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紧不慢,心无旁骛,仿佛我是他一生所遭遇的无数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中的一个。

那一瞬,我突然明白过来,明白冥在我离开时所说的那番话话,究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说,你确实可以再次见到怡亲王,朱珠。但你必然会为之痛苦。

怎样痛苦?我问他。

他答,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那时我不信。

能够相遇便是幸福,能够再见上他一面便已足够,怎可能因此而痛苦?

直至终于不得不信了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痛苦这个词完全不足以形容那天我所承受的绝望。

载静根本没认出我。

呵,他也根本不可能认得出我。

因为重生后我的这张脸,它根本就不是我。

瞧,冥的话一点没错。

相遇却不能相认的痛苦,的确如在刀尖上跳舞。

“玉血沁心是块神玉,因为它拥有精魄。”

“当你用它刺穿了你的喉咙时,它的精魄便随着血液进入你体内,进入你发梢,同你的魂魄纠缠在了一起,因为血乃发之根本。”

“现今我借你三寸发丝,将它重新铸回原形,以此,可封存你渗透在它精魄中的记忆,将那些记忆作为一道独立的个体从你魂魄中脱离出来。”

将手中那根簪子绾入我发髻的时候,冥这样对我说道。

然后,在见我听得一片茫然时,他突兀问了句:“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朱珠?”

我下意识摇头。

他笑笑:“因为这样一来,我可令你在它的伴随下,即便不入轮回,也能重返人世,以此脱离命线的羁绊,打破命定的归宿。”

“是么……”

原来这就是他所指的‘未必’。听起来似乎极其有效,但是……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朱珠?”看出我眼里的困惑,他便又问。

我再次摇了摇头。

“因为我想同你一块儿玩个游戏。”

“什么样的游戏?”

“你赢你便拥有一切,我胜我便带走一切的游戏。”

“那一切指的是什么?”

“载静,以及你完整的人生。”

离开载静的第七天,我喝着可乐,翻着箱子,想找一件适合出门所穿的衣裳。

但没找到。

嘴里的苦涩让我得了选择性障碍,令我对衣服的识别变得像可乐罐里的气泡一样混乱,因此正打算就此放弃的时候,有一件忽然从箱底里露了出来,周身被虫蛀得伤痕累累,但一霎那间让我感到有那么一点特别。

于是小心翼翼将它捧了出来,抖开它时完全不敢用力,因为它来自一百三十多年前的巴黎。

巴黎定制的旗服,时价一百二十法郎,轻薄贴身,全然没有正统旗服那样的硬挺和规矩。因此压在箱底直至我离开人世,我从没敢在人前正式穿过它,以至现在终于敢穿的时候,才刚套上,袖子就掉了一双。

只能脱下将它重新仔细叠好,再要放回箱子的时候,一低头,看到箱底压着一张泛黄发脆的当票。

我望着它怔了怔。

记忆被撩拨得轻轻一颤的感觉,随着它纸张沙沙的脆响扑面而至,只是票上章印已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依稀只能辨认四个字:民国三年。

呵,1914年。

令人难以忘记的一年,因为那天我终于被允许重新回到人世。冥说,游戏规则之一,便是不能让参与者对周遭的环境太过熟悉。

其实熟悉也没有用处,因为带着记忆回来的我,并没有带着自己原来的长相。

冥说游戏规则之二,参与者必须由零开始,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你也不能跟过去所认识的人提起你是谁,重生即是转生,你对于你的未来而言,就是个新生的婴儿。

所幸,记忆在,有些东西对我来说便还是存在的,比如我的家。

但当我寻回那里时方才知道,它在我离世后不到十年已经更换了主人。

所谓物是人非。

一切熟悉的人都早已不在了,一切熟悉的东西也已被全部更替,只留下那些房子的轮廓还留存着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倚仗对它们的熟悉悄悄进了宅子,悄悄找到了当年我的住屋,然后发现,它已被新的主人改成了一间置物室。

