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点心送上桌的时候,那个喝多了的男人已经匐在桌子上睡着了,打着轻轻的酣,睡得很香的样子。店里客人未了又去,去了又未,始终没有谁能吵醒他,包括杰杰这只蹲在桌子上觊觎了半天点心的猫。

一直到天黑他仍然睡着。那时候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换了往常,我早已经可以提前打烊,然后捧着零食看看电视,今次碰到这样的人,实在不能不说是种无奈。只好先管自己搞卫生,好几次在收桌子和拖地的时候我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但都不起什么作用,酒精让这男孩子睡得死沉死沉。

可就在最后一张凳子翻上桌面的时候,那男孩突然问从凳子上直跳了起来,好像触了电似的,这突兀的举动把我给吓了一跳。

他看起来好像被什么给惊到了,紧绷着身体对着厨房的方向大口吸着气,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我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循着他视线望过去,却只看到铘掀开门市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突然惊醒是因为铘么?

我思忖,然后发觉似乎并不是这样。因为在看清走出来的铘的身影之后,男孩的呼吸声变缓了,手也从胸口上挪了下来,嘴里似乎轻轻说了句什么,然后重新坐了下来。

似乎是习惯性地摸了下口袋,从里头摸出来那只装酒的瓶子,发觉是空的,有些失望地将它塞了回去。随后端起边上的冷水一饮而尽,渴了很久的样子。“能不能再给我一杯。”之后他回头问我。

而还没等我回答,我身后的门咔啷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匆匆跑了进未:“宝珠,借个电话打打,我手机没电了。”

“绢’”很意外那个人是林绢。

正要向她迎过去,她脚步却顿住了,似乎有点诧异,她两只眼大大地瞪了起来,对着角落那个绿头发男孩的方向惊叫了声:“清慈?”

我一愣。

清慈,这不是她新的和尚男朋友的法号么?

再看向那个绿发男孩,他似乎对于林绢的叫声无动于衷,细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玩弄着手里的杯子,一双眼始终是低垂着的,深陷在发青的眼眶里,看起来没精打采。

“清慈!”又叫了一声,林绢快步朝他走了过去:“我找你很久了,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是让你回庙里去么,你……你又喝酒了是不是?!”

一叠声的话语,透着股紧张的关切,好似一个担心的母亲。

我很诧异林绢的这副样子,她从来没对谁这么紧张过。

但清慈并不领这个情。任凭林绢说了那么多的话,他始终一言不发,手指在玻璃杯上轻轻弹着,没有一点打算同她交流的样子。

那么僵持了半响,似乎这才意识到我和铘的在场,林绢脸色微微有些尴尬。片刻走到他身边,放低了声音,“回庙里去吧。”

“我想喝酒。”清慈抬头看了她一眼。

“好吧,喝完了回庙里去。”

“不,我要在这里。”

“这不行。”

“除了这里找哪儿也不去。”

“为什么……”

“因为所有地方都不干净。”

“你!”

漫不经心却又似乎认真的话语,有时候确实是比争执更令人不快的。因此一时语塞,林绢有些恼怒地站了起来,似乎是想丢下他走了,但她只是低头从包里掏出钱包,然后取出一叠钞票:“我们去喝酒,你想喝多少。”

清慈再次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是无精打采的,喉结上下微微动了动。“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是的。”林绢点头。

于是他站了起来,有点摇摇晃晃的。林绢立刻扶住了他,转身一起离开,临走她抽了两张百元大钞放到桌子上:“我们走了宝珠。”

“绢……”我觉得我似乎有点看不明白,关于她,关于他俩的关系,关于他俩今晚的对话。

但林绢只是对我笑了笑,然后就扶着那满身酒气的男孩出门了。

“那是个和尚,是么。”目送两人背影直至消失,我听见铘在身后问我。

我怔了怔:“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身上有和尚的味道。”淡淡说了句,铘走到窗前朝外面看了看:“有句话他说得不错,最近外面不太干净。”

“不干净?”我跟着走了过去,也朝外看了看,但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未。只看到对门术士家的灯幽幽地亮着,里面人影晃动,貌似他家最近刚进了一批新的棺材!

