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我,以为这是他谴责我无视规矩到处乱跑以至引祸上身的一种表现。

他眼神里的清冷让我心生不安,甚至这情绪盖过了刚才受到袭击时的恐慌,所以我甚至不敢立即回答。

随即听见他又问:“修成人形了?”

“是的,大人。”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灵活的四肢,抬起头回答。

“几时的事。”

“才不久。”

“才不久怎么会跑到这里。”

“我只是一时忘形……”

“总算修成了人形,你却把我说给你听的那些规矩完全忘记了,是么。”

“……没有。”

“若是没有,你又怎会擅自闯进这片我从未带你走过的地界?”

“是迷路了……”

“若遵照规矩行事,你又怎会迷路?”

他逐一应对着我的辩解,话音由始至终的平缓,眼里却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梵天珠,我究竟要告诉你多少次,修行不易,切莫因一时的放纵铸成大错。你以为你能有多少次……”

话音未落,我忽地扑进他怀里,非常用力地抱紧了他。

无论是盘古开天时迫使佛入灭的魔,还是卷着雷暴劈向我的巨爪,都没有当时那一刻,我以为素和甄又一次要因着我的过错而将我再次丢弃,那么害怕。

是的,就是那一刻那一瞬,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一部分来自前世的记忆。

我记起我曾经也是一颗被他亲手养大的佛珠。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也是这世上对我来说比亲人更为亲昵的一个存在。

但我的任性妄为导致我犯下重罪被逐出灵山,逐离了他的身边。

虽然没能记起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犯下如此重罪,但我清楚记得自己几乎为此灰飞烟灭。

而此生,则是他用他的修为和他的罗汉金身替我扛下天罚,为我强行换来的又一次机会。

所以他会用这样一种眼神看我。

因为我令他失望了。

灵山到处都是结界,不经允许不可擅自走动,但我却凭着他教给我的本事到处乱闯,即便知道迷路是那些结界给出的警告。

由此招惹了最不可惹的一个人物,并险些丧命于此。

我怎么可以这样糟蹋这条命?

这是他用自己的大半条命,所为我延长的一线生机。

雷雨声渐收,重新寂静下来的空气里,我听见素和寅微微起伏的呼吸。

遂收回游离在外的思维,我再度朝他看去。

他不知几时醒了过来。但没有出声,只将那双无声的眼定定对着我的方向,仿佛能以此看到我在做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抬手抚上我的脸。

我没有避开。

这双手曾在无数个枯燥修行的日夜,一次次将没有手脚的我拢在掌心中安抚,在漫长的时光里给予我长久的陪伴,亦给了我成人前所有的温暖。

现如今手指的力道却同他呼吸一样脆弱。

并且,整个身形似乎变得更淡了。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

对比着记忆中那个沐浴在佛光普照中的清冷男子,眼睛突然酸涩得有些难受。

便用力按住他手背,我垂下头,看着他那半张露在被褥外的枯槁胸膛:“素和,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了这个地步?”

他没有回答,兀自用他冰冷指尖无声擦拭着我脸上的水渍。

我想起在那棵巨大的银色菩提下,他对于我突如其来的那个拥抱,浑身是充斥着抗拒般微颤的。

人的形体和珠子不同。

所以人形男女肢体间毫无距离的接触,是僧人的禁忌。

可是我不懂,因为素和甄从未同我说起过,因此我只凭着本能用力地纠缠着素和甄,唯恐被他再一次丢弃。

最终他只能妥协,任由我将他紧抱着,他像带着一只树懒一样将我带回了禅院。

劫后余生般将头靠在他肩膀时,我看到血罗刹端坐在菩提树上,似笑非笑注视着我。

那时我全然不知他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藏着些什么。

我只知道,那一天我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和能够令我完全自如行动的四肢。

并且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用人类的肢体拥抱了他人。

我喜欢用自己双手拥抱住素和甄时的感觉。

因为我知道了,每次他用他手掌将我包拢住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种体会。

很心安并让人心喜的感觉。

所以回到禅院后,我依旧紧抱着他,像以往他包拢着我时那样,试图在他怀里休息。

那一刻他脸红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脸红的样子,就像一汪平滑如镜的水面突然泛起了一道涟漪,一瞬间,这个素来清冷的高僧突然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十分喜欢他这种不知所措的样子。

