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似乎全世界都知道那是个和尚,虽然他从头到脚没一点像个和尚样。
“是啊,什么五十万,什么没弦的琴为什么不能弹。你真要赶人走直说就好了,何必呢。况且人家真的有什么不妥。”
一个能看出来狐狸是妖怪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人。这样的人被我店外的某些东西吓的不轻,虽然我不知道,也看不出未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想来,不会是什么很好打发的东西。
狐狸这么对人家,不厚道。
“怎么,你想收留他?”似乎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狐狸再笑。眼神很荡漾,让人很不爽。
“没有,本来以为是你要帮他的。”
“帮他?没好处的忙,有什么好帮的。”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之前清慈留下的那只打火机,轻轻一摁,随即窜出道淡蓝色的火苗:“啧,好东西。”
“你又不抽烟,再好也没用。”
“卖钱。”
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笑,我瞪了他一眼。正准备提醒他快到交房租的时间了,这当口一旁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未,把边上蹲着打盹的杰杰吓得一声尖叫。
我拍开它,顺手按起电话:“你好,狸宝专卖。”
“宝珠'”
声音竟然是林绢,这让我又惊又喜。
没想到好些天联系不上,这会儿她会夹然打电话给我。忙问她在哪里,她说她刚到家。声听起来很疲乏,再问她这几天跑哪里去了,她道,一直在东奔西走地找清慈。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是令我突然间有些恼了起来。
一声不响失踪那么些天,我在这里乱担心着,原来她正在外头到处找着这个绿头发和尚。
林绢她这是怎么了,衣着品味变得不像从前不去说,就连对待男人的态度都变了。
是谁说过男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
是谁说过,一个不会赚钱给你花的男人,长成一枝花,也是个白搭。
况且这还不是一枝花,而是一个头发染得很非主流的和尚。
而她居然为了这么一个酗酒成性,并且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男人东奔西走,这还哪里是以前那个把男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
莫非周家的事情之后让她变得那么多了?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虽然她说过,很多事情她都已经记不得了,可是这种变化真叫我感到不安。
你最近有没有见到过清慈?之后听见林绢这么问栽。
我当然说没有。
那么一个奇怪的和尚,直觉让我不希望林绢继续同他再有任何纠葛。他很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
只是好奇她究竟是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人的,并且对他如此在意,毕竟从头到脚,他都不符合林绢以前的择偶标准。于是忍不住问她,绢,你是怎么认识清慈这个人的,就他还和尚?你怎么会看上一个酗酒的还把头发染成那种奇怪颜色的和尚?
听我这么问,林绢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道,其实刚认识清慈时他并不是这样的。
那他本来什么样?我校好气地问。
神一样。林绢回答。
第68章
神一样。
这是个很抽象的形容,也是个很高大全的形容。我很意外会从林绢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因为她从未没这么夸张地赞美一个男人。
林绢说那是因为清慈治好了她的病。
这让我再次意外了一下。和尚也会治病么?治的什么病?