第66章

那之后一连好些天我都没能联系上林绢。

打了不少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内,留言没人回,去她家三次,没有一次碰上她在家,也不知道她到底跑去了哪里。眼看着课程就那么给荒废了,我所能做的只有把所有笔记复印一份,以备她到时候临时抱佛脚。

说真的,很有些担心她,虽然她做事向来都是凭着性子喜好来的,但这次她的男朋友实在是和以前太不一样了。不仅是因为身份,而是整个人都让人感觉有点怪怪的。一个染了绿头发的酗酒的和尚,连说话都颠三倒四仿佛神志不清,我真不明白像林绢这样现实的女人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不管怎样,不要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事情才好,那男孩虽然样貌是不错的,但看起来实在不怎么靠谱。

真是很不放心她。

而同时店里的生意也依旧持续清淡中。

一天难得有几拨客人,所以手头变得紧紧巴巴,连着两个月的样子,基本上赚的钱只够抵消水电煤和材料费,役什么剩余,真不知道这倒霉的淡季什么时候才能熬过去……狐狸倒是无所谓的,反正多少钱到他手里都是眨眼就没,生意不好反给了他拖欠房租的借口。闲了用夏天卖剩下的冰激凌装满一大杯,在靠窗的桌子前一坐,切水果,搅拌,不一会儿弄得整个店里浓香四溢,他就能自得其乐地眉开眼笑。然后一边挖着那些喷香的冰激凌放在嘴边诱惑我:“小白,要吃不?”一边不紧不慢地打击我:“唉,馋得那样儿,难怪闹减肥。”

好吧,就冲着他这德行,以后不想办法加点利息我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

转眼又是个晴朗而生意寡淡的一天。

眼看着过了晚饭时间,依旧没客人上门,看样子到打烊也是不会再有客人的了。琢磨着,打开收银机翻了翻,不出所料一天的数额仍然没有达到预算。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再这样下去,恐怕这个月得入不敷出。想到这个不禁让人有点心烦,我关了收银机打开电视。

电视的嗡嗡声让安静的店内有了点人气。杰杰跳上收银台把我放在上面的冰激凌舔了个精光,我懒得理它,电视里正在介绍某家颇有情调的咖啡屋。橙色的灯光,巧克力色和奶油色混合的布置基调,让人有种很窝心的感觉。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向往自己的店也是这样充满了奶油和巧克力的颜色,但没人会把一家点心店布置成那样。这叫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恰在这时门铃响了,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

难得的客人叫我精神一振,可是在看清楚那客人是谁的时候,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来的那个人是清慈。

好些天没见,他身上依旧离开那天穿的那身衣服,只是把外套上的帽子套在了头上,帽檐压得很低,似乎怕被人看到他那张脸似的。尽管如此,还是不难让人辨认出他的样子,他看起来比上回见到时更加苍白,并且有些急促地喘着气,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

“清慈?”

见状我叫了他一声,但他没有理睬我,低头径自走到上次他坐的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未,胸脯一起一伏,高挺的鼻梁里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嘶嘶声。我留意到他身后背着只长长的皮袋子。袋子蛮大,看起来也颇有点分量,因为他把那只袋子放到地上后有些如释重负般地吐了口气。直到呼吸慢慢平稳,他从口袋里掏出只装满了浅黄色液体的瓶子放到桌上,抬头道:“给我点吃的,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们无权替客人做决定点单的。”走到他边上,我把菜单放到清慈面前:“不过晚上了有些点心缺货,我推荐你试试看奶酪梅鲜焗饭或者蛋包色拉。”

“就这两样好了。”他似乎并不关心菜单上有什么,或者我推荐了什么,只管要了这两样我推荐的东西,随后拧开瓶子,将里头的液体倒进嘴里。

扑鼻一股浓烈的酒昧,不禁叫人皱了皱眉。

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对酒的嗜好就好像电影里那些被酒精浸泡了大半辈子的老酒鬼,而这恰恰是男人最要不得的缺点之一。于是不再多话,我抽了菜单朝厨房走去。

刚走没两步,却不由得又停了下来,我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果然没有看错,就在清慈扬起的下巴上,我看到一圈青青的胡渣,真的是青青的,或者说,绿!

