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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影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般若经》〗
这支军队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而负责巡防的尉迟钵略居然毫无觉察,以至于完全没有准备。好在安军州本身就有万余军队驻扎,防守绰绰有余,倒不必太过担心。要担心的就是这些人的用意何在,如果事态不能尽快平息,越闹越大,引得袄教徒大举闹事,那于阗的根基都要不稳了。
李圣天心中忧虑,但也知李思裕说得有理。他勒住马道:“让他们为首的上来。”
李思裕点了点头,让一个大嗓门的士兵上前喊话。那士兵打马上前几步,高声喊道:“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在此,尔等为首之人,请上前谒见。”
这士兵的喊声未落,对面便有一骑越众而出,骑者也高声喝道:“尉迟娑缚婆,你不遵阿胡拉·马兹达神谕,杀害我教神使,不配做于阗国主!”
这人的嗓门比那士兵更大。尉迟娑缚婆是李圣天原名,但从未有人敢当面直呼其名,惹得李圣天身边一干亲侍怒目而视,李思裕更是恼怒,他拍了拍五明驼到了李圣天身边,道:“大王,我将这无礼之徒射死!”
李思裕的射术在于阗首屈一指,眼下只有十几步这,一箭射去,多半能将那斥骂李圣天之人射死。但李圣天摇了摇头道:“先不要动手。”这人敢如此无礼,自是亡命之徒,不在乎生死。眼下对方群情激愤,这人一条性命事小,但假如射死此人,等于火上浇油,反倒让事态更加不可收拾。李圣天打马上前几步,扬声道:“不知小王有何失德之处,有劳先生指教。”
那人本来就已拼着一死,没想到李圣天如此谦和。只是这些话他都已背得熟了,当即厉声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受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所命,前来弘扬真义,你却沉溺外道,唆使手下以妖术杀害神使,这便是弥天大罪!”
他口口声声阿胡拉·马兹达,于阗士兵中也有不少是袄教徒,听得那人不住叫喊,离得远些的纷纷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在李圣天近前的虽不敢多嘴,但脸上也有些异样了。李思裕在一边越听越不对,心道:再任由他们胡说八道,只怕军心浮动。可那人嗓门既大,劲头又足,若是封了他的嘴反倒似自己一方心头有愧。正在着急,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喝道:“什么人敢对国主无礼!”
这声音也并不如何响亮,可听起来却几乎是焦留炸响,李思裕都被震得两耳发聩。他回头望去,却见士兵们让开了一条道,八个手持金刚杵的紫衣僧人大踏步走来,当先正是明业。看到明业,不由得想起了先前他逼迫幻真时的情景,李思裕反倒更觉不安。
明业用的是狮子吼,此时更是将功力提到了十分,一路走来,真有无坚不摧之势。那喊话之人虽然已有必死之念,也被明业这一声断喝震得在马背上一晃。但这人好生硬朗,一把勒住坐骑,高声道:“你是什么人?”
明业只是向前走了几步便到了李圣天马前。他将横担的金刚杵往地上一顿,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伤了那位马鲁奇先生,多有不安。然我于阗乃昆沙门天之裔,佛门薪火相传,千年不绝,永不屈膝外道同。若觉得不服,便依此例向贫僧挑战!”
明业这般说便是以宝光寺的名义将此事接下了,对方便不能再指责李圣天心存偏袒,只能以袄教名义来向明业挑战。明业与马鲁奇有过一战,袄教秘术虽然厉害,却是要借助种种药物的,他并不畏惧,如此便避免了两军交战。西域之人最重然诺,袄教若是说了不算会为人所不耻,那时就算是那些袄教徒都不会替他们卖命了。
他的话音刚落,后面忽然传来了一片惊呼,有个人长声道:“光明普照,遍及宇内。明业师兄,天下事,以势欺人者失民心,唯有以理方能服众,你既有此议,那我便接下了。”明业声音虽响,但这声音既平和又舒缓,明业的狮子吼根本盖不住。李圣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扭头看去,一边的李思裕已叫了起来:“真大师!”
