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更
阮安在这场战事中,亲手操刀了九次接肠术,又获得了许多实操经验,等回到益州的府邸,即刻就将这些经验都记在了《剑南铃医录》里,想着等有机会见到孙也,再与他好好地切磋切磋刀法。
距淞城那一役已过去了数月,阮安在军营中与梅殊同吃同住数月,觉得这姑娘性情温和且缜密,很讨人喜欢。
且梅殊的身上也有跟她相似的地方,都对自己的职业很有敬畏心思,钻研医术药理时亦很虔诚。
梅殊的医术同她比起来,虽然差了些,但开个医馆或药堂的能力却是足够了。
阮安回到益州后,很快拿着从苍琰那儿诓来的钱,在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开了家医馆,馆中的所有庶务全权交由梅殊打理。
而霍平枭这处,在打完仗后,本该率兵回长安复命讨赏,可朝廷派人催了数次,益州这处却给了各种借口,将回长安的事一拖再拖。
阮安约莫着,霍平枭是想等萧家人动怒弹压他时,再借此为由,正式造反,在剑南割据称王。
所以回益州的这段时日,阮安依旧以定北侯之妻的身份,出入于益州世家的各个交际场合中,继续为男人笼络着同当地氏族和豪强们的关系。
是日,医馆正式开张。
田姜和田芽长高了不少,两个男孩同梅殊也在很短的时间热络起来,因着周遭的邻里都知道这家医馆是阮安开的,是以在开张的第一日,来这儿看诊的病患就络绎不绝,馆里聘的八名医者忙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得空时,阮安不禁对梅殊问道:“对了梅姑娘,一周之前,你就说已经派人去了茂州将你母亲接到益州来,可我今日派人问了,说你母亲还未从茂州启程,这是怎么回事?”
梅殊的脸上即刻闪过些微的失落之色,无奈回道:“夫人,不瞒您说,我前阵子是有派人,想将我母亲接到益州来。可派过去的人却说,我母亲突然病了。您也知道,这上了年岁的啊,一旦得些小病,可不容再经一遭路上的颠簸。我就想着,等她病好了,再将她接来。”
阮安颔了颔首,道:“也是,你就她一个亲人在了,老人家上了年岁,在得病后是不能在路上累着。”
见着阮安没再过多盘问她,梅殊方才松了口气。
她是懂些药理,却不姓梅,而是借用了那个梅家小女儿的身份,顶着她的姓名行事,就算有人想查她的底细,也查不出来。
如今她已经能够通过种种细节确定,眼前的这位定北侯夫人,就是赞普无意丢失的亲女儿。
逻国的苍煜在得知了这件消息后,自然是想与他失而复得的女儿尽快相认。
可眼下,骊国和逻国的关系交恶不说,苍煜若想见到阮安,也不能亲自到益州来寻她。
定北侯又对这位夫人异常宠爱,梅殊瞧着,这对夫妻的感情亦是极好,还有个可爱又聪慧的儿子。
依着霍平枭的那种强势霸道性情,怎么可能让阮安去逻国认亲?况且,他应该也能猜到,如果阮安去了逻国,赞普是不可能让她再回到他身旁的。
可莅了那场战事后,逻国的兵员和上将都被狼骑团的悍将打怕了,听到霍平枭的名字,都觉毛骨悚然。
苍煜目前不敢与霍平枭交恶,生怕他一旦造反称王后,就先率军对付逻国。
出于逻国安定的考虑,苍煜交给了梅殊一个任务,那就是尽快制造假象,让霍平枭认为,阮安因意外亡故。
这般,他们的人便可悄无声息地将公主带到逻国,一旦霍平枭认为阮安已死,自然不会去寻逻国的麻烦,赞普也可与亲女相认。
至于霍羲那个孩子,梅殊直到现在都没搞懂,他到底是谁的孩子,有人说他是阮安所出,也有人说是被霍平枭厌弃的元妻,房家表妹所出。
不过因着三皇子苍珏在战场被霍平枭重伤之事,苍煜对他恨之入骨,自然也不会待见他的儿子。
所以逻国那处的人,没让她顾及霍羲,只说要将公主平安送到逻国。
及至日落时分,医馆来的人才少了些。
阮安刚携着几个女使出了馆内,就见到路旁停着魏府的车马。