这人居然把自己的胡子也染成了绿色……

“你看什么。”忽然意识到了我的视线,清慈放下瓶子倏地将目光转向我。这目光是警惕的,像只突然警觉起来的猎狗。

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碰到胡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看我,只低下头又朝嘴里灌了口酒。“请快点。”

把点心端出厨房的时候,清慈背对着我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非常专注,身体紧贴着玻璃,几乎像随时要跨了出去。

听见声音他立刻回过身,可是目光依旧没离开窗户,并且带着丝颇为古怪的神色。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这样的神态看起未有点紧张,而窗外除了偶尔一两辆车飞驰而过,基本上空荡荡的,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这样关注。

我把两样食物放到他桌子上,他随即走了过来。

桌子上那瓶酒只剩下一小半,他拿起来想喝,想了想又放回到了桌子上。“林绢没和你在一起?”等他坐下,我问他。

他只顾着狼吞虎咽地朝嘴里扒了几口奶酪饭,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

“林绢没和你在一起?”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我,反问:“林绢是谁?”

他眼睛里满是血丝,看上去好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觉似的,因此一碰到头顶的灯光,眼睛立刻眯了起来。闷哼了声,他又道:“哦,林绢,她回去了。”

“什么时候。”

“不知道。”丢下这三个字,他低头继续快速地朝嘴里扒饭,刚出炉的奶酪煽饭是很烫的,但他吃得那么快,仿佛嘴巴没有知觉似的。

“我是她朋友,最近一直都联系不上她,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请告诉我。”

“我说了我不知道。”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一整盆饭,他开始挖边上的蛋包色拉,这两样东西都是荤腥的,而他吃起来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和尚。

又喝酒,又食荤腥,还把自己的头发胡子染成那么奇怪的颜色,也难怪身为和尚却会同林绢纠缠不清。

我想我开始讨厌这个人了,或者其实一开始就没对他有任何好印象过。

又在他身边站了会儿,看他吃得那么专注,我转身回到收银台,拿起电话往林绢家里拨了过去。但无论响多少次依旧没人接。

“林绢没在家。”挂了电话我对清慈道。

他面前的两份东西都已经都被他吃完了,吃得很干净,可以用风卷残云未形容。吃完了东西脸色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苍白,但两眼依旧是无神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在问他,他只是低头用叉轻轻敲打着那只还剩下小半瓶酒的瓶子。

我改拨林绢的手机,但回答我的是手机己停机,于是忍不住再问:“你和林绢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他朝我看看,抿着嘴唇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虽然在我看来,这种问题实在是不需要多少思考半响,他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又不是分开了一年半载,不过几天的时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皱紧眉头看着这个浑身酒气,憔悴得似乎很久役有好好休息过的人,原先对于林绢的隐隐的不安这一瞬间膨胀了起来。

他不会对林绢做了什么吧……

这念头一出,又被我很快否决。不太可能,如果真的做了什么,他应该走得远远的,而不是上我这里来吃东西,他应该是知道我和林绢的关系的。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怪,一种说不出的怪。

正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也许是因为他盯着我看的时间太久了,沉默又持久,让人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好像见过你,老板娘。”然后他忽然很莫名地对我说了这句话。

这让我愣了愣,半天反应过来:“……对,上次你也来过我的店。”

“不是上次。”微皱了下眉,他侧头继续直直望着我:“更早以前,我好像见过你。”

