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业的手被幻真一压,再伸不出半寸,正在尴尬,听得李思裕说什么“圣天大王”,扭过头道:“伐诃,是圣天大王下的诏么?”李思裕赶得太急,在驼上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道:“圣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师欲往沙洲,于阗境内官民一律虔心供养,不得留难!”明业却哼了一声道:“圣天大王也未说他可以将伽楠珠带走。”

  李思裕暗暗叫苦,心道:堂叔啊堂叔,你怎的这般不通情理?方才急得火烧眉毛,怎么还想到这些?他正色道:“明业大师,圣天大王还有口谕,命我可见机行事。”

  这话倒也不算矫诏。明业“哼”了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心道:也罢,他虽然离于阗而去,却不曾破门,仍是宝光寺僧侣,他自己那串么……给他也无妨。正想着,耳边却听骆驼一声长嘶,李莹叫道:“和尚哥哥,你怎么了?”却是幻真突然间扬鞭向斜刺里冲去。一旁的李思裕见李莹唤了两声,幻真却毫无停步之意,心下大急,忖道:真大师,你到底怎么了?见李莹已追了过去,他也“啪”一声,鞭子在五明驼肋下一抽,直追过去。

  幻真的骆驼也是匹极壮健的骆驼,跑得特别快。一路追赶,李莹居中,李思裕在后,总是隔了个两三丈远。李思裕,心头疑云大起,心道:真大师难道出事了?是被明业大师暗里伤了么?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雷鸣般的声音,却是明业吼道:“幻真,快停下!”明业见李思裕拿来李圣天的诏书,本来觉得拿回一串佛珠便已说得过去,哪知幻真突然间夺路而逃,他登时觉得此人定是心里有鬼,立时召呼七个师弟齐齐追上。

  幻真的骆驼虽然也不是凡品,终究比不上日行千里的玉花雪,李莹已越追越近。她见幻真骑在前面的骆驼上,不知他到底怎么了,心中又急又怕,只能不住叫道:“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可是幻真却似充耳不闻般只是闷着头向前。

  李莹更是担心,叫道:“和尚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情急之下,将玉花雪又加了一鞭。这匹白驼的确是神物,四蹄一发力,竟然腾空而起,一下便抢到了幻真身旁。李莹虽是女子,但骑术高明,伸手要去抓幻真坐骑的缰绳,却听得幻真沉声道:“莹公主,快住手!”

  李莹怔了怔,心道:和尚哥哥真生病了?在她印象中,就算身临险境,幻真仍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可此时这声音却是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她在白驼上欠起身子要去搭幻真的肩头,却见幻真忽然肩膀一耸,人忽地从骆驼上滚落下来。他的坐骑本在疾驰,人摔下来了,骆驼却仍在狂奔。李莹吃了一惊,猛地勒住她的玉花雪。

  她也已跑出一程,此时幻真在她身后了。在玉花雪上扭头望去,却见幻真重重摔在沙地上,双手却捂在肩头,脚下盘成了莲花座。李莹拉住幻真的坐骑,带转白驼一同到了幻真身边,跳下坐骑来叫道:“和尚哥哥,你怎么了?”

  她正想扶他起来,哪知刚跳下骆驼,便听得幻真道:“莹公主,你千万不要碰到我。若师兄们过来,也千万不要让他们碰我。”李莹见幻真盘腿坐到了沙地上,双手仍然抱住了肩头,嘴里不住喃喃念诵着梵语经文,不觉更为担心,不过幻真既然这样说了,她自然一定会按他的话办。她拉住玉花雪的缰绳向后退了两步,见幻真双眉紧皱,模样更是凝重,口中经文念得越发急,生怕靠得近了扰了他心神,也不敢多说,又向后退了两步。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李思裕的叫声:“迦陵迦,真大师他……”却是李思裕骑着五明驼也来了。李莹将手指按在唇上,小声道:“胡子哥哥,别说话,和尚哥哥生病了,你不要靠近他。”

  李思裕见幻真已停了下来,稍稍放了心。他跳下骆驼小声道:“真大师病了?”

