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非要扯我回来呢?

麻痹感骤然消失,知觉回归,我再次疼到笑出眼泪。“为什么偏不肯让我死,偏要让我活受这样的罪。碧落,我恨你,以前为了狐狸一直憋着,现在我只想痛痛快快告诉你,我恨你!恨死你!”我边说边咬住他肩膀。

可根本咬不动,也根本出不了心里这一口恶气。

于是松开牙,我睨着那颗珠子,抱住他脖子朝他冷笑了两声:“这是什么,碧落,是当年你从梵天珠那里带走的元神珠么。”

他脚下微微一滞。

我笑得更开:“你觉得有它就会有梵天珠,无论她死了还是怎样,所以那时候你能安然看她死去。现在又以为用这东西能让我活下去,是么碧落?但是,你看,这有用么?”

说完,我将喉咙憋着的那口血用力吐在了他的肩膀上。

血里散着几块碎肉,我大笑:“看,我烂了,碧落,你想要复活一个烂了的梵天珠吗?”

说完,我沉默下来,等着他开口,等着看他到底还会再说些什么冠冕堂皇让我撑着等他复活梵天珠之类的话来。

但许久之后,我只听见他似有若无说了句:“我放你回家。”

我愣了愣,疑心自己是否听错。

放我回家?在他布局了那么大一盘棋,在他抹去了自己的未来,在他用河图洛书镇住了红老板与素和甄,从此再没什么能成为他复活梵天珠的障碍之后,他却说要放我回去了?

这困惑在我此刻并不怎么清晰的大脑里转了一圈后,原本狠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的激烈情绪,突化成一股浓稠得令我窒息的丧。我伏在他肩膀上,缓缓吸了一口气:“你对这身体无计可施了对么,碧落。”

他没回答。

沉默便是最确切的答案。

脑子一阵晕眩,我跌撞到他肩膀上。迅速想将脸移开时,他按住了我,然后我听见他再次开口道:“救她,素和甄。你能把她带来必然能将她带回去,素和甄,救救她……”

说话间,周身那片红光变得更甚,径直穿透入四周耀眼苍茫的白,令那片刺目的光不再令我眼睛疼到难以忍耐。

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野在前方不那么剧烈的光线中逐渐从模糊中挣脱了出来。

于是我看到了素和甄。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手握禅杖,通体苍白,和他脚下的红老板一样,仿佛没有生命的石像。

只一双眼,就像之前缝隙关闭前我所看到他的最后那一眼,似乎里头藏着并没有完全被凝固的灵魂,默不作声看着他眼前的碧落。

狐生九尾。不知是否因为闯入了月影双联的法阵,饶是有梵天珠元神护身,碧落仍是显了原形。

他抱着我站在素和甄面前,一手托着梵天珠,珠光同河图洛书阵法的光芒闪烁交缠在一起,仿佛在互相渗透。

一度令苍白从素和甄脸上渐渐消褪,甚至仿佛手指在光芒交织处微微动了动。

几乎错觉他便要就此开口的时候,突然脚下隆隆一阵轰鸣,似有一股巨大力量从地底一涌而出,将素和甄同红老板一同往地里拖沉了下去,

“素和甄!”

碧落脸色一变,迅速伸手试图将他抓住,然而手指刚碰到素和甄的肩,他整个儿被一股巨力一掀而起,猝不及防朝阵外斜飞了出去!

落地时碧落以最快速度调整姿态稳住了我。

但我仍是被那股力量的余韵冲击得呛出两口血。

见状他将我往地上一放,再次想要往法阵里飞身进去,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制止了。

地面隆隆声响伴着素和甄与红老板苍白身影,很快消失在飞扬而起的尘埃间,法阵倏然收拢,刚才一刹若碧落进去,想必十有八九在那片阵法里被碾成碎片。

我终究不舍得这张同狐狸一模一样的脸为了我而送死,哪怕他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将我送回去。

