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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神医便说,她的生父或是生母,也一定有这种病状,如果这病是从他们身上遗传下来的,那八成就是无法痊愈了。

  阮安常年服用明目地黄丸,倒也没因着雀蒙眼这疾病,太影响平日的生活。

  不过,近来她的视力好像又变得差了些。

  思及此,阮安无奈地摇了摇首,她随身带着的行囊里也有明目地黄丸,准备在回帐后吃个几颗。

  等进了帐内,里面烛火通明。

  阮安恢复了视力,梅殊已然领来了军粮。

  梅殊是另一个负责给兵员诊脉的医者,被安排与她同住一帐。

  阮安瞧着他的肌肤,倒是比寻常的男子细腻许多,且他的身量也跟她差不多高,瞧上去年纪不大。

  军粮有易于存放的囊饼,还有腊肉和炖菘菜,瞧上去还挺丰盛的,阮安约莫着,霍平枭还是给她开了个小灶。

  梅殊见她进内,语气热忱道:“安医师,天色不早了,快来用晚食吧。”

  阮安嗯了一声,待走过去后,梅殊还递了她一块被水沾湿的帨巾,让她净一净手。

  阮安觉得梅殊的心思异常细密,且作态也比较拘谨,心里已然起了疑惑。

  再一垂首,见梅殊的那双手也生得白皙纤细。

  这手,也丝毫不像是男子会有的一双手。

  见着阮安已然面露狐疑,梅殊笑着解释道:“夫人,我也不瞒您了。”

  夫人?

  阮安听到这个字眼后,已然大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梅殊的神态有些不太好意思,接着同她解释:“我也是女儿身,魏管事在侯爷的示意下,将我安插在了军营里,是来给您打下手的。”

  阮安这才释然,回道:“原来你也是女扮男装。”

  也是,依着霍平枭的这种性子,她仅是同虚空说了几句话,他都如此吃味,压根就不可能放由她跟一个男子同吃同宿。

  得知了梅殊也是女儿身后,阮安在她面前也放开了些。

  两个姑娘年龄相仿,又同为医者,自然谈起了彼此的经历。

  阮安得知梅殊出身蜀中世医家族,后来梅家落魄,她便和寡母幼弟在药堂做事。

  蜀中却然有个世代行医的梅氏家族,阮安并未对梅殊说的话产生怀疑。

  梅殊这时又问:“我是嘉和六年生人,不知夫人是哪年出生的?”

  从梅殊的这个角度,恰能看见阮安左耳之后的那颗红痣。

  她定睛又将这痣看了看,耳旁划过阮安温柔的声音:“我是嘉和二年生人,不过我自出生就是孤女,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在何月何日。”

  听到“嘉和二年”这四个字时,梅殊的眸色微微一变。

  阮安抬眼看向她后,梅殊的神情已恢复如常。

  “原来夫人竟比我大四岁,可您的样貌生得幼美,我还真看不出来您的实际年岁,还以为您才十几岁呢。”

  阮安腆然一笑。

  二人用了会子晚食后,帐外突然传来一个通禀兵士的声音:“大将军身体不适,还请军医去主帐给他把把脉。”

  听到霍平枭身体不适后,阮安即刻撂下了碗筷,同梅殊告了辞,提着药箱就和那兵士往主帐走去。

  阮安走后,梅殊的表情却变得愈发凝重。

  这定北侯夫人有夜视不佳的毛病,赞普也有。

  出生的年份,是嘉和二年。

  再就是,左耳之后,有颗红痣。

  这三点,竟全都对上了。

  另厢,主帅大营。

  阮安刚一进帐,便见霍平枭已然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身前,眼角眉梢间透着些微的恣然,神色瞧着有些不甚正经。

