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我是谁,忘了凤凰是谁,也忘了素和甄,以及那座把我养大成形的灵山。

甚至忘了我究竟是死还是活。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中睁开眼。

脑子依旧浑浑噩噩的,我不知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周围究竟是什么情况。

只一瞬间,空茫的大脑里似乎有道人影蓦然出现,带着浓重到让我浑身发抖的血腥味,靠近我,环抱住我,在我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一闪而逝。

紧跟着,一片摇摇荡荡的东西撞断了我的呆愣,撞进了我的视野。

那是一片烧焦了的莲花,带着诡异的黑色,像一只只从地府伸出的手,在无数道从天而降的电光中冉冉冒着火星和青烟。四周都是它们被烧焦后的气味,我头晕得厉害,空茫的大脑试图在这幕场景中抓住些什么,却在一道又一道震天动地的雷声中瑟瑟发抖。

恐惧,惶乱,不知所措。

我以为自己又将经受一次魂飞魄散之痛。

却在这时,见到一双手朝我伸了过来。

又一道强光伴着雷鸣轰然朝我落下的时候,那双手合拢起来,护在了我的身上。

我闻到了掌心里檀木和花草的气味。

十分熟悉的气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闻见过。

只凭着本能靠近过去,因它是我一片空白的思维中所唯一熟悉的东西。

然后,我感觉到那双手将我高高托起了起来。

透过指缝,我看到了那双手的主人。

一个很年轻的和尚,穿着黑色的僧衣和金色的袈裟。

他抬着头目不转睛看着我,嘴角啜着笑,细长的眉眼里有着佛的庄严,和一种不同于佛性的亲随。

他说:阿弥陀佛,恭喜出世,梵天珠。

随后单膝跪下,他眼底的笑容漾得更开:弟子素和甄,今日起,便是这枚佛珠的护法罗汉。

第474章 青花瓷下 九十

死亡的痛苦和重获的新生,让那时候的我忘了太多的东西。

所以彼时的我根本不明白,初见时浮动在素和甄眼底的那抹笑,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当作他是个性情极好的人。

爱笑的人,性子总不会太坏,不是么。

但后来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倒并不是说他性子不好,事实上,他确实是个性情好到让人十分喜爱去亲近的一个人。

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从没见过他有脾气的样子。

他总是温温润润的,无论说话还是做事,像一杯沏得刚好的茶,色清味醇,馨香怡人。

只不过,正是这样一种“刚好”,令他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任何情绪的。

在他将我带出雷音寺后不久,我便很快意识到,那天惊鸿一现的笑容,在这个年轻和尚的脸上,其实是件极为稀有的物什。

就像雷音寺里那些安静的菩萨,优雅的脸面上永远是一派从容的温暖与和善,但内里,却实实在在是个不拘言笑,十分疏离寡淡之人。

我觉得有些可惜,因为他是那么漂亮,若不是整天像块石头似的没有太多表情,这灵山必然会因此而生动不少。

然,山也静,人也静。

诚如素和甄所说,佛门本就是个清静地。

素和甄是我的护法罗汉,亦是如同我师父般的存在。

在不需要到雷音寺谛听佛法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到我身边,一遍遍教我说话,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着我他所知的一切学识。

我听说,在我之前,他曾经也守过一颗珠子。

但那颗珠子修成人形后犯了天规,被佛祖收回了元神,从此魂飞魄散不知所踪。

这件事一直都让我十分好奇。

因为我始终想不明白,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种诱惑,能令一颗用了千年光阴修炼出人形的佛珠,不顾一切去触犯天规。

但始终没有人能解开我这个困惑。

甚至没人提起过它的名字,仿佛它是整座灵山不堪的记忆。

这样一种想法,常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悲凉。

好似因此而显得非常悲哀的那个人,是我自己。却不知这种感同身受的情绪是为了什么。

或许因为那颗佛珠是我的同类,或许是替它觉得万分可惜。

千年的修行来之不易,何况它还有了人形。

没人可体会,能用双腿行走,能用双手碰触一切想要碰触的东西,这对于一颗没手没脚,却有着横冲直撞思维的珠子来说,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种未来。

