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彻底的,打心底明白,面前这个人,从不是我所认识的苏域。又或是,我从不认识他。
我总是幻想他是那个样子,总是觉得他和我想的一样。
所以我被他骗了一次又一次,所以信了他一次又一次。
我在谢清运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谢清运似乎想要触碰我,却被苏域一声:“够了。”给呵斥住。
“谢清运,”苏域站在一边,淡道,“既然来,便该知道,你走不了了。”
“我知道。”谢清运答得淡然,“我回来,不过怕你后悔,告诉你一件事而已。”
苏域笑,面上全是轻蔑。
谢清运看着他,从头开始,慢慢道:“五年前,你母亲杨恭淑来到大宣,宣布你是宣德太子遗腹子。当时我父皇便打算将我推上位置,杀了清歌。我稍会医术,不慎之中,发现清歌怀孕一个月。为了保住清歌,我谎称孩子是我的。”
说到这里,我看到苏域面上有了一丝动容,他没打断他,谢清运平平淡淡地说起当年的往事。
不过四年,我却觉得,那些往事似乎很遥远了。
“她那时还喜欢你,不是没期盼过你来救她。可是你救不了她,又不愿意带着她走。她那时一无所有,一无所靠,只能靠我…”
“…”
“我们设了局。当天她就站在巷子里看着你,我很怕她会冲出去,就死死拉住她。可她最后还是跟我走了。只是转过身,她就哭了。那是她作为叶清歌的最后一夜,却从不是她对你爱情的最后一夜。”
“后来她化名谢萱,和我成亲。成亲之后她晚上经常做噩梦,但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从来都是叫你的。她始终信着你,始终爱着你…”
“清运,”我无法忍耐,哽咽打断,“别说了。”
“怀孕的时候,她忧思甚重,”谢清运没有管我,径直说着,“大夫建议她还是流掉这个孩子,可是她还是固执留下了。因为她知道,也许这一生她都和你再无交集了。我心知既然她要留这个孩子,我便该为她好好地留。于是她还怀着的时候,我就给她吃延缓孩子生长的药,那是我游历在外时偶然得到的药,盛京无人知晓,所以,那个孩子并不是早产。他是足月生的。”
“你是想救叶清歌和叶瑞琪吧?”听到这里,苏域忍不住笑出声来,“叶清运,你也有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候。”
“孩子长大后,他随母相,但眼睛却像你,”谢清运没管他,继续道,“还是个婴孩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明显,快三岁的时候,便就是个外人,也能看得出来。清歌心中惶恐,我也担忧,于是寻了个擅长换脸之术的大夫来。当年你我父亲便是换了脸,如今给一个孩子换个容貌,也不是大事。”
“于是趁着清歌一次生病,我谎称带着孩子出去玩,便让人给孩子微微调整了一下眼睛。孩子回来之后,慢慢长大,看着就不大像你了。”
“你不信,没有关系,”谢清运抬起头来,看着苏域,慢慢道,“你大可叫一个大夫来,看看瑞琪的眼睛,是否被人动过。你甚至可以让一个擅长换脸之术的大夫来,让瑞琪恢复他本来的眼睛,看看是不是像你。”
苏域没敢说话,他死死地盯着谢清运。谢清运面色坦荡,他微微地笑了笑,转过头来,同我温和道:“清歌,”他叹息出声,“我日后再护不住你,你日后跟着陛下,莫要再委屈自己。”
我呆呆地看着他,未曾想过,原来这么多年,他曾为我做过这些。这么多年,我所有的爱与委屈,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走上前来,揉了揉我头顶的发,一如当年。只是这个清俊的贵公子,不知为何,眼里竟也弥上了一层朦胧。
“清歌,”他沙哑出声,“如果当年,我未曾离开,那该多好。”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滂沱而下。苏域沉吟了片刻,终于大吼出声:“来人!来人!让太医跟我走!”
说罢,他便风风火火冲了出去。我同谢清运立刻提着剑,带着谢清运跟着跑了出去。
苏域要做什么事,向来极快。我们一行人骑着马直接到城门之上,此时城门外来来往往,有许多人在城楼下围观。苏域带着我们一路跑向城楼,让人将小桃子和瑞琪提了上来。
他们是被绑着手,一丝不挂地挂在城楼上。两个人浑身都带着伤,明显在被吊起来的时候就用过私刑。小桃子身上更是带着一些让人心惊的伤痕,我不由得心头一跳,忍不住颤抖了手。
两个人都很虚弱,瑞琪更是面色青紫,呼吸微弱。
谢清运面色一黑,在人提上来的瞬间,便将瑞琪抱紧怀里,高喊道:“太医,银针!”
