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眼神清澈,懂事得让人心疼,他学着阮安平日的语气,奶声奶气地哄着她:“娘,你是不是梦见小鬼了?你别怕,羲儿会帮你把他们打跑的。”
阮安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一把将孩子拥进了怀里,呜咽不停。
上天竟然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她亦因此在熟药局晕倒,没有被李淑颖的婢女琉璃诓骗。
更没有带着阮羲同她一起去了太傅府,从此走上万劫不复之路。
她和阮羲逃过一劫,一切也都来得及弥补。
她要带着孩子尽快逃离长安,再不给旁人任何机会伤害她们。
“怦、怦、怦——”
宅院外突然传来了数道急切的敲门声,阮安的思绪仍沉浸在重生的喜悦中,眼神却即刻变得机警起来。
她示意阮羲不要说话,阮羲则仰起小脸看向她,听话地点了点头。
见里面没人,黎意方语气焦急道:“老人家,你在吗?我母亲突然病危,还请您随我走一趟。”
这时令已到了宵禁,黎意方的母亲发病后,他一时寻不到医者,想起阮安是懂医的,且他将她从熟药局送回到这处小院后,她的身体情况也恢复了稳定,便马不停蹄地来了这处。
他透过门缝,分明见得主厅有幽微烛火,说明里面应该有人在。
阮安听得来人是黎意方,略微卸下设防,刚要尽快为自己扮老,可对方已然等不起。
黎意方“嗙”一声踹开大门,清俊的眉眼蕴着焦急,刚要开口先对自己的唐突之举与阮安致歉,待走进正厅,可里面并无铃医阮姑的身影。
却见月影朦胧,一个玉颜乌发的美人正护着怀中的幼子,神情防备地站在他身前。
那美人肤白唇红,眉眼纤柔纯美,恃绝色姿容,她分明生了副甜软清纯的长相,可那蕴着泪意的眼里却透着冷怨不甘。
如此温弱气质,却衬那般幽怨倔强的眼神,倒是给人一种惊艳的破碎感,让人极容易对她产生保护欲。
刹那间,黎意方的心仿若被她那道眼神击了下,亦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原来剑南道的铃医阮姑在行医时,一直在扮老。
第14章 起死回生
轮音辘辘,马车正驱驰在宵禁后的长安官道。
一路上,黎意方心中既惦念着母亲的安危,又对阮安的经历过往起了好奇之心,可二人却顾不得多言。
很快便到抵了黎宅,阮安提着药箱,和阮羲随着黎意方飞快地进了黎母的寝房后,却听见里面竟是传出了仆妇的阵阵哭声。
那老仆妇见黎意方归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哽声道:“公子,夫人…夫人她已经咽气了……”
黎意方听罢,神情骤变,待走到床前,见黎母果然不省人事,一时间他难以接受母亲的死讯,嗓音微颤地唤:“娘……”
前世的这一夜,阮安被李淑颖外表的假象诓骗,她带着孩子进了太傅府,当夜李淑颖对她热情挽留,于是阮安便在李府留宿。
也正是在这夜,黎意方也来过光德坊的宅院寻过她,可她却不在。
阮安记得那一夜黎母却然是去世了。
可既然她已经重生了,为什么还是改变不了前世的足迹?
她暗自捏紧了拳头,不想眼睁睁地再看着病患的生命在她面前流逝。
屋内压抑的哭声不休不止,阮安颦了颦眉目,她让阮羲先去外面的厅室安坐,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
阮安则走到床前,观察了番黎母的面色。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黎意方自幼丧父,与寡母的感情极为深厚,此时此刻,男人的眼中已经有泪意涌动。
黎意方仍持着平素的修养,没忘记对阮安道谢:“多谢,阮姑娘随我奔波这一趟,可惜…我母亲还是去世了……”
阮安见黎母的面色泛黑,便对黎意方道:“黎大人先别急,我觉得令母尚有可救的余地。”
一旁的仆妇泣声道:“姑娘,我们夫人一炷香前就断气了。”
黎意方的心中却莫名对阮安生出了极大的信任,他朝着阮安颔了颔首,道:“但请阮姑娘一试。”
阮安得到黎意方的准许后,先用手指扒开了黎母的眼皮,观察了番她的瞳仁色泽,却见黎母的瞳孔泛着淡淡的青色。
常言得急症者,面青目白者死,面青目黄者亦死,而面黑目青者,却仍有生还的余地。①
是以,阮安又伸出纤手试探了番黎母的鼻息,黎母确实没了呼吸,但观脉象,她仍有浅弱的脉搏在。
“黎大人,我现在要动针,应该能救你母亲一命。”
阮安说这话时,眼神很沉静,这种笃然和自信独属于经验老道的医者。
如今这态势,不管如何,黎意方都要试一试。
他很快同意了阮安的建议,心亦紧张地提悬起来。
阮安从悬着虎撑铜铃的药箱里拿出了一套针具,随后,姑娘双手并拢,手法熟稔地往黎母身上太阳、少阳、百会、胸会等穴位一一扎去。
她施针时,又对一侧慌乱惊诧的仆妇命道:“夫人心肾亏空,需要用人参和附子这两味药来回逆,我之前曾送予你家大人一颗千年山参,不知那颗山参还在吗?”
