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艘船又自驶近,狄扬不等那边说话,便先已落帆、定舵,立在船头,朗声笑道:“朋友你来得倒早,请过来这边说话!”
那边船上果然遥遥呼道:“来的可是狄扬公子贤伉俪么?”
狄扬仰天笑道:“除了我夫妇,海上船只,还有谁会有这七色锦帆,朋友,你岂非问得多余了。”
风重舟轻,瞬息间两舟相近,只见对面船头,亦卓立着一条长衫大汉,但却绝非昨日寒暄送礼的长衫人。
这长衫大汉神情更是恭敬,送的礼也更见丰盛,狄扬口中不语,心中却大是奇怪,只听依露已忍不住问道:“昨日方蒙厚赠,今日又送了礼来,你家的帮主,也未免太客气了些。”
长衫大汉愕了一愕,陪笑道:“敝帮今日才得到狄大侠贤伉俪重转中原的消息,便即刻赶来了。”
依露道:“昨日不是你们么?”
长衫大汉摇头沉吟,依露道:“你家帮主是谁,可以说出来么?”
长衫大汉道:“贤伉俪一到岸上,便知道了。”竟也不肯说出帮主的姓名,匆匆离船而去。
狄扬夫妇面面相觑,心里更是奇怪,依露笑道:“这算做什么?常言道君子不受非来之物,我们虽然不是君子,但这些没有来历的东西,还是吃不得的。”照样将礼物全都抛入了海中。
他夫妇二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些送礼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送来这些礼物,却又偏偏不肯说出姓名来历。
哪知未过多久,竟又来了一艘江船,送来了许多新鲜的蔬果,送礼的人,也是身穿长衫、故作斯文的江湖豪士,送完了礼,也是躬身一礼,匆匆而去,绝不肯透露一点姓名来历。
由清晨到下午,一共来了四批送礼的人,一个比一个客气,送的礼也一个比一个丰盛,但却也没有一人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几乎都是异口同声地说:“贤伉俪到了岸上,便知道了,小的不敢多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怪的是,这些人和狄扬夫妇俱是素不相识,而且彼此之间,也没有来历,仿佛分别代表着五个门派,要拉拢狄扬夫妇。
依露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娇笑道:“看来我们竟仿佛是香饽饽了,人人都要拉拢我们。”
狄扬皱眉道:“我们与武林帮派,素无交往,他们如此大献殷勤,只怕没有什么好事。”
依露道:“可会有什么坏事呢?”
狄扬沉声道:“令人难测。”
依露笑道:“这些本都出于常理之外,自然令人难测,我看你也不必费神去想了,反正一到岸上,就会知道。”
狄扬叹道:“上岸后才知道,只怕已来不及了。”
依露笑道:“你若是不敢上岸,那么我们就索性永远飘流在海上,做两对海上仙侣。”回首向叶曼青一笑道:“妹子,你说好么?”
叶曼青面颊一红,转首望向窗外,南宫平仍是木然坐在椅上,仿佛世上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过了许久,叶曼青突然沉声道:“此事还有个最奇怪之处,你们都没有想到。”
依露笑道:“什么奇怪的事?”
叶曼青道:“连昨日送礼的五拨人,个个身手都十分矫健,但只不过是他们帮派中的执事弟子,由此可见,这五个帮派实力都不弱,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样的五个帮派。”
狄扬道:“或者并非江湖门派,而是武林宗派。”
叶曼青略一沉默,摇头道:“不可能的,武林中自成一家的宗派,必定自恃身份,不会故意做出这样神秘的样子。”
狄扬皱眉道:“或是近年来,江湖中又有许多新的帮派崛起,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
叶曼青道:“一年之间,江湖中竟会崛起五个实力强盛的帮派,岂非更会令人奇怪么?”
突听依露轻轻一笑,道:“已将靠岸了,事情立刻便知分晓,你们还猜什么?”
狄扬、叶曼青,一齐步出船舱,定睛望去,只见前面果已现出一片灰蒙蒙的陆地影子,衬着满天绚丽的夕阳,显得更是突出。
飘流海外经年的人,骤然见着家乡的陆地时,那种奇妙的兴奋感觉,的确是令人难以描述的。
狄扬等人,只觉心头热血奔腾,把方才心里还在奇怪的事,都忘去了。
那些强壮的船娘,精神亦是为之大振,操作得更是卖力。
不到盏茶时分,陆地的轮廓,已变得极其清晰,海面上的渔船,方自辛劳了一日,此刻齐声高歌着渔歌晚唱,扬帆归去,准备去享受一日的丰收。有些胆大的渔夫,见到这艘奇异的海船,都不免划到近前,来看个仔细。
漫天夕阳中,点缀着朵朵风帆,海风轻拂中,弥漫着渔歌晚唱--
这种壮丽而奇妙的景色,在久别家园的游子眼中,更有着一种无比的亲切。
狄扬长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依露眼中,已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她竟被这种震撼人心的美,感动得流下了泪来。
两人目光相对,依露嫣然一笑,哽咽着道:“回到家后,我再也不愿出来了。”
狄扬轻轻握住了她的纤手,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幸福的叹息。
叶曼青感到他们的幸福,也感到自己的孤单,但觉有一阵不可抑止的悲哀,涌上心头,一双秋波中,也不禁贮满了晶莹的泪珠。
自泪光中望过去,南宫平木然立在舱门,遥视着漫天夕阳,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
突听一个船娘在身后笑道:“船未靠岸,送礼的人已有那么多,船靠了岸,在岸上迎接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了。”
得意的笑声,象征着她也分享了一份主人的光荣。
狄扬面色突地变得十分凝重,依露笑道:“你又多想些什么?就凭我们几个人,难道还怕被人吃了不成?”