“……”我一时无语。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好像三流电视剧里某段用滥了的情节似的,什么更早以前我好像见过你,多拙劣的攀谈方式,他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那句话后他似乎朝我笑了笑,或者说是匆忙地牵了牵嘴角。我没有理会,伸手把杰杰抓起来丢到一边,拿起被它压热了的抹布转身去洗水槽里的杯子。哗哗的水声让我的情绪略微平静了些,我开始琢磨该怎么从这怪人嘴里问出更多关于林绢的消息。虽然看起来,他似乎对这事情压根漠不关心。

林绢到底是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的,现在的我真的一点也想不通,他甚至看起来有点精神问题,原谅我这么不客气地形容。而现今我甚至都无法知道林绢的行踪。

如此一想,问话似乎变得更加困难,因为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继续沉默。沉默里我感觉清慈那双没精打采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有时候我回过头,他就把头低下了,这种被人刻意打量的感觉让我很反感,尤其是这样一个人。

我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却反而在被他观察,这对于一个试图套话的人来说很不利,也许是因为我肢体语言太情绪化,所以很容易让人看穿了我的心思。

而时间就在这久久的沉默里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很快到了打烊的时间,清慈却似乎没有一点准备结账的意思。我手头待洗刷的碗碟倒是不多了,洗完后做什么,我却还是没有一点准备。直白的人向来说话直来直去,我就是这样。想问别人些什么,很直接的就问了,可显然这个人并不会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他忘了,鬼才相信,可是怎么样的问法才能让一个“忘”了的人重新把记忆“找”回来呢,这真的难住我了。

“老板娘,”最后一只碟子洗干净后,我听见清慈叫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吃饱了东西,也许是坐得太久了,这个一脸憔悴的男孩终于连身体也显示出了疲倦。他背靠着墙壁懒散地坐着,伸长了腿,用一种最舒缓的方式。手里的玻璃瓶己经空掉了,他拈着那只空瓶朝我指了指,用一种似乎快要睡着了的声音对我道:“卖给你一样东西,好么。”

我再次无语。

这人的头脑一定有问题,不是因为喝多了,就是本身存在些什么病症。上次是把我的点心店当成酒吧,这回又突然问要卖给我东西。这次在他睡意朦胧的被酒精泡烂了的脑袋里以为我这里做什么的,开当铺的?

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脱口而出:“你要卖什么给我。”我想我这人真的逆反心很重。

擦了擦手转过身,见他低头将地上那只黑色的长包提了起未,横放到腿上,颇为谨慎的样子。然后将边缘的拉链拉开,里头一件漆黑的东西随即在灯光里幽幽划出道乌亮的光来。

直到整圈拉链全部扯开,我看到一把古朴的,做工相当精致的黑色古琴。

“这个。”手在琴身上轻摸了一把,清慈对我道。

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居然在点心店里要卖一把古琴给点心店的老板娘,有哪个正常人可以理解他的思维么?起码我理解不了。

“做什么要把它卖给找。”半响,找这么问了句。

“因为我身边一分钱也没有。”他回答。那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所以?”

“所以我只好把它卖给你,因为它是我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了。”说完,不等我开口他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将那把琴放到离我最近的一张桌子上。“鹤鸣秋月式,羊脂玉的琴轸,象牙的琴轸。雁足损毁过,补的珐琅质,大约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买来的时候二十五万,这里的话,你估摸个价钱看着合适给就行了。”

他一定是醉得厉害了,我想。

可是他在洋洋洒洒说出那大段话的时候我真的从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醉意来。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似乎只有在面对这把琴时是闪亮的,炯炯有神。

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个林绢认识了一个月就变成她男朋友的和尚,居然在我店里白吃完了东西以后,要将一把据称值二十五万的古琴卖给我这个开点心店的……我想,这会儿不是他醉,那就是我醉了。

而面对这样一种局面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头朝一旁安静蹲着的杰杰看了一眼,它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嘴角扬着,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我买不起……”最后我只能有点挫败地这么对他道。

而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眼里的无奈,低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琴上那根看起来并非是金属的粗大弦丝随即发出阵清脆沉缓的音调:当……

“买得起的。”然后他抬头对我道:“如果包括房租在内的话。”

“房租?”于是我觉得我的头脑更加混乱了。“什么房租??”