没走几步,就见魏菀在得到车外小厮的禀话后,也从车厢里面钻了出来,径直往她身前走来。
“妹妹见过姐姐。”
魏菀仪态款款地朝着她施了一礼。
阮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从边地回到益州后,她便听闻了魏家的大小姐,拒绝了他父亲麾下一蓝姓门客的示好和爱慕。
她知道那名蓝姓门客,就是魏菀前世的私奔对象——蓝辛远。
这一切的轨迹,都与前世背道而驰。
阮安隐约猜出了魏菀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觉得有些神奇,原来在这个世界中,还有第二个人跟她有同样的经历,也是经历过前世的重生之人。
可心中存着的最强烈的想法,却是魏菀这个女子属实不安分。
思及此,阮安的语气透着疏冷,问道:“魏姑娘,你若有事,不妨同我去周遭的茶肆单独相谈。”
魏菀的神情微微一变,丝毫未料及,阮安竟然这么快就松了口。
她来医馆这儿,本也是想寻机见她,佯借着看病的由头,与阮安的关系再近一近。
魏菀深知,依着霍平枭对她的宠爱,他的眼里是再容不下别的女人了。
既如此,那不如与这位定北侯先搞好关系,等来日时机成熟,再寻机取而代之。
二人很快在一旁的茶肆落了座,阮安挥退了身后的女使,亦示意魏菀的身侧,也不要留下女使。
魏菀虽对阮安的意图不解,却还是依着她的言语,让魏府的婢女屏退一侧。
“魏姑娘,这次,你怎么没再选那蓝家公子啊?”
阮安先她开口,语调幽冷地朝魏菀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魏菀的面色骤然一变,难以置信地看向了阮安。
阮安冷笑了一声,不用她问,就光凭魏菀的神情,都能印证她的猜想。
“你…你怎么…莫不是…莫不是你也…这…这怎么可能?”
魏菀仍处于震惊之中,说出的话来也极为磕绊。
阮安则神态娴静地持起茶碗,淡淡地啜了口茶后,道:“既然老天又给了你一次机会,为何不好好陪伴家人,偏要去打侯爷的主意?”
“莫不是你得知他将来会是这中原之主,所以才用心不纯,起了攀附的心思吧?”
魏菀的脸色极为难看,一阵青,一阵白的。
听完阮安的这两句质问,魏菀怒声道:“你又有何好得意的,前世你的位置,本该是属于我的。你如今,只不过是占了先机,抢了我的位置而已?”
“你的位置?”
阮安的语气依旧温柔,不急不徐地又说:“且不说,是魏姑娘先与人私奔在前,损了侯爷的颜面。再者,你和他并未正式成婚,在前世,侯爷就将那张婚契作废了。怎么说,这也不是你的位置啊?”
“你……”
魏菀气急败坏,险些从茶肆的长条凳处豁然站起。
她握着茶碗的纤指渐渐收紧,想起前世阮安活的并没有她多,不知道后世之事,心中终于生出一计,语带微讽回道:“你这医姑,还真是痴心,只可惜啊,你前世那么喜欢他,却连他的侍婢都没做成。反倒是霍侯称帝后,在宫里纳了不少美人儿做妃子,日日莺歌燕舞的,好不快哉。”
其实前世霍平枭到底有没有妃子,魏菀并不知情,因为在阮安去世后不久,她也因着那场天花去了黄泉。
只不过她尚在人世时,霍平枭的后宫是没有女人的,那时边地局势不稳,他忙着战事,虽在长安,却连宠幸女人的功夫都没有。
魏菀见说完这话,阮安用手攥茶碗的力道果然重了几分,眼底不禁露出些微的得意。
却未成想,阮安竟持起那枚茶碗,寒着一张脸起身,将里面变得温热的茶水,朝着她的发顶直直浇去。
魏菀被淋成落汤鸡后,完全失了大家闺秀的仪态,她不禁大声尖叫,怒声问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阮安在得知,霍平枭在前世有别的女人后,心头自然是狠狠地缩了下。
可他堂堂一郡侯,长安城的那么多女郎都在倾慕他这个天之骄子,后来他又篡位登基,成了新朝的皇帝,身侧怎么可能会没有别的女人?
