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红老板虽一如既往振翅悬浮在半空,但自他腰部以下,浮现着一些红色的东西。
如之前那些禁锢着他身体的蛇形筋络一样,这些既像线又仿佛血丝一样的东西,蜿蜒扭曲,在他脚下勾勒出一圈字符般的东西后,沿着他的脚一路而上,像血液渗进了血管中一般渗进了他双腿中。
这些东西牵制着将他禁锢在原地,由此令这头受他控制的赤獳,亦失去了行动的自由。
我着实没想到,随着赤獳的出现,我竟能再次见到这样东西。
佛血。
‘河图洛书,所书阵型千变万化,它是其中最古老的一种,名为佛血。’
‘顾名思义,佛之血,相传是以大日如来指尖所滴之血铸就而成的镣铐。所以,无论是妖是魔乃至神,一旦被困其间,则插翅难飞,且力量衰竭。'
当日载静的话似已在记忆中变得很远,我没想到他曾困住过的魔物,以及他所使用过的阵法,竟会以这种方式,在这样的时间里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曾经他就是以这道‘佛血’阵困住了同他有着似海深仇的狐狸。
现如今用这道阵法困住了红老板和赤獳的,又会是谁……
茫然中,耳边传来红老板若有所思一声轻叹:“梵天珠当年留下的河图洛书,原来竟在你这背弃了她的人手里。狐生九尾,当真是惑尽天下。”
我呼吸微微一顿。
顺着他的视线,我从他脚下那道猩红的法阵,望向前方不远处那座被雷电击打得遍体鳞伤的瑰丽建筑。
“黄泉坊跟河图洛书,是什么关系……”察觉到身旁投来的视线,我抬头看向碧落,问。
他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河图洛书,所书阵法千变万化,黄泉坊便是它的阵眼。宝珠,既然都已经看出来了,你说黄泉坊同它是什么关系?”
漆黑发丝下一双闪着幽幽暗芒的眼,看得我一阵恍惚。
红老板,独角龙,素和甄,河图洛书……我想,我大约明白他做的是怎样的打算了。
不由自主松开手,下一秒却被他将我手腕扣得更紧。“别怕。”他看着我眼睛,对我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他这是叫我别怕什么呢?
亦或者,这两个字根本就不是在对我说。
试图从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时,他突然扬手一摆,将披在身后那件大氅再次往我身上罩下。
视线被遮挡前的一瞬,我看到红老板手指着碧落,嘴里发出长长一声尖啸。
啸声止,便见他苍白额头浮现出人脸般殷红一道斑痕,与此同时,原本紧盯着碧落的赤獳突然转身,腰下长长触须如蟒蛇急速扭转延伸,一头扎入地面,甫一搅动,竟令这山庄整片土地翻卷了起来。
随即就听四周响起阵阵凄厉惨叫。
我用力拨开大氅,眼前景象触目惊心。
尽管已经拼了命的逃,却哪里逃得出血族魔物这样猖獗的法力,只见那些原本已跑出很远的人,在地面陡然而起的翻卷下被抛至半空,又被赤獳的触须尽数收拢,随后喀拉拉一阵响,那怪物竟是将这百多口人,连皮带骨生生地吸进了身体里去。
嗡的声响,手里龙骨剑行随意动,不等我有任何动作已脱手而出,分化出数道火芒,朝着那怪物直飞过去。
然,没等接近,仿佛碰到了层极其坚硬的阻挡,龙骨剑通体一道锐光闪过,带着尖利一声蜂鸣重重跌落回我手里。
这当口就见赤獳的背上有什么东西蠢蠢而动。
片刻,随着声雷鸣般咆哮,一颗龙头破皮而出,牵连着赤獳的骨,喷着青凌凌的气,衔着从它身躯里带出的一长串人头,朝着红老板身上缠绕了过去。
人头与红老板融合的一刹,赤獳那道巍峨如山一般的身躯同红老板亦融为一体。
由此身形陡然暴增,累累白骨从他后背斜刺而出,如同骨翅下增长的副翼,它们交替颤动着,散着自龙头内喷出的青色磷气,席卷出冲天风浪,不多会儿竟令他脚下那道猩红的法阵忽明忽安,不稳了起来。
怎么也没想到,这血魔的法力之强,强到竟然能将大日如来指尖血所铸就的镣铐也逐渐扯断……
这就是碧落想要的么?
