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如同窗外吹入的风,潮湿中带着点凉。

“后悔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他问了我这三个字。

“后悔什么?”我反问。

“后悔活着回到这里。”

“我为什么要后悔。”

他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回答,也幸好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若说出来,我不会原谅他。

他没说。

真好。

因此沉默了一阵,我问:“刚回来那天,我记得听你说过,明朝的时候,你利用狐狸进入那个时代的方式看到了未来。当时我没有问,但这会儿我突然挺想知道的,那个时候你究竟都看到了些什么,让你突然决定要帮我回到未来?”

这个问题铘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强求。

好奇心早已杀死了当初那只猫,不说就不说吧,有些事情未必知道就是好,譬如我不愿他说出口的那些答案。

狐狸消失后第四年又六个月,疫情逐渐退去,城市逐次解封,闷热的气候无声无息进入了梅雨季。

天一热我又开始捣鼓起了冰点,四年如一日,每到这个季节我就习惯性做起牛奶冰。

不过,曾经算是夏季狸宝的主打头牌,可惜现在到了我的手里,终究没落了。

狐狸的手艺无人能及,明明看似很简单的东西,无论我怎么研究,总也做不出他那种软糯细腻的冰淇淋口感,和不过甜不过腻刚刚好的滋味。不过每天依然还能卖出四五份,托了以前那些老顾客的福。

然,每每他们要过牛奶冰后,总不忘问起狐狸。

“老板娘,好久不见你家那个漂亮的伙计了,他人呢?”

“回老家休假啦。”

“休假?好像休好久了哦。”

“上回是出差。”

“这样啊,真是可惜,太久没见到,真想他啊。”

“就是就是,他不在,吃东西都不甜了,好想他啊……”

我也想啊,可我连说的勇气都没有。

林绢出国后的第七个月,她发来消息说,她在准备离婚了。

才结婚几个月就打算离婚,当真是定不住的性子。

不过她那位丈夫貌似更定不住。西班牙人,热情起来一团火,可惜遇到美女都是一团火,终究是烧得过旺,连林绢这样对爱情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得过且过不下去了。

她说这样也挺好,本来也已在西班牙待腻,离婚后打算去雅典走走,再去芬兰转转。

我着实是羡慕了,想起之前去昆仑,那么巍峨壮观的地方,我竟因为太冷而没有好好多看几眼,因此回来都没好意思跟她说。

是否还要再去一次呢?虽然铘说那并不是我所以为的昆仑仙境。但那样壮丽的景色,无疑是人间仙境。

总有一天,不带有任何杂念的去一次吧。

重新渐渐开始忙碌起来后,天热与天冷的交替仿佛只是一瞬间。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将要到来。

只是这次春节,狐狸依旧不在,林绢也已跑去看金字塔了。

隔壁小胖子已经读中学,冰淇淋是不会再来混吃了,听说他在学校居然已经谈了个女朋友。

而我,依然是本条街有名的光棍老板娘。

曾经有个神仙般漂亮的老板,后来被老板抛弃了。街坊们如是传说。

呵。

有时候难免会想,这辈子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如此了,再往后等上几十年,我还能等到狐狸么?

没有谁能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也不愿多去想,只好又偷偷把被铘放进抽屉的照片取出来,摆在了收银台上。

铘看到了,好在他什么也没说。

不过刚被他看见的那几天,每晚总会来蹭点灶香味的孤魂们,一个也不见过来。

一度我疑心它们是不是被铘吃掉了,好在几天后又看到它们偷偷摸摸地围着盘冷掉的糯米糕转,一问才知道,前几天它们感到这房子煞气太重,它们靠得稍微近点几乎就魂飞魄散了,哪儿还敢靠近半步。

我叹气。

很多时候我总也想不明白,铘现在为什么又愿意这样碌碌无为地待在这儿了。

他明明对我还是有气的,气我永远成为不了他当年的神主大人,气我回来后活得像外面那些孤魂野鬼。

但他没有再次离家出走,好似已经认了命。

说到命……

蓝最近又心血来潮想给我算命了。我没让。

每次他给我算命都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他说,万一呢?

我还是没肯让他算。

但他仍坚持给我算,所以又一次带着牌来找我的时候,我手一抖,一把火就将他手里的牌给不小心点着了。

这下总得老实了吧?