褪去了往日平和端庄的清冷,这和尚躲闪微红的脸颊和他闪动的目光,就像故事里那些蛊惑人心的妖孽。

这样想着,便也就这样直白地对他说了出来。

我以为他会喜欢我对他这样的赞美。

但谁知,他听后脸色却突地沉了下来。仿佛空气都随着他情绪的变化一瞬变得冷凝,随后不容抗拒地一把将我拂开,他转身径直离开了禅院。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始终没再见到他的出现。甚至连雷音寺都见不到他。

他似乎消失了。

于是我病了。

因为我以为自己是又一次被他丢弃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会令他这样果断地将我丢弃,我只是坦率对他说出了自己对他的赞美。

像妖一样,难道不好么?

那当初究竟是谁说过众生平等的呢?

带着如此困惑,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了那片禁忌之地。

说不清为什么,那地方纵使是心知肚明的危险,但对我总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就像最有毒的物种往往最具诱惑,这个完全格格不入于灵山的魔,同素和寅一样让我深感兴趣。

终归是过于年轻。

终归是长久生活在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生活里,让我没来得及拥有更多的警戒心。

银光闪烁的菩提树下,那个血罗刹仿佛笃定我会重新到来一般,笑吟吟朝我张开双手。

他说,“过来,梵天珠,像抱那个和尚一样给我抱一下。”

我没理他。

只兀自在一个安全的距离,绕着他漆黑的身影兜兜转,时不时伸手拈住他被风吹起的猩红的长发。

一次又一次。

它们缠绕在我手指间,像是流动的血,有些诡异却又异常好看。

就像素和甄宝相庄严的脸上偶尔闪现的那一丝丝突兀又妖娆的神采,因着矛盾,所以更为诱人。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不知不觉便上了瘾。

或许因着身体的受困,或许忌惮着素和甄,那魔始终没像第一次那样越雷池半步。

有时候会错觉他同那棵菩提是融为一体的,无论我怎样恣意地在他身旁作乱,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只目光幽幽,兀自看着树下那把在素和甄带来的佛光中一折为二的琴,仿佛终于就此臣服于他囚徒的身份。

然,就在我又一次来到那棵菩提树旁,趁着那个魔安静入睡再一次放大胆子靠近过去,把玩起他被风吹得四散飞扬的红发时,那些原本柔顺的长发突然一紧,在我迅速反应过来想要将它们甩开时,如有生命般缠住了我。

又在我有所行动之前瞬间将我的手松开。与此同时,那个红头发的魔不动声色睁开眼,看着我匆匆后退时警惕的眼神,笑了笑问:“你一次次的在这儿做些什么,梵天珠?有了人身,就以为能惑得住人了么?”

见我不答,他顾自又道:“亦或是有意在等。等着那个不知所踪的大天罗汉在知晓你屡次破坏规矩来这儿涉险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所反应?”