“我想在这里住上一阵。所有生活费和房租就包括在内了,所以你一定是买得起的。”

第67章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开店总不兔碰上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或多或少有点古怪,所以作为开店的,通常不大容易大惊小怪。但点心店毕竟不同于酒吧,这样自说自话的人,我似乎还是头一次碰到,于是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清慈看起来并不像醉着,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们这里不是旅馆。”半天,我呐呐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闪了闪神,朝身后那扇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门口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门上的铃铛。

似乎因为门缝钻进的风,它轻轻荡了荡,发出了些细微的声响,除此,并役有什么特别能引人注意的东西。于是我继续道:“所以我觉得你不如去旅馆问问看比较好,离这里不远就有一家,还挺干净的,你……”

“干净?”话还没说完,清慈忽然再次看向我,那眼神仿佛我说了句多奇怪的话似的:“如果有干净的地方,我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

我怎么知道?撇了撇嘴,想这么反问,但没有说出口。

而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似乎一瞬有些懊悔,清慈将帽檐往下扯了扯,一边将手重新搭到那把琴身上,将它轻轻抱了起来:“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么。”说着转身回到角落那张桌子前把琴放下,然后在自己衣袋里仔细掏了一遍,每个衣袋都掏过了,掏出一只打火机放到桌子上,“这个,够还点心钱么7”

打火机是zIPP0的,我见过林绢有一支差不多样子的。“算了。”于是我冲他摆摆手。见状他没再吭声,只将那把琴重新套上,站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除了过往的车辆,什么都没有。可他眼里分明有点犹豫。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从之前到现在,他朝外面看了不下四五次,每一次都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真的是在担心着什么。

在担心什么呢?

我忍住了没问。

这么些年来一些经历告诉我,麻烦通常是被问出来的,既然他不肯告诉我林绢的状况,那么其它的多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么。

“叮铃……”门上的铃铛不知道怎的又轻轻响了下,本是极普通的一个瞬间,那男孩却突然朝后退了一步。仿佛被那细小的声音给惊到了,直到铃声消失,他才深吸了口气,将那把琴用力抱了抱紧,头一低朝门口走了过去。

“卖琴的么?”没等他走到门前,我身恬忽然响起道声音。

这叫我和他同时愣了愣。

回过头,看到狐狸在厨房门口站着,手抹着围兜,两只眼睛似乎饶有兴味地看着门口那男孩。见他不吭声,狐狸笑笑,朝他耶把琴努了努嘴:“什么价钱。”

“……二十五万。”好一会儿,清慈才回答。神情有些犹疑,似乎面对狐狸的时候,他说话的方式远没有对我那么自在。

“二十五万。”重复了一遍,狐狸慢慢踱到他跟前:“能不能看看。”

犹豫了下,清慈将包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拉开拉链,却一边又仿佛担心狐狸会随时从他手里将那把琴抽走似的,伸手在琴身上按了按。

狐狸果然把手伸了过去,手指上的油腻还没有完全擦干净,所以我很清楚地看到清慈蹙紧的眉头里挤出一丝不悦。

狐狸却根本视而不见。油腻腻的手指在光滑黑壳的琴身上滑出三根油腻腻的指印,他却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把别人的心爱之物给弄脏了,沿着琴身手指继续往下滑,直到系在琴尾那根穗子,他提了起来,将穗子上那块半透明的小玉佩捏在手里掂了掂:“不错,有些年头了吧。”

清慈瞥了他一眼,没回答。

狐狸也不介惹,继续摸了摸那把琴,点点头:“流水断啊,少说也是明代的东西了,二十五万,倒也值。”

听他这么一说,清慈总算正眼朝他看了一眼,原先的犹疑和不悦稍许褪了褪,他道:“你也懂琴?”