  男人还未卸甲,她看不远处那沙盘上的痕迹,觉得他好似刚跟部将议完军务。

  她方才恍然,霍平枭的身体应是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而是寻了个借口,想她过来。

  霍平枭没开口,阮安亦没立即说话,反是环顾着四周,那副机警的神态看在男人的眼里,颇像只躲着捕猎者的兔子。

  “行了。”

  他说话的语调略带慵然,懒洋洋地又说:“这里没有别人在,我让守夜的仆侍都出去了。”

  在大营中,军医每夜都会来为重要的将领把脉问诊,随时照看着他们的身体情况。

  况且,就算他真的身体不适,也不会打草惊蛇,让别的兵员知晓,以免影响军中士气。

  阮安略微松了口气,得知霍平枭无事后,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讷声道:“那我就回去了,将军早些休息吧。”

  “等、等。”

  霍平枭拖长语调,却突然用大手扣住她纤瘦的肩膀,又问:“你是不是来月事了?”

  阮安心跳蓦地一顿,他怎么知道的?

  莫不是她身后……

  霍平枭低哂一声:“不是你想的那样。”

  阮安红着小脸儿,回身仰面看向他,却见他瞥了瞥眼,又道:“老子闻出来的,你来月事时,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闻出来的?!

  阮安明澈的杏眼蓦然瞪大,可她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却只闻见了药味。

  霍平枭是狼么?嗅觉怎么这么灵敏?

  他到底是怎么闻出来的?

第36章 晋江正版

  霍平枭这人,说话经常过于直白,适才同她说的那句亦是,总是臊的她无言以对。

  阮安赧然地避开眼,同他错开视线,说话的声音更低弱了些:“我这次,真要回去了……”

  霍平枭将轻覆在她肩头上的修长大手移下,阮安本以为他就这许她离开,未料没走几步,手却突然被男人牵住,有熟悉的触感随之将它包覆,温热又微粝。

  他握她手的力道虽不重,可凭她的气力,却无法将其轻易挣开。

  “阿姁,留下来陪我。”

  男人的嗓音低沉,质感偏冷。

  阮安内心有些动摇,婚后她在他的面前虽然矜持居多,可无论男人央求她什么,她都是不会拒绝他的。

  可阮安到底顾及着和逻国的战事,无奈回道:“不日内就要跟逻军开战,你别因为一些绮念,影响到作战的状态……”

  霍平枭没说话,干脆攫着她纤细的手腕,往身前拥带,他仍穿着甲胄,是以男人有意克制着力道,没让姑娘细嫩的肌肤触及到甲胄上的鳞片。

  二人的距离仅剩一步之遥,阮安也嗅见了男人身上的淡淡铁锈味儿,自入营后,她就总能嗅见这种味道,带着独属于沙场的杀戮气息。

  霍平枭略微低俯身体,对着她泛红的软耳,无奈低问:“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混么?”

  阮安没太弄懂,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面带无措地抬眼看他。

  “你都来月事了,我还能动那种心思么?”

  霍平枭嘲弄似的笑了下,神态带着难能的淡淡低落,阮安最受不了他这种样子,没再做出拒绝男人的举动。

  只垂了垂长睫,小声又问:“那梅医师怎么办?”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让她来军中,到底是为了做什么的吧?”

  阮安颔了颔首,软声道:“我知道她是女儿身。”

  “那还怕什么?”