当年属于我的物件一样都没了,只剩角落中那口樟木箱,像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睁着双模糊的眼睛静静看着我,静静守着箱底那件载静送我的衣服。

于是我带着它们离开了那片不再是我家的宅子。

去当铺当了那件衣裳,换得租下临时住屋的钱,又在那间临时住屋里替人做了一个月的女红后,重新回到当铺,赎回了我的那件衣服。

之后的三十年,我一家一家地轮换着做帮佣,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帮做女红,然后,在积累到了一定的积蓄后,开始整日整夜徘徊在惠陵附近,想方设法寻找蟠龙九鼎,寻找隐墓,寻找关于怡亲王载静去世后的一切信息,寻找他停驻在人世的魂魄……

偶尔也会用积蓄换来一些书,在每次寻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躺在床上一页页翻看它们,一边想着小时候,当我还能像条小狗一样追在载静身后要他陪伴时,他教我看这些书,教我学上面那些难懂的语言,随后用他好听的嗓音,在我看着窗外神游的时候,一遍遍纠正我难以拯救的发音……

“salut,朱珠,是salut,不是撒驴。”

“为什么你总爱把merci读成马喝死呢,蠢材?”

“它念Bonjour,朱珠,Bonjour,不是帮主,再念不出来今儿你给我滚回去……”

然后,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王爷’这称谓在我心里开始渐渐被‘载静’这两个字所替代。

三十年光阴让我看了许许多多书,那些书里讲述了许许多多爱情故事。而故事里的那些女主人公们,无论身份是尊是卑,无论她们爱人的身份有多么显贵,私下,她们对她们的爱人从来不会称呼为“伯爵大人”,“子爵大人”,“公爵大人”……

她们会直呼他们的名字,达西,罗伯特,保罗……或者前面加上‘我亲爱的’。

直呼其名,并非无礼,而是一种亲昵的温存。

所以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有机会这么称呼载静,像小说,亦像周围那些越来越多生活在新时代的女性们一样。但那三十年里,无论我付出过多少努力,耗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对于载静的行踪,却始终是一无所获。

他到底是否真如冥所说的停留在人间等着我?我开始质疑。

而三十年过去了,他是否仍还记得我,并同我不停寻找他一样,在不停寻找着我?

后来,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看的东西越来越多,找到他的希望却变得越来越小。

再后来,一个又一个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终于见到他的那一年,我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了会再遇到他的念头。

孜身一人来到巴黎,整日漫无目的游荡在这座充满了香水味的城市,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

学画画,学画埃菲尔铁塔,学画凯旋门,学画四周来来往往的那些人,学着像他那样,将自己看到的或者记忆中的一切,用笔涂抹在纸上或者布上,再赋予它们黑和白以外一切多姿多彩的颜色。

直到在一个毫无防备的黄昏,看到他就像画里一抹突如其来的色彩,突然出现在我一成不变的轨迹上。

那天夕阳的余晖就像火一样烧灼在我身上,熊熊燃烧,慢慢将我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克制住自己不去紧紧抱住他,克制住自己不去大声对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我是朱珠,等了他136年的朱珠。

没法这样做。

便只能像只见不得光的幽灵一样,跟在他身后,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人来车往,最终停留在那条如他一般安静的塞纳河边。

然后跟他一起沉默着,看着那条河,看着他笔下的画。

两年时光就这样弹指而逝,而冥给我的时间,却仅仅只有三年。

“三年,从遇到他那刻起,到你此后第三个生日的结束,你只有三年时间,否则,一切烟消云散。”冥说。

我却在第三年刚过一半的时候匆匆逃离了载静的身边。

“连声谢谢都不说么,静?”

