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平咬紧牙关,闭口不语,狄扬、叶曼青齐地望了他一眼,恍然忖道:“原来梅吟雪也在岛上。”四只眼睛忍不住四下搜寻起来,要看梅吟雪是否真在这里。

  得意夫人得不到他们的答复,不禁黯然叹息一声,道:“我一生横行江湖,一生中不知骗倒过多少英雄豪杰,大奸巨恶,想不到今日竟被这样一个小女子骗倒,梅吟雪呀梅吟雪,我总算服了你!”

  她此刻说话已甚是吃力,但回光反照,竟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闭起眼睛,喘了阵气。

  “艳魄”依露冷笑道:“骗人者人恒骗之,你骗过别人,别人骗骗你又有何稀奇?”

  得意夫人眼帘霍然一张,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娘面前得意。”

  依露咯咯笑道:“你既不能得意,我得意得意有什么关系?”

  得意夫人怒道:“她虽然骗过了我,但我在跃下山岩那一刹那里,便已看出了她的诡计。她故意装成对南宫平冷淡无情,其实不过只是想骗过老娘,等到老娘中计被擒,她再出来与南宫平相会。”

  南宫平神色大变,狄扬皱眉道:“只怕你猜错了吧?”

  得意夫人冷笑道:“老娘怎会猜错,她腹中有几根肠子,老娘都已摸得清清楚楚……”

  她喘了口气,立刻接道:“她明知老娘万万不会加害南宫平,是以才敢诸多张致,以她那样的脾气,她若是真的已对南宫平绝情绝义,一见南宫平之面,便会绝袂而去,绝对不肯再多说话,她若是真的对南宫平怀恨在心,一见到南宫平之面,拼命也要将南宫平杀死,更不会将南宫平留在这里!”

  南宫平想到梅吟雪的生性,听了得意夫人的言语,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流泪道:“错了……错了……”

  得意夫人道:“谁错了,谁若说我错了,便是他根本不知道那贱人的脾气……”

  南宫平颤声道:“吟雪……我错怪了你……我错怪了你……”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道:“你……你……呆子,难道还不知道?”

  南宫平泪流满面,有如呆子。

  得意夫人切齿道:“我何必告诉你……让你恨死她岂非最好……”

  语声未了,突地放声狂笑起来,嘶声笑道:“梅吟雪……好妹子……你再也想不到吧,普天之下,竟只有我一人是你的知己……”

  狂笑声中,这武林中的一代妖姬,突地双眼一翻,全身抽搐,结束了她充满罪恶的一生。

  她虽死,但是她那讥讽而得意的笑声,却仿佛仍然回荡在众人耳边……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叶曼青垂首道:“她是对的……对的……”

  南宫平突地大喝‘声,挣脱了狄扬的手掌,嘶声道:“她一定还在这里……”脚步踉跄,竟要向火林中奔去。

  狄扬大惊,一把抓住了他臂膀,南宫平嘶声道:“放开我,我一定要找着她……”

  依露目光一转,道:“她若还在岛上,怎地不出来见你?”

  叶曼青幽幽长叹一声,道:“她必定又遇着什么变故……”

  依露嘟了嘟嘴,心中暗气,忖道:“我是帮你说话,你倒帮她说起话来了,真是个呆头鹅。”要知她与梅吟雪素不相识,自然一心想帮着叶曼青和南宫平结为连理,只因叶曼青的痛苦相思,她都是亲眼看到的。

  南宫平望着满林烈焰,颤声道:“变故……变故……”树林已成了一片火海,他还是想冲进去。

  突见一个锦衣健妇飞步而来,满头汗珠,大道:“姑爷、姑娘,出路也要被烈火封死了,再不离岛,就来不及了。”

  狄扬面色凝重,沉声道:“站在一边,不要多话。”

  那锦衣健妇应了,却仍咕嘟着道:“别人都乘船走了,姑娘你……”

  狄扬面色一变,脱口道:“谁乘船走了?你看到了什么?”