林绢的病是失眠。
记得那天林绢请我出去吃饭的时候,她曾对我说起过,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当时她看起来精神挺不错的,况且,关于她新男朋友的事情占据了我俩几乎全部的谈话内容。
而她亦一直都没有对我说起过她这症状的严重性。
直到这次打电话过来,从她略带沙哑的话里我才渐渐了解,原来这曾被她轻描淡写说起过的失眠症状竟然有那么严重,严重到一度连精神科大夫和高效安眠药都没办法控制,严重到一度她以为自己得了某种精神障碍,以致不得不靠去寺庙寻找精神慰藉。
这真让人困惑。要知道,林绢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给她一只枕头,她可以随地随地睡给你看,我想这同她性格有关。她向未都是很现实的一个人,而这样的人通常睡眠质量都是不错的,因为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和能被困扰到的东西实在很单一。
钱,生活品质,数不尽的漂亮衣裳和名牌物品……诸如感情等非理性的索求退而求其次。于是这样的她,到底是怎么会被这种症状给缠上的呢……
这事还得从她出院后开始说起。
那时候,距离周家大宅所发生的事差不多也算是过去了挺久一段时间,但里面的遭遇始终让活着的人记忆犹新。那座不断延伸变化着的宅子,那口井,那些装着死狗的棺材,那些形状各异的翡翠小人……很多人丧命于此,我也几乎命悬一线。
而这些事情在林绢的记忆里却几乎都被磨灭了。因为就在我同住在宅子里那些人疲于奔命的时候,她失踪了,不知道一个人跑去了哪里。直到后来被狐狸找出来,进了医院后被救醒,我们发现,那段无比可怕的经历在她脑海里竟然已经荡然无存。
当然这对她而言是件好事。
程舫是同我一样极少数的幸存者之一,带着宅子里那段可怕的记忆,她侥幸活了下来。与死去的那些人相比,她是幸运的,但很长时间里,她不得不靠心理治疗来重新鼓起面对现实世界的勇气。即便如此,停止治疗后她依旧义无反顾地远走他乡,所以我想,那应该不是心理治疗治好了她的心理,而是到了最后,迫于心理压力始终无法得到释放的她,不得不选择了最简单的一条路一一逃避。
又是杀戮,又是厉鬼,甚至包括狐狸精和麒麟。一个人一口气遇到了这么多可怕又复杂的经历,若非以往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只怕也会同她一样陷在记忆里逃不出来。这根本是无法单纯靠做做心理治疗就能简单治愈的。
而林绢索性将它们全部忘记了,这真好。她永远不用在离开周家之后为那些恐怖的回忆担惊受怕,如同程舫那样。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在易园里同她说话、被她怄着气的周林,实际上是个鬼。
原本我以为,一切从林绢康复出院后,就彻底结束了,但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找暗地庆幸着她的丧失记的时候,林绢却在出院后没多久,被另一样东西给困扰住了,并且困扰得相当厉害。
那东西是失眠。
失眠的原因,来自于她的梦。
林绢说,自从出院后没多久,她就开始经常在夜里做到一个奇怪的梦。
但最初她并没意识到这是梦,因为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那是出院后的第一个夜晚,她记得自己躺在她那张花了几万块钱买来的进口大床上,床很软,边上安静飘散着乳白色的空气加湿器的气体。一切是那么的舒适,比医院僵硬的木板床和永远强烈的消毒药水味舒适得太多,所以她很快就睡着了。
但睡着的时间并不太久。就在她处于一种似睡非醒,迷迷蒙蒙的大脑最放松最惬意的状态的时候,忽然问,她被一阵细碎的声音给剌了一下。
那是一种好像是谁拿着样尖锐的东西在戳着地板的声音,并不响,如果短的话听听也就过去了。可是却偏偏持续了很久,仿佛存心跟林绢松弛的大脑与疲惫的身体过不去,那细碎的声音始终断断续续在天花板上头响着,吱吱叽叽,在寂静的深夜里持续不断,并且越来越清晰……
直到林绢突然问一下子从迷蒙的状态里清醒了过来,那声音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偶尔从楼下驶过的车声。
于是林绢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可是就在她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时候,那细碎的声音又开始了,吱吱叽叽,阴魂不散地在林绢充满了睡意的大脑里一个劲地敲啊敲……钻啊钻……硬生生将她再次钻醒,可一睁开眼,那声音又没了,安静的房间里除了她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这叫她开始烦躁了起未。抬头盯着天花板,琢磨着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可是等了半天,那声音始终都没再出现,四周静悄悄的,令被噪音打断的睡意再次悄然涌进了她的大脑。于是重新倒回床上,林娟再次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晚上她是怎样也睡不着了,虽然睡意很重,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也很累。但似乎只要一合眼,林绢的耳朵边就会想起那种钻东西的声音,吱吱叽叽,一刻不停,叫人好不心烦。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跑上楼,跑到她楼上那家住户房门前用力敲。
但是敲了半天,里头一直都役人应。直到手敲得有点发疼,隔壁那户门一开,探出个头:“602人不在吧,好几天没看到有人进去了。”
说完话,那人关上了门,而林娟只好悻悻然下楼。一路寻思,既然里面没人,那天花板上的声音哪儿来的,难道是做梦?想到这一点,忽然有些顿悟:是啊,每次听见那声音都是在自己半睡半醒的时候,一清醒过来声音马上就没了,这不是做梦是什么呢。
得到这个解释,她太平了,所以这天睡觉前她特意冲了杯牛奶喝下去,据说牛奶有安神的作用,而这一晚,她倒是真的没再听见那种戳地板的烦人声音。
那么过去了三五天的样子,算算时间,夜校里的课差不多己经走了三分之一,林绢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决定之后开始要恢复正常,不再病怏怏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都关得有点神经衰弱了。她这么理解自己前不久出现的幻听。可是没想到就在当天夜里,那种幻听又出现了,而这一次,是直接造成她日后严重失眠的起因。
那时候她正坐在床边喝牛奶。
刚喝了两三口,头顶上突然问细琐一阵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天花板上划了过去似的。这令她本能地把头一抬。
却真的看到天花板上有东西!
