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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安的心跳蓦地一顿,亦觉出二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能明显觉出,隔着那道近乎透明的绡纱屏风,霍平枭凌厉的目光已然落在她背脊。

第16章 隔代亲

  隔着那道屏风,房小娘温声道:“阿姌,你那定北侯表哥来了,他想看看你。”

  阮安听罢这话,下意识地蜷紧了拳头,她冷静地思虑了番,虽说她是背着霍平枭生下了两个人的孩子。

  但她和霍平枭在这几年并无什么交集,就算男人将她认了出来,两个人随意地聊叙些有的没的,他也不可能知道阮羲的存在。

  可阮安虽想好了事情的应对之策,那颗狂跳的心仍在慌颤不已。

  房姌的眼底泛着乌青,忽有一阵难耐的咳意向她涌来,她握拳空空地咳嗽了数声,立侍的丫鬟赶忙端来了清水,伺候她饮下。

  正此时,男人淡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表妹的身子既是不适,本侯就不进室叨扰了。”

  这话一落,阮安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坠了地,她松了口气,想起几日后她就会带孩子回嘉州,心里还是存了些遗憾。

  前世她患了极为严重的眼疾,临死前霍平枭虽然寻到了她,可她却没能看清他的面庞,只是听见了男人焦急的声音。

  或许今世这次沛国公府的意外相遇,是她与霍平枭见的最后一面。

  事情发展的走向还是同前世一样,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无法看见他的面庞。

  阮安固然有些失落,却也劝慰自己要知足,不能贪心。

  阮羲能够平安就好,她不应该奢望太多。

  申时,阮安从沛国公府回到黎府,照例为黎母把了番脉。

  她和阮羲在黎府借宿了多日,黎府的地界不大,如阮羲这般大的小孩也最是怕闷,此前她们在嘉州时,阮安和孙也就要经常带着阮羲去街巷走动,让他接触些新鲜的事物。

  阮安虽然托黎府的下人给孩子买了几个话本子和玩物,可阮羲还是会托着肉嘟嘟的小脸儿,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阮羲这孩子很讨人喜欢,到了新环境后也不哭不闹,黎意方与他相处得极为融洽。

  他今日恰好要去西市巡街,便同阮安提起,要带着孩子去那儿逛逛,黎意方还同阮安说,他们的身后会有四名金吾街使跟着,他会护好孩子的安全。

  这厢阮安为黎母诊完脉后,却觉黎母一直在打量她看,黎母的瞳色已从青白转为正常的深棕,神情也恢复了清明。

  可阮安瞧着,这黎夫人的眉眼看似温慈,却总似蕴了些精明的筹算。

  阮安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问道:“黎夫人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黎母微微一笑,和煦道:“阮姑娘今年多大?”

  阮安如实回道:“二十一岁。”

  怀上阮羲的那年,她刚满十八岁,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儿,四年就过去了。

  黎母讲话的嗓音低了几分,幽声道:“比意方小了两岁,年龄倒是相衬。”

  阮安越听,越觉得黎母说的这话有些不甚对味,她心底渐渐有了猜测,刚要开口对黎母说清原委,希望她不要误会。

  黎母却顺势握住了她诊脉的手,温声道:“阮医姑,你是个好姑娘,还救了我这个老太太一命。虽然你的出身低了些,又带了个孩子,但我能看出来,我们家意方喜欢你。”

  阮安面色未变,却将黎母握着她的手轻轻挣开,她话音温软,语气却透着淡淡疏离,礼貌拒绝道:“夫人想必是误会了,我和黎大人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黎母神情微讪,又道:“姑娘,我懂你的心情。我夫君去得也早,他离世的那年,我们意方才五岁,我最是知道孤儿寡母的日子有多难熬。意方缺个体己人的照拂,我愿意让你们母子留在长安,再让意方给你们弄好过户的事,将你聘为贵妾,将来就算有正妻……”

  阮安颦眉打断黎母的话:“几日后我就会回嘉州,我不清楚黎大人是否对我有意,可我对他却然是无意,甭说是做妾,就连他的妻室,我也不想做。”

  这村姑竟然还瞧不上她的儿子?