仆妇赶忙回道:“在的、在的,奴婢刚才就让人将参汤烹上了,只是刚烹好,夫人就断了气……”
待施完整套针法,阮安眸光一聚,须臾,黎母果然痛苦地咳嗽了一声,似是回过了些魂来。
“娘!”
“夫人!”
阮安年纪轻轻,医术却如此高超,她竟有使人起死回生的妙手回春之术!
黎意方和那仆妇的面色皆是大骇。
阮安温纯的眉眼却很平静,又命:“赶快将那参汤端来,给夫人喂下。”
“是,我这就去端来!”
仆妇的眼里顿时流下了喜悦的泪水,也对阮安的身份起了好奇。
她们公子是怎么认识这位姑娘的?
她生得如此貌美,又有这么高超的医术,身侧还跟了个三四岁的男孩,那男孩与她又是什么关系?
仆妇喂黎母饮下参汤后,黎母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脉搏也比之前强劲了些。
黎意方紧绷的神经略微松懈,心中亦在想,阮安简直就如天降的神女一样,若不是她带着孩子进了长安城,若不是她赠了他那颗人参,他的母亲绝对活不过今夜。
阮安的心绪也微微转圜,黎母是她重生后救的第一条人命,在她看来,这一切都在象征着她在与前世的自己告别,事情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和孩子一定会平安无虞地回到嘉州。
“阮姑娘,你的救命之恩黎某无以为报,黎某愿散尽家财,将所有的金银都奉作诊金赠予阮姑娘,还请阮姑娘一定收下。”
阮安却对着黎意方摇了摇首,嗓音温柔道:“我无需大人赠予的诊金,可却另有一事,还请大人帮我。”
黎意方垂首看她,目光微怔。
抛开医者身份,阮安的外表冰清玉润,眉眼动人,可谓是个仙姿昳貌的绝色美人。
黎母一直想让黎意方早些成亲,可黎意方却总以官场忙碌为借口推脱,为了应酬,黎意方偶尔也会和同僚去平康坊的那些秦楼楚馆听曲,许多玉柔花娇的姑娘们也曾对着他频频献媚,可他却提不起任何兴趣来。
她们是美,可都不及阮安美。
或者说,都不及阮安的容止和气质更让他心动。
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对男女之情无意。
可直到遇见了阮安,黎意方才忽地意识到,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也会对一个美人产生欣赏,甚而是即将萌芽的倾慕之情。
“姑娘但讲无妨,黎某定当尽所能地帮助姑娘完成心愿。”
黎意方能够确认阮羲就是阮安的亲子,她也绝不会贸贸然地来到这长安城。
或许,那个弃她不顾的男人就是长安的本地人,她此番带着孩子也是为了寻找他的生身父亲。
思及此,黎意方清俊的眉眼闪过一瞬不豫,心中亦涌起了淡淡的酸涩,甚而是对阮安母子的疼惜。
阮安要寻的那个男人,身份应当不低,黎意方对阮羲亲生父亲的身份很是好奇,亦觉得他应当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身为为民做主的京兆尹,黎意方当然想为阮安主持公道,那人渣碰了这温柔良善的姑娘,还让她怀了他的孩子,却又对她们母子不管不顾这么多年,这负心汉实属败类!
阮安温软的话音将黎意方从纷杂的思绪拉回——
“夫人这病还需将养数日,大人会向官署请假,照拂病母吗?”