但既然真是他所想要,那刚才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慌,又是在怕着什么?
脑中乱作一团时,我见红老板垂下他苍白的脸,看向我道:“究竟是禅定中的罗汉如这妖狐所愿先灭了我,还是我能在罗汉从禅定中彻底醒来之前,先灭了你和他。这答案,如今你有了么?”
我没吭声,因为就在这当口,锵啷一声脆响,那支原本随着素和寅的消失而不见了的铁禅杖赫然出现在素和甄面前。
杖上二十四枚扣环叮当作响,震得天空云层涌动,紧跟着,就见红老板身周开出了一圈莲花。
层层叠叠,七七四十九朵,被地面骤然伸出的一只只细小的手托在半空,黑的莲映着白的手,同佛血殷红的光交织在一起,灼灼生辉,顷刻间令红老板身上所缠那些头颅痛哭起来:“阿弥陀佛……救苦救难……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啊……”
哭声中,那些莲开得更盛。
由此显现出底下一颗颗人头状的根茎,竟也似红老板身上那些头颅一样,眉眼清晰,神情各异。
虽作慈悲相,但哭得各形各状。
千脸化百面,百面作八相。
所谓极悲,极痴,极恶,极伤,极怨,极怒,极衰,极妄。
八刑八相,皆在此间。
虽然和我第一次见到时不太一样,但我可以确定,眼前这幕奇景,就是我曾遭遇过的佛法结界,普慈莲华度。
亦被称作八相恶狱。对于被困其间的猎物,它便是活生生的恶狱。
或许此次驾驭者不同,当初的地狱八相,如今成了佛面八相。
但凌厉萧杀之气隐在慈悲佛面下,却远胜于前者,只一刹便将红老板已近脱离的身躯重新扯回佛血法阵,又在他驱动法力试图挣扎时突然令他身后骨翅绽裂了开来。
哭泣的人头化作黑水,渗入他体内,铺天盖地的血霎时从他背上喷出。
随之天地震动,八相佛面升腾而起,佛眼怒睁,佛光普照,仿佛在洗涤这一片血色,亦将挡在我和碧落面前那座黄泉坊震得四下崩裂开来。
隐隐见到佛光中的红老板睁着双赤红的眼,似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可思议朝碧落看着。
随后狠狠一挣,拼着双腿在佛血中被撕裂,他抬手控着同他一体的赤獳便想朝碧落俯冲过来,却在转瞬被头顶一道金芒劈下击退了回去。
禅定许久的素和甄,在红老板为了抗衡八相恶狱而释放出的法力后,终于将四股二十四环禅杖握进手里,出了手。
大约就是等的这一刻,甫一见他将佛珠拈动,碧落立刻将我往怀里一卷,飞身而起。
与此同时,梵音阵阵,佛法无边,瞬间令黄泉坊轰然坍塌。
天崩地裂般的震动中,碧落一把将我抱起飞身进了黄泉坊,又在它裂开前的一瞬,跃入深藏在里头一道不知通往何处的缝隙。
缝隙完全合拢前,他没有立即带我离开,而是站在原处,俯瞰外界那片硝烟弥漫的一切。
纵使拥有了堪比血罗刹的力量,红老板终究不是素和甄的对手。
双翅断裂,他从高空坠落,血族强大的复原能力在大天罗汉的面前丧失了它得天独厚的优势。
从头至尾素和甄甚至没有睁开过双眼。
我的明王咒是素和甄亲手教会,怎会不知晓在灵山时的他力量究竟有多强,否则断不可能被佛选中成为梵天珠的守护。
然而,纵使再怎样强大,偏偏遇到了碧落,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孽缘。
就在素和甄把红老板击落的一刹那,无论素和甄亦或红老板,突然如被时光定格一般,双双凝固在佛光普照的那片废墟上。
诡异的是,此时此刻,佛光不似先前骄阳般灼烈灿烂,反而是迷雾般苍白。
不知是否因此,照耀在素和甄与红老板身上时,两人也失了颜色,逐渐同身周翻裂的大地与断壁残垣融成了一体。
“月影双连……”我呆看着眼前这片苍茫的颜色,脱口而出。
‘因为我为他所设的那个阵法,虽然冒险,却也是目前河图洛书中最可能对他奏效的一种阵。它名为月影双连,这种阵特别之处就在于,催动阵法力量发生最大作用的并不是阵法本身,而是被阵法困入其中的猎物。为此,我必须设法让赤獳在阵内使用自身力量,越强越好,这样,方可让他被自身使出的力量反拖入阵法最深处,并由此催生出这个阵法真正的力量,如天水中月相映,双连双扣,把他牢牢困在其间。’