  黎母一听这话,也不欲再与阮安客气,道:“你可别不识好歹,意方仕途正好,早晚会是朝中的大员。做高官的妾室,难道不比你带个私生子四处游医强吗?”

  听到“私生子”这三个字后,阮安温美的面容逐渐转寒。

  她蓦然从床侧站起,也算是彻底懂了黎母的想法,她救了她,可黎母却打心眼瞧不起她的身份,甚至还直戳她的软肋,说羲儿是私生子。

  黎母是病患,她虽不好直接拿言语刺激她,却也不准备将这件事轻拿轻放。

  阮安前世在宫里没少见过那些妃嫔斗法的招数,对于黎母这样妇人的想法,她摸得门清。

  同为独身母亲,阮安不想成为像她这样的人,阮羲将来的婚事,她也不会过多干涉,只要对方姑娘的人品好,便是足矣,她更不会去插手儿子将来的生活。

  “夫人,您还病着,要多注意休息,切莫忧思过度。等我回到嘉州,您再为黎大人物色妻子时也要明白,高门家的小姐自然与我这个村里出来的铃医不同。她们全都锦衣玉食地被娇养至大,可受不得半分委屈。”

  黎母的眸色闪烁了一下,胸口亦渐渐泛起了闷痛。

  阮安这话说得虽然隐晦,可黎母却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阮安这是在敲打她,你儿子虽然优秀,但要娶高门家的贵女,也是实属高攀,贵女嫁他,亦是下嫁。

  她看出了她对黎意方的掌控欲很强,将来定会婆媳不睦,同时也在变着花儿地告诫她,她虽然出身低,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人,而她瞧得上眼的儿媳正妻,更不会好受摆布。

  阮安说完这话,就提着药箱离了内室,仆妇这时端来药碗,却听黎母低声讽了句:“乡里来的村姑罢了,不过就是有些姿色,恁地就这么傲慢?年岁不小了还带着个拖油瓶,不做妾室难道还想做我们意方的正室吗?她也不想想,等回乡后,哪儿还能找到像我儿一样优秀的郎君?”

  仆妇神态略显尴尬,只对着黎母点了点头。

  她虽然是这家的仆人,可却觉得黎母这做法不算太厚道,黎母见阮安生得温软好欺,虽然瞧不上她身份,却希望身侧能留个好拿捏的妾室。

  这般,等将来那世家出身的高门贵女入门为妻,黎母便可轻松地摆布她,将她作为制衡她儿媳的一枚棋子。

  思及此,仆妇不禁暗自咋舌。

  有的人纵是差点去了鬼门关见阎王,心里的那些算计,却还是没扔。

  霍平枭从沛国公府回到相府后,时已近黄昏。

  皇帝在他封侯后赐了他宅院,但男人经年在外征战,住所不定,得空回长安后,也经常留宿在京郊大营。

  是以,霍平枭并未命人打理过这偌大的府园,没置办过家具摆件,没请大匠剪饬里面的山石花草,亦或是安置过亭台水榭。

  前阵子高氏去了趟定北侯府,见里面的诸景很显枯败凋敝。

  高氏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亦是霍阆的继妻,为霍阆生下了次子霍长决。

  待在正厅落座,她不禁对着刚刚回府的霍平枭叮嘱:“你若有空,应当修葺修葺你那侯府,我前阵子去瞧,那儿都快成座荒宅了。”

  霍平枭侧脸的轮廓硬朗立体,眼神淡淡地瞥了高氏一眼,指骨分明的长手持着釉瓷茶盏,并未立即回话。

  高氏被他那道锐利的目光看得心跳顿了下,霍平枭这时“叮啷”一声放下手中茶盏,懒声问道:“夫人说这话,是不想让本侯住在相府吗?”