细细的,长长的,像是某种软体的虫子。林绢吃了一惊,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想去找东西掸,可是站稳后朝天花板上再次的一瞥,令她又一下子重新跌回到了床上。
因为她看清楚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虫子。
这根在天花板上轻轻蠕动着的,并且发出一些细微却又剌耳的噪音的东西,它细长,周身布满皱褶,看起来就像根腌得恰到火候的酱瓜。“酱瓜”顶端有一片狭长的指甲,指甲在天花板雪白的墙面上慢慢滑动,并且往下探伸,仿佛在空气里寻找着什么……
分明是人的手指!
林绢一下子尖叫了起来。
可是声音刚从喉咙里宣泄而出,那根手指倏地就不见了,确切的说,是周围的光线让她根本无法可见。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片黑暗里。虽然街上的路灯将一些模糊的光线射进房间的窗户,但那点点光亮是完全不足以让她清晰看清楚天花板上任何小于灯饰的东西的。
那么刚才她是怎么看清楚天花板上那根手指的?
一边心神不定地拧开台灯,林绢一边匆忙地看着天花板。那上面确实什么都没有,即使有,在没开灯的情形下,她也不可能看见。
于是她明白自己又做梦了,一个很有真实感的噩梦。但这个认知并没有令她定下心来。太过真实的场景,那些声音,那根细长的手指,令她整整一晚上没再敢关灯,而躺在床上再次面对着那片天花板,虽然身体很乏,林绢却是半点睡意都无,虽然天花板上很安静,也没有出现任何可以的东西,她仍是睁着眼直到天亮。
而从这天晚上开始,拿林绢的话来说,她开始陷入一个虚无,可怕,而无法自拔的地狱。
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她就会听见那种声音,然后看到那根手指,有时候在左侧,有时候在右侧,缓缓地在天花板上移动,好像在寻找或者试探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手指从一根变成两根,然后三根,四根……
后来是一整只手掌,穿过天花板的砖面和石灰粉,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一只体型怪异的蜘蛛。手掌有时候会朝林绢的方向抓探,仿佛隔着那层天花板,上面有个人一边看着她,一边在朝她伸着……
然后林绢会醒过来。
清醒后的她很累很累,像是刚刚跑完了马拉松,而比累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之后无可救药的清醒以及恐惧。即便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开得通亮,她也无法屏退噩梦清醒后的惊恐感,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去医院看医生,让人失望的是那些医生除了说些模棱两可的医学术语,就是开一堆吃了让她头昏脑涨的瞌睡药。而那些药带给她的唯一效用就是令她每晚的噩梦时问变得更加持久,醒来后人更加难受。
日复一日。就在我一心以为她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疗养着的那段时间,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睡眠一贯很好的女人,每个晚上都在一个个近乎真实的噩梦里重复着她地狱般的煎熬。
而她一直都役有告诉过我,因为她认为说了也无济于事,她说她不需要朋友的同情,她需要的是能够摆脱这一切的速效药。
但她始终都没有能找到这种药。
那段时间里她跑遍了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医院,西药,中药,针灸,推拿……什么方式都试过了,却都无济于事。而梦却每天都在恶化,以及起着变化。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道:我确信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人,宝珠,在我清醒着的时候。
我愣了愣,然后问她:怎么回事?