“稍微那么一点点。”似乎为了强调那个“稍微”,狐狸一边说,一边提起根小指头,又掐掉半截,朝清慈伸了伸。随后一收手,他舔了舔嘴唇:“这么说,你是想把它卖给咱老板娘当房租?”

清慈朝我看了看,点点头。

“哦呀。”眉头一挑,狐狸再次摸了摸那把琴。“琴,倒是好琴。不过……你知道咱店的房租是多少么。”

“多少。”听他这么一说,清慈重新将目光转向他。

我也是。

狐狸朝他展开一只巴掌:“每晚这个价。”

“五十?”

“哧……”狐狸笑了,摇头。

“五百?”

“五十万。”

“五十万?!”听见这个数,我几乎和清慈一起叫出声来。

五十万一晚上,就是棕榈岛七星级饭店,收费也不带这么吓人的吧。

我瞅着狐狸,不清楚他这会儿突然出来,又突然对清慈提出这个价钱,到底安了什么心思。

清慈苍白的脸微微泛出丝红晕,看得出来是被狐狸那个价钱弄得有些恼了。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才意识到自己带来的酒已经喝完了,他咽了咽唾袜,哑着声道:“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狐狸的神色同清慈之前说要用那把琴兑换住在我店的权利时一样的认真。

“真的?”清慈将目光转向我。

“当然是真的。”没等我开口,狐狸替我回答。

清慈一声冷笑:“五十万,我从没见过有哪家旅馆的房租要那么贵。”

“那么你见过这么干净的地方么?”

一句话,将清慈问住了嘴。

他沉默了,手再次伸向衣袋,又悻悻然伸了出来。这失神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他为什么回答不上来了。比我这里干净的地方多了去了,换了谁都能理直气壮地这么对狐狸说。可是他却没有,为什么?

我这里对他来说就那么干净?

琢磨着,我朝周围看了看,看到角落里的积灰,看到桌子上还没擦干净的油腻,于是更加不解。

就在这时砰的声响,把我给吓了一跳。

回过神就看到清慈一脸的铁青,他抓着狐狸的衣领将他按到了身后的玻璃门上。

狐狸却依旧笑嘻嘻的,在我试图跑过去分开他俩的时候朝我摆了摆手。

“你,不是人,对吧。”然后我听见清慈紧咬着的牙关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叫我吃了一惊。

狐狸却笑得越发开心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道快乐的月牙儿。“哦呀……”

“所以你才这样敲诈我,是不是。你已经都知道了,是不是?!”

狐狸摊了摊手。

“难怪神佛都不能容你们,卑劣的妖怪{I”怒冲冲丢出这句话,清慈松手将狐狸推到一边,涨红了脸抱起桌上的琴就朝外冲了出去。我甚至都还没搞明白他们之间到底互相认知了些什么。

可是脚刚刚踏出那扇玻璃门,他却突然问像踩到了电缆似的浑身一阵颤。

惊叫一声连着几步迅速朝里退了回来。一进门随即跌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面如死灰,好像碰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似的。

“怎么啦?”见状我忙问。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直愣愣望着门外空荡荡的大街,身体一个劲地发着抖。

这让我忍不住再次朝外面仔细看了看。

外面真的什么异样的东西也没有,除了偶尔开过的一两辆汽车,或者走过的三两个说笑着的路人。

这清慈他到底是怎么了……

想不通,我疑惑着望向一旁的狐狸,却在这时眼角似乎扫到了什么。

我发觉街上的确有一些不大一样的东西。但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地留意,我想我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现,那是一层浅浅的,薄霉似的东西,很安静地在马路靠人行道的那片台阶下面流淌着,因为天色的关系,几乎看不见。

是因为这个么?我想。可是我看不出来这种薄薄的霉气一样的东西对于清慈来说到底有什么威胁性,一点也看不出未……

“喂,你会弹这东西吧。”正百思不得其解,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清慈的身边。低头看着他,轻轻问了这么一句。

