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和梦中人说这么多呢?说再多,这也终究只是梦境。我已经习惯沉默,那么又何必再开口?

于是我就枕着他,看着他躺在我身边,我感觉许多年未曾有过得安宁,也不知是何时闭上的眼睛。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大半。一个陌生的侍女上前来询问我:“娘娘可是醒了?”

我看着她,不由得愣了愣:“小桃子呢?”

“陛下已将小桃子擢升为内务府总管,到陛下身边去了,日后就由奴婢服侍您。”

我没说话,直直地看着她:“那就将内务府总管给我叫来!”

“陛下下旨之前,您不能见小桃子。”

她话刚说话,我便直接出手,扣住了她的咽喉。她面上有了一丝痛苦之色,我冷声道:“今日我若见不到小桃子,你便也再也不见其他人了。我问你,小桃子去哪里了?”

“娘娘,”侍女话说得极其艰难,“奴婢不知,您可自行去询问陛下。”

我见审不出什么,将她一把推开,直接下床准备离开的时候,袖子里突然掉出了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掉出来的瞬间,侍女明显受到了惊吓,呆愣在了那里。我愣了一秒钟,随后内心仿佛是掀起了惊涛巨浪,声如擂鼓。

那是一根小指。

这跟小指有烫伤,我一眼便看出了是谁的。

年幼时我喜欢吃油炸的食物,父皇不准御膳房给我做,小桃子便自告奋勇给我开小灶。

他人笨,学不会,总是被烫伤。有一次他小指被烫了一个巨大的泡,还化脓发热,差点丢了半条小命,从此便留下了一个疤痕。

这跟小指在我的衣袖里,明显是小桃子趁着他人不注意放进来的。

他为什么要留一根小指在这里?是什么情况,让他连书信都来不及写,只能斩下一根小指给我示警?!

我弯下腰,颤抖着捡起这根小指,片刻后高吼出声:“我的孩子呢?!”

宫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我疾步走了出去,侍女们纷纷冲上来,跪在地上拦我:“娘娘请息怒,娘娘请歇息!”

“瑞琪殿下呢?!”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宫人,厉声询问:“小桃子公公、瑞琪殿下去了哪里?”

宫人们不敢说话,只是挡在我面前,拼命磕着头,高喊:“娘娘息怒。”

“叶清玉在哪里?”我冷声开口,“我要见他!”

“陛下公务繁忙…”一个宫女开口,不等她说完,我一脚踹开她,直接往外走去。所有宫人们都来拦我,拉扯我的衣衫,抱着我的大腿。我心上焦急,怒吼出声来:“你们谁敢再拦,我就动手了!”

宫人们似乎被下了死令,竟是真的不放手,只是不断喊着:“娘娘饶命。”

“叶清玉在哪里?”我冷声开口,“我要见他!”

“陛下公务繁忙…”一个宫女开口,不等她说完,我一脚踹开她,直接往外走去。所有宫人们都来拦我,拉扯我的衣衫,抱着我的大腿。我心上焦急,怒吼出声来:“你们谁敢再拦,我就动手了!”

宫人们似乎被下了死令,竟是真的不放手,只是不断喊着:“娘娘饶命。”

我心中焦急,终于一脚踢开了一个宫女,广袖瞬间将宫人们从我身上拍了下去。

他们都没什么武功,片刻之间便被我推开。我足尖一点往外冲去,便看见一群御林军从长廊而来,往我冲了过来。

我二话没说,直直冲上前去,在为首的那人拔剑的瞬间,一把扑倒他的身后,他转身拆招,我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迅速扣住的脖子,将他拿剑的手一按,便劫持住他,转身对着一群御林军道:“叫叶清玉来见我!”

“陛下有旨,”被我扣住的人嘶哑着嗓音道,“近日不见娘娘,还请娘娘少安毋躁。”

一听这话,我便知道不好。心里咯噔一下,血色瞬间淹没了我的眼睛。

我心跳得飞快,我想小桃子怎么了,瑞琪怎么了,谢清运怎么了。

为什么一觉醒来,他们都不见了,只留下小桃子的断指,而苏域不愿意见我,到底是为什么?

我剧烈喘息起来,大吼出声:“带我去见陛下!”

“卑职不敢违抗圣上旨意。”

“你不敢违抗圣上旨意,”我怒吼出声来,“就不怕死吗!”

对方不再说话,我架着他往前,吼道:“都给我退下!不然我杀了他!”