谁知扭头关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幸灾乐祸地在门外朝我笑:姐姐,完了,火煞见红是为血。姐姐要遭逢血煞……

我呸。

信他的邪才怪。

这个招摇撞骗的。

但偏偏这招摇撞骗的混蛋算命总是算得那么准。

几天后,我真的就碰上血煞了。

那天是除夕。

特别忙,或许别家都停了业,所以这天我一口气接了好几个大单。

总算忙完之后,没等休息,我想起来年货都还没准备妥,当即就匆匆忙忙赶去了附近的商场。

受疫情后遗症的影响,商场里人特别多,排队特别长。

因此一通抢购后,出门时天已近黄昏,留给我做年夜饭的时间可不多了,偏偏还下起了雪。

今冬第一场雪,也是我回来四年后的头一场雪,雪下得特别大,一时让我看着有些感慨。

曾记得狐狸形容这座城市的雪,仿佛中年男人的头发,似有若无。

他说无霜城的雪才是真正的雪,那种漫天飞旋的苍茫再加上缭绕的妖气,堪称人间绝色。

不知道今天这场雪跟无霜城相比是怎样的,几分钟后雨刷对飞扑过来的雪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以看清前方逐渐被雪花吞噬的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遇到了问题。

不知是否受到了这场大雪的影响,车载导航似乎出了偏差,原本开熟的路我一直没看导航,等减缓速度时无意一瞥,我发现我走的路距离回家那一条,竟偏差了五六公里的距离。

怎么会错得那么离谱?

我努力想着自己刚才一路从商场往回开的经过,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变了哪条道,才会把回去的方向给走偏了。可是看看窗外,我确实没走对路。

于是边琢磨边纠正了方向继续往前开,又再开了几分钟后,我看了眼导航,发觉偏得竟然更加远了。

就离谱。

再怎么路盲,再怎么导航错误,怎么会把方向错成这样?

脑中念头一转,我干脆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下车,然后摸了摸手腕上的锁麒麟,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开一瞬,一眼看到前方那块被雪压着的路牌,我就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了。

阴阳路。

哪个正常地方的路名会叫阴阳路?

哪条正常的马路上会除了我之外没有一辆车,一个人?

风雪茫茫,交织出一张冰冷雪白的网,无声无息将我网罗其间,而在此之前我完全察觉不出它的存在。

来者不善。

瞬间将龙骨剑从掌心里拔出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轻轻一声笑:

“好久不见,梵天珠。”

我将剑倏地举起,却又缓缓落下。冰冷的风里夹带着血腥的气味,话音离我很近,所以不用回头也能看到他猩红的长发,它们被风吹着拂在我脸侧,如一只只不安分的手。

见我收手,他轻笑了一声。

冰冷呼吸吹在我耳朵上,发丝飘动,人影也飘动。

回过神时,他已从我身后翩然做到了我面前那棵盖满积雪的大树上。

轻飘飘身影只在树上拂落几片血。

他低头看着我,如同很久很久之前,我第一次在那棵银色菩提下见到他时的样子。

术士的预言应验了,我碰上了这辈子最不想碰到的血煞。

血罗刹。

全身血液似一瞬间凝固,我僵硬站着,不知道被他找到的这一天,我的命运将会怎样。

或许是死。但一天未确定狐狸的下落,我怎甘心死在他手里。

所以缓缓将剑收回手心,我将心里情绪小心藏了起来:“好久不见,刹。”

“坐。”他朝身旁树枝拍了拍。

不等我回应,身子一轻,有什么东西卷在我腰上,倏地将我提到了那支树枝上。

我依言在树枝上选个较宽的位置坐下。

他看着我小心谨慎的模样,没吭声,只安静笑着。

这同我上次见到的那个他,好似两个人。

记得他来到这里的最初,他找到了我的家。

那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充满杀气的。他将我家一撕为二,若不是有狐狸挡着,被一撕为二的恐怕就不止是我的房子。

但此时此刻的他,就跟几千年前我在菩提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或者煞气。

脸上带着妩媚的笑,仿佛刚刚才狐仙阁里走出来的一个无害的妖精,他在我坐稳后目光悠悠转向他前方的某处。

这令我下意识朝他多看了两眼。

“在我脸上找什么?”眼角余光瞥着我,他问。

“在找你把我引来这里的原因。”

他轻笑。片刻,他朝前方指了指:“你在那儿能看到些什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马路,商城,广场,雪,以及一辆刚刚开过去的车。”

“人呢?”