  李莹看着幻真,嘟囔道:“都是明业大师他们不好,他们对和尚哥哥这么凶,和尚哥哥又没得罪他们。”

  李思裕自然知道明业他们这紫衣八僧不会无缘无故要对幻真不利。他看了看身后,暮色中几匹骆驼已越来越近,他小声道:“迦陵迦,等一会儿明业大师如果还要真大师把伽楠珠交出来,你就跟他们混赖!”

  恶人自有恶人磨,明业大师不通人情,让迦陵迦去胡搅蛮缠一番,让他也吃吃苦头,反能收到奇效。李莹本来就觉得幻真要离开于阗多半是被明业他们逼走,听了这话更是连连点头,道:“是的,他脑袋光光,就会蛮凶!”

  这时明业已到了近前。李莹抢上前去挡住了他的骆驼,高声道:“明业大师,你们还想做什么?”明业在骆驼上合十道:“迦陵迦公主,幻真有什么不适么?”

  李莹叫道:“他是被你们气出病来了,你们难道还要不依不饶?我要去告诉皇上哥哥!”

  明业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幻真,忽然扭头对身后赶上来的胜谛道:“胜谛,你看幻真在做什么?”

  胜谛是第二个赶到的。他看了看,小声道:“明业师兄,小师弟好像在施不动使者陀罗尼秘密法。”

  明业没有说什么。胜谛顿了顿,小声道:“明业师兄,小师弟应该没打诳语,师尊所以才把伽楠珠给他,让他离开于阗的。”

  明业本来对幻真不辞而别,要将那两串伽楠珠尽数带走而大为不满,此时见幻真在施不动使者陀罗尼秘密法,这才明白其中原委。他喃喃道:“胜谛,原来我这细惑现行障果然未破啊。”

  胜谛心道以你这烈火般的性子,要断细惑现行障确实很难。不过这话当然也不好多说,却听刚赶来的童观叫道:“大师兄,幻真他……”胜谛扭头看去,却见幻真坐在地上,地上的沙子却如突然间幻作了亿万虫蚊,正在不住向幻真身上爬去,此时竟已将他埋掉了大半个身子。李思裕和李莹两人本来正看着明业,不知明业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听得童观叫声有异,扭头看去,他们两人大惊失色,李思裕更是要抢上前去。刚跨出一步,身前紫影一现,却是明业挡到了他身前。李思裕也不知明业想做什么,只怕他会对幻真不利,脸色不由变了变,明业却将金刚杵拄在地上,小声道:“伐诃,你不要碰他,幻真正在以不动使者秘密法护持心神,战退心魔。”

  李思裕怔道:“真大师有什么心魔?”

  明业没有说什么,口中忽然呼喝一声。此时紫衣八僧都已到齐,在幻真四周围了一圈。随着明业一声号令,八根金刚杵齐齐往地上一顿。此时幻真身上的沙子已埋到了他的肩头。八根金刚杵在地上一顿,沙子登时止住了上涌之势。明业左手扶住金刚杵一端,右手结了个无畏清净印,喝道:“南无三曼多跋折罗喃阿哩夜跋折罗,摩诃俱路陀俱嘘那摩莎诃!”这是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不动请迎咒”。此法为召唤不动使者,据说能缚一切鬼神,亦能摧折一切树木,令空中飞鸟随念而坠等。明业见幻真苦苦支撑,只怕抵挡不住心魔反噬,因此助他一臂之力。明业在念不动请迎咒,其余七人亦同时念诵,八人齐齐出声,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脱口而出,八根金刚杵忽然放出光芒来。

  就算明业一人施展不动请迎咒,寻常心魔妖邪定当辟易,不消说紫衣八僧合力。哪知这不动请迎咒刚施出,八根金刚杵竟似被什么东西直往沙中拖去。

  见了这等情形,紫衣八僧不由面面相觑。这种情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心魔实在太过强大,凶恶无比,以至于八人合使不动请迎咒都镇不住它。只是这心魔虽恶,明业倒也不惧,双手结印,两根拇指竖起,身立如金刚势,喝道:“狮子奋迅!”