说罢,目光嫣然,他在我仍还咀嚼着他那番话的时候突然闪身,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我身后。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学着我以往的举动,用他手指勾住了我的头发。

正当我一把抽出龙骨剑往他身上刺去的时候,他已闪电般将我头发缠住了我的脖子。

紧跟着扬手一提,轻而易举便将我吊在了树枝上。

我不会被吊死。但会疼,也会因窒息而难受。

不得不奋力挣扎。

混乱中看到血罗刹的脸,那双含着地狱火般的眼睛,时至今日想起来都是清晰无比。

最终,总算在挥着龙骨剑斩断自己头发后,我才得以狼狈脱困。

但刚一落地,我就看到了素和甄。

不知他在那地方看了我有多久,任凭我刚才如何挣扎,他始终没有出手帮我一把。

那瞬间我感到异常沮丧。

不是因着血罗刹眼里的戏谑,也不是因为素和甄的袖手旁观。

而是我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让素和甄失望了。

却并没因此就向他低头。

说不清究竟带着怎样一种情绪,我抬头看着他清冷目光,脱口而出对他道:“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原先没手没脚时的样子,虽然不得自由,但至少那个时候你不会莫名其妙推开我。”

见他兀自沉默,我不由再将脖子抬了抬高,继续又道:“素和甄,我喜欢你抱着我,特别喜欢。我还喜欢看到你不那么拘泥于佛祖前那番端庄的模样,‘所谓色即是空,空乃事物总在变化之中’,我以为能说出这句话的我的素和,是不受任何恒定所约束的。难道,这也有错吗?像妖怪又如何,难道不是你口口声声告诉我,众生一体,无二无别的么?亦或者,那仅仅只是你道貌岸然的教条而已?素和,佛门子弟不打诳语!”

说完,那一刻换作是我将他一把推开,然后头也不回径自离去。

而那时候的我,又怎会预料,自己这一番冲动而出的话语,后来会导出怎样一个未来。

彼岸花开生两面,人生一念魔佛间。

又一道闪电无声亮起。

雷声紧跟着落下的当口,我听见素和寅暗哑到几乎细不可闻的话音:

“如果时光能倒退,我该扼杀一切于出事之前。”

“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因为你知道的,我身体里有两个我。”

“放下一词很简单,但是我无法阻止我自己,就像人无法同镜子里的自己抗衡……”

“梵天珠,阴差阳错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你,恨我么?”

第476章 青花瓷下 九十二

我该恨素和甄么?

沉默着,我兀自回想着那些过往,得来的答案却是不知。

说实话,即便恢复了当时那部分的记忆,我仍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对素和甄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感情。

我害怕他会丢弃我。

那似乎是随着转世被刻在我骨子里的情绪,毕竟后来的那个我,是他用命换来的。

或许也是因此,在我重生后的很长一段岁月,无论是教导还是看护,他总仔细掌握着分寸,哪怕是纵容我在他掌心里小憩的时候,也是有礼有度。

仿佛隔了层纱似的,明明近在眼前,却总叫人看不真切。

正如那些静坐在焚香缭绕之中,慈眉善目却又似永远让人看不清真容的佛爷。

那天顶撞了素和甄的后果,就是被他罚跪在禅院门外三天三夜。

我性子倔,从出世以来就没被他这样责罚过,所以三天过后,我自己又硬跪了七天。

这既是赌气,也是为自己因一念之差而跨越雷池的草率,惩罚自己。

十天过去后,我同素和甄之间多了道垂帘。

修成了人形,在这灵山里的种种忌讳也就变得更多了一些,何况灵山曾出过那么一颗叛逆到罪孽深重的佛珠。

而除了例行的讲经说法,我此后亦没再同素和甄说过一句话。

甚至处处避开他,即便是在他当值在禅院陪伴我的时候。

或许是重生过一次,自听过关于凤凰清慈的那个故事后,从此我就对清慈和那颗佛珠的感情心存畏惧。虽然彼时的我,对男女之情仍还处在画皮不知画骨的懵懂无知。

诚如素和所说,修行不易。

我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才从莲化身成珠,又用了那么千年光阴才修得能够自由行动的身体,如果这世上真有一种感情能够左右我的命运,能转瞬将我所有的修行化作飞灰,那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着实是十分可怕的。

因此我曾信誓旦旦地对素和甄说过,假如有一天我也遇到了一个如凤凰清慈那样的人,我绝不会有同那颗佛珠一样的命运。

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所以即便心里喜欢素和甄是真,也不该因了这份喜欢而一次又一次擅闯禁地。