  高氏连连摇首,赶忙回道:“我当然没这个意思。”

  这霍家跟其余的世家大有不同,是头一个老子还在世,儿子就有爵位的鼎盛家族。

  在高氏看来,霍平枭这活阎王与其说是她继子,不如说更像是她的活祖宗。

  甚而比起霍阆,她更害怕霍平枭。

  霍阆的气质固然阴鸷强势,可他毕竟上了年纪,也总是沉疴卧床。

  可眼前的这位活阎王可是实打实的练家子,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砍过多少人的头,霍平枭往她身前走两步,高氏都直犯怵。

  ——“本侯倦了,想先回去补觉,晚食就不和夫人和丞相一起用了。”

  自高氏做了霍阆的填房后,印象里,霍平枭就没唤过霍阆爹,更不会唤她这个继母一声娘。

  他总是夫人、丞相这么唤着,语气尽显客气和疏离。

  等霍平枭离开正厅后,高氏啜了口茶水,压了压惊。

  这活阎王怎么还不娶个妻子安定下来?如果霍平枭能够成亲,高氏亦希望他赶紧带着他妻室去自己的侯府住,过自己的日子去,可别当这相府大房。

  凭这活阎王的性情,肯定见不得他妻子受半点委屈,他能看上的女人,也定不是个好拿捏的。

  等霍平枭妻子一入了门,男人再这么给她撑着腰,她这个相府主母的面子还往哪里摆?

  高氏在心中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好在霍长决和贺家大姑娘的婚事早已定下,她这个做婆母的,也能好好地在儿媳面前立立威。

  西市有家汤饮子店,卖的饮子虽配了几副中药,可口味却调和得不错,味道不过分苦涩,喝起来更像是凉茶的口感。

  原本这汤饮子店在西市和东市不算稀奇,可自打百姓听说丞相霍阆每年都会光顾这家饮子店几次,这家店的招牌便打了出去,每逢节庆,若想喝上这店的一碗饮子,还要排大队。

  黎意方在当差间隙,给阮羲买了他爱吃的碧罗,二人在那汤饮子店歇脚时,黎意方看小团子吃得香甜,便眉眼温和地问:“等回嘉州后,你会不会想念长安的这些点心?”

  阮羲点了点小脑袋:“嗯~”

  男孩的吃相很秀气文雅,可在嚼着碧罗时,双颊还是微微地鼓了起来,他软声问道:“等黎叔叔跟我和娘去嘉州后,是会留在那儿,还是回长安啊?”

  黎意方看着小团子那副天真可爱的模样,不禁失笑,反问他:“那羲儿怎么想?是想让叔叔留在嘉州,还是想让叔叔回长安?”

  阮羲就着汤饮将碧罗咽下,往黎意方的身前探了探小身子,他乌黑的瞳仁泛着清澈的光泽,盯着男人的眼睛,小声道:“其实,你本该是我爹的。”

  说完这话,男孩神情黯然地垂下了眼睫。

  黎意方不解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羲坐回了原处,小嘴也微微地瘪了回去,没回他话。

  他记得孙也哥哥提过,他的娘亲好像有个要当京兆尹的未婚夫,这个叔叔的特征与孙也哥哥说的恰好吻合。

  可他的亲爹却不是他,男孩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也曾羡慕邻居家的小孩都有爹爹。

  不过阮羲现在想清楚了,他以后只要能跟着娘亲生活就好。

  黎意方觉出这孩子是想起了伤心事,刚要出言劝慰,忽觉周遭的氛感不甚对劲,适才饮子店旁的熙攘之声亦骤然止息。

  他抬首,却见霍家二公子霍长决正往他们方向走来,男人的身后还跟了十余名佩刀侍从,排场极大。

  霍长决自是不需要这么大的阵势,黎意方再一看,便发现,原来他的身侧,竟是坐着轮椅的当朝丞相——霍阆。

  纵是双腿有疾,霍阆举手投足间仍浸着上位者的深沉和矜贵,让人不敢逼视。

  店家没将他们这桌清走,想必也是霍家人属意的。

  黎意方和霍长决是同官同级,关系有些微妙,二人互相见了个平礼后,黎意方又对着霍阆揖了一礼:“下官见过丞相。”