当初载静在施法困住赤獳时对我说的这番话,如今与碧落所做,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碧落不同于清慈,不同于铘,不同于载静,不同于岁月流经那些曾在我身边出现过的任何一人。他魅惑众生,却心狠手辣,他随心所欲,又审时度势,他趋利避害,且自私自利,他为自己所想所求,可以罔顾任何其它。
这次所面对的同素和甄的较量,他清楚知晓以自身状况,绝不能正面与他对上,便就借用了红老板的力量。也知晓哪怕逼红老板召出了能与佛相抗衡的力量,亦必然会输。但,两者的输赢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
真正的意义在于,此二者的强强相抗,能令他最有效地使用出他手里最有力的武器——河图洛书。
河图洛书是当年梵天珠死后留下的东西,那么多年来,无论素和甄还是红老板,竟无一人知晓它就在碧落的手里。
他借用了红老板的力量牵制住了素和甄,又使陷入禅定状态的素和甄,被红老板对人类残酷杀戮和强大到足以弑佛的煞气所诱,不仅以罗汉金身的力量制住了一心追杀他的红老板,也令月影双连这道禁锢法阵,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力量,将素和甄与红老板一同困于其间。
呵,就像他曾当着我的面对铘说的,“你从来无法对她的安危袖手旁观,我却可以。所以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她在你手上的那两条命。”
遇到碧落,素和甄输得彻底。
然,我们哪一个不是输得彻底?
念转瞬息,忽见一身苍白的素和甄眼帘微微一动,细密睫毛下隐约有目光闪烁,似朝着这方向径直看了过来。
我怔了怔,下意识顺着那道视线抬头看向碧落。
缝隙合拢前的最后一丝光亮里,他那张侧对着我的脸美得不可方物。
何等意气风发,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我收回目光动了动汗湿的手指,想把他推开,但困在他怀里没法动弹。
眼前突然一阵发黑,不知道是因为缝隙彻底合拢带走了全部光亮,还是我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耗费殆尽。
耳朵边只能听见碧落的心跳。
一下一下,十分平稳,如同他这一路而来所走的每一步路。
我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味,不由轻轻攥紧了手里那把剑。
曾以为能握住些什么,但现在明白什么也握不住,除了手里的龙骨剑。
碧落终究不是狐狸。
两世的纠葛,素和甄将我带到这个时代,以提前获得罗汉金身应对碧落的到来。
这本是稳赢的局面,孰料红老板被逼出的弑佛之力,是我身旁的他为素和甄精心策谋的献礼。
是啊,封印了血罗刹之后的碧落,怎么可能跟收回了罗汉金身的素和甄正面较量。
正如当年被困在天界,饶是对自由有着多少渴望,他也绝不会像其他神兽那样傻傻地同天幕以及守着天幕的清慈硬杠。
所以前世的他趁着素和甄还没觉醒,诱使他自动放弃了梵天珠。而这一世,纵然素和甄早做准备,甚至不惜身体被分化作两人,偏偏没有料到狡猾如碧落,随机应变,竟会以自身作诱饵,引红老板为对抗天龙陆晚亭不得不吸收了血食者,以释放出灭佛之力。
可叹曾经在灵山如何冷静自持的素和甄,为了梵天珠逆天改命,改出他和碧落间如此悬殊的差距。却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会被碧落以这样的方式轻易扭转。
细想这一切经过,由始至终,我不知道他为这结果究竟筹谋了有多久。
前世他用手段切断了素和甄同梵天珠的维系,这一世依然如此,哪怕素和甄孤注一掷用了逆转时间的方式抢先一步,哪怕为了封印血罗刹让他损耗巨大,大到这些年只能处处避开红老板的追踪,他仍处惊不变,运筹帷幄,一点一点打破了素和甄的所有计划,甚至不惜利用到一切能够为他所用的力量。
他利用我对素和甄的戒心和抗拒,让素和寅难以用最快的方式对我坦诚。
他利用铘忠我之心,把我带出素和山庄。
他利用我对狐狸迫切的保护,把铘驱逐出我的身边。
他利用红老板对华渊王心脏的渴求,引红老板在寻找我的同时,出手制约同样来到这世界的狐狸,让狐狸在他同素和寅的双重逼迫下,不得不为了我而烟消云散。