阮安之前也有想过,在前世陪霍平枭走到最后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可与其纠结于过去,不如专注于现在。
这一世,他的身侧却然只有她一个女人,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意,他也对她做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她当然不会因为魏菀的几句挑拨,就对霍平枭产生异心。
如若魏菀重活一世后,想靠近霍平枭的原因是为了弥补他,阮安还能高看她几眼。
可像魏菀这样趋炎附势的女人,就算前世没逃婚,也不配做仲洵的女人。
在他最艰难的时候,魏菀选择了背弃他,没帮他也没助他。
重活一世,她哪来的脸,还要再去抱被她负过之人的大腿?
魏菀不配。
“我呢,就是想让魏姑娘清醒清醒。你父亲将来的前程,都要指望霍侯。这个益州牧,不是只有你父亲才能做的,霍家的二公子霍长决不日内也要到益州了。魏姑娘你说,等将来剑南的局势有了变化,益州这么重要的城池,侯爷会不会让他亲弟弟来管呢?”
魏菀瞪大了双眼,心底已经蔓上了深深的恐慌。
阮安说的话并无道理,他们魏家是在蜀中有些势力,但也够不上资格,敢去以自己这颗卵,去击霍平枭这颗硬石头。
她父亲在霍平枭面前的表现,谄媚到似要给他做狗,生怕将来得不到被他重用的机会。
毕竟霍阆留给霍平枭的能人志士不少,他们在剑南也有自己的势力,这些人都能随时取代她父亲的位置。
第95章 疯了一样
暮色四合,傍晚的春风又薄又柔。
阮安回到府上后,从白薇那儿得知,霍长决已平安到达益州,他辞去京兆少尹这一职的过程异常艰难,就连出城时都是乔装易容成了最寻常的百姓,其中莅经了不少波折。
白薇还打听到,京兆府廨的另一黎少尹也因母丧往朝廷递了辞呈,没再为萧家人做事。
兄弟二人久未相聚,霍平枭便在府中请来几名信任的幕僚,设了场酒宴,顺便将霍长决引荐给这些重臣心腹。
阮安觉得霍长决颇有才干,性情亦很仁厚,在霍平枭将来登基后,必定是能够辅政的贤王。
原想着直接去书房整理医录,却在后院见到霍羲带着几个书童在后院聚成了一堆,男孩们年岁都不大,叽叽喳喳地说话时,很是热闹。
阮安走到小团子身侧,随着他清澈的目光,也往天上看去。
却见一只麻雀大小的鸟形木弩正在半空中笨重地飞着,她乍一看去,还真以为它是只呆头呆脑的麻雀。
霍羲一见到娘亲也对他造的这只木鹊颇感兴趣,欢快地蹦哒了几下,奶声奶气地在阮安的面前炫耀道:“娘,我造的木鹊成功了,它已经飞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掉下来。”
阮安知道近来霍羲一直在研究机弩连巧,待定睛一看,却见霍羲口中称的那个木鹊,完全不需要用绳线来牵引,仅仅靠着风和浮力,就能在半空飞翔。
“那没有绳,你怎么让它下来啊?”
霍羲没得到阮安的夸赞,不禁撅起小嘴,沮丧地回道:“羲儿是第一次造木鹊,所以还没想好怎么让它下来。”
阮安失笑:“那就只能等它自己掉下来了,不过羲儿还是很厉害,第一次做木工,就能造出这么精巧的物什。”
霍羲这才心满意足地眯眼笑了起来,再睁眼,男孩的瞳孔也恢复了往昔的清亮。
阮安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
霍羲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又软声询问道:“娘,你明天不是要去药山看药材吗?我还有个造好的木鹊,你能把它带过去吗?”
阮安不解:“你让我把它带过去做什么?”