  待问完安,黎意方准备带着阮羲离开。

  霍阆身旁的苏管事在见到阮羲后,神情却是微微一变。

  他自幼便跟着霍阆,做他近仆多年,脑海里依稀存着老爷年幼时的模样。

  这孩子简直是太像他家老爷小时候了,甚而,他的相貌更像大少爷霍平枭。

  那眉眼,简直一模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还真是奇怪。

  再一看身旁的霍阆,却见他深锐的眸子果然觑了起来。

  趁阮羲还未转身,仍眼带好奇地打量他看,霍阆冲他招了招手,低声道:“那孩子,你过来一下。”

  黎意方弄不清楚霍阆为何会对阮羲突然产生兴趣,阮羲仰起小脸儿冲着他颔了颔首后,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霍阆的轮椅旁。

  男孩对霍阆这般气场强势的老者丝毫不惧怕,待站定后,他嗓音清亮,奶声奶气地唤道:“官爷好~”

  “你这小孩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霍阆的话音甫落,苏管事和霍长决登时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相爷一贯不苟言笑,可他们适才竟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极为罕见的淡淡温和。

第17章 外室

  长安虽逢盛春,但孩童体弱,阮安总会让阮羲多穿些衣物,是以男孩外面虽然穿了件浅色的小小裤褶服,里面还要再被套一身带着薄绒的衫袄。

  大人若是这么穿,身形必定会显得臃肿,可如阮羲这么大的小孩刚满三四岁的时候,只要喂养得当,双颊都会带着幼童独有的婴儿肥,他这么穿反倒更显憨态可掬。

  阮羲乖巧地站着,瞳仁乌亮清澈,颇像只软软的糯米团子。

  霍长决看着这小孩的长相,也觉得他很面善,不禁对他和黎意方的关系颇为好奇。

  做为黎意方的同僚,霍长决会经常派街使打探黎意方最近的动向,前阵子他听得,黎意方貌似将他空置许久的私人宅院收拾了出来,晚上街使在那民巷巡逻时,也见着里面似有灯火隐现。

  说明那宅子里是住了人的。

  霍长决心中渐渐起了疑虑,莫不是,黎意方他养了外室?

  他觉这事颇有可能,毕竟他听过黎母的名声,一般人家的姑娘黎母可瞧不上,黎意方如果想同自己看上的女子过些柔情蜜意的日子,必然要将她豢成外室。

  好啊,没想到一向自诩清高的他,私生活也这么不检点。

  另厢,阮羲仍记得阮安对他的叮嘱,按照娘亲一早就教好的话,对霍阆细声细气道:“我叫阮羲,与外婆一起生活,没有爹娘。”

  霍阆一听这孩子是个孤儿,缄默了半晌,他目光幽深地看了阮羲一眼,见男孩白皙的右脸上,有个小小的红包,应当是被春蚊叮咬所致。

  霍阆看了眼苏管事,苏管事立即会意,赶忙从随身钱袋里掏出了一锭泛着光的金子,要将它递给阮羲。

  阮羲并未伸出小手,仍记得阮安的叮嘱,他连连摇着小脑袋,嗡声回道:“官爷,我不能将它收下……”

  苏管事道:“我们相爷赏你的,你就收下吧,赶明儿让你外婆给你制身新衣穿。”

  阮羲又看了看沉默寡言的霍阆,男孩总觉得这位老者于他而言,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霍阆这时朝着阮羲微微颔首,阮羲便也不再推脱,朗声致谢道:“谢谢官爷!”

  等黎意方带着孩子离开后,霍阆语气幽幽道:“这孩子很像仲洵小时候。”

  苏管事立即附和道:“可不是吗,真是巧了,老奴觉得,他也很像相爷小时候。”

  霍阆深深地睨了苏管事一眼,没再说话。

  李淑颖的生辰将至,她和太子的婚期定在万寿节前,还有两个月,她就要入主东宫做太子妃。

  李太傅对李淑颖这个孙女极为看重,给她置得这场生辰宴也花了近千两白银。

  李太傅命人从江南买了李淑颖喜欢的重瓣蔷薇、扬州琼花,还从洛阳那儿购置了姚黄、魏紫这两种极为名贵的牡丹花种。

  李淑颖在府上住的私园去年刚翻修过,前阵子李太傅又命匠人在花圃附近的亭台引水植竹,堆砌了建州奇石。

  贺家的两个姐妹都收到了李淑颖的请帖,今晨贺馨若站在屏风后,被婢女们伺候着穿衣时,还问了嘴:“贺馨芫收下请帖了吗?”