他利用万彩集,把半龙陆晚亭引到素和山庄。
他利用白泽,把黄泉坊藏在素和寅为隔绝于世而制造的屏障里。同样又利用白泽,打破了红老板为藏匿血族煞气,以及隔绝阳光对血族的伤害而制造的结界。
然后他利用楼小怜的蛇毒,逼红老板吸收了大量血食者,唤醒弑佛之力。
又利用红老板的弑佛之力,对抗察觉到结界破坏后血食者泄露的煞气,于是先后赶到的陆晚亭与素和甄。
再利用梵天珠当年留在无霜城的河图洛书,布阵一举困住了双向抑制中的红老板与素和甄。
最终,借力打力,碧落几乎没有亲手动过任何,却不显山不露水以一盘遥遥控制的棋,顺利将我收入他的地盘,再一次让历史回到了原定的最初。
燕玄如意消失;狐狸消失;麒麟离开;素和甄恢复罗汉金身但永远失去了与梵天珠继续纠缠的未来;红老板折损了大量血食者,并因不敌大天罗汉而陷入沉睡……
最终的最终,碧落终成最后的赢家,他让一切回到了正轨,并得到了能重塑梵天珠的最匹配躯壳。而素和甄不惜逆反天道所做的一切,只间接让碧落赢得比时光溯洄前更加彻底,真真是讽刺得彻底……
那么,我呢?
那么,我的狐狸呢?
宝珠。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我,声音很远。
我回过神,视线由浑浊逐渐恢复了点清明,看到碧落目光沉沉,冰冷手掌轻托着我的手。
“怎么回事?”他问我。
我看到他和我手心里的血,想了想,笑了。
他那么聪明,可有时候似乎又特别笨,比如现在。
到底是人类的躯壳啊,承受着两个灵魂的撕扯,大大小小的伤,在我拼命使出明王咒后,这身体就仿佛是一把被一推即倒的多米诺骨牌。
由始至终他全都看在眼里,为什么还要问我是怎么回事。
“碧落,你懂瓷,一定见过窑里被烧过了头的瓷器吧。”沉默了会儿,我说。
“我现在就是那口被烧过了头的瓷。”
第484章 青花瓷下 一百
瓷器烧制的温度通常在1200摄氏度左右,超过1400,胎体承受不住,轻则出现变色,起泡,毛躁,乃至变形。重则爆裂。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以‘爆裂’这个词来形容我的身体。
而事实上,这身体确实正处在一种裂开的状态。
从来到这个世界至今,我的身体就没怎么好过。最初刚到时就受了几乎粉身碎骨的重伤,之后没等复原,大大小小的损伤持续不断,直到燕玄如意的意识醒来强行跟我夺舍,这种精神和躯体的双重损耗,别说是普通凡人,即便神仙怕也受不住。
一直以来全靠着‘回家’这个执念以及碧落的治疗强撑着,才得以苟延残喘吊着这条命。直到现在,明王咒的使用,算是彻底压垮了这副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使用那道咒之前,这副身体勉强来说还是完整的。
尤其是我刚得了梵天珠元体的时候,那股突然涌入的力量几乎消除了我身上所有痛楚,让我有那么瞬间以为自己的身体焕然一新。
所以凭着记忆,我没有任何迟疑地对红老板动用了明王咒。
多么强大的咒法,就跟好莱坞电影里那些超级英雄似的,如果能回到我的世界,也许我能用来向林绢,向杰杰,向住在对面的术士蓝和无头刑官儿炫耀一辈子。
老子有生之年竟然能这样强大呢,嘿嘿。
殊不知这样的强大,在重创别人的同时,消耗的是自己。
所以即便是当年的梵天珠也只仅仅用过两回,而我虽有梵天元体,但到底只是当初被凤凰保留下来的一点残余,所以几乎在召出大威德明王法印的同时,我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崩裂。
明王咒让我身上所有新的亦或者旧的伤全都崩裂了开来,乃至之后没多久,就连龙骨剑都难以驾驭。
超级英雄只当了几秒钟,然后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琢磨着,我动了动手指,这动作令手腕上一道伤豁地裂得更开,于是更多的血从伤口里蔓延了出来。
不由想起在素和山庄的瓷窑里见过的那些残骸。
变了色的胎体上布满裂缝,只需轻轻一点外力就能使之粉身碎骨,如我这具身体一模一样。