霍羲卖乖地朝着她又笑,乌黑的圆眼也随着表情弯成了两道月牙,央求道:“娘将它带过去,在山上将它放起来,它就能飞得更高了。”
小孩子的想法天真可爱,只是希望自己的木鹊飞得高一些,这么简单的愿望,阮安当然不会拒绝。
“好吧,那我就将它带到山上去放。”
说着,阮安将双手伸出,摊开朝上,任由霍羲用他的小胖手,将那只呆头呆脑的小木鹊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阮安在书房整理了会儿医录,待用纤手将它翻到草木那册时,却见上面,至少有十几方药材的品性记载得不甚周详。
医录既然都带剑南二字,阮安定然要将蜀地特有的良药品性都一一记载在册,
临近初春,正好是采药的好时节,她明日就能和梅殊一起去离益州最近的药山采集样本,好好地观察观察,这十几味药材在未被采撷前的野生状态。
这座药山也是被霍平枭改名为姁娘山的那座山,据她的生辰又过去了小半年,阮安也终于接受了这座药山的羞耻名字。
今夜在誊抄医录时,阮安的状态却不算很专注,脑海中还是会莫名想起魏菀说的那几句话。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总是忍不住去想,霍平枭前世的后宫到底有几个妃嫔?
牵手、抚摸和亲吻,是不是也对别的女人做过?
会不会也给过别的女人在意的目光,和温柔的眼神。
这些臆想一旦在脑海中产生,阮安的心就狠狠地往内缩了又缩。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也觉如今的自己变得越来越贪心,到现在,就连霍平枭的前世也想独占。
又担忧,他在将来成为皇帝后,身侧真的会只有她一个女人吗?
思及此,阮安用力地摇了摇头,想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都赶走。
抬眼看向远处的莲花更漏,时间已然不被她察觉地尽数流逝,她竟然胡思乱想了大半个时辰。
阮安想去院子里吹吹风,好清醒清醒。
刚要起身,忽觉发顶蓦然拂过一道冷冽的气息,是醇酒和龙脑、金屑掺在一起的味道,闻上去很令人迷醉。
烛影微摇,霍平枭落在桌案上的高大身影已将她笼罩。
男人的站姿略显懒散,修长的右手正扶着腰,虎口卡在蹀躞带旁,与她四目相对后,竟对她吊儿郎当地笑了笑。
阮安愕然起身,觉出霍平枭明显是有些醉了,同时又觉,他这么笑,和霍羲简直一模一样。
她从未见过他的眼睛弯成了这样,这两个人真不愧是父子。
未等阮安开口说话,霍平枭懒洋洋地朝她伸出手臂,力道仍带着习武之人的劲猛,一把将她摁在怀里。
男人大手扣着她软软的腰窝,哑声在她耳侧说:“宝贝儿,抱会儿。”
阮安任由他将削挺的鼻梁埋在她的颈间,似狼般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她无奈地轻抿柔唇,小声问她:“你今晚怎么喝这么多啊?”
“嗯。”
他拖长尾音,只回了她一个字。
阮安觉出男人因着醉意,多少有些神志不清,她用小手尝试推了推他,哄着他说:“你先松开我,我去给你弄醒酒汤。”
霍平枭却突然侧脸亲她,无赖又霸道地回道:“不许你走,我还没抱够。”
“那好吧,就再让你抱一会儿。”
阮安没见过他喝醉的模样,倒是觉得这样的霍平枭也挺有趣的,就是有些粘人。
她将小脸贴近他胸膛,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体温。
忽地,阮安以极小的声音问他:“仲洵,你以后真的会只有我一个女人吗?”
这时霍平枭掀开眼帘,漆黑的瞳孔却未恢复清明。
他将薄唇贴近她耳,斩钉截铁地回道:“老子就要你一个人。”
阮安的唇角终于有了温甜的笑意。
她相信霍平枭,他只要对她做出了承诺,那她就信。
阮安决定将前世的事放下,这一世,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许是因为霍平枭醉着,有些话再说时,阮安也不再觉得难以启齿。
她像只鸵鸟般,将脸埋在他怀里,声如蚊讷地说:“仲洵,我好喜欢你的。”
霍平枭听清了这句,他低低哂笑一声,立即回道:“老子也喜欢你。”
阮安喃喃又说:“但你不知道,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比你知道的还要久。”
次日,临近午时,霍平枭才悠悠转醒。
枕旁自然是空落落的,他清醒后,想起阮安今日要和那姓梅的医女去药山。
霍平枭从床面坐起,用指腹揉了揉眉心,隐约记得,阮安昨夜好像跟他说了些什么话。
“喜欢他。”
“喜欢他很久了。”
霍平枭蓦然睁眼,觉得这两句话应当不是他的幻觉,因为她说的这几句话,昨夜他睡的也难能安沉。
此时此刻,霍平枭迫切地想知道,阮安到底同他说没说过那两句话。
如果她说过,那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是在他和她成婚之后的不久吗?