只除了我这个同类。

所以,那份羡慕有多强烈,那份悲凉就有多清晰。

这是只有我能共情的一种悲哀。

被禁锢在莲花台上的那些岁月,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素和甄为我讲经说法时,一动不动看着他沐浴在佛光普照下,那张从不喜怒形于色的脸。

久而久之,很容易就能令我识别出来,虽然细微,但他讲经说法时的神情和平时相比,是不太一样的。

目光很亮,似带着种若有所思的悠远,以及在倾注了所有的热情后,隐忍且独有的一种情绪。

哪怕那情绪细微得几乎是难以捕捉的,却也足以令我看得明白,他是有多么希望我能早日听懂他所说的那些道理,并早日如他所言,能参透诸法,荣登大乘。

但那些东西对我而言,着实过于勉强。

佛法深奥,佛理晦涩难懂。

于是我总是会长久的静听后变得不耐烦。

不耐着经书的难懂,不耐着自己身体和领悟的局限,不耐着素和永远都平淡如一的语调……

当种种不耐积累到一定限度的时候,我就会用些法术令自己滚下莲花台。

滚到地板上,绕在素和身边,像伏虎罗汉身边那只大猫一样滚来滚去。

灵山是佛门净地,不可随意使用法术,但我知道,素和从不会因此责罚于我。

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叹着气把我捞进手心里,然后安静等着,等我舒舒服服在他手心打完一个盹,再规规矩矩将我放回原地。

我从没告诉过他,我很喜欢他掌心里的气味。

那是我睁开眼的最初,对这世界所触碰到的最为直接的感官,靠近了,会有一种婴儿躺在胎盘内的安宁与惬意。

我不知道曾经那颗佛珠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受。

若同样如此,她又怎么会舍得抛开这份感觉撒手而去?

至少,我是舍不得的。

但这样令人近乎贪恋的时光,在我一眼望不到头的修行时光里,占的比重并不太多。

更多的时候素和甄总是安静且疏离的。

似乎所有的语言都在教导我的过程中用尽了,闲暇时,即便他陪伴在我身边,通常也不太会再多说上一句话。甚至有时我存心引他开口,他亦不愿给出任何回应,只在一个我能看见他,他亦能监督我的地方,无声无息坐在蒲团上,或看经书,或者入定。

有如一道影子,若不是细微的呼吸,几乎能令人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仿佛以此提醒着我和他之间身份的距离。

所以有时候,我看着他,近在咫尺,却分不清究竟哪一刻的他才是真实的。

因此偶尔难免会想,他不会真是由一块石头所化的吧?

所以才会这样硬冷,所以才会这样完全的不近人情,只在讲经说法的时候,眼里才有那么点儿光芒。

这么一想,似乎当初那颗珠子令人困惑的行为,就变得有点合情合理起来。

一个如此单调又安静的世界,偏偏身边伴着的是个如此安静又淡漠的人,久而久之,势必会让一颗并不安分的心变得无法安静。

佛说看破红尘,六根清净。

可是若连红尘都不知为何物,又怎么做到六根清净。

想必那颗珠子,也是如此的。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亦是山,见水亦是水。

灵山修行的第四百年,素和如往常般带着我到禅院外散步时,我看到环绕在灵山结界外那片原本浪潮汹涌的云海,变得比以往轻薄稀疏了许多。

那是灵山难得一见的雨季。

五百年一度,八部天龙过境,所以原本城墙般厚重的云层,都被龙尾给扫散了。

听小沙弥说,如果运气好,可以看到南天门外九龙吐水所幻化出的彩虹桥,听说是罕见的瑰丽,如能见上一次不枉此生。

能让清心寡欲的和尚带着那样一种艳羡说出这番话,想必那景色确实是美到极致的。

可惜我运气不好,等了一天也没能看到传说中的彩虹桥。

不过,倒是没有错过另一样被人提起过很多次的景致。

每隔五百年,当云海因天龙过境的缘故变得稀薄时,站在灵山最高的地方往东眺望,你能看到离得很远的地方,在平时完全被浓厚云层所笼罩着的那道苍穹的最深处,有一片浅浅的影子。

像座孤岛,孤零零悬浮在天际的尽头,通体泛着琉璃似的光。

素和说,那是个终年被冰层所覆盖的世界。

晶莹剔透,因而璀璨生光。

据说无论什么样的季候,那地方都是照不见丝毫阳光的,所以除了冰雪一无所有,甚至气温比阴界还要冷上百倍。

而这个寒冷到极致的地方,被称作昆仑圣域。

圣域万年不化的冰层里,囚禁着一头凤凰。

凤凰属火,亦是不死不灭的神兽。

如此尊贵之物,原本离囚禁这两个字是极为遥远的。

却为什么会被囚禁那种极寒的地方?