她迟疑了一下,道:说出来,你大概会觉得我疯了。
我说不会。
她说,真的,宝珠,那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己经疯了,有些东西,我连医生都不敢说,就怕他们认为我不是单纯的失眠、神经衰弱,而是神智出现问题了。
说说看吧。我对林绢道,一边看着坐在我边上的狐狸。他依旧在玩着那只打火机,一会儿点亮,一会儿熄灭。而目光就在这明灭的光斑里闪烁着,这令我不由自主想起那天他将昏迷不醒的林绢带回来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的神情也是这样的,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又什么也不让我知道。
莫非除了周林的事情,那时候在林绢身上还发生了些什么,他没有告诉我……
绢……于是我再道:说吧,我想知道。
第69章
似乎那些来自天花板上的声音和那只手已经在她的梦里入了户,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一只布满皱褶的手从天花板某处看不见的缝隙里钻出未,试探,移动,伴着一种碎裂般的声响,一点点朝下抓探。然后她会醒来,之后再也无法入睡。安眠药和脑神经之间通宵的抗衡把她折磨得头痛欲裂,但令她费解的是,即便这样,她仍然会每天听到和看到那些东西,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夜里,然后突然清醒过来,那一切便又突兀消失,似乎不经意间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随着这样状况的持续发生,她开始感觉自己己经快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常常在做着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就入梦了,醒来后身体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通体疲惫不勘,耳朵边嗡嗡响着梦里那些持续不断的声音,难受得让她想戳聋自己的耳朵。
后未有一天,趁自己精神状况还算可以的时候,林绢出门到外面转了一天。可能是太久没有同外界接触,外面嘈杂的车来车往声和喋喋不休的人声反令她脑子的疼痛好了很多,所以直到很晚,身体很累,她才回到家里。
谁知门开的一刹那,她再一次听见了那种熟悉的,细微却又清晰的刮擦声。
这次声音意外的离得很近,近到似乎一抬头就能碰到似的,所以她不由自主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把她吓得几乎投有真魂出窍。
说到这里林绢的声音抖了起来,她说,你知道么宝珠,从小到大我都没这么害怕过,可是这次真把我吓坏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老太婆I她半个身子倒吊在我房间的天花板上,还有半边身体在天花板另一头。那些细微的刮擦声就是这老太婆搞出来的,她两只手不停地在天花板上爬,那样子……那样子就好像是在地板上爬一样,一边爬还一边叹气,嘴里不停地嚷嚷,救命哎救命哎……
“那你怎么确信她是真的存在的呢?”林绢学那老太婆说话的样子令我背心一阵发毛,我打断了她的话,问她。
“因为我打倒她了啊l!我真的打到她了啊I!”
原来,就在林绢看到天花板上那个倒挂着在爬行的老太婆的瞬间,她立刻抓起边上的台灯朝那个老太婆扔了过去。
但没有扔中。老太婆那颗毛发稀疏的头颅反而因此突然朝她转了过来,一伸脖子看到林绢,立刻张大了嘴,伸长了手,朝林绢咿咿啊啊抓探了过未。可是距离太远,她半个身子拉得老长了,仍只能远远地朝林绢空抓着,突然她干瘪的嘴一咧,哇的声哭了起来,然后一遍遍叫,救命哎……救命哎……
林绢这下真是被她搞疯了,疯狂地跑进阳台,疯狂地抓了根晾衣杆到手里,疯狂地冲回房间对着墙壁上那个倒挂着的苍老身体一阵乱捅。也不知道到底捅了有多少下,也不知道那老太婆后未到底被她捅成什么样了,林绢什么也不敢听,什么也不敢看。只一口气把力道全部用空,手一松丢掉晾衣杆撒腿就朝家门外跑。
说到这里,林绢停了停,用力吸了口气:“那时候我真希望这是场梦。可是那种每次惊吓后突然醒来,然后发觉自己安全地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之前一切可怕的事情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循环却没有再发生。所以我真的怕极了。宝珠,你说,既然不是梦,那我看到的那个老太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立刻’快速地阻止了我:“你别说,宝珠,就是想到了也别说,那不会是真的,不会。”
“不会是真的。”我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希望能以此安慰到她。
打那以后,林绢再也不敢回自己家了。有整整两天她一直都在街上游荡,甚至连酒店都不敢去住,因为她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人待着的话还会发生些什么。直到后来在街上无意中遇到了以前一个朋友,她被林绢的状态吓了一大跳,在反复逼问了她整个事情经过后,好说歹说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里。