  婢女点了点头。

  贺馨若的语气转沉:“都多少次了,她怎么还要去赴宴?屡次被人嘲笑的滋味还没尝够?”

  贺馨若弄不太清李淑颖每次都会邀请那庶女的做法,她这几日的心情,可谓是每时每刻都飘在了云端上。

  定北侯得胜归来,霍家又重新回到了以前的位置,贺馨若清楚,有许多人都认为,是因为霍平枭战死,她才得了个这么好的机会,能够嫁进霍家。

  谁能想到,现在她的这门亲事比以前更风光了。

  这不是生生地打了那群人的脸吗?

  霍平枭还未娶妻,霍家那江小娘生的庶子霍乐识还在国子监上学,整个相府就她一个儿媳。

  而且,高氏还是她直系的婆母,她亲子就是霍长决,高氏不向着她,又能向着谁去?

  霍长决虽不及霍平枭才能卓越,却也是霍阆的嫡子,霍平枭既是都有个爵位了,那霍长决自然能继承霍阆的爵位,而她,就会是将来的侯夫人。

  贺馨若越想越兴奋,却还是没忘记对婆子叮嘱道:“我们一会儿早些去赴宴,我可不想跟那丑八怪同乘一车。”

  到了太傅府,贺馨若同几位交好的世家贵女们寒暄过后,纷纷感慨起李府菜食的精致。

  那切开的缠花云梦肉肘花透亮,肥瘦得到,入口即化。金银夹花平截里包着满满当当的蟹肉蟹黄……

  贺馨若用了许多她一年都吃不到几回的腊珠樱桃和马乳葡萄,心中愈发羡慕起李淑颖来,她还没进东宫呢,这吃食就能如此精致,日后能享的富贵可想而知。

  忽地,贺馨若觉察出自己一直没看见贺馨芫的身影,却觉远处有几个贵女,正不时地发出赞叹声。

  她循着声音看去,面色登时一变。

  却见贺馨芫梳着一头宫样宝髻,发上斜插着雀鸟簪花,身着一袭杏色的齐胸襦裙,瞧着明媚且娇俏。

  贺馨芫的容貌虽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可遥遥观之,却也很打眼。

  贺馨若险些没认出她这个庶妹,再一见她的肌肤,眼睛瞪大了好几分。

  她那张脸虽不至于匀净无疵,却比之前那满是痘疮,脂粉都遮不住的丑脸好了太多。

  贺馨若嫉妒气愤之余,心中也渐渐生出了恐慌。

  她此前一直都有命人在贺馨芫的药里动手脚,此前房小娘院子里的人一直都没发现异样,现如今贺馨芫的脸既是好了,那她们岂不是发觉出什么来了?

  贺馨若越想越慌,房小娘身后毕竟有个沛国公府罩着,她虽为妾室,但在贺府的地位足以和她母亲分庭抗礼。

  “我瞧着你的皮肤用不了多久,就能全好了。”

  “是啊是啊,贺二小姐,到底是哪位医师给你开的药方,他的医术可真高,我也想让他开几副药调养调养皮肤了。”

  贺馨芫听后赧然一笑,自打她脸上的痘疮有所好转后,她终于敢照镜子欣赏自己盛装后的模样,心情比以往好了不说,每日醒来也觉得这日子越来越有盼头。

  怨不得阮医姑在南境有名气,她的医术可不是浪得虚名。

  另厢李淑颖听见其余贵女对贺馨芫的称赞后,眼角不禁抽搐了数下,面上却仍强撑着端庄得体的笑意。

  贺馨芫的脸竟然好了!