  锦衣健妇道:“方才我爬到船桅上,本想看看这岛上的光景,哪知只看到岛的那边,驶出一条大船,这岛上却全被烈火掩住……”

  狄扬变色截口道:“船上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么?”

  锦衣健妇道:“那艘船顺风而驶,一会儿就走得远远的,连船都看不清,船上的人,怎看得清,我惦记姑娘,忍不住跑了上来。”

  狄扬、依露、叶曼青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道:“梅吟雪走了!”六道目光一齐望向南宫平,只见他面如死灰,木立当地,身子摇了两摇,竟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狄扬拦腰抱起了他,长叹道:“走吧!”

  叶曼青望了望得意夫人的尸身,竟也将尸身抱了起来。

  依露皱眉道:“脏死了,你抱她作甚?”

  叶曼青叹道:“将她抛入海里,好歹让她落个全尸!”

  众人谁也不愿在这荒岛上多留一刻,齐地展动身形,掠到岩边,直到他们上船之后,仍没有人愿意回头望上一眼。

  海船扬帆而驶,片刻间便远离了这孤独的海岛,海岛上烈火仍炽,却也没有人再去关心它了。

  叶曼青点起三炷线香,香烟缭绕中,他将得意夫人的尸身裹上白绫,抛人海里,暗中叹息自语:“多谢你救过南宫平一次,让我还能见着他,但愿你鬼魂能永远在海底安息。”

  水花四溅,尸体沉没,叶曼青垂首走回船舱,狄扬夫妇正在照料着南宫平的伤势。

  南宫平终于渐渐痊愈,这艘船却在海上四下搜寻,一来是希望能看到梅吟雪的船影,再来却期冀能发现龙布诗和南宫永乐的下落,这两个老人恩怨纠结一生,却只到最后,才彼此说明,苍天若教他两人死在一起,岂非作弄世人太过。

  船行一月,方自回航,南宫平已换上一身重孝,终日不言不语,别人说话,他也仿佛没有听到!

  狄扬等三人自是忧心如焚,却也无法可施,只有在暗中希望时间能冲淡他的痛苦和悲哀。

  船人近海,往来船只,便多了起来,别人见了如此奇怪的帆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却以为这艘船有些古怪,是以谁也不敢驶近,远远看上几眼,立刻就转舵而驶。

  狄扬测量方向,估量行程,知道毋庸多久,便可靠岸,心情不觉有些欢畅起来,这一日正值月圆,海上明月千里,他备好一些酒菜,摆在船头,饮酒赏月,南宫平眼睛望着月亮,口里喝着烈酒,却仍是一语不发,有如老僧人入定一般。

  依露忍不住轻唤一声,道:“南宫兄,我实在佩服你,三十多天来,你一言不发,若换了是我,三天不说话就要疯了!”

  南宫平也不望她一眼,年余的幽居,使得他学会了世上最难学的本领--沉默,只是将痛苦隐藏在沉默里,痛苦却更加深邃。

  狄扬哈哈一笑,道:“妹子,我说你倒是真该学学南宫兄才是。”

  依露娇嗔道:“怎么,我说话难道说得太多了么?”

  狄扬嘻嘻笑道:“不多不多……你睡觉的时候,的确说话不多,但醒来的时候……”嘻嘻一笑,住口不语。

  依露自然娇嗔不依,他两人打情骂俏,为的不过只是要散一散别人的心,哪知南宫平面上再无一丝笑容。

  叶曼青看到别人夫妻的恩爱,想到自己身世的孤苦,更是满心酸楚,愁眉不展。

  狄扬见到他两人的神情,哪里还笑得出来,暗暗叹息一声,极目四望,银色的月光下,竟有一面白帆,迎面而来。

  两船迎面而驶,越来越近,那艘船非但没有退避之意,而且还仿佛是专门为了他们这艘船来的。

  狄扬心中大是惊奇,喃喃道:“这难道是艘海盗船么,否则……”

  依露展颜笑道:“我倒真希望有条海盗船来,好歹也可以热闹一阵,这些天真闷死了。”

  狄扬目注前方,片刻间那艘来船已到近前,船头卓立着一条蓝衣汉子,手里展动着一条白巾,大呼:“来船上可是狄扬公子贤伉俪么?在下有事奉访,请落帆相会!”