太医们年迈,来得慢些,从人群中挤进来的时候,看见谢清运抱着瑞琪还有旁边刚刚救下来小桃子,脸色一变就冲了过来。分成两拨人来到小桃子和瑞琪两边。
苏域面色不善,冷声道:“太医,验一验这孩子的眼睛是否被动过手脚。”
太医不说话,迅速拿出银针,往瑞琪身上扎下去。谢清运将手放在瑞琪身上,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你们这是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吊一夜就会死吗?太医!”
“陛下!”我一把拉住苏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瑞琪,我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我害怕,让我惶恐,让我几乎被恐惧淹没。
明明是白日,明明日头高照。然而看着瑞琪毫无生气的脸,我却觉得格外的冷,觉得周边似乎都被黑暗吞噬。
苏域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安,转过头来看我,片刻后,放缓了语气道:“清歌,不会有事的。我小时候经常…”
“陛下…”太医插下最后一根银针,瑞琪整个人抽搐了片刻,而后整个人挣扎着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楚我,他看着我的方向,张了张口,也不知叫了什么,然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在心上猛地碎裂开来,太医叹息了一声,在鼻息、脖颈、胸前探了探,转过身向苏域叩首,无奈道:“陛下,瑞琪殿下体质虚弱,元气受损,微臣尽力,却已无力回天。”
话刚说完,全场都愣了。
便就是一向淡然的谢清运,抱着那个孩子,也露出了呆愣的表情。他呆呆地看着怀里的瑞琪,似乎不敢相信这件事的发生。
我瞧着,有那么一瞬之间,我觉得世界都将我隔离,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我和瑞琪,而他躺在那里,安静的,乖巧的。
他从小就听话,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很少哭闹。
他早慧,众人都夸他日后长大,必是天纵英才。
他孝顺,不过四岁的年纪,已经会在危难时候端坐在我旁边,像一个大人一样,同我说:“孩儿乃男子汉大丈夫,母亲在此,自当保护母亲。”
他是我的骨血,我怀了他,生了他,养了他。我本想看他从年幼到长大,娶妻生子,平安美满。
然而他才四岁,便安静地躺在了这里。
他的父亲在这里,他的母亲在这里,然而他却死去了。
死得如此屈辱,如此痛苦。
他被人用了私刑,被人扒光衣衫,皇家子弟,名门贵族,却以这样屈辱的姿态,被挂在城楼上,供人围观、耻笑,一天一夜。
而做这一切的这个人,竟是他的父亲。
我流不出眼泪,我发不出声音。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疼得我再无言语。
我只能死死地盯住苏域,他看着我,面上竟然有了慌张之意。
“太医…叫其他太医…”他开口,转头躲过我的目光,冲着太医道,“刚才不是还活着吗!救啊!叫其他人啊!”
太医不说话,跪在地上,已全然是认命领罚的姿态。
谢清运静静地抱着他,好像以前他下朝回来,在庭院里抱着瑞琪玩闹时一样。
我走过去,向谢清运伸出手来。
他抬头看了看我,低下头去,终于放开了瑞琪,我蹲下身,抱过瑞琪,轻轻抚上他柔软的发丝。
他真的去了啊,身体都已经变得冰凉,变得沉重。我将他揽进怀里,周边终于不再有声音。我总觉得他其实就是睡着了,就像小时候一样。睡不着便要我抱着,摇啊摇,便就睡着了。
等到他睡够了,睡醒了,便会睁开眼,笑眯眯地喊那么一句——母亲。
谢清运来拉我,声音亦是哽咽:“清歌,先回去吧…”
我没说话,呆呆地抱着我怀里的孩子,许久后,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只是一面笑,一面落下眼泪来:“苏域…苏域…”
我喊着他:“你不是要验吗?你不是不信这是你的孩子吗?让擅长易容的大夫过来!让他们过来!”
“这个孩子…”我颤抖着声音,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如此委屈,如此屈辱,“是你的!是你的啊!”
苏域看着我,神色慌张。他摇着头,不断地摇着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我的…”
“是你…”我猛地闭上眼睛,高喊出声来,“瑞琪是你的孩子!你是他的父亲!但你杀了他…”
“你亲手杀了他…”我心脏紧缩起来,眼泪落下来,哀泣出声,“他才四岁…他才是个四岁的孩子…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将他如此凌虐至死…”
“我说了不是!”他猛地高吼出声来,“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你骗我!你骗我!”
说着,他一步一步退开,通红着眼,沙哑着声道:“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了…怎么会不骗这一次呢?你从未喜欢过我,从未爱过我,怎么会留下这个孩子呢?”