  看来是那阮姑的方子起到了作用,再一想到连贺馨芫的肌肤都有了好转,她的肤色还依旧如前,不施脂粉就会显得黯黄,先前儿分明有个医姑能她的皮肤,可这人却不知所踪,李淑颖心中不禁憋闷至极。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这医姑又不是有遁地之能,她一定要寻到阮安的下落。

  三日后,相府。

  霍平枭鸦睫微垂,侧颈那道长疤很显疏野气质,此时此刻,他正半敛眉目,用长指翻阅着信函。

  “什么事?”

  男人说话的声线低沉,透着上将的淡淡威严和冷峻。

  自小就服侍霍平枭的仆侍魏元进了书房,恭敬道:“侯爷,二少爷来了。”

  待霍平枭更好衣冠,便见霍长决已然在正厅候着他了。

  霍平枭适才顺势从书房里拿了个流镖,待落座后,他缄默地将其把玩至粗粝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霍长决同他聊起近来的政务,神情略显倦懒。

  霍长决极为信任霍平枭这位兄长,他出征前,霍长决才刚刚入仕,近半年他升迁得倒是快,可却总是会被外人认为,他是靠了霍家的权势。

  尤其是黎意方对他的微妙态度,更让霍长决极为不爽。

  霍长决能听出霍平枭听他说话时,不甚走心。

  及至他提起,那黎意方是在几年前才从嘉州来到长安落户时,霍平枭才稍稍提起了兴致,低声问:“你说他是从嘉州来的?上面还有个寡母?”

  霍长决好不容易得到了兄长的关注,心中涌起淡淡喜悦,立即回道:“是啊,他这人极其清高,可前阵子我打听到,他竟是在光德坊豢了个外室,那外室好像是个医女……”

  提到“医女”二字后,霍长决却见,霍平枭的眉宇明显拢蹙了数分。

  男人漆黑的眼似是蛰伏了淡淡的戾气,亦停下了手中把玩飞镖的动作。

  霍平枭嗓音冷沉问:“那医女可是姓阮?”

  霍长决如实回道:“好像是姓阮,我没打探太清,黎意方的寡母性格强势,估计是嫌那医女出身低,黎意方这才将她当成外室养的。”

  霍平枭凌厉的眼目微觑,脑海中亦突然浮现出杏花村那个小姑娘的模样。

  他记得她很怕生,看他时,温软的眉眼总是怯生生的,生得也娇小,之前阮安和他单独相处时,她都不怎么敢同他说话。

  曾经救过他的姑娘,跑到长安去寻她未婚夫,可曾经定下婚契的负心郎发达了,就不肯要她了,还将她当成了外室养,黎意方的寡母甚至连个名分都不肯给她。

  霍平枭的心底突然有了难以自控的躁郁和闷气。

  可为何阮安到现在才来寻她那未婚夫?

  霍平枭眸色变深,亦渐渐攥紧了指骨,男人的手背贲出了淡青色的筋腱。

  他要给他的恩人撑腰。

  他霍平枭既然在长安城,他的恩人就不能在黎意方那儿受委屈。

  思及此,霍平枭刚要开口问霍长决,今日黎意方可在官署当值,却听霍长决语带感慨地提起:“也不知那日的小孩到底是谁,他生得可像兄长你了。”

  “什么小孩?”

  霍平枭转动了下掌心里的飞镖,语气透着不耐。

  “前几天我在西市看见黎意方带了个三四岁的孩子喝汤饮,连苏管事都说,那男孩生得特别像兄长小时候。”

  话音刚落,霍长决便听见“咔哒”一声,有物什遽然碎裂的可怖声音从他耳畔传来。

  霍长决怔然转首,却见身侧小案上那铁制流镖已经被男人强劲的指骨掰成了两半,他不禁颤声:“兄长……”

  再观霍平枭的神情,却见男人沉黑如墨的眉眼浸着的情绪极为复杂,他薄冷的唇线绷得很紧,嗓音泛寒地问:“你说什么?”