林绢总算在那个朋友家睡了两天安稳觉,拿她的话未说,那两天她真是幸福得想哭。从没这样珍惜过睡眠,她可谓是睡得昏天黑地,连吃饭都舍不得起来,从未校有这样贪恋过一张床。
可是仅仅只是两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意外再次降临在了可怜的,身心疲惫至极了的林绢身上。
那天晚上朋友出去给林绢买夜宵,而林绢因为睡足了两天两夜,所以精神好了很多,一时也无法继续再睡,于是就开始帮她朋友打扫房间。
朋友是信佛的,家里有个小小的佛堂,里面有口缸放在佛龛边上长期供着,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积了很厚一层灰。林绢用洗洁精刷了整整七遍才让那口缸恢复了原貌,那是一只很陈旧的,在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天井里经常能见的那种养鱼的石缸。
林绢不明白为什么她朋友会把这么一口缸放在佛堂里,它看起来好像和佛学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琢磨了会儿真准备收拾干净了洗把澡继续上床睡去,这时突然听见隔壁厨房里涌滴答答传出一阵淌水的声音。
她想是不是自己没把水龙头关牢,于是出了佛堂,她拐进了厨房,一眼看向水龙头,可水龙头明明是拧紧的,一滴水也没有漏过。
但滴水声仍然持续不断地在厨房里响着,涌涌答答,一刻不问断。林绢奇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在厨房找了一遍,半天,仍然找不到漏水的地方,于是只能放弃,转身准备离开厨房,把那折腾人的涌水声丢到脑后,谁知才走到门口,她的脚却一步也挪不动了。
她看到厨房门口中间有一滩水,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这滩水她没注意,此时此刻,她却刚好一只脚踩在了这滩水中问,水因着她的脚步而晃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她看到水里有个影子。
却不是她自己的影子。
影子看上去是个小孩,头很大,身体很小,四肢软软地蜷缩成一团,就在她脚底下,眨巴着一双只剩两个眼眶的眼睛直愣愣朝她看。
看着看着,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哭声很细很长,好像一只受惊了的野猫。
林绢也同时哇的一声尖叫了出来,一边叫一边死死闭住自己的眼睛,直到脸上突然问火辣辣一阵疼,她才重新睁开了眼。
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在厨房门口,所以也就根本不存在踩到一滩里头有个大头小孩的水滩子。她好端端地躺在自己朋友的大床上,气管里还在因着刚才的尖叫而一抽一抽地疼,脸上火烫火烫的,她朋友一手抓着她的衣服,一边摇晃着她,满头大汗。
那之后,她朋友把她带去了清慈所在的那家寺院,连同被她擦得干干净净的那口石头缸。问起为什么要把缸也带去寺庙,朋友看了一眼她,想说什么后来又没说出口,只在后未随口说了旬,那口缸太干净了,所以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而也就是在把那口缸供进寺庙的第二天,她结识了清慈。
第70章
林绢说,刚认识清慈那会儿,他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清慈弹得一手好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寺庙里教授古琴的缘故,他在庙里有专门一间堂室作为会客间和课堂。那是间不大的佛堂,相对正儿八经的大雄宝殿,它大概只有其偏殿一半的大小,纵深很浅,正中央一尊安放在玻璃罩里的金身韦陀像,面前摆着琴桌。
林绢同清慈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堂室里。
那天她整个人是萎靡不振的,也许是睡眠太少,所以寺庙里的香火味令她头疼得很厉害,又被朋友拉着到处给菩萨磕头,磕得她几乎快要呕吐。
她说她活到现在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说病不是病,可是难受起来真的要命。后来,总算磕完了,她朋友把带进了那间屋子,说要带林绢见一个人,一位大师。她让林绢见到之后要叫人家老师。
之后她看到了一个很年轻,年轻得让她无法将他同“大师”、“老师”之类的词联系到一起的男孩。他坐在那间堂室里,穿着件淡灰色的僧衣,手指很长,面目很秀气,和女人说话脸会微徽发红,并且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因此林绢多叫了他几声老师,清慈老师。
她说她很喜欢看这男孩子脸红的样子。
这番描述令我无法将之与我所见到的那个清慈联系到一起。
那个清慈一头墨绿色头发,满脸胡渣,充满血丝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酗酒而总是半寐半醒睁不开来……同林绢所形容的就好象是两个人。
究竟会是什么缘故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我按捺着好奇没有问,听林绢继续说下去。
林绢的朋友把林绢带到那间堂室后就离开了,她说她要去看看她的那口缸,但那个地方不能带林绢去。林绢只好一个人留了下未,同那个年轻的和尚坐在一间屋子里。