在我修行的第五百个年头,终拗不过我执着的好奇心,素和对我说起了那头凤凰的故事。

他说,那头凤凰的名字叫清慈。

诞生于盘古开天之初,他是天帝同西王母的妹妹有了私情后而诞出的一名私生子。

在天庭,他原本拥有着极高的地位,甚至连九天玄女都是曾是他的妻子。

但有一天,为了一个女人,他落入了西王母编织已久的圈套,不仅伤害了自己新婚的妻子,甚至杀害了在昆仑守护圣物的八部天龙,只为了给那个女人挽回一线生机。

那女人和我一样,也曾是灵山上被佛法所度化的一颗神珠。

因为多年前在那头凤凰落难时救过他的命,从此与他结了缘。

然,那段短暂却也美好的缘分,却因西王母久藏在心的恨所打乱。转而,成了孽。

孽缘让这两个原本有缘无份的人懵懵懂懂走到了一起,又让他俩在互生情愫后被硬生生拆离。

由此逼迫凤凰在无穷的执念中犯下了不可赦免的天规。

为了挽救被嫉恨交织的玄女打碎了元神的那颗佛珠,他打伤玄女,斩杀了八部天龙,盗取了昆仑寒冰下封印的圣物,甚至为了保护她残余修行不被发现,不惜引火自焚,险些将灵山化为灰烬。

可惜,在做了那么多努力后,那颗佛珠仍是死了。

后来的后来,西王母因逆天改命,遭贬。

玄女擅自动用天罚,又受了重伤,折损了万年的修行。

而凤凰清慈,则被五百道捆神锁永远地禁锢在了那个终年只有冰雪的世界,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种种万劫不复,皆因情之一字。

“为情所累,为情所困,殊不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以此番话为终结的那个故事,十分简单。

却在素和甄平铺直叙的淡然中,隐隐充斥着一股令人绝望的跌宕与萧瑟。

所以我沉默了许久,才迟疑着问:“素和,什么叫为情所累,为情所困?”

他目不转睛朝我看了片刻,然后道,“大约便是用情之深,到了作茧自缚的地步。”

作茧自缚?这绝非一个正面的词眼。

甚至可说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形容。这也难怪,内中所涉及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善终。

只不过,故事里那个罗汉……那个同素和一样,守护着一颗神珠的罗汉,虽身处在这段故事中,却又仿佛是从中抽离而出的。

像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由始至终冷眼观望着一切,正如素和边说那个故事,边看着我时眼里那抹平静无波的悠远。

于是,似乎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遂想了想,我问他:“那么素和,总有一天我也能像那颗珠子一样修成人形么?”

“对。”

“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遇到一个像清慈一样的人?”

“……不知。”

“但愿不要遇到。不过,即便遇到,我也不会有同那颗珠子一样的命运。”

“为何?”

“因为,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如果真的遇到,那又便会如何?”

“真的遇到……”我看着他那双读不出任何情绪的黑色瞳孔,朝他笑了笑:“那,既然曾经忘记过,不如索性忘记得彻底一些,忘得即便再见到也无法爱上他,那才好。”

为情所困么?怎比得过我那么多年的修行来得重要。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带着每一世梵天珠初初涉世时懵懂的自信和天真,我轻信着自己的谨慎和判断。

直到又一个五百年过去。

灵山修行的第一千年,我终于修成人形的第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我感受到了自出世以来最为强烈的疼痛。