  霍平枭掀眸看她,眼皮上的那条褶皱很深,衬的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愈发深邃。

  说这话时,男人的咬音重了重,还带了些微的恶狠。

  此时此刻,霍平枭周身的气压有些低。

  阮安能觉出,霍平枭好像总觉得她不够喜欢他。

  偶尔在云雨之后,他也会掐着她的腰,迫着她,让她说出,她倾慕他、喜欢他这之类的话。

  阮安会依着他的期冀,耐着那颗万分赧然的心,将那几个字在他耳侧小声地说出来。

  说完后,男人的心情能暂时得到安抚,可没过几日,她一旦表现得木讷些,霍平枭好似又不满意。

  但在上一世,她对他的暗自思慕无比漫长,却又毫无结果,她与他之间也毫无交集可言。

  阮安的心中一直都有道防御的机制,无法像霍平枭那样,能将爱意表现的那般坦荡。

  只能尽量将自己对他的爱意,都放在平日细小的一举一动中,希望霍平枭能从这些地方体会到。

  将帅平日起居的中军帐空间极大,做议事之用的帐中主厅,比一般的世家厅堂还要大个两三倍。

  阮安绕过叠扇屏风,看见其内的那张宽敞矮榻,还有红木衣架等常见的家具摆件。

  霍平枭毕竟是主帅军侯,是以纵是在军营里,起居的条件也跟在长安的府上没差多少。

  男人很快卸完甲,和阮安和衣躺下,他宿在外侧,阮安则躺在里侧。

  帐外的风声呼啸凛然,许是因为知道她怕黑,霍平枭在睡前并未将烛台上的烛火熄灭。

  霍平枭枕臂仰卧,似是仍在思忖军机要务,没有立即阖眼。

  男人中衣的衣襟微微敞露,她瞥见他脖子上的墨色线绳,和躺在精壮紧实胸膛上的那枚平安符。

  说来好笑的是,她还在长安,准备为霍平枭祈福时,大慈寺里的平安符就只剩下了这种霞粉色的。

  霍平枭倒也没嫌弃这色泽是小女儿家才会用的,依旧将它随身带着,如今瞧着,倒有些滑稽。

  觉察出小妻子正悄无声息地观察他,霍平枭倾身亲了下她的额头,嗓音温沉道:“睡吧。”

  阮安颔了颔首,忽觉帐外的风声又大了些,不禁往屏风的方向看了看。

  “应是要下雪了。”

  霍平枭淡声说完,阮安的眸色略微一变。

  她记得,前世霍平枭去了剑南道后,她依旧尝试着通过各种办法,从宫人那儿打听着他的消息,只不过大军的消息传到长安的速度要慢一些,况且那个时候霍平枭就与萧氏一族有了龃龉,传到宫里的战报也不一定准确。

  阮安对那时的记忆虽有些模糊,可对一件事,却记得较为清楚,这件事攸关整军的军粮。

  前世霍平枭率军扎营后不久,逻军就在一个风雪夜中分派兵力,将边地那两个最大邸阁中的粮草尽数劫掠。

  逻军做此举,倒不是他们的后方缺粮,而是粮草的押送过程属实要耗费许多的人畜之力,还不如以战养战,直接劫掠敌方的粮草来的更快。

  当然仅凭一夜的功夫,逻军无法将那两个邸阁中的粮草全部掳掠走,却放了把火,毁掉了这些带不走的粮草。

  虽然霍平枭做好了粮草的后续储备,可被敌军放火烧粮这事多少会影响到整军的日子。

  况且阮安是从底层百姓过来的,也经历过灾荒的年代,幼时那些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过于惨痛,让阮安无法忍受这么多的粮食被烧毁。

  “仲洵,你能跟我说会话,再睡么?”

  阮安突然开口唤他,虽说她并不确定逻军在雪夜烧粮之事,会不会就是在这几夜发生的。

  但为了有备无患,还是准备对霍平枭提个醒。

  小妻子难能要主动同他谈心,霍平枭冷峻的眉目温和了些,低声问:“怎么了?”

  “我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今日随军路过边地那几个邸阁时,就慌慌的。”

  她讷讷说着,霍平枭看向她的眼神则带了几分惑然。

  他耐心问:“怎么讲?”

  阮安用小手推了推他,语调郑重又说:“我记得你说过,那两个邸阁所出的地势很容易设伏,易攻难守,就算那两地有近千员的兵士驻守着,可在风雪天,守卫属实容易懈怠,你还是派些骑兵去那儿侦查侦查吧,免得丢损粮草,贻误军机。”

  听完这话,霍平枭眉宇轻蹙,心中顿生疑窦。

  阮安平日的心思都放在了钻研医术和药草身上,可她何时,竟对边戍要务有如此见地了?