“你知道为什么之前我心存死志,但仍还要拼着一口气跟红老板斗个你死我活么?”法阵残留的硝烟渐渐平息时,我靠在碧落紧箍住我的怀里,抬头问他。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片平静的地面,没有回答。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狐狸消失之前曾告诉过我,京城兵部尚书府里有七道琉璃顶,最中间那道顶下有盏唯有我可点燃的天烛,那里存着这世上的锁麒麟,能取到那条锁麒麟,我就能打开麒麟眼,麒麟眼开,便能召出一条可通往任何地方的时间通道。”

“那是我唯一能够回家的方法,但现在,早已经来不及了。”

“也罢,狐狸消失,无论能不能回去,都已经没有意义,只不过是我一点心有不甘而已。”

“所以碧落,不要再对我说什么梵天珠的复活,不要再对我说什么全新的未来,更不需要你在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之后,又再去做刚才那种无谓之举。放我走吧,就像你当初放任梵天珠死去,放任未来的那个你在你面前消失。”

顿了顿,我笑:“没有什么是可执着的。你神通广大,你运筹帷幄,所以你早晚能让梵天珠重生,只需再等下一个轮回而已。”

说完,我用尽全部力气把他推开。

想推得远远的,再也不想见到他,那张同狐狸一模一样的脸。

但推不动,算了。

躺倒在地上时我长长呼出一口气。

失血过多让我心跳太快,很难受,我希望有谁能给我个痛快,但看着身旁垂着眼帘的碧落,始终没能开口。

他手指掐在土壤里,我可不想同这些土壤一样变得粉碎。

其实我也还是怕死的。

真的,我不想死,想活,想回家,想回去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看看那个他是不是仍还和以往那样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

小店里散发着点心的甜香,他身上的味道也是这么甜,他在那儿做着我夏天最爱吃的牛奶冰,然后一转头他看见了我,他挥挥爪朝我笑,两只眼睛像月牙儿似的微弯着,尾巴又藏不住了,我跑去掐掐它,他甩着尾巴躲开,手指顶着我的脑门骂骂咧咧:哦呀,你这咸猪手小白!

如果能再看一眼就好了。

血终究流失殆尽。

最后一息尚存时,也不知是否幻觉,我看到碧落身后隐约有谁朝这方向飞奔过来。

黑漆漆一道身影,由远而近,踉跄的步子令他看起来有种熟悉的陌生。

是谁?

他隐隐叫着我的名字。

我用力撑着眼睛试图将他看清楚。

可惜,视线突然就黑了。

第485章 青花瓷下 一百零一

“说起来,还好我有远见,去年趁着形势还好早早把那三套商铺脱手用去还贷款,不然现在租不出去又卖不掉,真要一屁股债了。但就是老周给的那套房,就是上回我跟你说的……宝珠?宝珠?你有在听么?”

眼前两只手在我眼前摇来摆去半天,我飘远的思维才被林绢重新拉了回来。

最近她特别喜欢来我这里吃点心,每次来必念叨着她的几套房产和存款,明明生活无虞,但我却要被她念出抑郁症了。

说来这也是拜近两年的疫情所赐。

谁也没想到,在我回来的第二年,整个世界会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肺炎病毒而翻天覆地,人心惶惶。

很多实体店都开不下去了,病毒传染性和传播性之强,强到人人自危,原本热闹的街市常常空空荡荡,大商场尚且勉强维持运转生机,街头巷尾的小店则难以度日。周围好多店铺已经关门或者易主,如林绢手里的三套商铺,若不是她有先见之明,在疫情刚起那会儿心生警惕,随后在形势稍微好转时立刻将它们转手,如今再想脱手就难了。本来多赚钱的东西差点成了赔钱货,每每说起,林绢总不免带着劫后余生的叹息。

不过相比于更多无声湮没于这场疫情的灾民,她已是很幸运无忧的了。

这场疫情对于经济的影响真可谓是核辐射一般,譬如我家这一带,自去年到现在,大商场门庭日渐冷落,而街对面十多家商铺,现在除了两个小超市,就只剩术士家的花烛店还正常开着,毕竟是不缺钱的主。

我的小店也依旧还维持着营业。

白天与黑夜,店里的灯光与术士家的交相照应。

自然不是因为我跟他一样不缺钱,而是不继续开下去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着。

不知不觉,我回来已经快四年了。

四年前的那一天,我一心以为自己死定了。

血流失到超出身体负荷的极限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基本上就是没有感觉。身体很冷,思维很沉,整个世界对我来说仿佛像是定格了一样,什么都是混沌,连疼痛也是。