刚开始很不自在,因为说来也怪,虽然林绢一直是个在男人堆里游刃有余的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跟她在一起总能攀谈到一块儿,唯独和尚,林绢从来没有交往过,所以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同他交流,或者说,在她当时的心眼里,她还从没把和尚当成一个男人过。
清慈同样无话,虽然朋友早就说过这是个不擅攀谈的人,但沉默至此林绢还是始料未及的。他在琴台前静静坐着,眼睛看着外头院子里的树,手摸着琴弦。似乎当林绢从未存在过似的,只在小沙弥送茶进来的时候才如梦方醒地对她道:请喝茶。
寺庙里的茶是从庙里那口古井中打上来的,水很清,有一种被岩石长期浸泡出来的芳香味道。茶水里没有茶叶,只有几颗桂圆大小的莲心。林绢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莲心,所以喝了一大口,结果被她一口又都吐了出未,因为那味道苦得堪比黄连。
见状清慈巧妙地避开了她的尴尬,走出去同小沙弥说了一会儿话,这很自然地给了林绢充足的时间去从容地整理好自己被弄湿的衣服。而林绢也是因此而开始对他产生好感的,她说能体贴人的男人不少,但在恰当的时间给人以最恰当自然的体贴的男人却不多,因此遇到这样的男人,是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的,况且他还长得这样可爱。
之后清慈走了回来,在她边上坐下,问她,“茶是不是太苦了。”
林绢点点头。
他笑了笑,道:“但很多人觉得它很甜。”
“这怎么可能?明明比药还苦。”
清慈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到琴案边拨弄了几下琴弦,然后开始弹起一首林绢以前从来没听到过的曲子。
林绢说,那曲子并不好听。很慢,很单调,听得人不由自主想打盹。所以后来她真的在庙里睡着了,这是她认识清慈那天所发生的第二件令她很尴尬的事。
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她这一觉睡了差不多有三四个小时之久,令她诧异的是她睡了那么久居然一点噩梦都没有做,脑子里连日的失眠所导致的疼痛减轻了很多,人登时也就神清气爽了起来。看到边上还有之前没喝完的茶,她就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发觉,这水呆然是甜的,一丝丝,清爽得让人舒坦。
那之后,隔三岔五的林绢开始往那座寺庙跑,最初是拖着朋友一起,后来是自己一个人。因为自从去过那座寺庙以后,林绢的状况好了很多,不再会做那种循环般的噩梦,也没再看到过那种可怕的、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觉的诡异东西。
似乎很不可思议。朋友说,因为过去她也曾经碰到过类似的事情,后来去了庙里之后得到了治疗,所以这次一听林绢说起自己的遭遇,她就已经存了这念头要带林绢去那里走走了。只是因为林绢一向不信神佛,怕贸然带她过去会惹她不高兴,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才马上没采取行动,直到亲眼看到林绢的症状,才促使她下的决心。
只是当林绢问起她,她以前究竟碰到过什么样的事要去庙里才得到治疗时,朋友却缄默了下来。林绢也识趣,知道人家不愿意开口,于是几次之后就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渐渐倒把去寺庙走走养成了一种习惯。
每次去了寺庙,林绢通常都是直接跑到清慈常待的那间堂室里听他弹琴。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他们是幕名过来听琴和学琴的,这些人令整个听琴的过程变得很乏味,因为清慈时常会在某一段曲子上花大量的时间去重复演奏和讲解,于是听着听着,林绢常常就在那里睡着了。
直到醒来,别人都已经走得干干净净,整间堂室只剩下清慈同她在一起,那时候她往往身体下压着四五只蒲团,而清慈必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
有好几次林绢问过他弹的这小调子叫什么,因为很好听,和他上课时弹的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调子很不一样。
每次他都摇摇头,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想着那么弹了,于是就那么弹了,没有什么名那就给它取个名字好了。林绢道。
取什么名字?他问。
叫林绢吧。
相处久了,林绢发觉清慈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沉默寡言,他有时候还是蛮健谈的,特别是在说到琴的时候。并且有时候还很有点意思,仍是在说到琴的时候。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就会弹古琴,自学的,无师自通。
很多人都把他当成神童,但他不是,弹琴只是为了喜好,喜好了就会去摸索了,摸索了自然就会了,这也没什么可以觉得稀罕的,无非他比别人早摸索了那么几年。
“那为什么不去音乐学院继续深造,而要跑到庙里当和尚呢?”林绢问他。
他听完,正色道:“琴这么素的东西,除了寺庙,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养着它。”
“琴分得清什么素不素?”
