她觉皇后娘娘的手段属实过于残忍,等傅贤妃从棺材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被活埋了,该有多么的窒息和绝望。
李淑颖无甚耐心地将傅贤妃的儿子夺到怀中,小皇子已经能够说出一些最简单的音节,抽抽嗒嗒地唤着娘。
李淑颖知道他在唤人的是傅贤妃,不禁眯了眯眼眸,对怀中的男孩命道:“要唤母后。”
小皇子不肯唤,哭得也更厉害了。
李淑颖的语气沉了些,又道:“你要记住,你母妃已经去世了,本宫才是可以照拂你至大的母后。”
许是因为男孩的冥顽不化,李淑颖在说话时,捏握他小胳膊的力道也重了些。
乳娘身为人母,自然心软,见不得李淑颖如此对待小皇子,哀求道:“娘娘,还是让奴婢来抱着皇子吧。”
见着男孩的哭声转小了些,李淑颖才阴沉着面容,将孩子递还给了她。
这时,殿外急匆匆地来了个禀话的太监。
李淑颖的神情即刻变得机警,夜已深沉,太监这么晚来到她的宫殿,定是有要事相禀。
她召太监入殿时,却见他发髻上的盖耳笼冠都没扶稳,一脸急色,忙不迭地用尖细的嗓音道:“娘娘,叛臣霍平枭的大军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入了都畿道,怕是不到清晨,他们就要攻入东都皇城了,您快收拾收拾细软,准备逃吧!”
李淑颖听罢,面色骤然一变。
刚迁都不久,皇帝就在她和她嫡出叔父,亦是现任丞相李岚的建议下,召集了七个节度使,率地方的州郡兵对叛臣霍平枭进行围剿歼灭。
届时,与骊国接壤的北地小国竭国也会派军增援骊军。
眼下那蜀昭王霍平枭应当自顾不暇,在跟其余的州郡兵抗衡,怎么就率兵来攻占东都洛阳了?
李淑颖心中疑惑万分,即刻命宫人收拾行囊。
她压根来不及整饬衣发,最先想的是去寻萧崇,再同身为君主的他商议商议对策,看看还有没有机会抗敌。
去皇帝寝宫的路上,李淑颖看向身侧的禀话太监,颤声问道:“霍平枭手底下的兵员,完全不及那七个藩镇加起来的和齐国公手中的兵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十万大军,还打不过十几万大军吗?”
太监的面庞犹带着些微的恐慌之色,回道:“娘娘,刚才陛下得到了消息,说是齐国公也叛变了,成了霍平枭麾下的部将。齐国公这一叛,那七个藩镇只有四个还肯继续为大骊出力,其余的不是作壁上观,就是也归降了霍平枭。”
李淑颖行在宫道上,气的简直要用指甲将掌心扣出块肉来。
萧崇顺利登基后,就因当年的旧怨,等不及地要清算陈贵妃。
先帝走得太急,没在生前,对这位他最宠爱的妃嫔周详的安排过。
李淑颖当时就劝过萧崇和太后,陈贵妃的父亲齐国公手握兵权,就算再恨陈贵妃,也该看在齐国公的面子上,善待他的亲女。
可萧崇和他的生母都不是会顾全大局的人,太后甚至还召集先帝的后妃在太妃们群居的宫落里,一起奚落疏远已经成为贵太妃的陈贵妃。
因着女儿被苛待,齐国公自然对皇帝有了怨怼,萧崇登基后,生怕齐国公会拥兵自重,成为第二个霍平枭,便在迁都后,将他派到藩镇戍边去了。
齐国公这一反,大骊的军中再无能镇住几十万大军的优秀将领,虽然兵员的数量看着多,实际却不过是一盘散沙罢了,压根就抵抗不了霍平枭手底下那些悍勇的精兵。
李淑颖还未走到皇帝的寝宫,夜空中忽地划过一道尖锐的“呲”音。
她仰首看去,火铳恰好在皎洁的半月旁一闪而过,隔着华贵歧头履的鞋底,她仿佛能觉出,宫道上的青石板地在微微震动。
李淑颖的周身蓦然产生了某种深深的颤栗感,她观周围宫人的反应,方才确定,这一切并不是错觉。
沿着地脉,能听见泱泱大军行进的可怕声音,数十万人马的铁蹄重重踏地,步伐整齐划一,颇有节奏,与她心跳的频率渐趋一致。
这些声音离新宫的距离越来越近。
最可怕的是,皇城的宫墙外,完全听不见洛都百姓的骚乱和吵嚷之音,反是尽覆十几万甲兵雄浑的军号声。
兵临城下,后妃、宫女、太监们再顾不得天家之威,纷纷逃窜,惟有持节的禁军中郎将仍对皇家忠心耿耿,用戈矛维持着秩序。
夏夜拂来的风莫名沁了几分寒彻透骨的萧瑟之意。
李淑颖站在巍峨严整的宫宇间,一时失神。
多年以来,她努力的、争取的、引以为傲的一切。
无论是华贵的宫宇,至高无上的凤位,还是万人景仰的荣光,都将被霍平枭这个男人在一夜间颠覆。
一时间,李淑颖仿佛被浓重的绝望深深地缠裹,她觉头脑晕眩的同时,却又莫名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有些似曾相识。
当晚,叛军以雷霆之势占据了洛阳的新宫。
叛军将所有的皇室成员尽数抓获,就连没随行来洛阳,仍在长安镇守的萧闻也被押送到了新宫。
北边的竭国,则将小国惯有的墙头草嘴脸发挥得淋漓尽致,一见势头不妙,即刻撤去援军,连夜命使臣给霍平枭呈递了求和书,上面的每字每句都透着谄媚和逢迎,他们君主的态度,完全支持霍平枭称帝。