剧烈疼痛的‘消失’会让大脑失重,并处于一种极为渴求睡眠的状态。

所以那时候意识清醒下的最后一眼,我完全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直至醒来睁开眼,看到周遭熟悉又不那么熟悉了的一切,我仍以为那是自己被困于死亡中的幻境。

我怎么可能会回到家里了呢?在那样一种只剩下绝望的世界里,命尚且不保,又哪来的奇迹能让我回到二十一世纪。

所以,必定只是在做梦。

诚如素和寅所言,世事一切,皆为一场大梦。果然这样的话,要人死之后才能彻悟。

失去意识前一刹,前尘往事如走马观花,得到过,失去过,开心过,痛苦过。眼睛一闭,什么都没有了,如烟消云散的狐狸。

一切都是空,空得连哭都是哭不出来的。

然而很快,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梦里。

随着人越来越清醒,我越来越意识到,我依然还活着,也确实是回来了。

彼时我看到的那道人影不是我的幻觉,是有人在我离死亡只差一线之隔的距离及时赶到,力挽狂澜将我救了下来,并带出了那个世界。

救我的那个人,是被我撵走的铘。

说来好笑,这个冷面冷心的麒麟,严苛如程序般执着于对梵天珠的忠诚,对于我这个无用的转世中的异类,总拿着诸如‘不再管你’,‘另择明主’之类的话威胁我。

可是试图突破那道主仆界限的是他。

放弃我偏又逾越界线来救我的,也是他。

若说程序,他一定是个中了病毒的程序。

狐狸说,京城林府宅中有盏唯有我可点燃的天烛,燃烧过后可从中取得锁麒麟。锁麒麟能打开麒麟眼,麒麟眼一开,能打开一道时空之门,虽然非常短暂,但当初铘就是用那个方式把我从法阵月影双连里救了出来。

所以面对红老板的时候,我是想拼一下的,拼了所有力量想获得一个去京城拿到锁麒麟的机会。

可惜,现实毕竟不是小说。拼尽全力不是成功的保障,反而是失去一切的前提。

我没能从红老板手里博得一线生机,反而因此让借居的那副身体受到了更加彻底的破坏,以至于当最终碧落赢了红老板,赢了素和甄,甚至想要放弃他所赢得的一切送我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失去最后一丝回到未来的机会。

无论我还是他,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命在那副被损坏到了极致的身体里迅速消弭。

当时以为,这就是我的结局了。

可是弥留之际我看到了一道人影。

是那头并不属于未来林宝珠的麒麟。

在那个不属于我,也没有锁麒麟的时空里,他曾突兀来到我身边,一遍又一遍想为了他所忠于的梵天珠而想灭了我,却又一次一次地救我。

直至我为了保护狐狸而将他撵走。

那之后,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毕竟我成为不了他所期待的那个梵天珠,毕竟我让他对我失望到彻底。

却没料到,最后的最后,他仍是来找到了我。

确切地说,是他同未来的那个他,一起找到了我。

狐狸曾利用素和甄时光溯洄引起的时空混乱,来到了困住我的这座‘监狱’。

这个契机被铘发现,并加以利用,于是他看到了他的未来。

不知他究竟看了有多久,又究竟看了有多少。总之,在我已走到生命最后一瞬的时候,他风尘仆仆跌跌撞撞而来,带着从京都林府的琉璃顶中取来的锁麒麟,将它扣到了我手腕上。

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没了意识,但,并非全部的‘我’都没有了意识。

我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魂。我的魂即将湮灭,燕玄如意的却还在。

她在我心跳彻底停止之前唤醒了锁麒麟,打开了麒麟眼。

她在我只剩下最后一口呼吸的时候把我的魂魄推进了麒麟眼,而自己留在了那副躯壳里。

她在我耳边说,她去陪她的小和尚了。

她用她的命,换我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重新睁开了眼。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醒来后看着周遭一样又一样熟悉的东西,最初的时候心跳太快,恍惚令我这样以为。