没有人退,手中拿着盾牌和剑,静静地看着我。我终于等待不下去,一剑割开了劫持着的人的喉咙。血花溅开来,喷了我一脸,我将对方一推,足尖一点,直接朝着御书房冲了过去。

我心里一片空明,什么都无法记得。

我只知道我要找到苏域,我要问他,瑞琪在那里,小桃子在那里。

我心里害怕,心中惶恐,那么多年,从来未曾那么害怕过。整个世界仿如就是我此刻所看到的一样,大片大片血色,追上来的追兵,尖叫奔跑的人群。

而我一个人,始终一个人,在这里逃跑,寻找,流窜,只为找那么一个人。

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遍,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皇帝寝宫终于看到象征着皇帝所在的御前侍卫。

那里比其他宫殿都戒备森严得多,御前侍卫们守在大殿门前,我站在广场上仰头向上看去,是迎风飘扬的旗帜,一阶一阶青石台阶拥着中间的龙纹御道向上,似乎直达青云之际。

我此刻已经全身是血,手中的剑也有了热意。御林军在我身后迅速结集跟来,前方的侍卫看到我的姿态,也立刻召集人来在前方摆出了阵势。

我提这剑,踏上青石台阶,高喊出声:“叶清运,你出来。”

没有人回应我。

我继续往上走,终于到了侍卫们的警戒线。他们像蝗虫一般,密密麻麻扑了过来。我拿着剑,拼命挥砍,往上。可无数人的劝说声在耳边,叫喊声在耳边,刀剑声在耳边。可我却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想起瑞琪乖巧叫我“母亲”的样子,小桃子抱着我大腿喊“殿下”的样子。

我想他们在等我。我得去救他们。

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要见到苏域…我要见他们。

可时间过得那么快,可我走得那么慢。

每一步都是这么困难,每一剑都挥砍得这么艰难。

我一声一声喊着叶清玉的名字,我感觉血水从青石台阶上漫下去,浸湿了我的鞋底。我再也忍不住,号哭着高吼出声来:“苏域!”

这一声喊出来,我竟觉得胸间带了血腥之气。寝宫突然跑出一个太监,高喊了一声:“住手!”

他一喊,全场便停下手来。从我身边慢慢散开。

我拿剑撑着自己,站在人群中央。看见那太监站在高台之处,然后宫殿大门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慢慢打开。

我喘息着,一步一步,艰难地撑着自己走了上去。

一步台阶,又一步台阶。那么一步一步之间,漫长得让我仿佛我已走完了这一生。

我走到大殿门口时,便看见苏域坐在大殿正中央。他穿着金黄色常服,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也不知是看向了哪里。我慢慢走进去,他也没回过头来。我艰难地跪了下去,沙哑着声道:“罪女谢萱,特来请问陛下,罪女之子叶瑞琪与侍从小桃子今在何处?”

“刚才我听见你叫了我的名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悠悠道,“你的女声很清脆,比当年好听。可是那时候你叫我的名字,我心里满是欢喜,如今你叫我的名字,为什么我只会心疼呢?”

“请问叶瑞琪与小桃子今在何处?”

“我昨夜想了很久,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想了一夜,也不曾有定论。可事情已经做了。还能怎样呢?”

我没回他,定定地看着他。他转过头来看我,苍白着脸,勉强笑了笑:“叶清歌,我一直很恨自己。因为我爱你,爱得已经没有了底线。我说了很多次要恨你,要杀你,要对你不好。可是每一次,我却连重话都不敢对你说。”

“我不敢让自己对你不好。你成了我的羁绊,我怕你伤心,怕你难过,于是作茧自缚,一局棋下得乱七八糟,几乎下下不去。”

“可是叶清运总是要杀的,你总是要成为我的,我这么犹豫,难道你就会对我好一点吗?你就能离我近一点吗?你爱的终究是叶清运,我做再多,又怎么样呢?”

“陛下,”我忽视掉他所有言语,直直看着他,“小桃子和瑞琪,在哪里?”

“我若不告诉你,”他苦笑起来,“你会怎样呢?”