眼下,据正式登基的黄道吉日还有十三天。
霍平枭命齐国公和狼骑团的其余将领在各地清剿前朝余孽,南境的几个监察道纷纷表示归降。
虽然还有几个监察道在负隅顽抗,可逻国大势已去,霍平枭建立的新政权还得到了别国的支持,那些藩镇的州郡兵早就军心涣散,内部溃烂,归降于新的王朝,也是早晚的事。
多数的萧氏子孙和后妃都被暂时关押到了监牢中,惟李淑颖、萧闻和萧崇不同,他们被霍平枭命人用铁链拴住了颈脖、脚腕、手腕,还要将四肢爬伏在地,做狗奴之状。
霍平枭每日都会派宦官过来,盯着他们三个学狗吠叫,如若吠叫的不响亮,或是不肯吠叫,就会有禁军拿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他们。
萧崇屈服的最快,学狗学的最像,叫的也最欢。
萧闻却宁死不屈,被鞭子狠狠抽打的次数也最多,其中他昏死过好几次,却又会被人用冷水泼醒。
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李淑颖一开始也不肯学狗吠,她不知霍平枭是如何想出这么作贱人的刑罚,可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自是让她在挨了几下鞭子后难以消受。
最后只得忍着羞耻,也跟萧崇一起跪在殿内,跟狗一样,对着龙椅连声吠叫。
李淑颖能明白霍平枭如此惩戒萧闻和萧崇的缘由。
萧崇是前朝的皇帝,再怎么羞辱都不为过。
萧闻则在他去益州的这几年中,没少给他下过绊子。
可霍平枭为何也要这么羞辱她,难道就因为她是萧崇的皇后吗?
李淑颖饿了多日,每日只会有宫人给他们送些搜米,防止他们饿死。
“吱呀——”一声。
大殿的长窗被宫人打开后,灌进殿内的晨风逐渐将血腥味冲散,洒向地面的朦胧日影亦将走进男子的高大身影斜斜拉长。
李淑颖这时略微转醒,嗅见了那人身上龙涎香的气味,耳旁亦划过那道熟悉且冷沉的声音:“把这几条狗,给朕弄醒。”
第71章 补更
“把这几条狗,给朕弄醒。”
“是。”
禁军统领即刻领命,示意殿中的皇家侍从持起沾了盐水的长鞭,“啪啪”数声,三个昏睡在地的前朝皇室成员即刻被他们抽醒。
萧崇马上呲牙咧嘴地爬了起来,一看见霍平枭,就下意识学着犬类的模样跪伏在地,随时等候霍平枭的驱使和羞辱,完全失了君王应有的气节。
萧闻的伤势最重,纵是侍从用长鞭抽了他数下,他也只是蹙了蹙眉头,丝毫没有起身的迹象。
李淑颖看着萧崇的模样,心底突然生出深深的悲怮,一个君王既然连骨头都软了,那么他统治的国家也早晚要走向灭亡。
反观坐于上首的霍平枭,那个她曾经视若叛臣,视若不是正统的男人,则气宇轩昂地坐于龙椅。
男人身着一袭玄色的旒裳衮冕,尽显帝王威压,冠冕九旒珠帘后的面容硬朗寡情,俊美又阴鸷。
李淑颖虽然打心底看不起萧崇为了活命的奴颜媚骨作态,却也不得不跟他一样,尽力模仿着狗的作态,生怕霍平枭会发怒。
今日是宫变后,她第一次见到霍平枭。
多年未见,李淑颖对他如今的模样颇为好奇,下意识抬起首。
及至同男人漆黑如潭的眼睛短暂地对视后,她的心中突然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慌感。
“啪——”一声。
禁军统领复又甩鞭,往李淑颖的身上重重地抽了下,厉声斥道:“大胆!陛下的圣容岂是你这等贱妇能直视的?”
李淑颖吃痛地闷哼一声,态度极其卑微,即刻将脑袋埋了下去。
她总觉得多年未见,霍平枭的身上好像是有某处变了,可具体是哪处变了,她又说不出来。
李淑颖想起了男人适才的神情。
他们三人受辱时,他看向他们的眼神颇带睥睨,唇边也存了抹轻蔑的笑意。
可他笑起来时,嘴角虽在往上牵动,却是皮笑肉不笑。
霍平枭眼睛不会眨,眼珠的位置也不会动,眼神瞧着空洞洞的,却又蛰伏着随时能掀起惊涛骇浪的癫狂。
李淑颖的心跳重重一顿。
她忽地明白,霍平枭的身上到底是哪处变了。
那是一种对任何事都不在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疯,哪怕毁天灭地,甚而是自毁。
霍平枭的皮貌依旧俊美,甚至莅经岁月沉淀,男人的外表比在长安时还要更加惑人。
可他笑起来时,却过于瘆人。
就像只疯了的恶鬼。
李淑颖心中越想越慌,霍平枭现在就是个随时都能疯起来的疯子,疯也就罢了,如今的他还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样的人简直不要太可怕,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来什么?
“吠几声,给朕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