燕玄如意死了,素和甄得到了金身却从此消失,我回到了现代,历史书上的记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的小店依旧在,我周围的人依旧记得我,离家出走的铘回来了,无头阿丁依然在找着他的脑袋,杰杰依然唠唠叨叨等着我喂小鱼干,刑官依然喜欢在雨天到我窗外哭哭啼啼,蓝依旧在卖着他的香烛纸钱,林娟依然时不时来找我逛街,隔壁小孩依然来我这里混冰激凌吃,生意依然不冷不热,客人依旧爱一边看着店里的帅哥,一边叽叽咕咕八卦着他的五官和身材……

只不过,原先被八卦的那个帅哥是狐狸。

现在是铘。

原先八卦的时候会换来狐狸甜甜一个媚眼,以及装模做样的非礼勿视。

现在则是铘无知无觉的彻底无视。

是的,一切都正轨了,但唯有一样例外,于是一切正轨,根本是彻底脱离轨道的虚妄。

醒来后的第二天,我意识到,我的狐狸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哪儿也找不到。

虽然对此心里不是没有准备,可事到临头,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如何让我接受他真的已经烟消云散的事实?

如何让我面对没有了他的未来。

回来之前,我曾天真以为自己只需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足够。可是真的回来,真的亲眼见证了这个没有狐狸了的世界,等待着我的痛,竟是比待在燕玄如意的身体里,面对那具身体无可挽救的伤痛和腐烂更为不堪。

痛到我不知道什么是活着。

空,空,四大皆空,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是空。

了悟又能怎样。了悟不代表接受。

我又不是和尚。

我不甘心。

我四处走,四处找。一切我和他曾走过的地方都走遍了,一切我可以询问的人,也都寻遍了。

铘,蓝,四大家族,殷先生,甚至阿丁,还有游荡在这条街上所有那些熟知我和狐狸的魂魄和精怪……

最后我想到了冥。

我想他总应该是可以给我答案的,毕竟地上地下,他都无所不知。

可是我去哪里找他呢?

曾经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带着他那些可怕的勾魂使,时不时地趁着狐狸不再的时候逗弄我一把。

然而有心去找,却怎么也没法找到。

也是,一个冥界之王,又岂是我辈区区一个凡人想找就能找到的。

思来想去,我割开了自己手腕。

但陷入昏迷时,铘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医院里林绢对着我哇哇大哭,她说你直说吧到底欠了多少钱你要这么想不开,现在疫情生意是难做,我能理解,但愁钱都愁到这地步了,你就不会问我借吗?!

这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她傻笑,然后敷衍着答了句:是失恋了。

于是她也抽了我一巴掌。

林绢说,林宝珠,你也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你也见过我当年一头热的时候因为男人遭过多少罪,所以你怎么还能这么拎不清,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胡离是好,但他要离开,你又能怎样,死能留住他吗?天下芳草何其多,走了他一个,店里不是还有一个。要我说,你割什么脉,你蠢都能蠢死了。

林绢的话固然是因为她对事实的一无所知,但有一句话她说得没错,死能留住他么?

坦白说,割腕的一刹那,我想着的并不是找到冥,而是想把心里那股找不到任何缓释的痛一刀切断。

直到被铘一巴掌扇醒后,我看到了他那双清冷却又凌厉如刀的眼睛。

乍然清醒。

我不能忘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得对得起这一路回来的艰辛,也得对得起我这条失而复得的命。燕玄如意为了素和甄把活路推给了我,看看我做了些什么?

况且,找不到跟确认狐狸真的已经不在,是两个概念。

但凡有一丝希望,我就不能放弃,谁说不能有奢念,万一有一天成真呢?