“谢谢。”

“也不挽留一下我么?我是说,你没有我的地址,也没有我的电……”

“好好工作。”

如果有什么是比烟消云散更为可怕的东西,那便是被曾经充满爱意的一双眼睛淡淡地,毫无察觉地,坚定不移地遗弃。

我找了他那么久,终于能够坐在他边上,离他那么近,近得再略微靠近一点我的头发就可同他的手指缠绕到一起,但偏是无法令他专注朝我看上一眼。整整两年时间,无法令他看看我的眼睛,看看我眼睛底下那道奄奄一息的灵魂,看看它在他平静得毫无波折的目光和话音中,一刀刀被凌迟,而我还得强忍着那些不间断的痛,笑嘻嘻地装作若无其事。

他根本看不到。

这是一种即便咬着满嘴冰块,也无法将之冻结的绝望,不是么。

于是我用被冰块冻得冰冷的嘴,对他讲述了小美人鱼的故事,以此宣泄出我所无法对他直接宣泄的一切。

但他感受不到。

人鱼太遥远,童话太虚幻,真相说不出来。

所以我只能离开。

我败给了冥,败给了那个固守在载静心里的我。

所以,谁说童话离现实很远?它其实离现实很近。

正如在看着安徒生童话的时候,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作者要给那一个个童话故事按上那样一个悲哀又残酷的结局。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无论周遭的颜色看起来有多么绚烂,人总有一天要试着接受那些截然无望的暗淡色彩。

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停努力就一定可以达成。

有些东西不是你不停争取就一定能够得到。

尽管如此,我们仍是会为此努力和争取,就像那条为了爱和希望付出了一切的小美人鱼。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张脸?冥!这不公平!”

“从来没有哪个游戏是公平的,朱珠。”

“……但他根本就不会认出我,又怎么可能爱上我?!”

“那么他最初究竟是因何而爱上了你,朱珠?”

“我做不到……”

“那就轮回去吧,忘掉一切。”

离开载静的第一百六十天,我重新回到了巴黎,看着他坐在画廊内那张疲倦而苍白的脸,看着那间挂满了我的画像却一幅都没有卖出去的画廊,推门走了进去。

第351章 番外巴黎蓝下C

孟婆说,有时候他会碰到一些人,固执得宁可再死一次,也不肯喝他手里这碗汤。

“他们大概以为保留前世的记忆,可令他们在转世后凭着记忆去寻找他们无法割舍的过去。”他说,“但事实上,那些人大多数在投胎后不久就死去了,因为婴儿的脑子承受不了那么复杂的情感和记忆。”

“那活下来的那些呢?”我问他。

“活下来的,则会因为婴儿成长中所得到的新记忆,而将先天带来的那些逐渐替代掉,但是,残存下来的部分,便会将他们的思想分成两个乃至许多个独立个体,让他们迷茫并因此而痛苦,终其一生,无法从中脱离开来。”

“没有例外么?”

“少之又少。”

“……那,为什么不把这实情告诉他们?”

他笑笑,顺手将刚被拒绝的一碗汤撒入桥底:“告诉又能如何,有句话叫不撞南墙心不死,对于那些人来说,剥夺记忆远比死更令人难以接受,况且都心存侥幸,都以为自己会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个。”

“既然这样,为什么阎王爷却要助我带着记忆转世?”

听我这么问,孟婆再度笑了笑:“因为首先,你这不叫转世,他只是把你某一段记忆从你魂魄里剥离出去,然后借助玉血沁心的力量进入人世而已。”

“其次呢……”

“其次,你以为他那是在助你么?呵,别天真了,梵天珠,他只是在借此惩罚你前世仗着自己非同凡体,于是擅自在地府中做出的种种逾矩行为而已。”

“前世……前世的所作所为与我何干……”

“觉得不公平是么。”

“是的。”

“公平就在于轮回中的因果报应。”

“……那么,若我在这场游戏中赢了他呢?”

“你认为你能赢过神么?”