骊国奉行百事孝为先,这假自然是可以请的,黎意方对着阮安颔了颔首。
却不太明白,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一日后,太傅府。
李淑颖曾派人打听过剑南铃医阮姑的下落,下人为她探得,她好似和她孙儿暂住在光德坊的一间民宅里,这民宅也是京兆少尹黎意方的置业。
可她今晨派人去请那老医姑时,却发现小宅空空如也,那医姑的下落亦不知所踪。
下人通禀这事时,李淑颖正对着镜台,往自己的面颊上细细地匀抹脂粉,手中鎏金镶宝玉盒中的香膏制价极其昂贵。
听罢这话,李淑颖的心中冉起了挫败和烦躁。
实则她的五官虽然生得精致艳丽,可皮肤底子却不怎么好,无甚光泽不说,还总是色沉暗黄。
可她自恃身份,向来要示外光鲜,每日都要花至少半个时辰,将露外的肌肤匀抹能变得白皙的脂粉。
可脂粉的滑石粉虽能使得她的肌肤看上去极有光泽,可里面含的铅量,却也让她本身的皮肤底子越来越差。
李淑颖的语气还算平静,淡声对那下人命道:“再去寻她踪迹,一定要将那老医姑寻到。”
“是。”
前日在缎料铺子帮李淑颖打探阮安的婢子名唤朱菊,她拿来贺家长女贺馨若提前赠予李淑颖的生辰贺礼,恭敬道:“姑娘,贺家那位又勤赶着巴结您呢,这回她送了套琉璃制的茶具,您看看可喜欢?”
李淑颖淡淡地瞥了那套茶具一眼:“拿到库房里去吧。”
“是。”
朱菊一早就猜出,李淑颖定是瞧不上贺馨若赠她的这盏茶具,她们家姑娘什么好玩意没见过?也就是贺家那位眼皮子浅,没见过什么世面。
少顷,李淑颖为自己敛好了妆容,她微微抿唇,双唇很快染上了石榴色的口脂。
阮姓医姑既已失踪,她也很好奇贺馨芫脸上的痘疮到底怎么样了。
李淑颖在一众世家贵女中的地位若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她生得艳绝无双,祖父又是当朝皇帝的帝师,放眼整个长安,谁都没她风头更盛。
是以很多贵女,乃至命妇都紧巴结讨好着她。
她原本不用与贺馨若假意交好,可每次宴事,她都因为贺馨若对贺馨芫的羞辱而感到快意。
毕竟她能从贺馨芫那张满是痘疮的脸上,找到许多快意和平衡。
朱菊这时不屑道:“那贺家大姑娘也忒得意了些,不就是攀了个霍家吗?有什么好得意的。谁不知道,自打定北侯霍平枭在边疆战死后,他们霍家的权势和气焰都低了不少。”
李淑颖没言语,只对着铜镜描了描眉。
是啊,霍平枭都战死了,这三大柱国家族之首的霍家还能支撑多久?
权倾朝野的丞相霍阆是个身有残疾的病秧子,熬不了多久,霍阆一倒下,霍家可谓是后继无人。他的另两个儿子,与霍平枭那种天之骄子一比,都显得平庸至极。
李淑颖适才焦躁的心情渐被平复,朱唇亦露出一丝讽笑。
她即将嫁进东宫,日后也会母仪天下,成为大骊国的国母,她们李家只会越来越好。
等霍阆死后,这骊国三大柱国家族之首,也该换成李家了。
时近黄昏,骊国与北宛的交界之地是广袤无垠的漠土。
忽有狂风骤起,霎时间,黄沙漫卷。
哨台上的千夫长正神情严肃地往远方眺望,侦查着敌情,风沙灌入他口鼻,亦迷住他眼睫,待边疆暴烈的飓风止息,他终于看清远方景象——
乌泱泱的大军正往他们方向行来,他看见了数以万计的蛮兵。
可在这些蛮人前面的骑兵,却是定北侯霍平枭的狼骑团。
积日的风餐露宿虽让这些死而后生的将士显露了些许疲态,可他们的风骨却丝毫未褪。
一行人离哨台愈近,千夫长亦看清了为首将领的面容,他不禁瞪大了眼眸。
是定北侯!
是他们的大将军!
是他们大骊国的战神霍平枭!
霍平枭他竟然活着回来了!!!