“当然,素琴才弹得出佛韵。”
“那不在庙里的琴怎么办,它们弹出来的算是什么。”
他想了想,道:“魔音。”
“照你这么说,除了庙里的琴,别处的琴都是听不得的了。”
“也不是,只不过出处不同的琴,它们的听众各不相同罢了。人还分南北种族,三六九等,不是么。”
“有道理,不过小和尚,你的心就在这把琴上么。”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役有为你自己想过,清慈。”
“想什么?”
“你说你出家完全是因为这把琴,因为它只有在寺庙里才可以养着,所以你跟着它来到寺庙,是不是。”
“……是的。”
“你几岁出的家?”
“十五岁。”
“那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么。”
“接吻是什么感觉?”
说到这里,一直都用一种很压抑的口吻跟我说着话的林绢,忍不住话音里带了点微微的笑腔。“你猜他听我这么问后是什么反应,宝珠。”
我说,“他掉头就走。”
“不是,他朝我看了半天,然后问我,接吻,是什么感觉?”
“那你怎么回答。”
林绢没有回答。
其实也回答了。但她的回答方式很干脆也很直接,她非常直接地吻在了那和尚提着问题的、线条很漂亮的嘴唇上。
而令她惊讶的是清慈并没有因她这种近乎侵犯的举动而气恼,他甚至都没有避开,在嘴唇同林绢的碰到一起之后,他很自然地就把林绢扯进了他的怀里。
那天以后两人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未,虽然碍于清慈的身份林绢一直都在挣扎,但就好象他的琴音对于她的睡眠一样,她觉得同这男孩在一起有点上了瘾。一天不见到他就会忍受不住,甚至不再满足于每天去寺庙看他,他们开始在庙外约会。
有时候是酒店,有时候是林绢家里。
那个时候她几乎已经把自己的噩梦以及噩梦般的遭遇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她重新搬回了自己家,家里的床,沙发,桌子,阳台……每一处都是她同清慈纠缠过的地方。最初是她引导他,后来他变得主动,他主动将林绢压在身下的时候完全让人忘了他是一个和尚。
于是有一天,林绢再次问他,接吻是什么感觉。
他一边用手指拨弦般拨弄着她的身体,一边回答:魔音。
这两个字真叫人亢奋,就像小提琴所拉出的魔鬼的颤音,高亢而欲望喷张。而沉溺在这种爆发般亢奋中的林绢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令人兴奋,却又充满不祥的字眼,却是后来所发生的那一切即将开始之前的预兆。
真的是完全一点都没有想到。
第71章
那大约是两人相识的第三个星期。
这天林绢如往常一样去寺里找清慈,通常是在他教琴那间堂室的后门,因为靠近后院不容易碰到游客,不会惹人闲话。
而这天她整整等了两个多小时,一直等到天快黑寺庙要关门,依旧不见清慈出来。想着可能他有什么事走不开,就给他发了条消息,然后赶着寺门还没关急急跑了出去。
之后一直没收到清慈的回信,也没有电话打来。于是第二天,林绢直接去了那间堂室。
岂料当天却没有开课。堂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扫地的小和尚,他告诉林绢,说清慈己经有三天都没来教过琴了,似乎生了病。
得了这个消息林绢有点着急,因为她用手机无法联络到清慈。他的手机没电了,处在关机状态,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都没有给手机充电。所以考虑了半天,她只能硬着头皮在小和尚意味深长的目光下跟他打听了清慈的住处,然后一路躲过了值班和尚的眼睛,进了和尚们的宿舍区。
和尚的宿舍其实和学生宿舍的区别并不大,但管理上似乎比学生宿舍要松,因为没有门卫。只要没被路过的和尚发现,那就没事了,所以林绢很容易就进到了里面,并且找到了清慈所在的那个房间。
大白天的房间门窗却都紧闭着,隔着门林绢闻到一股香烛的昧道从里面溢出来,她贴近窗玻璃朝里看,却因为里头光线太弱而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清里面一台简陋的佛龛上点着很多蜡烛和香,大量的烟被门窗关得散不出去,因此弄得整个房间里乌烟瘴气。