我语塞。

“前世的你尚且赢不了,何况是现在的你。”瞥了我一眼后他淡淡道。

距离生日还剩15天的时候,我重新回到了载静身边。

同他重逢的第三个生日,与圣诞节相差五天。全巴黎提前半个多月已经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迎新气氛,我抱着一扎可乐用围巾把自己包得像颗圣诞树,带着自己仅有的那点行李推开他店门,然后听见他在里面叫我的名字,朱珠。

那一瞬以为出现了什么奇迹。

但很快便意识到,他不过是辨识错误而已,因为他看着我的目光由惊喜到怅然,之间的变化是那样明显,明显得只能迫使我抬起头朝他开心地笑了笑,随后提起可乐用力对他晃晃:“喂,静,好久不见。”

变成巴黎蓝后,我做了很多以前不会更不敢做的事。

譬如对载静直呼其名,譬如在他静默的时候直截了当同他搭讪,譬如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直接闯到他的住处,然后厚着脸面要他把自己收留下来。

都说,人戴了面具后会拥有比平时更多的勇气,而冥给我的这张脸,无疑就是我的面具。

有了它之后似乎随心所欲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无论是过去一百多年来为了适应这世界以及生存,我所为之努力的一切,还是最近这三年来我对载静的纠缠。有时未免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会做那样一些举动,怎么可能会跟他说那样一些话……甚至会因此令他反感,尤其当我对他说我跟踪了他的时候,很明显,我能从他稍纵即逝的眼神里看出这一点。

但无所谓。

仅仅只剩下不到15天的时间,放肆一下又有何妨?随心所欲一下又能怎样?我喜欢这种肆无忌惮靠近他的感觉,就像他以前曾形容过的我小时候的样子——像一条狗,只要见到他就会跟在他身后,明明怕他,偏偏就是这样喜欢粘着他。然后看他眼中的平静因我的随性而被打破,看他因吃惊而谨慎,因谨慎而尴尬……

那是在我活着时从未见到过的他的另外一面。可惜,从回来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

虽然他如我所愿将我收留在了他的画廊里,但他自己却离开了,重新回到了以往游荡在外的生活,错开与我遇到的时间朝出夜归。于是十多天的时间稍纵即逝,他对于我的出现,除了躲避仍是躲避。

他怕我爱上他,他以为我没看出这一点。

也罢,换了一张脸就是换了一个人,无论里头的灵魂到底是谁,这都不重要,给出再多暗示他也不会明白过来,即便我不顾游戏规则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就是朱珠,他也只会认为,我在同他开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他永远不可能知晓我是谁,自然他也就因此不会费心去思考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譬如我的出现,譬如我对他说的那些话,譬如我看他的眼神,譬如我对他的纠缠……直至到了往后,在他再也见不到我了的往后,当他想起我同他这样一段遭遇时,至多只会淡淡一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某个痴傻又直接的女人打搅了一阵。

然后,他的生活便又再度恢复平静。

继续在塞纳河边画着他的巴黎蓝,继续卖着那些没有标价的画,继续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想着那个早应该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就转世投胎了的我……然后很快的,在时间的流逝中,他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在巴黎所遇到的、不请自来的过客般的‘巴黎蓝’。

当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觉得自己好似被分裂了一样。

我竟然在嫉羡着我自己,并且在怨恨着我自己在载静心目里根深蒂固的位置。

莫非这就是冥做这游戏的最终目的么?就像孟婆所说的,给予我的一个惩罚,为我前世所犯下的那些罪。

可是这多么可笑……

一边在为我毫无记忆的前世接受着冥王所施予的惩罚,一边又在为无法替代载静心中的我而爱上我,痛苦得仿佛坠入地狱永不超生。那么身处两者之间,我自己又到底算是什么?我这个死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带着所有记忆所有感情惟独遗失了自己那张脸,而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中来的人,又到底算是个什么……

这问题谁能给我答案?

无解。

12月17号,距离生日只剩三天,我终于听见画廊里重新响起了载静的脚步声。

他借着时间的错位已经避开我整整十二天,这一次总算没再继续,于是我叫住了他,试图再为自己作出最后一点努力。

但他淡淡的话音和得体的笑令我再度望而却步。

他简单一句“这与你无关”,更是令我几乎无法再继续开口,只能强忍着快要瓦解的情绪继续努力着,努力穷尽我一切方式去暗示他,谁知最后,却反而因此激怒了他。

“喂,静。”所以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带着自己最后一丁点希望,笑了笑问他,“再过三天就是我生日了,你能跟我一起庆祝我的生日么?”