这样如实描述给碧落听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也没再碰我,只一把拉开我的衣裳后,目不转睛朝我身上看了片刻,然后从嘴里吐出一颗猩红的珠子放到我手心,再透过这颗珠子,源源不断将他的力量往我身上传递过来。
我记得他曾用这颗珠子治过他的伤。很重的伤,没多久就好了大半。
可惜现今用在我的身上,并没有任何效果。
甚至变得更糟,在我身体接受到那股浑厚力量的同时,我突觉五内俱焚,像骨头里骤然长出了一把把钢钉来,登时疼得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来了。
只能用尽力气猛推开碧落的手和那颗珠子,然后踉踉跄跄趴到地上,将胃里那股灼烫得仿佛快把我融化的血水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再抬起头时,我从眼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眼里,似乎终于难得地读出了一点情绪。
但有些复杂,因此我不知怎样才算是正确的定义。
是惊诧,是慌乱,是不甘,还是别的什么……
总归不甘应该会更多一些。他为了这副躯壳倾注了多少算计,耗费了多少精力,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剔除一切障碍终于赢下一切之后,所得的这副身体竟已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即便用他的法术和他那颗神奇的珠子,也无法挽回。
既然这样,他以往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换了是我,必定也是意难平的。
气都要气死了。
这念头甫一闪出,我忍不住想笑,但被嘴里残留的血呛了两下。
他眼里的情绪倏的就不见了。
真可惜,那么多的情绪,短得连分辨的时间都不愿留给我。
忽然间我就想对他说些什么,趁着我还能说得出话的时候。
于是在他握着手里那枚珠子朝我走来,试图再做些什么时,我抬手阻止了他。然后用力将喉咙里的血往回咽了咽:“你知道五百年后……我第一次遇见你时,是什么样的么?”
他站定脚步看着我,没有吭声。
“那时候我特别糟糕。”我笑了笑,说,“姥姥走了,她是我在那个世界唯一的家人。她留给我的店也经营不下去了,因为我好吃懒做,什么样的点心也做不好。原本想找个工作,但没做几天就把工作给丢了。想着天无绝人之路,可谁知,腿又在一场事故里给弄伤了。
一连串的打击,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跌倒了该怎样从另一个地方爬起来。一个人无依无靠很可怕,能看见鬼但完全没有对付鬼的能力,更可怕。我无处可躲,也没有面对的本事,以至那个时候区区一点妥贴的安抚就能令我飞蛾扑火般甘之若殆。
所以那个时候,我差一点就要被一个专吃人类脆弱情绪的怪物给吞吃了的。
但很可笑,那会儿我情绪的不堪,竟是不堪到连那种怪物都不屑吃了我。
也就在那时,你出现了。”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看着他碧绿如秋水般一双眼睛:“五百年后的你,弯着眼睛,咧着嘴,像一张奇奇怪怪的牌突然跳进了我的生活里,打翻了我的孤独,打破了我的恐惧,一次次把我从情绪的深渊里拖出来,一次一次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翻过身,让我看他瞬息万变的牌面,他说那叫人生。
他还说,人生就像一只球,从这里滚出去,总会再从另一个方向滚回来。所以人要在滚来滚去中学会接受和适应。
所以我慢慢适应了姥姥离开后的生活,慢慢适应了被鬼折腾的日子,也慢慢适应了有他在我身边的一切鸡飞狗跳和兴高采烈。
他说他叫狐狸,一只白毛大尾巴的名叫狐狸的狐狸。
那个时候我在想,这狐狸精起名还起得真随意,狐狸就叫狐狸。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狐狸是有正儿八经名字的,狐狸的名字叫碧落。
只不过,碧落是天的。狐狸是谁的呢?”