我们都是不受时间所束缚的人,唯一能毁灭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于是那段时间,我仿佛真正成了灵山上那些修行者中的一员。

无生与空相,无我此空性。

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念,真的能让自己撇到六根清净。

那时我想,忘记一种喜欢,好像也并不算是多难的一件事。甚至再多过几天,也许我连素和甄的模样也都不记得了,就如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记不清出世那天第一眼见到他时,那抹清清浅浅漾在他眼底的笑。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见到了血罗刹。

那是某次去雷音寺谛听佛法后回来的路上。

撇开了跟随我的小沙弥,我一个人在路上走。

原是风和日丽的天,不知怎的忽然气候突变,空气闷热得可怕,云层厚得仿佛天即刻就会塌下来。

我闻见空气里有硫黄的味道,于是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回赶,因为这气味意味着要打雷。

灵山很少会打雷,而一旦打雷,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事,那雷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尤其是雷暴。

然,就在我即将到达所住禅院的时候,突然看到北边云层最低的地方,轰隆隆一声落下团巨大的火球来。

目测几乎有一座小山包那么大的火球,颜色十分怪异。

它通体环绕着的火焰是比红色妖冶得多的紫,因温度过高而极为耀眼,一瞬间将半边天空也几乎全都给染成了那样的颜色。

深深浅浅晕染开来,夹杂在如同海浪般翻卷的云海里,好似一群身影翩翩的飞天。

所以一眼看去,除了磅礴到令人心颤的气势,竟还有着让人不由驻足的瑰丽。

因此没再急着往住处跑,我呆在原地朝那片天空看了半晌,然后拔腿往那方向飞奔了过去。

我记得当我还是颗珠子的时候,每隔一甲子,都会透过窗户看到半边天空被染成这样的颜色。当时问起,却无一人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所造成,连素和甄也是将话题轻描淡写地转开。

为此困扰了我足足千年。

所以乍一见到,登时好奇心起,我不由自主就往那方向跑去。

我想去看看,那能燃烧出如此神奇色彩的火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当意识到再次闯入了禁地,慌忙止步时,我已再度站在了那棵巨大的圣菩提前。

那火球从圣菩提的树冠径直落到它的树根,四下弥漫的火焰将整个银色菩提也染成了那样一种妖娆的颜色。

极美,但对于被封印在树上的血罗刹来说,显然绝非如此。

他看起来痛苦极了。

这样一个曾经能迫使佛入灭的魔,寻常的天火肯定对他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但这火球带来的火焰,却瞬间连皮带肉地吞没了他。

就在我被那团火焰的色彩勾了魂,稀里糊涂闯入这片禁地的时候,他已被烧成了一把枯骨。

但即便如此,他却是活的。

隔着熊熊燃烧的紫色烈焰,我清楚看到他在火里挣扎,变成了骷髅模样,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挣扎的样子就像一条垂死扭动的蛇。

怎样的痛苦能让这么一个曾经叱诧风云,几乎毁灭三界的魔头变成这样?

直到那些骨头被烧到发黑,他才不再动弹。

火焰随风而逝,他倒挂在菩提树上的样子像一捆发黑的烂木头。

就在我猜疑着他是否已经死去时,我看到有筋络和皮肉渐渐在那堆枯骨上再生了出来。

先前怎样在火焰里被一点点烧尽,此时又怎样一点点地还原。

我不知道血肉被焚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更不知道重新生皮长筋又是这样一种感受。

当时只觉得膝盖一阵阵发软。

连着往后退的时候,忽然血罗刹那张只生出一半皮肉的脸转向了我,血淋淋一双眼目不转睛朝我看着,然后咧嘴一笑:“听见雷音寺的钟响了。你这是刚听完佛法么?”