“……有一个,在那边的人行道,刚刚走过去。还有两个,好像准备进商场。”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座城市的人特别多,似乎哪里都找不到这么空荡的地方,尤其如今天这样的日子。”

“大家都被这场疫情搞怕了。”

“疫情。”看着远处那两个慢慢消失在商场门内的人影,血罗刹拈着手边碎雪,若有所思:“瘟疫,战争,从古至今这两者似乎有些形影不离。梵天珠,你猜猜这两者之后,接着来的会是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看向他:“说实话,这场瘟疫,跟你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他莞尔:“为什么会这么问。”

“当年为了对抗佛祖,你能造出血族那种逆天的东西。如今太平盛世突然出现瘟疫,偏偏我又见到了你,这不能不让我生出些不太好的联想。”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他看着我,略收敛了些神色,“梵天珠,我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你。”

“看过了,那我可以走了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

“除夕。”

“除夕什么日子?”

“过年,阖家团聚日。”

“那你今天团圆了么,梵天珠?”

这问题令我喉咙霎时哽了一瞬,继而抬起头,我看向他:“没有。”

他殷红的眸子闪了闪,侧身靠在树干上:“巧了,我也没有。”

“这又怎样呢。”我问。

“你的狐狸消失了。而托你的福,曾经每一年都伴随在我身边的碧落以及红,也消失了。”

“这又,怎样呢?”我再问。

话音里带着我无法控制的微颤,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觉。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在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这问题时,他道:“既然你也无法团圆,我亦是孑然一身,不如今日我俩一起搭伴过个年。”

我愣了愣,继而笑出声:“这笑话有点可笑。”

“确实有些可笑。”话音落,他抬手拂过我脸侧的头发,然后不知有意无意,冰冷手指搭在了我颈部的动脉上:“坦白说,我是来杀你的。”

我呼吸顿了顿。

下意识将手往左掌心摸去,但一转念,我将手指暗里用锁麒麟划了道口子。

“若你想这里上万住户死于你一念之间,你尽可以召唤出明王法印。”

他轻易看出了我的想法。

手脚一瞬冰冷,我没有看他,亦没再有任何举动。

无法冒险。

虽然路牌不正常,周围也空得不正常。但无论路面,还是周围民居,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哪怕此时此刻我看不到一个人影。

想来是结界的作用。

一万多条人命,我见识过明王咒毁灭的力量,所以知道他没有信口开河。

尽管不知他话里多少真假,但就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默不作声以平静同他对峙。

半晌,听见他问:“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我问。

“梵天珠大灭时断绝了前尘所有记忆,并被剖出元神珠,却依然能在转世至今的现在,摄取曾经的力量,足以证明梵天珠死时,有一样东西无意中保全了她远古神魂的不灭。”

“那东西是什么……”

“你猜。”

我不用猜。

时至今日能令他在红老板和狐狸全都消失后还继续追杀我的东西,会是什么。

必然是对于血族来说最为在意的东西。

“华渊王的心脏。”

他微微一笑:“没错。”

“那颗心脏……在我身上?”

“呵,饶是红老板也没想到,他找寻这颗心脏那么多年,却不知曾经离它仅仅一步之遥。”

“所以现在,你替他来取了。”

他莞尔:“说错了,梵天珠。这叫物归原主。”

话音刚落,他眼里暗芒一闪,因为我一把拽住他衣服将他往树下用力推去。

随着同他身体的一同坠落,我倏地抽出龙骨剑便往他身上刺。

孰料剑出一刹,未见他怎么出手,只间眼前一道猩红掠过,随即我胸口一阵剧痛。

似有把比我龙骨剑更为凌厉的东西当胸朝我刺来。

速度之快,无处可躲,亦无法可避。

一度以为就将死在这里,但剧痛转瞬即逝,因为生死关头一团白影及时撞开了我。

心跳骤然加快。

不是因为死里逃生,而是在那瞬间,我隐约觉得那白影似曾相识。

当即不顾危机仍在,一落地我立即追着白影离开方向急切看去。

然后看到一个人。

一身白色冬装,手里却拿着把白色折扇。

不伦不类,却偏又风雅之极。

的确是个相识的人,却并不是我所以为的那个人。

我一边看着,情绪一边就跌落了下去。

对方见状,展开扇子朝我笑了笑,随后看向血罗刹:“你我也是好久不见了,刹大人。”