男人的思绪沉浸在这件事中,很快洗漱完毕,换上一袭劲装弁服,准备即刻驾着金乌,从益州前往姁娘山。
依着金乌的速度,只用两个时辰,他就能到达山脚。
那对药材异常痴迷的小医姑说,她得清晨出发,在山上待到傍晚,正好他过去时,就能将她接回来。
回程的路上,他再好好地盘问她。
霍平枭仿佛已经见到了阮安害羞的神情,和她因着害羞,而泛红的那对小耳朵。
按说,午时的日头应该最盛。
可今日不知怎的,骄阳一直隐匿在浓厚的云层中,天空是大片大片的阴霾。
转瞬,益州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霍平枭原本的出行计划被打乱,想着姁娘山应该也下起了雨,阮安应该躲在哪处山洞正避着雨。
他站于廊檐,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长手转玩着玄铁流镖,正忖着等雨稍小些后,他就启程。
“轰隆隆——”
天边忽地响起了数道惊雷,其势穿云裂帛,徒惹人心惊。
霍平枭手中的流镖“啪”一声落在青石板地,突然涌起了极为不好的念头,他眼神阴沉地看向冒雨奔来的小厮,厉声问:“怎么回事?”
那小厮跪于地面,回话的声音透着哽咽:“侯爷…侯爷,夫人在药山意外失足,坠崖了……”
梅殊胆战惊心地跪在半山的泥水地上,手里持握着阮安的半截衣袖,面带泣容,伪装着尝试挽救过阮安的模样。
霍平枭冒雨骋马赶来,刚到半山,梅殊就瞧着他的状态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男人的面庞犹带着怒意,连伞都没让随侍之人为他撑,看向崖底的眼神却透着茫然,瞧着空洞洞的,又带着几分凄怆。
失魂落魄,不外如是。
梅殊悄悄地瞥了他一眼,继续佯装着哭泣。
反正这种高度,不用她说什么,霍平枭也该知道,阮安是绝无生存的希望了。
因着通往这处半山平地的夹缝狭窄,梅殊和阮安在钻过山缝时,便让侍从侯在了外面。
而梅殊早就命暗桩在此地等候,他们伪装成了上山砍柴的村民,早就悄无声息带着晕厥的阮安下了后山,已经在出城的路上了。
正此时,霍平枭将视线从崖底收回,眼神狠戾地看向跪在雨中的梅殊。
这个女人还在,他的阿姁怎么不见了?
男人淋了数个时辰的雨,唇瓣发着颤,色泽已变得青白,浑身带刺,就像只受伤的孤狼一样。
滂沱的大雨没将他的背脊浇弯,他虽目眦泛红,却失了平日暴戾的气焰。
隔着雨声,霍平枭喃喃问:“阿姁在哪呢?”
梅殊知道阿姁应当是阮安的闺名,她假惺惺地朝眼前身量高大,却在失神的男人扣了几下头,语带泣声道:“夫人意外失足,小女没及时察觉,虽然小女也曾用力尝试过将夫人救上来,却还是没能成功…还请侯爷节哀……”
“我的阿姁呢?”
梅殊的神情微微一变,方才意识到,霍平枭压根就没在问她,而是在自言自语。
她抬眼,见男人的神情由狷戾转变成了偏执和癫狂。
他说话的嗓音似野兽在低嘶,伴着不休不止的如注暴雨,悲怮到令人心中慌颤,又问:“我的阿姁怎么不见了?”