说完,见我沉默不语,他便又道:“梵天珠,你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挺久了,是不是觉得这会儿的我特别好看?”

见我依旧不语,他再度扯唇一笑:“还是突然发现,那些张口闭口善因善缘,慈悲为怀的佛,其实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么仁慈心善?”

那一天,可能是我见过的这个大魔头最为狼狈和不堪的一面。

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对他有所怜悯。

为一己之欲扰乱三界,导致战争频起,生灵涂炭,死在血罗刹这个魔头手里的生命不计其数。会有今日所受的种种,不论是再怎样可怕怎样不堪的惩罚,那都是他的咎由自取。

不过,却也由此可以清楚看出,佛门并非只是一派祥和温善之地。

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否则,又怎能制约得住三界长久以来的平衡。

因此我没有理会血罗刹的挑唆之言,只是旁观着他在说完那番话再度陷入痛苦的深渊,然后顺手从身旁果树上摘了枚果子咬进嘴里,反问他:“善因结善缘,恶因得恶果。仁慈心善从来面对的不是作恶之人,早知今日之苦,你当初何必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呵。”我的话令血罗刹低低一声冷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道理自古总掌握在拥有绝对力量的那一方手中。试问当年佛若先我一步入灭,那么如今站在这里冠冕堂皇论断是非因果善恶报应的那个人,会是谁?又会是谁居高临下,端坐在三界之主那个位置上,一派风轻云淡般睥睨众生呢?”

这番话令我愣在那儿,半晌没法回答。

脑子里有些乱,常年在素和甄的教导下长大,我从没听过这样颠倒妄谬的话。

所以干脆不再理会,我转身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冷不防听见血罗刹在我身后幽幽地道:“梵天珠,你可知道那把断了弦的琴,为什么在你碰触之后,会不弹自唱么?”

我回头冷笑:“难道不是因为那天你想害我,所以施的法术么。”

“错。以我这样的戴罪之身,能苟活于世已是不易,哪儿来的本事让废琴吟唱,并招来天龙踏入灵山的结界?”

“……那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为,它以前的主人是头凤凰。”

见我由此投向他的深深一瞥,他嘴角微扬:“听说那头凤凰为了他最心爱的女人,用龙鳞龙骨和龙筋做了那把琴,所以那把琴不但会认主,而且会引龙。话说回来……梵天珠,你又可知道当初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导致你几千年修行毁于一旦,甚至几乎被形神俱灭么?”

我没吭声,因为思维随着他的话乱得更加厉害。

他见状于是嫣然一笑:“想知道答案的话,就来问我,带着点儿诚意地过来问我。”

说完,他没再吭声。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素和甄出现在了圣菩提树下。

树身银亮的光映着他眼中寡淡的神情,平静如一泓幽潭。戒了贪嗔痴的僧人永远都是这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却不知为什么,在他走近我的那一刻,我两手抖得有些厉害。

遂继续沉默着,垂头跟在他身后,循着他无声的指令径直离开。

一路无话。

直至踏出那片禁地时的一瞬,我才抬起头看向他:“素和甄,这些天你有想过我吗?”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正在记忆中寻找着这个答案时,忽然随着一道电光猛一下将窗纸映亮,我看到窗纸上投下细细一道黑影。

与此同时,窗户边缘的那片墙面上,无声无息绽出了一片蛛网状的裂缝。

第477章 青花瓷下 九十三

素和寅的住处有结界。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未经他允许,即便素和甄也轻易走不进来。

但现在这道结界破了。

不知道是因为素和寅力量已枯竭到难再负荷这个结界,还是窗外的不速之客实在过于强大。

下意识朝素和寅看去时,见他脸色煞白,吃力地睁着双眼对着我,仿佛在注视着我。

无神的瞳孔里带着点不确定的颤动,他苦笑问:“你把无霜城的妖引来了?”