千夫长以最快速度下了哨台,往霍平枭马前急跑而去。
高悬于天际的圆浑轮日色泽深红,那染血的将帅旌旆,和赤红色的破败战袍都在迎风猎猎。
霍平枭发上戴的的厉兽兜鍪微有歪斜,却丝毫不显落魄,反倒衬得他那气质愈发桀骜不驯。
他缄默地挽缰勒马,身后那抹极致的红,与烈马通身的墨黑反差强烈,既明昳夺目,又带着诸神皆退的王霸之气。
千夫长觉出,霍平枭似是比出征前瘦了许多。
男人的面容轮廓亦比出征前更显硬朗冷情,皮肤依旧是恰到好处的淡麦色。
遥遥观之,他那双墨黑的眼正微觑着,颇带狼顾之相,浸着淡淡傲睨,凌厉摄人,直惹人背脊发悚。
霍平枭漫不经心地垂下黑睫,甲胄之上痕迹斑驳,依稀可见那场浴血戮战中的刀光剑影。
“嗖——”一声,他倏然挑起陌刀上悬着的那颗人头,已被风沙皲裂的单于脑袋便沿着抛物线轨迹,直往千夫长身前飞去。
千夫长顺势跪在沙地,语带激动地唤道:“末将见过定北侯!恭贺定北侯凯旋归来!”
人头“咚”一声落地后,顽劣的金乌战马仰颈微嘶了数声,透着不耐。
霍平枭复又蹙眉挽疆,他掌骨的力量强劲,挟控着这匹难驯烈马,不让它乱动。
“尽快去长安告诉陛下。”
男人侧颈上的疤痕为其平添了几分刚阳的野性,他低沉的嗓音透着沙哑,淡声又命:“本侯没死。”
第15章 大司马
禁廷,两仪殿。
被召觐见的几名大臣刚刚离殿,鎏金涡纹熏炉里焚着气味沉厚的龙脑,浥浥烟雾正往华贵的藻井升腾而去。
皇帝端坐于龙案前,神情微有不耐,大太监颇擅察言观色,立即看出了皇帝心思,赶忙命宫女将那熏炉里的香料撤了下去。
大太监恭敬道:“陛下,已经戊时了,您要到哪个贵主的宫里用晚膳?”
皇帝蹙眉摆了摆手,脑海中全是大臣们适才说的话——
“陛下,此番北宛一战,定北侯的狼骑团死伤近两千,骊国边军死伤近两万。”
“陛下,定北侯和京畿道的军队刚刚大战归来,士气必然有失,南境黔中道的节度使趁乱,越格招募了大量的壮丁兵员,其余那几个监察道的州郡兵,怕是不能相敌啊。”
思及此,皇帝叹了口气。
大太监劝慰道:“陛下,定北侯这不是从边疆回来了吗,您还担心什么呢?”
皇帝眸色微深,摩挲了下拇指上套的玉扳指。
霍平枭未死,反是平安归来之事,令皇帝的心绪格外复杂,既有喜悦和释然,亦有忌惮和忧虑。
待缄默半晌,皇帝冷声道:“朕白养了南衙的那十六卫禁军,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太子在东宫仆寺竟还能遇刺!”
大太监回道:“陛下,今晨您的旨意已经宣下去了,金吾卫和监门卫那两个卫长的官职都被削了。”
皇帝越想,越觉心中憋闷,他原以为骊国能太平个几年,便在四年前,将霍平枭从剑南道调到了长安,想借此削了男人的兵权。
皇帝不想让外人认为他苛待功臣,也曾赐霍平枭大宅,想用金银和美女将男人软化,最后再封他个无实权的加官,将他的权势架空。
甚而,皇帝还想过干脆让霍平枭尚公主,男人一旦当了驸马,就意外着要远离权利中心。
哪儿曾想,而今时局不易,骊国境内风云诡谲,境外依旧群国环伺。
若是没了霍平枭,非但疆土不保,他这把龙椅或许都坐不稳当。
霍阆卧虎潜龙,一直待在相府称病不出,在霍平枭出征的这几年,他竟不动声色地拿捏住了南北衙禁军的部分权柄。
皇帝甚至有些怀疑,太子遇刺一事,会不会是霍阆对他的敲打?