我得活着。

只有遗忘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消失,既然眼下找不到他,我就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记着他,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鲜活的存在。

于是之后,我开始努力恢复生活。

狸宝专卖重新开张,不会做的点心每天对着手机边学边做,不会泡的饮料每天对着手机边学边泡,学着自己缴水电煤,学着自己去采办物资,学着自己挑选货色,学着自己讨价还价,学着用导航辨路,学着一切狐狸在的时候会为我做的一切。

很累,但累是最有效缓解疼痛的良药。

所以即便最初最忙最混乱的时候,我也没要铘帮忙。

他也帮不了什么忙,他连碗都不会洗,每一只经过他手的碗都无一逃过碎掉的命运,所以林绢笑他是小说里典型的花瓶,中看不中用。

也还是有用的其实,毕竟那张花瓶一般的脸是张活招牌,往靠窗位置一坐,不言不语也能吸引为数不多的来往吃客。

休息时我就背着行李到处跑。

电影小说里不是常见这样的桥段么,男主与女主分开若干年后,突然有一天,在一个某某地,两人出其不意地相逢了。天很蓝,水很绿,阳光——必定是美丽的夕阳照在两个人身上,两人从惊讶到欢喜,拥抱在了一起。

多美好啊,每天我做梦都会梦见的一幕。

以此信念,撑着我这个曾经典型的宅女走过一山又一水,走过一程又一程。

最远的时候去过昆仑。

因为太远,行李太多,所以铘陪着我一起去的。

后来术士问我为什么大冬天想不开要往昆仑跑,我说,因为传说昆仑是仙山,也许那里有奇迹。也许呢。

素和甄说凤凰曾被关押在昆仑,我的龙骨剑是碧落杀了昆仑的龙取龙骨做的。我觉得自己跟昆仑渊源颇深,所以下意识就觉得,或许可能在这座山能遇见什么奇迹,哪怕一点点关于狐狸下落的暗示也好。

可瑟瑟发抖地在那个冰冷的世界走了一小圈后,还没登顶前山,铘简单一句话,熄灭了我所有的信仰。

他说,此昆仑非彼昆仑,这是昆仑山,你说的,是昆仑仙域。

那昆仑仙域在哪儿?

他很难得地朝我笑了笑:你悟大乘了么,神主大人?

我背着大包小包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灰心丧气地结束了我的仙山旅程。

回程途中发了烧,那是第一次,铘用他的原形把我背回了家。

我真谢谢他。他飞得竟然比飞机快得多,可是他竟然还要我买机票坐飞机。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十分难熬,却也快得如白驹过隙般一晃过去了四年。

第二年年末的时候,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到处走了。

疫情来了。

所以我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狸宝的经营上。

可惜,尽管我再怎么努力学做点心,生意还是一天差过一天,这不仅仅因为我的手艺实在追不上狐狸,也是因为疫情让人越来越无法光顾店面,到店里堂吃。

因此我跟别家吃食店学,也开启了外卖服务,这样就更累了。

我送错过货,弄丢过货,被人骂哭过,甚至差点被一个独居的客人拖进门里欺负。

那次没等隐在我身后的铘出手,我踢断了那个人的腿,也差点抽烂他的脸。

之后,铘帮我处理了后续的一切。

处理完回到家,他问我有没有事,我甩着打疼的手说还没有打够。他便走了。

他走之后我躲在狐狸的小房间里哭了很久。

第二天继续送外卖,出门时铘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好在那样糟糕的事,后来没再遇到过。

只剩下累。

有时候累到一回家就坐在地上,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动不了。

放空,好像真的一下子四大皆空。

见状林绢劝我索性把店面出租给别人,自己收收房租躺平算了,或者雇两个快递,总好过自己跑。

可是我哪儿能够躺平。

忙是我唯一的存活方式,被抛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转动,会怎样呢。

今年生意越发差。

从林绢进门到现在,一个新客也没有,角落里三三两两坐着阿丁和几个面熟的鬼。

好在每次林绢都会点上一大堆,大款着实很照顾我生意了。

打包时总觉着林绢有些欲言又止,所以我停下手问她:绢,你今天是不是有啥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讲。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她再过一阵要去国外了。

我想起之前她说交了个西班牙籍的男朋友。眼神示意她,她朝我点点头。

一瞬间心里有些黯然。林绢要走了啊。

细想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十年有了吧。这一路,原有狐狸和她先后相伴,后来多了个铘,后来狐狸消失了,现在她也要走了。