第18章 父子相见

  刚过午时,长安西市的街景繁华熙攘。

  阮安掀开车帷的纤手白皙如柔荑,遥遥看去,见黎意方正从西市署往她和阮羲乘的车马方向行来。

  男人衣冠楚楚,对着她温文一笑。

  黎意方是在示意她,他已处理完了公务,马上就能带着她们母子启程回嘉州。

  阮安亦对黎意方颔了颔首,她今日并没刻意扮老,但也在马车里提前备好了帷帽,以防出城时会遇到突发状况。

  须臾,黎意方已经走到马车旁。

  见还未放下车帷的美人儿,气质如水湄幽兰般清濯动人,心旌到底还是曳荡了一番。

  黎意方抱拳清咳,掩饰住了自己的异样。

  阮安穿着一袭素衣,肤白胜雪,那头浓密的乌发只用木簪半绾,面上未施任何粉黛,却端得一副柔润似玉的绝色姿容。

  她的相貌清纯偏幼,旁人绝对看不出她已是一个三岁孩童的母亲。

  阮安再次对黎意方表达感激之意,温声道:“多谢黎大人护送我们母子回乡。”

  黎意方回道:“不必言谢,这是黎某应当做的。”

  待阮安放下车帷,黎意方亦上了马车,黎意方还未坐稳,阮安却觉身侧的阮羲竟是用小手拽了拽她的拇指。

  阮安看向阮羲,柔声问道:“羲儿,怎么了?”

  阮羲垂了垂浓密打卷的睫毛,软声央求道:“娘,我忘记给孙也哥哥买巨胜奴了。”

  阮安不禁失笑,伸出手刮了下儿子的小鼻子,调侃他:“我看是羲儿自己想吃吧。”

  阮羲连连摇着小脑袋,小声辩解:“我没有~”

  黎意方听罢母子二人的对话,道:“时辰尚早,正好我们在西市的官道,我带着羲儿去买,很快就能回来。”

  阮安没有拒绝,她事前给孩子备了些容易存放的点心,但都不及西市铺子里那些卖的精致。

  这么大点儿的孩子难免会贪食甜物,况且此番她们离开长安,就再不会回到此地,等回嘉州后,也很难再买到像长安西市里的那些精致点心。

  是以,阮安伸出纤细的食指,又对阮羲叮嘱:“好,那你要听黎叔叔的话,快点回来。”

  阮羲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嗯~”

  黎意方抱着孩子下了马车后,阮安本想掀开车帷,再看看这西市的景象。

  待犹豫一番,阮安的纤手却悬在了半空,还是选择了放弃。

  长安城虽是座阖闾繁华的帝都,可于她而言,自前世迈进这座城池开始,她的人生就如陷入了无尽的梦魇。

  离开这里的心一日比一日急切,但阮安还是恪尽了医者的本分。

  她虽与黎母起了些冲突,但每日仍替她把脉问诊,亦没将她那日与她说的话同黎意方提起。

  贺馨芫的脸在喝了她研配的几剂药方后终于有了好转,那姑娘的性格都变得开朗了不少,能见到病患痊愈后的笑脸,对身为医者的她而言,是极大的欣慰。

  但阮安的心中还是存了遗憾。

  她仍惦念着房家表妹的身体,也很想见见在大慈寺的故人,前世若不是有这位故人的安慰,她支撑不了这么久,或许早就意志疲软,被宫里的那些人折磨死了。

  而最遗憾,却又不敢将它当成遗憾的是——她还是没能得到机会,见霍平枭一面。

  当年那桀骜的少年说,等来日再见,他会许她两个愿望。

  分别那日,阮安便在心中将它们许出,此时此刻,那两个愿望依旧未变。

  前世纵然困于深宫,可当她得知霍平枭每次出征的消息后,都会在佛前长跪不起,她会对着皇宫里的金身大佛虔诚地祈祷,也会将那两个愿望从心底默默念出——

  一愿,定北侯得胜大捷,平安归来。

  二愿,中原和平,再无战火,定北侯亦不必再去四处征战。

  后来,李淑颖不许她再与阮羲见面,那愿望便多了一条。

  第三个愿望便是,她希望能尽快寻到孩子的下落,不必再母子分别。

  思及此,阮安苦笑一声。

  她叹自己,分明是重活一世的人了,怎么还是放不下对他的那些痴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