血罗刹身上刚才那股喷涌而出凌厉杀气仿佛是我的错觉,我与他缠斗落地那一幕也是。

因为在冥看向他的同时,他已如最初时一样,斜倚在树干上,嘴角含着嫣然的笑:“冥王大人,真巧。”

“不巧。”

“怎么不巧。”

“你动了烙有冥府之印的人,你说巧不巧。”

这句话令血罗刹将目光重新落到了我身上。

只是片刻,他朝冥微一欠身:“是刹得罪了。”

“不知者不为罪。但刹大人,既然重见天日,冥不想迫不得已与你为敌。”

话音未落,一阵风雪卷过,那棵大树上已不见了血罗刹的踪影。

来去仿如一场梦。

我愣愣朝那棵树看了片刻,随即察觉冥王的身影也在离开。

“等等!”我立刻回头朝他大喊了一声。

但他恍若未闻,径自前行。

看似不紧不慢的脚步,却是我穷尽所有力量也追不上的速度。

任我跌跌撞撞,任我连爬带滚。

最终被雪堆跘着扑倒在地上,再抬头时,他身影已在风雪中只剩下了一小点。

我只能撑起身子徒劳朝他喊:“冥王!等等!冥王大人!等一等!”

好容易见到的人,怎么就无法追赶上呢。

他愿意出手救我,却不愿停下脚步等我问他一句话。

我想问他知不知道狐狸的下落,他有没有见过狐狸,狐狸现在究竟是死还是活。

我只想他短暂地停下脚步,给我一个最简单也最能令我明了的答案。

可是我追不上。

后来不知自己坚持着又追了有多久。

久到终于不得不选择放弃时,再回头,已全然找不到方向去拿回自己的车。

不得不拖着跌伤的腿一步步走回家,看到家门口熟悉的路灯时,风雪不再,但夜已深了。

春晚已开始很久,四周依稀响着爆竹声,此起彼伏的声音断断续续带来着新一年稀疏的年味。

往年这个时候我家也是有些年味的,人影晃动,有人有鬼有妖怪,还有满满一桌子菜。

但今晚什么也没有。

新的一年,我没能来得及做上年夜饭,没能来得及贴窗花,没来得及开门招呼那些蹭饭的进来一同守岁,只收获了一场噩梦般遭遇和死里逃生,以及浑身的伤。

好在铘也不会等我。

我抬头看了眼阁楼空荡荡的窗户,又再看向周围空荡荡的街。

轻叹了一口气便打算进门时,意外发现店里的灯亮着。

里头孤零零坐着一个客人。

什么人这个点还在外面不回家呢?

我边琢磨,边隔着玻璃门朝里头那人的背影看了片刻。

白色羽绒服,灰白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漫不经心披散在脑后,乍一眼看去……

看去怎样?

我闭了闭眼睛,把心里那股不切实际的念头用力切断开来,然后推门而入:“这位先生,新年好,抱歉,我们要打烊了。”

那人似乎没听见,低头专注吃着面前的点心,没对我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和血,朝他走近了些:“新年好,我们要打烊了。”

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我皱了皱眉。

今日的遭遇和伤口的痛一点点消磨着我的耐性。

但今天是除夕,而且他背影看起来那么像……

像谁?

我再次用力闭了闭眼。

随后清了清嗓子,正要出声第三次劝他离开,忽见他终于感觉到了什么,扭头朝我看了过来。

一眼看清那张脸,我喉咙蓦地一哑,再多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只目不转睛朝那张脸看,一股热流随之涌到眼眶,我用力含着,碎散的光线让那张脸由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见状那人嘴角弯了弯。

单手支着那张毛茸茸的脸,另只手敲了敲他面前那只盘子,他朝我一字一句:“这玩意儿也只能给人吃,林宝珠,你想杀了本世纪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

半晌,见我兀自站着迟迟不吭声,他脸上略显尴尬。

下意识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啧,养了四年,才勉强恢复成这个模样,本来想再等上一阵,好歹把爷那张天上天下绝无仅有绝世美颜恢复过来才行,不过看你这小倒霉鬼落魄成这副样子,我再不回来,你可……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他嘴唇微微抿起,看着我用力握着拳,目光发直浑身发颤。

颤到不可自已。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一天已经很累了,遇到了刹以后更累,又怕又累。

累得我完全没法相信眼前所见。

五年了。

我不敢相信。

着实不敢相信。

片刻腿一软,终丧失了所有力气跌坐到地上,我捂住脸哭。

起先连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就怕一下子醒了,梦就碎了。

但哪里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