  虽如此,霍平枭还是起身披袍,即刻鸣金唤来几名部将,同他们在深夜,于中军帐将邸阁之事商议了一番。

  趁着风雪渐小,霍平枭即刻派了轻骑部队,分军前往边地的那两个邸阁。

  阮安则在榻上浅睡了一会儿,却没怎么睡实,次日的黎明很快到来,她起的比寻常的军人早了些,出帐后,便去了膳食兵那儿,监督他们熬药熬粥。

  晨日初显,天刚蒙蒙亮时。

  有一传讯兵快马加鞭地回到营中,得见正在巡营的霍平枭后,即刻下马跪地,恭声禀道:“大将军,不出您所料,逻军果然在子时,于边地两个邸阁处设伏,幸而派过去的两队骑兵及时援助,我方并未损失粮草,还截获了一百匹逻军的战马。”

  战马对一个军队的珍贵程度显而易见,能够虏获敌方的十余匹战马,也是个令整军士气极为振奋的好消息。

  围在霍平枭身侧的部将都在纷纷感慨,他们的上将是如此的神机妙算,运筹帷幄间,决胜千里之外。

  霍平枭负手而立,被一群笑逐颜开的部将拥簇着,却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妻子身上。

  阮安正认真督促着熬煮汤药和粥米的膳食兵们。

  却未觉察到,霍平枭看向她的神情不易察觉地变寒几分,男人漆黑的眼底透着些微的复杂之色。

  他在心里默默问着,阿姁,你是不是一直有事,在瞒着我。

  ——“报!骊军夜袭淞城,方圆十里内还发现了他们的伏兵,攻城之势汹涌迅猛,还请赞普派兵支援。”

  ——“报!淞城…淞城失守了。”

  苍煜登基后,逻国的政权愈发稳固,近几年便动了东扩的心思,也收服了几个自称为国,其实就是部落的几个游牧小国。

  淞城隶属于大骊剑南,这次战争的导火索也是因为苍煜派兵占据了淞城这个重要的城隘,如若淞城失守,几年前被霍军打服的东宛也会再动犯境心思,所以夺回淞城,对骊国的战略意义极为重要。

  两方戮战数月,逻军的伤亡尤其惨重。

  霍平枭率领的虎狼之师不仅擅长在漠土奔袭,攻城的速度也如雷霆般迅猛,还识破了双方初次交锋的夺粮之计。

  逻军的主帐中,苍煜身着一袭墨色的大翻领藏袍,头戴朝霞冠,额上亦系着红色抹额,抹额的两侧低垂着一对瑟玉珥珰。

  这位年过五十的逻国君主蓄着短须,生了双锐利的鹰眸,瞳仁的颜色偏浅,苍煜的面上虽遍及着皱纹,可在觑视着传令兵时,气质依旧不减当年的英武。

  苍煜把玩着手中的一对玄铁银球,冷声问道:“三皇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传令兵回道:“回赞普,三皇子的伤势并无大碍,幸而随护的右将军反应及时,用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了敌方主将一刀。只不过…右将军的情况有些危险,怕是…怕是……”

  三皇子苍珏年方十九,颇善骑射,是侧妃索氏所出,苍煜的几个儿子中,当属他的武艺最为高强。

  苍煜听完这话,把玩两个铁球的动作顿了顿,冷笑一声,对着身侧的国相道:“老三这牛犊子,还是不成气候,出征前老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小心霍平枭那匹恶狼。”

  国相看向苍煜后,却听他冷嗤一声:“老三倒好,第一次跟他交手,就差点被他砍死。”