说着我再次停了下来,这次是被翻涌在喉咙口的血给卡的。
怎么流了那么多血,吐了那么多的血,仍还有那么多血呢?真是没完没了,死都不让人死得痛快。
这番话,我没说出口,但碧落好似从我眼里看出来了。
因为那双碧绿色瞳孔不再是安静的秋水,而是无底的黑洞,深得像是要把我的魂魄从这残破躯壳里吸出去。
他这样看着我,走到我面前蹲下,左手冰冷的手指用力按着我喉咙的两侧:“别说话。我不会让你死,林宝珠,活下去。”
这举动让我感觉好了点,血不再卡喉咙了,我把它们又重新吞了回去。
于是便又再得了说话的自由。为确保说得敞快,我用力吸了两口气,心里那番话一泄而出:“你那么聪明,早该明白的,从狐狸消失之后我就没了未来。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试问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红老板没能杀了我,真真是太可惜了,他说得没错,再等一世你就又能得到一个新的梵天珠转世,何必多此一举,非要执着于让我这样苟延残喘。”
话音未落,被我压在掌下那把龙骨剑突飞而起,飒的声刺向了碧落胸口。
猝不及防的袭击,就像之前对付红老板。
然,他毕竟不是红老板,所以我下手也无法做到那么果决。
仅仅只是一刹那的犹豫,剑尖在碧落的胸前半寸不偏不倚被他摄入指间,然后被他轻描淡写弹到我手侧。
他甚至不怕我会再重来一次,只俯身再次靠近了我,看着我道:
“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未来。”
这句话甫一出口,气血上涌,我没忍住咳出一声笑。
笑过后看着他的脸,我抬起手,把满掌心的血抹到他脸上:“碧落,我真恨你。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你。”
脖子上的手指蓦地一紧。
但仅仅须臾,立时松开,我瞪他,他嘴角微微上扬,目不转睛看着我:“不用激我,你不会死。”
是,他的确不会让我死。
我不是燕玄如意,如意对他而言只是梵天珠的一副空壳,而我则不同,他在我身上似乎找到了当年梵天珠的影子,所以他能冷眼看着如意被素和甄烧死,但偏要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给我留条活路。我是他选中的最合适梵天珠复活的器皿,里面有着颗深爱着未来那个他的灵魂。可他总忘了‘未来’这两个字,我只为狐狸而活,我是狐狸的宝珠,我不是碧落的梵天珠。
他总是忘了。所以我不得不总反复提醒他。
或许终于意识到这点,他不再让我说话,只继续尝试着往我身体里输送活力。
我不断地流失血液,他不断地用法力输入,似乎比最初有所见效,伤口好像在一点点恢复,血流得不是那么快了,于是我挣扎,他低头吻住了我:“小白,别死,活下去。”
他怎么能叫我小白呢?凭什么。他是碧落,不是狐狸,狐狸已经消失了,他亲眼看着的。他袖手旁观素和寅抹去了那个最爱我的狐狸,留下了这个只手通天为了梵天珠机关算尽的碧落。
我不要当梵天珠,我是林宝珠,我是我。去他的碧落。
我再次挣扎,但毫无用处,我这副鬼样子又怎么挣得过一只九尾狐。之所以还能扑腾几下,无非他忌惮着我的伤口而已。
也再驱使不动龙骨剑,这把当年他亲手打造给我的利器,现在跟我一样,最后挣扎了一下后,便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他面前。
“会好的。”耳边又传来他的话音。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自言自语。
他总是很自信,也总是会赢,这让我不得不再一次确认,未来的那个狐狸是不可能存在了。
碧落怎么可能变成狐狸,除非他变异了。
变异……我想着第一次见到狐狸时,他倒在我家店门前的那个鬼样子,忍不住再次想笑。
跟我现在一样衰弱,吹口气魂就会没了似的小可怜,千岁也可能万岁的高龄,拍着干瘪的肚子厚颜无耻地叫我大姐。
呵,碧落的未来怎么可能那么落魄呢,落魄得像个小丑似的,我无论怎样也想象不出来。