不出意料,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径自离去。

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满是我画像的画廊中,我想,所谓地狱,这应该便是真正的地狱了。

一个在不知不觉中就用时间和现实将人撕得血肉模糊,却叫人永远挣扎不出的地狱。

四周那一幅幅跟我惟妙惟肖的画像,原是我心底最大的快乐,现今却是围绕在地狱外一堵堵高不可攀的墙,它们层层叠叠把我包围在里面,出不去,也无人能救我出去。

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地狱,无人可以救赎。

冥深知这一点,所以毫不在乎赠我一百三十九年阳寿,同我玩上这一把我逢赌必输的游戏。

冥说,游戏规则之三,鉴于你我力量上的悬殊差异,我会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什么叫“反悔”的机会?我问他。

他指着我发髻上的玉血沁心,对我道:“听说过《海的女儿》这个故事么?”

我摇摇头。

“我建议你在重生之后,想办法去把它找来看看。”

“为什么?”

“因为按照游戏规则,一旦超过规定时间你无法赢下这场游戏,你就会烟消云散。但在那之前,就像那个故事里所设定的,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只要在你生日结束的那个凌晨到来之前,将这把簪子刺进载静的喉咙,正如当初你用它自杀时那样,将他那道被他封存在他体内的魂魄释放出来。那么,那道魂魄便可替代你,让你避免烟消云散的命运,并重新从我这儿得到一次投胎转世的机会。”

“先生的意思是,一旦游戏失败,只要我用玉血沁心杀了他,便可换回我的命。”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先生为何要给朱珠这个机会……”

“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梵天珠曾经从我这里窃走些东西,所以现今,我要从你这里追讨回来。”

“记得。”

“不过那东西,只需一件便可足够,因此那件东西究竟是你的命还是载静的命,对我来说倒是无所谓。所以,我便可以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以此让你决定,究竟将什么拿来偿还给我。是你的命,还是他的。”

“呵……”

“现今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这游戏,你是否还有兴趣接受?”

“一旦接受,先生确定可以让朱珠再次见到王爷么?”

“这是必然。”

“那么,我便接受。”

12月20日,夜十一点。

我想着重生之前冥同我所说的那些话,站在一根灯柱背后,远远看着载静坐在塞纳河畔的背影。

他在那儿坐了一整天,我在这儿看了一整天。

时间的指针就像一条勒在脖子上的绳套,一点点勒紧,一点点迫得我透不过气,最后终于没有再也没能坚持下去,我慢慢走到那道静坐着的身影背后,朝他伸出一只手:“祝我生日快乐。我的礼物在哪里,老板?”

他眼神一瞬间凌厉了起来。

转过头他冷冷看向我,慌得我手指一阵颤抖,一度以为他会要我从他面前滚开,但很快,他收回视线重新转向面前那条河,静静朝它看着,静静将目光里刀子般的尖锐在河面微波荡漾的皱褶中慢慢隐藏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巴黎蓝?”

“因为你不在原来的地方,但你又不会离开那条河太远,所以我想,到对面去沿着河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总归会找到你的,就是不知道会需要花掉多少时间。”

“那你花了多少时间?”

我笑了笑,绕过椅子坐到他边上,裹了裹身上的衣裳以掩盖我手指仍未平息的颤抖:“6小时,LUCKY!”

诸多童话故事里,我最爱《美女与野兽》,无论它的过程还是结局,都是美好的。

最终你爱的那个人是他的外表,还是他隐藏在外表下的灵魂呢?

很多故事都在试图用各种方式表达出它们对这问题的观点。

但其实它很难有个绝对的答案。

人不可能不受到外表的影响,却也无法不受到灵魂的感染。

冥曾问过我,他最初究竟是因何而爱上了你,朱珠?