从皇帝还是皇子时,他就看不破这个幕僚的深沉心思,皇帝清楚,当年夺嫡,皇兄个个比他出众,霍阆之所以选他,也是觉得他更好控制。
皇帝心中虽然憋闷,却也深知,大骊最厉害的骑兵军队,当属霍平枭的狼骑团。
狼骑团的三万兵员,便足可抵其余大军三十万,可这些将士却不会听从他这个天子的调配,他们只会忠于他们的上将霍平枭。
现如今皇帝依旧离不了霍平枭,眼见着南境又要生乱,皇帝再度叹了口气。
若是再不给霍平枭一些实际的好处,让他生出叛心来,那就不好了。
次日。
紫宸大殿的形制巍峨宏大,气势沉雄森严。
散朝后,文武群臣穿过阁门,依次离开外朝。
说来皇帝已许久未在外廷举办过大型的朝会,今晨金吾监的卫兵挨个搜了大臣的身,还查验了他们的勘契。
皇帝象征性地让群臣禀奏了些事,可殿内却没几人仔细听政,诸人惟震撼于——定北侯霍平枭在今日被封为大司马之事。
大司马一职禄比丞相,赐金印紫绶,位列上公,却不仅仅是个名号好听的虚衔,而是正儿八经管着举国军政的实职,于内亦可掌控朝务枢机。
当然皇帝并不傻,长安也不是只有霍家这一个军功世家,可其余府兵分得的那些兵权,却无法对霍平枭拥有的权势造成什么影响。
已有儿孙的大臣纷纷感慨,霍阆到底是怎么养的儿子?怎么他就这么会生?
有了霍平枭这样的骄子,别家儿郎再怎么努力,也难望其项背,怎么与他比较,都是相形见绌。
他们都觉得,或许到了霍平枭这一代,霍家的荣光便已到顶,等霍平枭的儿子出世,他们霍家定会走下坡路。
霍家肯定再出不了比霍阆和霍平枭还要更优秀的子孙,他们倒要看看,这一门二侯簪缨世家的气焰,到底还能嚣张多久。
霍平枭行军向来讲究上楚的兵礼,每逢春冬两季,若无敌人犯境,必会歇战屯田,修养生息。
是以,长安流传这样一句话——
五月长安有两景。
一看,官道两侧初绿槐杨。
二看,鲜衣定北侯御街打马。
朱雀门外,烟柳楚楚,颇带异域风情的胡笳之音不绝如缕。
霍平枭平素不喜乘车舆,皇帝曾赏过霍平枭宝马无数,可在征战时,男人还是喜乘那匹顽劣野烈的金乌墨马。
霍平枭命人将金乌拴在了马厩里,它若行在官道,很容易伤及无辜百姓,是以,相府的马奴一早就在皇宫的高墙外备好了一匹血红色的大宛马。
男人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身形高大峙然,蜂腰长腿,背阔肩宽,那劲健的窄腰被泛着寒光的皮封束住,通身散着王侯的骄矜和冷傲,气度亦带武将的嶙峋硬朗,正往大宛马的方向阔步行来。
“见过侯爷。”
马奴对着他恭敬问安。
霍平枭漆黑的眉眼略显冷淡,他身手矫健地纵上马背,待套着墨色手衣的明晰指骨顺势挽住了缰绳后,男人低声命道:“去沛国公府。”
沛国公府。
前日阮安让黎家下人按照约定的时间,给贺馨芫送了药,贺馨芫的生母房小娘也跟着她到了那处,还差黎家下人央求她,为一个病患治疾。
阮安已与黎意方约定好,他会在五日后,护送她们母子回嘉州,身为京兆少尹,黎意方手下掌管着部分的金吾街使,李淑颖的人找不到她,她和孩子的安危都有保证。
阮安虽然更惦念阮羲的安危,却仍记得她幼年初次诵阅《千金方》时,内心的深深触动。
《千金方》的首章便是讲孙思邈提倡的大医精诚,有两句话仍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阮安亦将这两句话奉为圭臬——
“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生命。”
“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
想当年岭南有霍乱时,阮安没因为贪生怕死,就对病患弃之不顾,她思忖了一番,还是应下了房家小娘的邀约,去国公府给个姑娘看诊。
入府前,她也从黎意方那儿探得了些公府和霍家的渊源,原来老国公的长女大房氏,便是霍平枭的生母,亦是霍阆已故的元妻。
而贺馨芫的母亲房小娘则是沛国公府上的庶女,房家也是骊国大姓,房小娘虽为妾室,却在贺府极有地位。
房小娘也对贺馨芫屡治不好的痘疮起了疑心,贺馨芫那日回府后,将她与阮安的对话告知了她,房小娘这才意识到,原来贺馨芫饮的药、吃的食物,都被主母院里的那些人动了手脚。
可这些内宅的阴司,房小娘也不便与阮安提起。
待邀阮安入了内室,房小娘语气温和道:“我这外甥女也是从剑南过来的,她啊,不喜欢做女红,就喜欢研究药理医方,我跟她说是嘉州的阮姑来给她瞧病,可把她高兴坏了。”
阮安无奈失笑,她要见的这位病患名唤房姌,听房小娘说,她今年刚满十九,还未出嫁。
房姌算是房家的偏支,她自幼丧父,半年前笃信佛教的母亲也走了,身旁并无兄姐弟妹照拂。
房小娘觉得她可怜,便求沛国公将房姌从剑南接到了长安,想着等她安定下来,便给她择个家风清正的人家嫁了。
未曾想,房姌来长安没多久,就罹患恶疾,终日缠绵病榻,看了许多医者都无用。
房姌年岁尚轻,正值妙龄,房小娘自是不想让她这么早就离世,虽说许多医者都说她撑不了多久,她还是决定让阮安试一试。
阮安进室后,见四柱床上躺着的姑娘面色苍白,双颊往里凹着,已然有些脱了相。
房姌看见她后,神情却显露了兴奋,她强撑着精神半坐起了身,待在丫鬟的帮助下虚弱地靠在床背后,朗声问道:“是阮姑吗?”