所谓破茧成蝶。从一颗珠子到有了复杂的形态,这种疼痛是无可避免的。

亦是最为值得的。

然后,我看到了自己的手,看到了自己的腿,看到了自己踩在地板上的两只脚。

人的脚,灵巧得能让我踮起来原地打转,还能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虽然浑身依旧还剧痛无比,但一股难以言明的喜悦和兴奋瞬间吞噬了我,令我完全顾不上再去镜子前照一照我的脸,就径直往禅房外冲了出去。

素和甄所说的脱缰野马,形容的大抵就是我当时的样子。

我几乎像是疯了一样往外跑,速度之快,快得从那些轻扫禅院的小沙弥身边经过时,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动静。

甚至我的手从他们光滑的脑门上掠过时,他们还以为是风。

摸了摸脑勺,继续扫地,而我经过时衣摆带起的飞叶,直到我跑出院门才刚刚落回了地面。

狂奔到忘乎所以导致的结果,最终就是迷失了方向。

灵山之大,不仅仅只是一座山,几座寺。它是一个看似方寸,实则无限的地方。

而我所熟悉的,仅仅只是素和带我去过的几处地界。

所以,当我意识到周围的陌生时,我已在这个地方再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好在时间这东西,对于我这样一种生物,是没有任何局限和威胁的。

不会轻易的累,更不会有饥饿和干渴,因此只要一直不停往前走,我想无论要走多少时间,总能碰到一两个巡山的比丘。

但随着一次又一次夜幕降临,我却始终没见到一个比丘的身影。

四周只有树影重重,间杂着一两声鸟叫,从白天到夜晚,我开始渐渐感到不安。

我从未见过素和甄发怒的样子,但隐隐有个感觉,这次怕是真的要被他责罚了。

因为我知道,作为一颗终日被妥帖供奉在禅院内的梵天珠突然消失了那么久,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而以素和的本事,他断不可能在我消失那么久后完全查不出我的所在。因此,至今他都没能找到我的原因,想必是这地方有着连他都不知晓,亦或无法解开的结界。

正自想得焦躁时,忽然我感到眼前那条细长悠远的路面上,隐隐有身影在晃动。

但这一发现并没有让我高兴,因为它们不太对劲。

那些晃来晃去,细巧曼妙的身影,虽看不清长相,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她们是女人。

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当我刚下意识放轻脚步的时候,她们便纷纷朝我回过头。

嘴里咯咯地笑,笑声像银铃般好听,却叫我瞬间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紧绷了起来。

灵山是佛门圣地,除了我这个修成人形的珠子,我从没在这里见到过一个女人,何况还是如此妖娆的女人。

那必定不是从天宫过来参拜佛祖的神。

却也不是妖。

在冷静下来仔细辨别后,我意识到,她们是被以某种法术所幻化出来的东西。

佛门圣地,六根清净执地。光天化日之下能在这样洁净的地方制造出这种东西,到底会是何方神圣?

正当我一边琢磨,一边小心翼翼绕开那些身影,一步一步继续慢慢往前走时,突然前方一棵参天大树的出现,令那些环绕在我身边银铃般此起彼伏的笑声,兀地终止。

树是我前所未见的巨大,仿佛顶天立地。

通体亦是我前所未见的颜色。

那是一棵浑身像被镀了层金属般熠熠生光的银色菩提。

“刹大人……”

就在我直愣愣朝着那棵树呆看时,我听见身后有人这么轻轻地说了声。

我想回头去看那是谁,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只下意识朝着那棵大树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树好亮,亮得刺眼,通体银光闪烁,很快灼得我两眼生生地疼。

疼得眼泪都几乎快被逼出来时,忽然我看到树上有个人。

盘着双腿,高高地坐在树冠上,那人低头看着我。

树的银亮衬着他一身墨黑的衣,他像只巨大的黑色兀鹫,但脸上的笑容却十分明媚。

明媚得几乎让人可以忽略他目光中那道仿佛冥府幽火般的冷。

他用那样一双血色的眼,由上至下朝着我缓缓审视了一圈。片刻后,轻轻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第475章 青花瓷下 九十一