  淞城沦陷,被封为大将的皇子受了重伤,在军中颇有威望的左将军也即将命陨黄泉,而今逻国整军士气涣散,适才苍煜也已命诸将撤军。

  这第一次与霍平枭交手,就以惨败告终,苍煜的面色自是极为阴沉。

  国相观察着苍煜的面色,劝慰道:“而今我们大逻才刚刚收复了几个部落,后方不稳,这时就往骊国东扩,还没到气候。依着现在的形式,淞城这座城隘也早晚会丢,还请赞普息怒。”

  苍煜往他的方向睨了一眼,语气又变沉了几分:“霍平枭这个混蛋东西,一想到他或许辜负过本赞的亲闺女,本赞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国相回道:“那梅氏医女是我们在蜀中的暗桩,臣已经将她安插在了定北侯夫人阮氏的身侧,梅氏心思缜密,定能根据臣给她的线索,判断出阮氏到底是不是您的亲女。等梅氏一旦确定,赞普与公主相聚的日子就不远了。”

第93章 接肠术(一更)

  两国的战事终毕,但独属于军医们的严酷战争才刚刚开始。

  在骊军攻占淞城后不久,阮安和其余医者就在校尉的指挥下,在距淞城不远的平地处搭建了几个临时的伤棚。

  每个伤棚中,能放大抵三百个用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

  纵是阮安也曾经历过尸横遍野的战争场面,可望着伤棚里的惨象,看着那些断手断脚,或是缺眼少耳的伤员,心中仍然倍觉沉痛。

  军中医者的数量有限,每个人要承担的救护工作也极其庞重。一开始阮安被指派的工作是与各个千户接洽,负责记录军中的死伤情况,并整理成簿。

  她在长安就备好的麻沸散在救治伤患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减轻了许多重伤兵员的痛苦,同时,这次随军带来的药材中,还有大量的马齿苋和赤小豆,作为外敷之药。

  将马齿苋捣碎后,外敷在伤处,便可很快起到凉血散肿,解痈毒的效用,赤小豆则可用来散恶血。

  伤棚中,用于消毒的盐水、药水和酒水亦很充足。

  等到后来,人手越来越不够,和阮安同来的那些负责诊脉的医者也被分去治疗伤患。

  阮安和另个擅长施针的医者,用火针之法给许多伤患止了血,又被调去帮金疮医给伤兵敷药、缠绷带。

  军中金疮医中,威望最高的是位姓胡的医者,但这人性情古怪,不易相处接近,不太有人愿意被分到他手底下做事。

  阮安看起来是个脾气好的,便被校尉安排给这位胡医师,成为了他的助手。

  好在阮安做事稳妥仔细,反应也很快,能根据金疮医的眼神,立即就做出有助于他包裹伤口的动作,胡医师没怎么难为过她,他们这一组的敷药速度也是最快的。

  阮安边帮着胡医师给那伤员的手臂固定夹板,边看向伤棚中,没被分到医者的那一排伤患,不禁开口问道:“胡大夫,那几个伤患怎么没被校尉分派医者?”

  胡大夫斑白的胡须沾上了血水,略显浑浊的老眼并未离开身前伤患的伤口,淡声回道:“那些人的肚腹都被刀剑穿透了,肠子都露在了外面,虽然还有口气在,但应当活不了多久了。”

  许是因为常年随军,见惯了生离死别,胡医师说这话时,口吻极其平淡,平淡到近乎冷漠。

  阮安听后,即刻颦起眉目,她看躺在那处的伤兵有九员,耳旁隐约听见他们喉咙里发出的,嘶哑又凄厉的咕哝声。

  虽然这些人也饮下了麻沸汤,可处于将死不死的状态,自然是极度痛苦的。

  麻沸汤只能缓解他们身上的疼痛,却丝毫不能减轻,他们的生命就这样被人选择抛弃的绝望。

  阮安咬了咬唇,正色道:“胡大夫,我曾习过接肠术,不如指派我去救治那些伤患,总不能眼睁睁地见着他们死啊。”

  许是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下,胡大夫的神经亦很紧绷。

  他的性情本就乖戾,见眼前这个青年在他耐心地同他解释后,还是要选择冒进之法,张口就将阮安劈头盖脸地斥骂了一顿:“你存的这些心思全是妇人之仁,且不说这接肠术只是民间方术,技术还不成熟。再说,做一次接肠术要用多久?这伤棚里还有这么多能被救活的伤员等着被你救,他们的性命你耽搁的起吗?”