她寻思,这样的空气人在里头怎么受得了,于是敲了敲门,她压低声音对里头喊,清慈,清慈。
门里没人回答她,门却因为她敲动的关系咔的下开了,原来里头没有关牢。于是她赶紧把门推开。
随即被里头一股浓烈的烟熏得一阵咳嗽。里头的空气闻起来就像刚着了一场大火,她摸索着打开了里头的吊扇,哗哗一阵扇,才让里头的空气好了很多。这才朝里走了进去,一边适应这里头的光线,一边摸索边上灯的开关。
可是手刚碰到开关,她却一下子朝门口跳了过去,因为刚刚无意间朝佛龛处眼睛一扫,被她突然扫到个人。
要说是人,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不能突然间看到。
本来,跑到和尚的住处就已经带着心虚了,没想到会在一间看起来好像没人待的房间里突然间看到有人出现,这不能不叫林绢比平时更容易受到惊吓。
几乎惊叫出声,所幸很快认出了那个人是谁。原来是清慈。
也就两三天没见,林绢吃惊于他脸上的变化。他看起来那么憔悴,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一双原本清秀似水的眼睛里涨满了血丝,他极安静地蜷缩在佛龛下的空隙里,一脸苍白,直直注视着她。
“清慈?”走过去,林绢叫他。一边朝他伸出手。
“清慈?”走过去,林绢叫他。一边朝他伸出手。
谁知还没碰到他的脸,清慈突然伸出手一把拖住了她,用一种几乎令她无法反抗的力量将她拖进了佛龛里。而没等林绢开口问他这是在干什么,清慈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朝外头看了看,然后把林绢朝自己的方向拉得更近了些。
林绢说那一刻她心跳得快极了。很害怕,但不知道到底是怕什么。清慈的样子就好像在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是真的房间里有什么可怕东西存在的话,他们最应该待的地方是外面,而不是这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佛龛的下面。
手碰到清慈的身体,发觉他身上烫得厉害,林绢怕他是发烧烧得神智有点不太清楚,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而更让她害怕的是清慈的头,清慈那颗被剃度得很干净的头颅上全是干掉了的血迹,一道道,同上面的刀伤交杂在一起。
这些伤口、血液和他那张苍白的脸,令他耶会儿看起来可怕极了,可是林绢不知道当时该怎么做,她实在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太好的人。
结果两人就那么不说话,也不动弹,在佛龛里僵滞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
对林绢来说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被屋里的香火熏得透不过气,又被清慈这种奇怪的行为而惊怕着,憋出一身的冷汗,却一动不敢动。直到清慈收回紧盯着外面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气,她才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缓和了一点。
稍许动了动身子,她问:“你怎么了,清慈?”
清慈却答非所问,他道:“刚才进来的时候你看到什么没有。”
“看到什么?”林绢问他,然后又道:“什么都没看到。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没回答,只是抿着唇,像是在想着什么。
就在空气因为他的沉默而再度寂静下来的时候,他突然身子猛地一颤,一把搭住林绢的肩膀对她道:“听,你听见了没??”
林绢没有回答,因为她吓坏了,她看到清慈手指上全是一道道口子,凝着干了很久的血迹,却不知道是被什么给割伤的。
“听!”他又道,并因为林绢的毫无反应而推了她一把。
可是林绢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寺庙隐隐传来的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