那不是无霜城的妖。起码,不是我能引来的那些无霜城的妖。

但没等我来得及开口否认,窗吱嘎一声轻响,朝里打开一道缝。

随即便见窗外那人将一只细白的手搭在窗框上。

却并不急着往里继续推开,只将身子靠在窗前,那人轻轻一声笑:“爷,打扰了。我们家红老板应了三天之约,让小的们来接燕玄姑娘过去了。”

话音刚落,伴着素和寅呼吸声的加重,那片蛛网状的裂缝瞬间蔓延了整片墙壁。

素和寅闻声眼眸动了动,从我脸的方向转往那片墙。

眼见一行血丝从他嘴角无声滑落,我忙伸手想替他擦去,他却一把将我的手腕握紧。

那样沉默又目不转睛地朝着那堵墙兀自‘凝视’了片刻,忽然我手腕一紧,他闭着眼咬紧了牙,借着我手臂的力量缓缓坐起了身子。

之前孱弱到命悬一线的人,双眼再次睁开时,无神的瞳孔突然目光骤亮,清冷看向投在窗户那道幽黑的影子。

片刻后淡淡开口,话音虽然暗哑,却字字清晰:“罗汉金身在此,区区一个妖孽也敢如此猖獗。孽障,越过了这条界限,你就不怕佛光普照过后,你所将要承受的一切后果么。”

“怕。佛光普照,所照之处一切妖孽道行尽毁,小妖自然是怕的。”

“不过,爷久居病榻,又用结界封了自个儿的耳目,想来应该是没有听见,就在刚刚,朝廷来了人。”

说到这儿,仿佛察觉到素和寅目光中的变化,那人话音中不自觉染上了几分笑意:“此时此刻,那些人正在素和山庄的前厅与罗汉爷促膝长谈着。所以爷,即便罗汉金身在此,这一时半会儿的,怕也是顾及不到这里了,况且那些人里头,小的听说,还有天子爷召唤到身旁的一条蛟龙。”

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我呼吸不由微微一滞。

之前就听碧落的手下楼小怜提到过这件事,似乎对此颇为忌惮。

而此人口中的那条蛟龙,显然就是当今天子大病一场后召来的那条半龙,陆晚亭。

将龙召来,既是为了护驾,也是为了续命。

续命需要素和甄为天子制造出窥天镜,想来今日朝廷派人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过,原只是由陆晚亭那条蛟龙出马,现在朝廷再次派了人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子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变故。

而无论是哪种状况,此时此刻于我于素和寅,都是极为不利的。

没有素和甄,也失去了结界的守护,素和寅脆弱到不堪一击。但这并不意味着素和寅的安危会受到影响,相反,这个闯入者绝不会对素和寅有任何不利。既然是红老板的人,既然知道素和寅的身份,他必然不会蠢到让素和寅出事,由此令素和甄的罗汉身彻底觉醒。

无非藉此机会,将我从失去了力量,处在最薄弱时刻的素和寅的庇护下,带走而已。

带去见红老板,完成我与他的三日之约。

呵,三天。这短短三天里发生了那么多事,不知不觉久得竟好似过了三年。

久得仿佛继续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都快要记不起自己的那个世界,自己的那家小店,自己曾有的那些生活,还有那张永远都似无所谓般嬉笑着的脸,究竟是怎样一番模样了。

也罢,无论素和甄这里,还是红老板这里,都得是有个了断的。

所以收拢了手指,我正要将手腕从素和寅掌心里抽出,却见他蓦地将我的手背再度按紧。

重又焕发了神采的目光紧盯着我的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

一度我以为他是要对我说些什么,但仅仅只是片刻,他忽然松手,嘴角绽出淡淡一丝微笑:“阿弥陀佛……”

继而,抬起那只刚刚握紧着我的手。

瘦得几乎只剩骨骼的手,拈着莲花指,朝着眉心轻轻一拂,就见他眉心中赫然显出一点金色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