  另厢的折伤医给伤兵接骨的动作未停,他是与阮安同坐一辆牛车,随军而来的那名老者。

  听着胡医师的颇为尖刻的言辞,他不禁劝慰阮安道:“小安啊,你年纪小,心肠太软了,胡医师说话虽难听了些,但也是出于能救更多人的考虑,你就听他的话,先尽量可着生存希望更大的伤患来救。”

  阮安没吭声,在给那伤患缠完绷带后,神情愈发沉重。

  她能理解胡医师和军中校尉这么安排的理由,却无法冷漠地选择,就这样放弃这活生生的九条命。

  这般想着,她沉默地提起自己的药箱,刚要往那九名伤患的方向走去,就被突然起身的胡医师厉声阻拦:“你要是不顾校尉的军令,先去救他们,是要被罚军棍的!”

  阮安挣开他染血的手,语气坚决道:“罚就罚!若是能救活这几个人的命,罚我个几百军棍,倒也值了!”

  胡医师气的浑身发抖,指着阮安的鼻尖道:“你个小兔崽子!你等着,等校尉一来,我就将这事禀给他,到时让军棍打得你这小兔崽子屁股开花!”

  ——“吵什么吵?”

  一道质感偏沉的男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胡医师回身一看,却见身为整军主帅的霍平枭已然站在了二人的身前。

  “大…大将军……”

  霍平枭用手示意其余医者不必起身行军礼,让他们接着救治伤患。

  他冷眼睨向胡医师,质问道:“在场的都是为了保卫疆土,浴血奋战的好儿郎,他们的生命本就不该分轻重缓急,既然能有办法救他们,为何不救?”

  男人硬朗的颌线和颧骨仍带着血污和灰黑的硝烟,却顾不及将它们擦拭,而那双漆黑如墨的眼在凝睇人看时,如曜石般亮,既给人信服,又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身后披的玄色战袍甚而在火铳的燎烤下,破损了一部分。

  纵处于如此之态,霍平枭的背脊依旧挺拔如松,丝毫不失大将那铁骨铮铮的嶙峋气质。

  霍平枭的身后则跟着数十名百姓,是他连夜从淞城中召来的民间医者,他亲自将他们分配到了几个伤棚之中,好弥补军中医者人手不足的问题。

  胡医师被怼的哑口无言,连声认错。

  阮安拎着药箱,却并未听清胡医师都说了什么,思绪突然飘到几年前的岭南一战。

  那时的霍平枭就像轮新生的骄阳,既是英勇无畏的少年将军,又是十九岁就被赐邑封爵的郡侯。

  他在岭南平完乱,属于他的使命便已经结束,可霍平枭却没立即率兵回长安复命领赏,霍平枭却选择留在这里,和当地的官员一起平扫瘴疫。

  阮安在那场战事中被他所救,也被召集到官衙,同其余的医者一起,和他们商议防疫之策。

  她一身铃医打扮,本就容易被人轻视,众人一看她是个老妇,更没人将她放在眼里,在别的医者对官员侃侃而谈,献出计策时,她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阮安记得,那时的她既愤慨又无奈,只得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鸩杖。

  坐于上首的霍平枭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往她身前走来,他沉重的战靴踏在地面时,发出铮铮之音,颇带金属质感。

  霍平枭没摆任何王侯架子,低声问她:“老人家,你有何策?可与本侯先说。”