海船靠岸,岸上果然站着一群迎接的人,凝目一望,这些人竟然都是女人。
依露皱眉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五帮的帮主,真都有一个妹妹要嫁给你么?”
狄扬忍不住失声一笑,却见岸上的女子,竟都挥手欢呼了起来。
依露面上半分笑容也没有了,冷“哼”一声,道:“想不到你交游倒广阔得很,才出海没有多久,就有这许多女人来欢迎你回来。”
狄扬忍不住笑道:“说不定是南宫平的朋友呢!”
依露道:“人家才不像你……”
话声未了,只见十数艘渔船靠岸后,船上的渔夫,便与岸上的女人拥抱在一起,要知海边礼教之防,远不如中原江南之重,是以男女间真情流露时,也没有什么太多顾忌。
狄扬哈哈大笑道:“好个会吃醋的婆娘,你看清楚了没有,人家是在等候出海捕鱼的丈夫,不是来欢迎我的。”
叶曼青纵有满心幽怨,此刻也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来。
依露面颊微红,轻轻拍了狄扬一掌,道:“你还以为我是真的吃醋么,我只不过看到叶妹妹愁眉不展的,想逗她笑一笑而已。”
狄扬大笑道:“你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是真的在吃醋的。”
只见渔舟都已靠岸,辛劳的渔夫,提着一天的收获,携儿带女,随着深铜色皮肤的健康妻子,回家去享受晚间的欢乐。
刹那间,岸上的人竞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狄扬大奇道:“送礼的人不来接船,这倒怪了。”
叶曼青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虚,连我也想不出来。”
依露道:“管他什么玄虚,事到临头,自会知道,我们先弄清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再说。”
四人一齐上岸,只见这海市居然甚是繁荣,街道也甚是整齐,询问之下,才知道便是浙江名城乐清,距离他们出海地三门湾并不甚远,当下便要寻地方投店打尖,琐碎之事自有许多,不必细说。
哪知他们到了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客栈后,突地发现,客栈中的掌柜和店伙,竟仿佛对他们极为熟悉,狄扬一入店门,掌柜店伙便一拥而上,恭敬地道:“狄客官远来辛苦了。”
狄扬皱眉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姓名?”
掌柜的神秘一笑,不答所问:“小店中有五个跨院,俱都十分清爽,早已打扫过了,专等狄客官来到。”
依露道:“你们这么大的店,难道没有别的生意么?我们只要两个院子就够了。”
掌柜的笑道:“小号虽不大,但在这附近几百里地内,却找不出第二家来。平日客人川流不息,但今日却专等狄客官一家。”
狄扬心念一动,问道:“你一个跨院,有多少间屋?”
掌柜的道:“每间跨院,都有十多间屋,不瞒客官,小店所占的地方,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
依露道:“这么大的院子,一个就够了,何必五个,咱家又不是海盗,又没有发财。”
掌柜的笑道:“原来客官还不知道,今天来了五位英雄,每位订下了一个院子,都是为狄爷准备的,他们付了加倍的钱,逼着小的赶走原有的客人。小的方才还在奇怪,狄爷只有一家人,到底是住哪个院子好呢?”
狄扬夫妇对望一眼,依露道:“订房的人,可有留下话么?”
掌柜的笑道:“只留下了银子,没有留话。”
狄扬道:“可曾留下姓名?”
依露接口道:“自然不会了……掌柜的,我只望你将他留下的银子,拿来给我瞧瞧。”
那掌柜的微微一愕,终于不敢违抗,狄扬却忍不住问道:“那银子有什么可看之处?’
依露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无论是从银子或是银票上,都可以看出一些他们的来历,只因各地的银票,都造得有些不同,从这上面,至少可以看出他们是来自何处,假如是银条,就更容易看了。”
狄扬叹道:“想不到你懂得比我还多。”
他却不知道“幽灵丐帮”雄踞边外,专劫不义之财,来自各省的银子,他们都照抢不误,“艳魄”依露家学渊源,有关这一门的知识,自是丰富得很。
不到片刻,那掌柜的便捧出一具银箱,箱子里又有银子,又有银票,依露首先取出一锭银锞。
只见这银锞十两一锭,铸得甚是粗糙,但银子成色却是十足十足的。
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毫不迟疑地说道:“这银子必定是来自青、康、藏等边外之地,奇怪的是,那边又会有什么帮派来到此间呢?”
再取出四张银票,数额俱是不少,只有第一张乃是“汇丰”的票号,这种银票流通各地,连依露也看不出端倪,只得放下了。
第二张银票乃是蜀中所出,第三张银票却是在江南一带通常可见的。
依露叹道:“蜀中、江南都有人来,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是为的什么?我越看越糊涂了。”
俯首望去,只见那第四张银票,票面最是奇特,银票四周,竟画着一圈黑、红两色的花边。
狄扬、叶曼青,目光动处,齐地一怔,“艳魄”依露亦面色微变,突见一只手伸来,抢去了她手中的那张奇特的银票。
始终木然不语的南宫平,见到这张银票,面色突地变为惨白,一手抢了过来,目光直视在上面,只因为这张银票,本是“南宫世家”所有之物。
狄扬强笑一声,道:“想不到这人手里有‘南宫世家’的银票!”心里大为奇怪,再也想不出,哪一帮会持有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