霍平枭咬牙说着,亦猛地将梅殊手中的那一小截从她身上撕下来的衣料抢过,并将它紧紧地攥在手心。
来的路上,他没有任何实感,自然不肯接受眼前的这一切。
昨夜还在同他温声软语,说着喜欢他的姑娘,怎么就不见了?
她跑哪儿去了。
她不见了,那他该怎么办?
霍平枭仍攥着那块藕荷色的锦布,似是要将它揉进肉中融为一体,硬朗面容上划过的水痕,不知是泪还是雨。
梅殊没料到,阮安坠崖的事,会让霍平枭如此失控,他简直像是疯了一样,完全没了平日以一挡万的杀神气势。
忽地,男人似是看到了什么曙光般,又往崖底看去。
他踉跄地走到崖边,霍长决这时终于赶来,召着一群侍从在他要纵身往下跃时,将他及时阻拦。
霍平枭虽然失了神志,可那几名侍从加起来的力气也很难敌的过他。
几个人莅了番缠斗后,终于将他撂倒在地。
霍平枭落魄地倒在混着雨水的泥地上,华贵考究的弁服染上大片的脏污。
他仰面躺着,将手覆在脸上,似哭似笑地抖着双肩,说话的声音令人发瘆,一直念着:“没了…阿姁…没了……”
霍长决看着曾经如此骄傲的长兄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自然于心不忍,刚要将霍平枭扶起,却见他竟自己从泥地挣扎地爬起。
男人起身后,眼神直勾勾的,瞧着有些木然,又带着可怕的阴鸷。
他哑声说:“我要去找她。”
霍长决虽然存着期冀,希望阮安还有气息尚存,可他知道这种希望极其渺茫。
况且山地下有条溪流,下了这么久的雨,那处已经涨了洪水,说不定尸身早就被冲走了。
不然在他们来之前,这里的侍从已经冒雨找了一遭,却只寻到了阮安的一只绣鞋,还有兄长送予她的那枚狼符。
霍长决知道,兄长在没找到阮安的尸首前,是不一定会罢休的,只能跟着他一起下山去找,这样也能在路途看着他,别让他再做出什么傻事才好。
霍平枭走到众人身前,下山的步伐跌跌撞撞,在石阶上险些摔倒多次。
他能觉出,他的思绪处于极为的混乱状态。
可再这样,就该找不到阿姁了,阿姁一定还在等着他,等他接她回去。
隔着泠泠的雨声,远方忽地传来山中禅寺的钟磬之音。
霍平枭停住脚步,神情阴沉地扶着山壁,循着这道钟声遥遥看去,霎时间,他好似想起了那些被封尘的遥远往事。
记忆纷至沓来,脑海中,亦忽地响起一道清冽低沉的男音:“有一件事,贫僧觉得,陛下应该要知情。”
记忆里的他,身着一袭旒裳衮冕,置身在长安的大慈寺中。
他接过了虚空递给他的十余枚平安笺,并将它们一一拆开,垂眼看去——
玄康二年,二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胜归来。
玄康三年,九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胜归来。
玄康五年,十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胜归来。
初承元年,二月:
霍平枭平安得胜,康健无虞。
初承八年,五月:
霍平枭平安得胜,康健无虞。
初承十年,三月:
霍平枭平安得胜,康健无虞。
……
上面的字迹,记忆中的他并不认得,但现在的他却一辈子都忘不掉,阮安没被他教字之前,字迹就是这样歪扭有笨拙。
但他能看出,纵是这些字观感不佳,却都是她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出来的。
上面的日期,正好对应着他每一次征战的日子。
后来他在蜀地叛变,自称为孤王,被朝廷褫夺了郡侯的爵位,那些平安笺依旧未断,阮安依旧在为他祈福。
记忆中的他,却神情错愕地看向了身着玄色袈裟的虚空。
虚空说:“陛下,有个女子,默默地倾慕了您十几年,她还曾为您生下过一个孩子。”
“虽然她被关在掖庭,受尽折辱,却从没忘记过,在您出征前,跪在佛前为您祈福,还为您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平安笺。”
前世的霍平枭,因阮安暗自倾慕了他十余年,深深触动,心中久久不得平复。
而现在的他,也终于想起了前世的一切。
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