我抱着瑞琪,心里不知是哪里来的畅快。我看着苏域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迷茫的神色,痛苦的模样,竟就有种快感涌了上来。
“他怎么不是你的孩子呢?”我大笑起来,步步紧逼,“苏域,你看看他的眉眼,你让人来恢复他原本的容貌,你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孩子?”
“你总说我不爱你…”
“你总说我骗你…”
“可你骗了我多少次呢?你又有多爱我呢?苏域,你对我的感情,从来没有我的情深。你看着我陷入地狱不曾援手,我不怪你;你羞辱我,我不怪你;你不顾我生死执意往前,我不怪你;甚至于你骗了我,你利用我害了清运,我都未曾真正恨你。你说我爱你有多深呢?在我走投无路,在我一片绝望,在我一无所有,在我呼喊到声嘶力竭都不曾有人回应的时候,我依然冒险,想要留住这个孩子。”
“你以为是为什么呢…”
我压低了声音,内心甚至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感情都涌现而出。如同天翻地覆,山崩水破,让我的喉咙显得如此细窄,只能勉强爆发吼出:“因为我想留住你给我的东西,唯一的东西!我留不住你,我求不得感情,我唯一能够念想的,只有这个孩子!只有这个孩子!”
苏域没有说话,周边一片静默,只有我压抑着的哭声。一个背着箱子的人由士兵领着,匆匆忙忙跑上了城楼。他先是给苏域行过礼,高声道:“小民画皮师温染,见过陛下。”
苏域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我和瑞琪,面上神情满是迷茫:“我想知道那孩子最初的容貌…”
他沙哑着声音,指着瑞琪。温染刚忙应是,走上前来。
我见他端详了瑞琪片刻,从方盒里拿出了药水、刀、线各种东西,然后同我道:“夫人,让一让。”
我不说话,亦不动弹。温染有些为难,劝我道:“夫人,您总不想让小公子死后也不是自己的脸吧?”
我被这话说得一愣,呆呆地看着我的孩子。
他已经死得够屈辱,又怎么能再这样上路呢?
于是我颤抖着,将孩子慢慢放到了地面上。温染立刻开始在他脸上动工,不消片刻,瑞琪便换了个面容。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狭长的凤眼,浓密的睫毛,仿若是神仙画笔勾勒而成,同他父亲一样美艳。
苏域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天空乌云密布,雨滴突然大颗大颗落下来,落到了他面颊之上。
他凝望着瑞琪,望了许久。终于,他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勇气,走到我身前来,蹲下身,颤颤朝着这个孩子伸出了手。
他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害怕地抚上他冰冷的面容。
“怎么可能…”他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他靠我靠得这么近,我鼻尖全是他身上的香味。我抱着瑞琪,听着他否认的声音。雨水啪啪地打在我身上,那么一瞬间,那么漫长的瞬间,我突然冒出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
他该死的。
我、他,都该陪着瑞琪一起死的。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瑞琪的眼睛,看他眼里震惊的神情,心里的恶毒犹如毒蛇一般缠绕而上,甚至来不及我反应——
一阵惊雷劈过,也就是那么一刹,我鬼使神差地捡起我带来、而后放在地上的长剑,在苏域还未回神的瞬间,猛地捅进了苏域的身体里。
周边人尖叫起来,大吼起来,太医扑上来,有人来拉扯我。而苏域就待在那里,胸前全是盛开的血花,看着我的目光里,有呆愣,有心疼,有痛苦,有悲伤,甚至,还带了一丝轻松。
“苏域,我们去死吧。”我拼命去拉扯他,士兵拥上来,试图按住我,我拼命挣扎着,想要更靠近他一点,“瑞琪死了,他在等我们。你与我去死吧,一同去陪他!”
“我们没能好好地活着,”我眼泪全是眼泪,抓住了他的衣角,他一言不发,苍白着脸,任由太医架住他。我被士兵按压着往后拖,却死活抓住了那一片衣角,沙哑着声道,“便一同去死,在黄泉路上相随,也比今日好。”
他没说话,张了张口。
周边声音太大,那雨声太大,风声太大,人群喧闹之声太大,以至于把他的言语淹没在了风雨之中。
我听不清他的话,只看到他隔着雨帘,慢慢对我露出了笑容。
血在他胸口顺着雨水而下,他面色越发苍白。太医们将银针插入他各大穴位,担架也抬了过来。
他们拉扯他,试图将他抬到担架上,他似乎再也无法支撑,慢慢闭上了眼睛。然而在与我分离的瞬间,却有个声音再次传来。
“好。”他的声音,终于让我听到。我呆愣在那里,也就是那片刻,担架被人抬起,我死死抓紧了他的衣角,旁人再顾不得,一剑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