我发觉这问题很难回答。

因为我从没问过载静他到底是怎么会爱上了我,也从没问过自己究竟是怎么会爱上了他。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点点滴滴的相处,点点滴滴的吸引,他身上有很多很多吸引人之处不是么,虽然缺陷也是不少。

那我身上所能吸引住他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我原以为自己知道。但这将近三年的相处,在换了一张脸后同他将近三年时间的相处,却叫我开始感到迷茫起来。

不再是朱珠的脸,即便灵魂仍是朱珠,他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朱珠的存在了,甚至拒绝去感觉,更勿论会被我所吸引。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报以怎样的情绪。

高兴?因为由始至终,他对我的感情从未变化和动摇过。

痛苦?因为近在咫尺,我却无法同他靠得更近一些,现在的我对于他而言由始至终只是个局外人。

呵,重生所剩的最后一个小时,竟是这样的尴尬和艰辛。天晓得我所求的仅仅只是能在这个瞬间紧紧抱住他,而他也紧紧抱住我。

没有别的。

只求彼此能够知道彼此的存在,彼此真正的拥有住彼此。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间也是好的。

谁想却是如此艰难。

明明给了我三年同他相处的时光,却一分一秒都不是真正属于我们两个的。

好绝望。

“走吧,要什么生日礼物,我买给你。”因此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假思索,朝他伸出了我的手,对他笑了笑:“生日的拥抱吧?”

他目光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怔了怔。

然后他抱住了我。

谨慎而僵硬的一个拥抱,足以让我意志崩溃,在离自己生日终结还差半个小时的时候。

所以情绪一瞬失控,我猛地将他反抱住,并在他为此愕然的时候,抬起头迅速吻住了他,近乎疯狂地吻着他,以此祈求上苍能令他回想起什么。

但上苍给予我的唯一回应,是他诧异又恼怒的眼神,以及冷冷掴在我脸上的那一巴掌。

于是一切希望彻底破碎了。

我听见它们在我心脏里碎裂成粉末时吱吱嘎嘎的声响,并因此扎得我心脏千疮百孔。

可笑的是,尽管如此,我却连痛苦的资格也没有。

他分明是爱着我的,所以我又能凭什么而痛苦。我只是输掉了一场游戏而已,谁叫我自以为是地没有把神的力量放在心里。

便只能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内。

然后从衣袋里取出张卡片放在长椅上。

小美人鱼的卡片,零食袋里所得的奖励。

用来奖励最终我仍是得到了同她一样的结局。

将它压牢在椅上正打算离开时,见到一旁座位上突然多出了道人影。

跟载静一样斜靠在我边上,手里握着那把被他遗忘在椅上的花,似笑非笑朝我瞥了一眼:“还剩二十五分钟,朱珠,离你生日结束还剩下二十五分钟。”

说完,冥将手里的花递给了我:“忘了说,生日快乐。”

我没有伸手去接。“谢谢。”

“顺便提醒下,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我没有忘记。”

“还有23分钟,你想去哪里。”

“还剩23分钟,想去哪里都也来不及了。”

“走吧,我送你。”

载静画廊正中央,对着大门的位置,那道装饰墙上悬挂着一幅我的肖像画。

一米来高,画上的我穿着他送我的那件巴黎蓝色的旗服,低头坐在自家的庭院里,阳光晒在我的身上和周围的花草上,照得一切和煦温暖。

自尽之前我从未在他府中见过这幅画,所以我猜,应是我死后他所绘制的作品。

回到画廊后,我收拾完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走到它跟前,抬头朝它呆呆看了一阵。

时间磨去了我对这幅画中场景的大部分记忆,画却替我保留着,让我每次见到时都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我不知道载静是在怎样的情愫中画下这幅画的,如能就此定格在它里面,该有多好,天晓得我有多么想念场景中所熟悉的一切。

“他的画的确不错,不是么。”在我一动不动朝它看着的时候,冥走到我身边也看向了它,随后对我道。

我点点头,从一旁桌子上抽了支笔蘸了点颜料,在那幅画上开始书写起来。

“你在做什么?”见状冥问我。

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