  阮安犹记得,少年的嗓音很沙哑。

  可他说话时,却很轻易地就能让听者专注。

  他的身上带着血腥味儿、铁锈味儿,和焦糊的硝烟味儿。

  似暴烈炎日下,大地在皲裂时散发出的气息,并不难闻,刚阳又带野性,铺天盖地朝她发顶上方袭来。

  阮安的心猛然跳了数下,震动又发颤。

  原以为霍平枭刚刚经历过一场戮战,他身上透的杀虐让她感到颤栗。

  后来她才知晓,那种感受并不是在他威压下的恐惧。

  那叫心中悸动,叫动了男女情思。

  眼前英俊硬朗的青年将领,与昔日那个骄子少年的身影渐渐重合。

  霍平枭走到她身前,阮安亦将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耳旁划过他低沉话音:“本侯再分配两个医工给你,你去救治他们时,尽力便好。”

  阮安颔了颔首,没再耽搁,即刻提着药箱走到了那几个伤患身旁,她的药箱里有全套的针、剪、砭石刀、钳、凿等医具,还有足够充沛的桑白线和麻线。

  出乎阮安意料之外的是,按照孙也教她的法子动手实操时,她并没再像以前那般,过于畏惧人体腹部内的血腥之状,等进入状态后,动刀割秽、穿针引线的动作反倒越来越熟稔。

  随军之前,她还按孙也的叮嘱,特地备了几副起到防御之用的羊皮手套,以防在动刀时戳破自己的手。

  阮安怕天黑自己会看不清,所以给一名伤患缝完断肠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为另个伤患做接肠术。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给最后一位伤患缝补好了肚腹,伤棚外的天色逐渐暗沉

  阮安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伤棚内的其余医者仍忙不迭地在救治伤患,有被霍平枭分派过来的兵员端着粥米,帮助医者给受伤的战友们进食。

  医者也终于得空,能休息片刻,进完粥米再继续抢救伤员。

  梅殊见她给最后一名伤员缝补好了伤口,主动给阮安递来了一碗粥。

  阮安刚要接过,忽觉眼前突然一黑,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阮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又宽敞的床榻上,身上穿着面料柔软的寝衣,四散在枕头上的长发也散着淡淡的玫瑰香气,身上恢复了洁净,因是有人在她昏倒后,帮她清洗了一番。

  她艰难地用手拄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中有个面孔陌生的女子穿着婢女的服饰,见她转醒,忙兴奋唤道:“侯爷,夫人醒了。”

  阮安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在晕倒后,直接被霍平枭带到了边地的馆驿里。

  婢女禀完话后,霍平枭很快赶来。

  未等阮安看清他面庞,男人就径直将她横着身子抱在了腿上,修长的大手顺势攥住了她有些冰冷的小手。

  他温声问:“饿没?”

  阮安刚醒,身体还有些虚弱,说不太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很快,婢女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粥。

  霍平枭将它接过后,要主动喂她吃。

  阮安一开始还由着他喂,可他的那只手,平日舞刀弄枪倒是灵活,给人喂粥时,却粗笨的很。

  她恢复气力后,无奈地从他手里夺回了粥碗,准备自己吃,心中却仍惦念着那几个伤患的状况。

  刚要开口询问,似心领神会般,霍平枭主动提及了此事,低声说:“那九名伤患,你救活了七名,我刚才派人问了,他们的情况都很稳定。只另两名将士的伤势过重,我已命人将他们厚葬。”

  阮安温吞地吃着粥,再度点了点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打完仗后,不可能会没有牺牲的兵将,她能做的,就是尽力挽救他们的性命。

  ——“等局势稳定下来后,我们要个女儿吧。”

  没来由的,霍平枭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阮安没说拒绝的话,却搞不太清霍平枭为何会对女儿有这么大的执念,生男生女这事,要靠缘分。

  霍平枭这么说,她都有些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女儿不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了。

  “希望她生的像你。”

  他嗓音低沉,目光灼灼看她,又说:“我没记清你小时候的模样,只能通过她来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