“若陛下不告诉谢萱,我便当他们已经死了。”我答得淡然,回答之后,我竟觉得有那么些解脱,笑道,“谢萱忐忑一生,胆小一生,牵绊一生。如今既已了无牵挂,那也就当潇洒一回。”

说着,我举起剑来,含笑看着苏域,朗声道:“陛下,谢萱几次经历生死波澜,每次都想,只要过了这个坎,平稳安乐便再前方。可谢萱忐忑不安一生,平稳安乐的时光仅有两段。”

“谢萱年少时曾遇到一个男子,他虽然看似凶狠,实则坦率;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情深义重。谢萱与他在一起,心中甚安。哪怕万军相围,哪怕火海瀑布,哪怕世家之争,谢萱都不曾害怕。他是谢萱心中的明月,虽求而不得,却始终照亮一生。”

我说着,眼里慢慢有了模糊之意。而他看着我,微笑着,眼里也有了眼泪。他没说话,静静地听我说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后来谢萱经历生死。爱人背叛,亲人别离。我父为我而死,而我以为的父母,则一心要我死。身若浮萍,无依无靠,而这个时候,谢萱有了孩子,有了瑞琪。若说谢萱的明月照亮一生,那么瑞琪便将陪伴一生。若说谢萱因明月心安,那谢萱身为母亲之后,便因孩子而坚强。那个孩子给了她欢乐、希望、未来。”说着,我剑逼近颈间,血慢慢流了出来。我看着苏域,我知道,若苏域不肯说出来,必然是因为那样的结果,已是我无法承受的。

“如果他没了,谢萱一生,也就再无活下去的念头。”

说着,我便要将剑划过颈间。苏域突然开口:“他活着。”

我微微一愣,苏域慢慢走过来,握着我的手道:“清歌,你从来只有在求我的时候,会对我说这样的好话。哪怕我知道是假,却也很是欣喜。”

“可是清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眼里含着眼泪,慢慢道,“我不能始终被你操控着,当你的傀儡。他们都活着,”说着,他顿了顿,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惶恐,他笑了笑,却接着道,“可是被扒光了挂在城楼上,所有人观赏着。”

扒光了挂在城楼…

我听着他的话,想到了那个画面。

那个画面我见过,那年芳娘刺杀陈寅后,便是被这么挂在城楼上羞辱。我想到瑞琪的年纪,想到小桃子的身体,不由得气血涌了上来。

“你疯了吗…”我因怒气颤抖了声音,“他们一个是孩子,一个是个太监。你这样做,是疯了吗!”

“我没疯。”他说得平淡,“叶清运就在皇城附近,但却始终找不到他。他带着先皇遗诏,始终是个忧患。”

“我等不了了,便去抓叶瑞琪,想把他剥光了绑在城楼上。我就不信看到自己儿子被这么羞辱,叶清运还能按捺得住。就算按捺不住我也赚了,反正我看这小兔崽子,已经不顺眼很久了。”

“可是小桃子拦我。”

“他拼了死命拦我,于是我将他一起抓了起来。”

“他始终挡在叶瑞琪前面,真是个好奴才。当时他看着我,不断重复什么叶瑞琪是我的孩子,我会后悔的。”

“真是好笑…”他大笑起来,“你们主仆都一样,从来只有在利用我的时候对我说好的。当年你骗我说爱我,让我像傻子一样被天下嘲笑了这么久。如今为了救叶瑞琪,小桃子又想骗我认下这个儿子。”

“好笑…”他拍着大腿,“真是太好笑了。”

“那真的是你的孩子…”我忍不住开口,“他不是…”

“闭嘴。”他冷冷地看着我,眼里全是嫌恶,“叶清歌,一个孩子,一会儿是叶清运的孩子,一会儿是我的孩子,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没说话,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原来面前这个人,日积月累里,已经这么厌恶我。

可是明明骗我的是他;

明明伤害的是我。

他又为什么,又凭什么,在这里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我不由得笑了开来,慢慢道:“对,我骗你,他是叶清运的孩子,他是我和清运的结晶,与你半点关系没有,我此刻告诉你他是你的孩子,只是想让你放人而已。”

“那么陛下,您告诉我,您要我怎么做,才愿意放人?”

他没说话,许久之后,他慢慢道:“我要找到谢清运。”

“好,好得很。”我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我帮你找到谢清运,你放了他们,并放他们走。天涯海角,绝不留在盛京。”

他点头,笑了笑:“看来,谢清运终究也是比不上这个孩子。清歌,那一年我看着你抱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只要这个孩子在,我便再也靠近不了你了。”

话刚说完,便传来了太监了通报声。

“叶清运觐见——!”

我猛地回头,然后就看到那么一个人。蓝袍雪衣,手执长剑,带着温和清俊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苏域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有些诧异。

谢清运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前来,低头凝视着我。

“怎么把自己弄得全身是血呢?”他轻叹出声来。我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摇着头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他笑了一下,温和道:“我不来,你怎么办呢?”

“他不是你记忆里的人,”他眼里全是疼惜,“你还不明白吗?这么久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我懂了…”我哽咽出声,“我错了。清运,我错了。”

我懂了,清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