许是应了我的猜测,碧落这次好像又赢了。
又一次吐血时他再一次尝试用他手里那颗珠子对我进行疗伤,这次,我体内撕心裂肺的疼痛减弱了,胃里积血消失,伤口流出来的血也越来越少,我身体似在渐渐回暖,他手里那颗珠子在他法力趋势下绽出的万丈光芒,似乎真的对我起了不小的作用。
然而,这作用的时间过于短暂了一些。
犹如昙花一现,就在我刚刚试着推开碧落,蓄力从地上站起来时,突然一道窒息般疼痛从我身上撕开,令我两眼蓦地一黑,重重躺倒在地。
隐约听见碧落在我耳边急促说了些什么,意识回笼时,我全身冰冷,身上疼痛加剧。
碧落的脸离我很近,面色苍白,握着红珠的手僵在我身体上方微微颤抖。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看,就见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伤从我左边肩一直裂到我右胯,仿佛一把看不见的斧头刚刚把我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流出的血,让我浑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样,亦令我虚弱不堪的意识如陷在海绵里一样起起伏伏。依稀脑里闪过一道熟悉的画面,那是一幅漂亮的仕女图,被描绘在一枚光洁滑腻的瓷器表面,仕女栩栩如生,又被精细的瓷衬得欺霜赛雪。
近乎完美无缺一口青花瓷,唯一的缺憾,是一道伤。
细细一道伤疤,由瓷器的胎内渗出,从左至右,仿佛将这小小的小姑娘分割成了两半。
想起来了,它是我家那口青花夹紫瓷。
瓷裂了,一如现在的我。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历史无论怎样改动,兜兜转转终会回到原样,那是一只任由多少智慧也无法扭转的轴轮。就像朱氏王朝的未来,就像素和甄,就像燕玄如意,就像我。
所以碧落,饶是千算万算,饶是运筹帷幄,看来还是失败了啊……
我扯起唇角对眼前人张张嘴,可惜这句话没能来得及从肿胀的喉咙里挤压出来。
他沉着双眼一动不动朝我看了片刻,随后似做出某种决定,在我开口前一瞬,他将手里那枚如火焰燃烧的红珠往我嘴里塞了进来。
“吞下去。”俯在我耳边用力握着我试图挣扎的肩膀,他一字一句对我说道。
我抗拒,但刚一用力,那珠子就跟有生命般径自往我喉咙里冲去。
那瞬间犹如一团烈火,带着钻心刻骨的痛,从咽喉一路烧进我五脏六腑。
我扭曲着尖叫,这令控制着我的那双手倏然松开,随后扶着我脖子帮我将头一侧,我张嘴哇的声吐出一团火,连同那颗珠子。
与此同时,一股股血从我喉咙,我身上每一道伤里急涌而出,即便碧落同一时间迅速用他法力护住,也完全挡不住。
“为什么没用……为什么……”
耳边传来听见他略带茫然的自问。
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细微喑哑,近乎破碎,如同狐狸消失前那一瞬贴着天罗地网对我的喃喃低语。
我用力抓住他的手。
眼前视线恍惚,他人影晃动,长长的发丝拂着我的脸,我已几乎分不清他是碧落还是狐狸。
只辨得清模模糊糊一双碧绿的眸子,我死死抓着他,朝那双眼看着:“烫……好烫……痛死了……狐狸……我要回家……”
下一秒他将我抱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觉随着他脚步往前,四周突然变得很亮,白茫茫的亮光刀子似的割着我眼睛和身体。
疼死。
我不管不顾开始放声哭喊。
疼得太绝望。
许是清楚这一点,碧落紧紧却又不敢用力地抱着我,长久的静默后,我听见他贴在我耳边对我匆匆对我道:“忍忍,宝珠,再忍忍,我带你去找他,很快……”
谁?他说要带我去找谁?
失血过多让我身体同脑子一起变得麻痹,因此没能将这问题问出口。
隐约只见他将那颗红色珠子从掌心中托起。珠子再次火光大盛,在他掌心上方滴溜溜地转,由此迸发出的光芒笼罩住我,像一只巨大的手,猛地把我从失神状态扯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