  狄扬双眉一皱,大奇道:“我们船还未到,此人怎会知道我在船上?”

  思忖之间,依露却已扬声呼道:“不错,朋友是谁,有何见教?”

  对面船上,已落下帆来,船行立缓,船头的长衫汉子摇手道:“但请落帆,在下这就过来。”

  狄扬心念数转,挥手道:“落帆,打桨,定舵,减速!”四下哄然应了,“砰”的一声落下了船帆,两艘船渐行渐缓,渐缓渐近。

  那长衫汉子腾身一跃,砰地落在船头,目光四扫,凝神盯了南宫平几眼。

  狄扬双眉一皱,沉下面色,厉声道:“狄某与朋友素不相识,朋友怎会知道狄某在这船上?”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目光霍然自南宫平身上收回,躬身道:“狄公子贤伉俪置棹泛海,武林中早已轰传,公子你这面七色锦帆还远在百里之外时,岸上的武林朋友便知道公子泛海归来,在下见到这面锦帆,还会不知道狄公子贤伉俪的侠驾在这船上?”言语便捷,目光敏锐,竟仿佛又是“万里流香”任风萍一流人物。

  狄扬冷“哼”一声,沉声道:“朋友如此注意在下夫妻,是为什么?”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也不回话,双掌“啪”的互击一下,那艘船上,立刻悬起了十数根竹竿,竿头钓着竹篮,隔船送了过来,长衫汉子躬身笑道:“我家主人知道狄公子伉俪久泛海上,饮食难免欠缺,是以特地命在下兼程送来一些鲜肉蔬菜,为狄公子伉俪换一换口味。”

  狄扬沉声道:“你家主人是谁?”

  依露轻轻一笑,接口道:“他倒真孝顺得很。”

  长衫汉子满面笑容,第二句话他只当没有听到,笑道:“在下主人现已在岸边恭候两位侠驾,两位一见便知道了。”倒退几步,躬身一礼,转身掠回他自己的船上。

  狄扬朗声道:“朋友你若不说出你家主人的名姓,这礼物狄某是万万不能收的。”

  长衫汉子仍是满面笑容,道:“公子一见便知,我家主人只是令我传语公子,故人无恙归来,他实在高兴得很。”

  那船上船夫身手甚是精熟,就只这几句话工夫,便已转舵驶开。

  狄扬低叱道:“追!”心念转处,突又叹息道:“不追也罢。”

  依露笑道:“对了,人家孝顺的东西,你推也推不掉的,追他作什么?”

  打开那十几只竹篮,篮中果然都是些鲜肉蔬菜,依露叹了口气,道:“可惜……”突地举起篮子,将十余篮鲜肉蔬果都抛入海中。

  狄扬展颜笑道:“我只当你嘴馋起来,就舍不得丢了!”

  依露笑道:“我就馋成这副样子么?我倒要你猜猜,他那主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狄扬道:“也许是敌,也许是友,说不定……”

  依露截口笑道:“说不定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呢?是吗?”

  狄扬笑道:“说不定又是什么帮帮主的妹子看中了我,特地送些东西,来拍我的马屁。”

  依露顿足娇嗔道:“你要死了,叶家妹子,快帮我来撕他这张油嘴。”

  这夫妻两人俱是一般生性,无论说什么严重之事,却不肯板起面孔说话,心里纵然有千百件心事,面上仍是嬉皮笑脸。

  此刻他两人面上虽仍在打情骂俏,其实心中都是惊异交集,只因这长衫汉子虽然满面笑容,但在笑容后隐藏的来意是善是恶,却实在令人难测。

  他两人计议了一夜,除了静观待变,也研究不出什么计策!

  哪知第二日清晨,他两人方自立在船头,却竟然又有一片风帆迎面驶来,狄扬沉声道:“昨夜那长衫汉子,今日若再上到这艘船上,嘿嘿!他就要来得去不得了。”

  依露轻笑道:“好一个来得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