素和甄常会给我讲一些故事。

随着时间流逝,很多都早已记不太清,能在记忆中留得最为长远的,除了那头古老又悲伤的凤凰,便还剩下一个魔。

素和甄说,盘古开天之初,有个万年难得一见的血罗刹降世,神力堪称卓绝。

这样一种罕见,令当时所有人都对他的到来心怀期望,却也心存忐忑。

毕竟,若他心怀善,则是天地福。但若心怀恶,则,天地灾。

很可惜,因藐视三界制衡的规则和巨大的野心,那血罗刹刚一成年便选择堕落成魔。

由此引得八荒战乱,六合血海,天地几乎为之崩塌,重新进入混沌。

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见状,遂集合十法界之力,将他逼困在无□□天内,斩断了他的慧根,锁住了他的灵骨,以惩戒他十恶不赦的罪孽。

又凭一己之力均衡天地,渡化众生,最后,因耗尽一身修为,于是在将那血罗刹彻底封印之后,入大梵天,化作了圣菩提。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的佛入灭。

所以,令我听过后印象极为深刻。

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个被称作血罗刹的魔,据说一直都被封禁在灵山的某个结界内。

因此一眼看到这个被幻象称作刹大人的男子,我本能地就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他知道我是谁,但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他身上没有丝毫佛性,即便他只是安静坐在那儿,朝我灿烂地笑着,进入我眼里的却只有他一身与这灵山格格不入的戾气和凌厉。

所以,他的身份是什么,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只是没想到,传说里那个可怕到能让人做噩梦的魔,长得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极美,比他幻化出来的那些精怪还要漂亮。

可惜煞气太重,如同他猩红的头发和瞳孔,猎猎猖狂在菩提安静的银光里,格格不入地在这片祥和之地,如同一团兀自燃烧的业火。

好在这把‘火’被禁锢着。

他脚腕上套着一条银链。

链子很细,但足以将他同那棵银色的菩提牢牢牵连在一起。

所以尽管知晓他到危险,但在如此一个人物面前,我竟没退也没躲,反而是多看了他几眼。

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却不知,就此埋下了祸根。

在我又一次打量着他时,他对我道:“梵天珠,我有件挺有趣的东西,你要不要见一见?”

血罗刹给我看的东西,是把琴。

一把不知出自天庭哪位名匠之手所制造的七弦琴。

琴身十分漂亮,上好的云纹木像琉璃似的生着光,边缘还考究地包着龙皮,处处可见匠心。

但可惜,弦是断的。

弦丝极为柔软,却又非常坚韧,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抚摸上去的一瞬隐隐刺痛,如同碰了纤细的刀刃。

所以当我匆匆缩回探究的手时,弦丝上已留下一抹红。

当时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但初初修得人形的我,将之归为对人类躯体脆弱的嫌弃。

而没等我将剩余的血擦干,突然那张琴自动地发出了声响。

就像是被一双极为灵巧的手指给拨弄着,明明是断弦,却被弹奏出一段流畅且动人的旋律。

这声音像是能穿透人的心魄,以至我一度忘了这琴发音的诡谲之处。

只顾专注聆听着,直至惊觉到不对时,头顶上赫然已炸开一道惊雷般的咆哮。

随后一股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穿破云层和灵山的结界,朝着我天灵盖直拍了下来!

我不知道那力量究竟来自于什么。

恍惚中只看到一只足有雷音寺祭台那么大的爪子从天而降,上面流动着纵横交错的光,闪电似的。

这幕情景不知为什么让我突然地想起自己在莲花池所经受的那场雷暴。

所以瞬间我就不能动了。那是一种降生时烙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束手待毙。但就在那只爪子碰到我头顶的一刹,突然我被一股横生而出的力量牵扯着朝后连退数步,紧跟着,就见我先前所站的位置倏地绽出一道金色的光。

太阳似的光芒,极为夺目。

它硬生生托住了那只巨爪,并在远处悠然而来一阵雷音寺的钟鸣声中,卷着那只巨爪在当空又一道惊雷般咆哮落下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晕消失处,我看到素和甄身披平时鲜少穿着的袈裟,手握禅杖朝我走了过来。

他看到我的最初是微微有些吃惊的。

或许不能说是吃惊。那是直至很多年后的现在,我似乎才明白的一种眼神。

他用那种眼神目不转睛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将手里的禅杖按在我肩膀上,淡淡叫出我的名字:“梵天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