阮安冲着房姌颔了颔首,觉出这姑娘似是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诊病为先,她还是先为房姌诊了番脉。
纤细的手指搭在姑娘瘦弱的手腕后,阮安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她掀眼,强自镇静地问:“最近有无咳血之兆?”
房姌的眼型偏细,虽病着,可看人时却依旧有神,她如实回道:“有过…今晨就咳过血。”
听罢这话,阮安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依她的病状,若咳血,脉紧强者死,滑者方生。
而房姌的脉搏,却属紧强……
霎时间,阮安温良的眼中闪过一瞬黯然。
纵是她也死过一次,纵是她曾经历过战争霍乱,自诩见过无数的死人,却还是不能将生死一事看淡。
她对房家的这位姑娘很有好感,可却深知,房姌的时日无多。
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并不是医者能让已经死亡的病患活过来,而是尽力地去将仍有生存希望,却濒临死亡的病患从阎王爷那儿救回来。
但房姌的将死之兆,已是回天乏术。
“阮医姑,你别伤心,已经有好多医师都跟我说过这件事…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阮安蓦然抬眼,见房姌正神情关切地看着她,她不禁在心中连连责怪自己。
孙神医曾批评过她,她很容易在罹患恶疾或是即将死亡的病患面前流露出伤感和脆弱的一面,这对于一个医者而言,是万万不该犯的大忌。
她做出那副神情,只会让房姌更伤心。
可这姑娘的性情过于良善,阮安很少遇见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还能如此乐观坚强,甚而还有心思安抚医者情绪的病患。
适才突然来了个丫鬟,附耳与房小娘说了几句话,是以阮安为房姌看病时,房小娘并不在内室。
断完病状后,阮安还是针对房姌的病状,给她开了副方子,寄希望于,尽可能延长她的寿命。
阮安刚要开口对房姌再叮嘱一些话,屋外传来的对话声却让她的神情骤然一变——
“你说说你,突然来国公府,怎么不提前跟姨母知会一声。”
“姨母不欢迎我来啊?”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哎呦,我们仲洵瘦了好多。”
那道男音的质感偏冷,低沉且极富磁性,虽然听上去比几年前沙哑了些,可阮安却仍能辨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的手颤了下,心跳的频率也蓦地加快,呼吸亦不受控制地变得紊乱,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前世临死前,男人为她覆尸的画面。
其实阮安一直以为,霍平枭或许早就忘了她,毕竟二人相处的时日不长。
可却没想到,纵使她的容貌被毁,形容枯槁,那个骄然恣意,唤她恩人的男人,竟还能记得她是谁。
阮安的眼圈逐渐转红。
她万万没想到,纵然自己已然重活一世,可当她再度听见霍平枭的声音时,情绪还是会失控。
阮安已听不见房小娘同霍平枭讲了些什么,只觉男人说话的声音难得带了放松和朗然。
他低哂了声,语气透着笃定和桀骜:“不过是些色厉内荏的乌合之众,真要打起来,也就一个月。”
房姌记得房小娘的叮嘱,阮安来之前,她们曾答应过她的要求,不会将她的身份往外露。
见阮安神色失常,房姌压低了声音同她解释:“那人好像是定北侯,我没见过他,他每次出征回长安,好像都会来国公府看我姑母。”
阮安强自平复着心绪,朝着房姌点了点头。
这时,房小娘问:“对了,你有个远方表妹正好在屋内,她还病着,你要看看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