我朝她笑笑:好啊,既然跑那么远,结婚的红包钱我可省了啊。

她气笑:你的铁母鸡属性一辈子改不掉了是吧。

我说是啊。

她朝我摆摆手里的手机:微信转账啊姐姐。

呵,比狐狸脸皮厚的又多了一个。

为了给林绢践行,年三十我提议她来我家吃年夜饭。

她没什么家人,我也是。以往每次春节如果她没别的活动,偶尔也会来我这里蹭饭,那时候有狐狸做年夜饭,她总吃得不想走,一年就那么一顿暴食,她说要做半年健身减肥,夸张。临行前最后一个春节,她看着桌上我做的菜安慰我:吃是其次,情义重。

没有狐狸的第四个春节,有林绢,有铘,有术士蓝和刑官,有阿丁,还有很多总来串门的孤魂野鬼和小精小怪。很多人,很热闹,除了铘,所有人对着我做的一桌子菜嫌弃不失礼貌地重复着上一年的夸赞,然后悄悄把林绢带来的披萨和麦当劳瓜分得一干二净。

可见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他们总固执地认为我做的菜就是没法吃,哪怕我跟着视频学了四年。没法吃为什么铘就能吃?这问题术士嗤之以鼻,他说,麒麟哪有人类的味觉。

呵,信他个鬼。

守岁的时候,其他人都散去了,只有林绢陪着我看春晚。

春晚一年比一年乏味,林绢专注抢着她男友群的红包,跟打狙击战似的,然后洋洋得意把她的猎物转发给我。

我乐呵呵收的时候,看到朋友圈置顶的狐狸头像。

还是那张傻兮兮的小狗脸。

已经四年了,他的头像安静了四年,我四年没有收到他的红包了。

过完年后不久,我把林绢送上了飞机。

那时候她前任老周送她的那套房产她依旧还没处理完,但日程已到,她只能转交给我代她处理。

我仍还没能从她要离开的伤感中走出来,毕竟距离她告诉我,也就只过了两三个月。

但不想让她看出,便笑她这么着急去结婚,果然还是恨嫁了。

她看着我冷清的店面若有所思,然后吸了两口烟摇摇头:不是,是怕会有什么变故,眼下这疫情,说不好啥时候就出不去了。结婚是其次,亲爱的,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是最爱跑来跑去的,久待在一个地方,会变成长毛的蘑菇,疯掉。最近想穿了,多余的房子都卖了,不如趁着还年轻,多溜出去蹦跶蹦跶。

当真一语成谶,林绢走后不到两个月,这座城市因突然爆发的疫情感染而被迫封城。

狐狸消失后第四年又三个月,我这间从姥姥开始经营了几十年的小店,于是也终于不得不被按下了暂停键。

刚开始时,真挺糟糕的。

忙碌的生活突然停止摆动,生活突然失去重心,所有情绪一下子无处遁形。

在这之前我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若遭遇这种状况,我会怎么样。

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以及应对的方法,直到这天真的来临,最初那一阵子,我仍是差点崩溃。

正如我以前这样问过自己,被抛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转动,会怎样呢。

会在高空戛然而止失去动力,重重跌落下来,甩得粉身碎骨。

狸宝刚关门那天,在我继续忙忙碌碌地把冰箱填满之后,一转身,死寂便如一张沉重又巨大的网,避无可避地朝我压迫了过来。

我几乎没法喘气,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店里,看这空荡荡的四周,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不知所措。

收银台上狐狸同我的合照被我刻意摆在最角落,忙碌的时候我能不去看它,但现在我的视线无处遁形。无论怎么躲避,总会看到照片上那两张脸,笑得张牙舞爪,好似那些日子里每一天的快乐是永远不会被收回的。

情绪积压到快要溢出时,所幸邢官飘到我家窗外哭了起来。

它一哭天就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了周遭让人窒息的静,也让我从那张沉重的网里挣扎着爬了出来。

靠墙坐下时,铘不知几时来到楼下,收起了那张照片,不言不语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总是这样静默,唯一最大的失态,便是明朝时在狐狸面前,他同我撕破一切,据理力争的那次。

后来我回来了,他就越发安静了,即便我情绪最糟糕的时候,也只是清清冷冷用一巴掌将我拍醒。我不想再挨他一巴掌,所以下意识缩了缩头,避开他对我审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