清慈完全没有留意到狐狸的到来,以致即使这么轻一句话,都让他惊跳了下。然后抬头看向狐狸,犹豫了阵,点点头。

狐狸蹲下身:“那行,我可以给你个不用花五十万,也不用卖了这把琴,就可以再这里住上一阵的法子。”

这句话一出口,清慈的眼睛里登时一闪:“什么法子。”

“咱店里刚好也有一把琴,你说你会弹,那么不如你用那把琴给我们弹上一曲。弹好了,你就留在这里,爱住多久住多久。弹不出,那门就在这里,除非你付得出一夜五十万的价,不然请走人。”

“好,我弹。”

一来一去,这两人算是把交易定完了,而我这一店之主,房子的所有人,却对这一切一句话都插不上。

这算什么……

我朝狐狸看了一眼,他却头也不抬,只抬手朝我打了个响指:“小白,把咱那把琴拿来。”

“……什么琴。”下意识问了甸,我还粳从他俩的话里回过神来。

“咱家除了那把琴,还有别的不?”

这么一说,我总算明白了过来,原来狐狸要裁去拿那把凤凰弦。

但……要那把琴做什么?给清慈弹?

可是没有琴弦的琴让人怎么弹?

这不是摆明了仍然在刁难他么……琢磨着,狐狸再次朝我打了个响指。

我瞪着他,皱眉。他却冲我笑笑,一笑那两只眼就像两个好玩的月牙儿,你耍对他发脾气都难。

于是暗地呸了他一口,我噔噔噔跑上楼去翻那把琴。好歹刚整理过箱子,被我藏的不深,不一会儿就翻了出来。解开一层层布,露出里头所谓包着龙皮的陈旧的琴身,真是同清慈拿一把没法比的陈旧,并且没有弦,我摇摇头将它抱下楼,心想着,不知道狐狸到底心里在打着什么样的小算盘。

就这么一边走一边想,远远的清慈看到我进店,眼神已经壳了起来。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手里这把琴,几乎比之前谈到琴学时的神情更加精神。这让我差点忘了他刚才退进店时脸上的惊恐。

“就是它?”然后听见清慈问狐狸。

狐狸点点头。

“包的蛇皮么……很稀罕呐……”随着琴被摆放到自己面前,清慈那张败如死灰般的脸再次泛出层红晕未,他低头小心在琴身上摸了摸,一边轻轻叹着气:“这是梅花断么……那该是唐宋之前的东西了吧……”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唐宋之前,那该是多老的老古董了。原来鸟人这把琴这么古老……

“可能是商朝时的东西了吧。”狐狸道,一边在琴身上拍了拍:“来,弹一首让找们听听。”

“什么……”听狐狸这么一说,清慈从最初的热切里回过了神。有些迟疑,他朝狐狸看了看:“弹……它?”

“对。”狐狸点头。

清慈一怔。

目光从狐狸脸上移到了琴上,再从琴上移到了狐狸的脸上,有些费解,又似乎是为了确定狐狸没在同他开玩笑。

半响,他呐呐道:“没弦的琴,怎么弹……”

听他这句话一出口,狐狸二话不说将琴从地上拿了起来,然后朝门口指了指。

“没弦的琴,你让我怎么弹?”不甘心狐狸这一举动,清慈站起身提高了声音对他道。

“为什么不能弹?”狐狸反问,似乎他这话问得外行又奇匿。

“没弦的琴要人怎么弹?!”

“没弦的琴,为什么不能弹。”

“当然不能!”

“所以,”没再继续往下说,狐狸朝门的方向再次一指。

清慈的嘴张了张。

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眼那把琴,又看了看狐狸,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沉默着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走了出去,这次没再回未,而外面那些霉气似的东西也不见了,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它们已经消退得干干净净。

“狐狸,为什么要耍他。”直到清慈的身影捎失不见,我问狐狸。

他抱着椅背在看着外头几个穿得很凉快的小美女。

听我这么问,他回头看看我,眼神很茫然的样子。“我耍谁了?”

“刚才那个人。”

“那个和尚么。”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