在李圣天的身后,于阗精兵列队整齐,但此时有不少人都已伏倒在地。就在安军州方向,有一朵红云正缓缓飘来,在这红云之上立着一个紫衣僧人。红云宛如一朵火焰化成的莲花,那紫衣僧人年纪甚轻,立在上面更如不食人间烟火,正是幻真。
幻真名列九国师僧第一位,但上代宝光寺上座瞿沙涅盘后幻真并没有接任上座,反倒不知所踪,国中诸人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也不明白这位瞿沙大师一直寄予厚望的后辈年轻高僧出了什么事。此时见他如此现身,那些信佛的士兵不由纷纷合十礼拜,便是信袄教的都在赞叹。
明业没想到竟是幻真接下了自己的挑战,他将金刚杵重重一顿,高声道:“幻真,你为何又回来了?”幻真的神通虽较他高些,但明业知道幻真不可能有白日飞升的本事,他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本来已经凭气势压倒了对方,但幻真这等奇异地现身却打乱了他的计划,旁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幻真身上去了。李圣天也很吃惊,小声对李思裕道:“思裕,真大师是怎么飞天的?”
肉身飞升,那是传说中才有的境界。当年瞿沙被称为活佛,也不能平地飞升。李思裕皱了皱眉道:“这个应该和汉地的孔明灯一个道理,只是……”不过孔明灯的升力并不强,而且不能持久,幻真所踏这团火云中光焰夺目,映得身下亦是一片明亮,却毫无燃尽之意,李思裕实在想不出其中奥妙何在。
幻真驾着红云升到了十丈左右停住了。从这里望去,却见云中不时闪烁火光。幻真站在红云上高声道:“明业师兄,圣天大王,幻真误入歧途二十年,方今始知世间真神。为于阗万千黎庶计,恳请大王禅位。”
李思裕见到幻真时大喜过望,哪知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由目瞪口呆。李圣天皱了皱眉,高声道:“真大师……”但那些于阗士卒也已被幻真所言惊呆了,都在交头接耳,李圣天说得虽响,却淹没在人声中,根本没有人能听到。
幻真的话亦震惊了紫衣八僧。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由面面相觑。
明业重重一顿金刚杵,喝道:“何方妖人,竟敢假冒!”他虽然与幻真不睦,但终究无法相信自幼跟随瞿沙,在宝光寺苦修二十年的幻真会突然破门转投袄教。他是用狮子吼发出的,声音比李圣天可要大得多,所有人都听得到,连尉迟钵略的士卒都不禁想道:“不错,幻真大师怎么能转投袄教?”
红云上,幻真朗声一笑道:“昨是而今非,又有什么不可想的?十年苦修,不及一朝顿悟。”他解开了身上袈裟,裸出上身,喝道,“明业师兄,你纵不认得我,也该认得我背上的伤疤。”
这话一出,八僧中明业童观这些年纪较大的都不由色变。幻真被瞿沙带到宝光寺来时,他们都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当时幻真尚是个婴孩儿,明业和童观还曾给他洗澡换尿片,曾见幻真背上有一片极大的伤疤。他们不知这个小小婴孩儿怎么会受如此大的伤,那简直就像将背上皮肤尽都烫掉一般。后来幻真长大了,修行日深,自是衣衫齐楚,旁人便不知他脊背有这种伤痕了。明业听他说出此事,心中不由忐忑,等看到幻真背上果然有一大片伤疤,心道:难道是真的?那块伤疤形状古怪,便如一只巨大的蝴蝶趴在他背上,就算是假冒的,那人也必须见过幻真的身体不可。可是幻真身为九国师僧之首,现在还会有什么人曾见过他光着上身?何况明业虽然没有天眼通,目力却要远超常人,已看到这人背上的伤疤绝非作伪。他心头一沉,喝道:“幻真,你竟敢背叛宝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