  这是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狮子奋迅咒。狮子奋迅咒能降伏一切恶魔,紫衣八僧齐使,除非是上古阿修罗魔主,否则什么心魔都能压下。八僧同时厉喝道:“那摩三曼多末实罗喃,唵阿者罗迦那战拿娑太耶吽。”

  狮子咒本就勇猛无比,紫衣八僧又有狮子吼的功夫,吼来更是声势如雷,震得沙漠都仿佛微微颤动。李思裕被吼声震得已快要站立不住了,李莹更是将双手捂住耳朵,一张原本雪白的脸越来苍白。咒声中,那些本已埋住幻真的沙子忽然四散飞扬,竟是一粒都没沾到幻真身上,而幻真盘腿坐在地上,面色亦大见缓和。随着狮子咒一结,幻真忽地睁开了眼,站了起来,向四周行了一礼,道:“多谢诸位师兄。”

  明业见他站立起来又是神采奕奕,一件僧袍亦点尘不染,暗自叹道:幻真果然是得了师尊真传,可惜,可惜。他道:“幻真,师尊是因此将伽楠珠给你的么?”

  幻真靠八位师兄之助将心魔压住,心知逃过一劫,亦不无感激。他见明业问他,深深行了一礼道:“正是如此。”

  明业顿了顿,道:“师尊慈悲为怀,本来不应让你缴还。只是伽楠珠是宝光寺之宝,亦无失落在外的道理,你既已缴还一串,另一串就暂时拿去护身吧。”

  幻真施了一礼道:“多谢大师兄。幻真日后能解得心魔,必当奉还。”

  明业看了看他,又厉声道:“幻真,你从今日起就要离开于阗了,只望你记住你是在宝光寺长大的。”

  幻真只觉心头突然有一痛。明业说这话的意思,无疑并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够解开心魔,而是希望自己即使入魔,也要对于阗,对宝光寺有几分香火之情。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合十深施一礼道:“幻真不敢忘。”

  明业道:“那就好。”他拔起金刚杵,跳上了自己的坐骑。幻真看着他的背影,一阵怔忡。

  待紫衣八僧都上了骆驼,幻真向李思裕和李莹行了一礼,道:“李将军,莹公主,请回吧。”

  李思裕早知他决意要离开了,点了点头,一边李莹却“哇”地哭了,猛地扑过去抱住幻真的脖子,叫道:“和尚哥哥,我不让你走!”

  她小时候贪玩,幻真陪她玩得高兴,有时要回去做功课了,她便这样抱住幻真的脖子。那时幻真虽然已修道有成,但每到这当口这少年高僧多半便没法推托,非再陪着她多玩一会儿堆沙为塔、磨石为球之类不可。现在她已然长成,去年都险些出嫁,自然久不为此。这时一把抱住了幻真,幻真的脸也涨上了红晕,轻轻推开李莹道:“莹公主,一切法,不出因缘二字。今日缘尽,来日缘起,冥冥中自有安排。”

  李莹眼里尽是泪水,忽然道:“和尚哥哥,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你?”

  此时紫衣八僧已经离去,边上只有一个李思裕。一听这话,李思裕只觉脑袋“嗡”一声响,脚下的大地都仿佛晃了起来。去年,阿夏王慕容修罗来向李圣天求取迦陵迦为妻,定要幻真护送。当时迦陵迦不愿出嫁,她的随身侍女有个叫宝藏女的来密告,说迦陵迦公主趁着圣天王大婚之际与情郎私奔了,那时把李思裕也吓了个魂飞魄散,不过后来却发现迦陵迦没走,而那个情郎更是没影子的事,因此便放下了心,只道宝藏女在信口雌黄。直到此时他才算明白过来,迦陵迦确实有个情郎,这个情郎就是幻真!他脸色已吓得惨白。

  幻真也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他疾退了一步,已离李莹数尺之遥,低声道:“公主,请不要再说这等话,贫僧是跳出三界之人。”李莹上前一步,道:“那有什么,鸠摩罗什不也有龟兹王女为妻么?”

  幻真苦笑道:“莹公主,这是大德不以常理度之,岂可谓之常例。”

  李莹道:“那和尚哥哥你也成为大德高僧不就是了?我嫁了给你,让我做比丘尼也不要紧。”李思裕见她越说越没边了,在一边轻咳了一声,沉声道:“迦陵迦。”

  李莹这才省得李思裕还在边上。她脸微微一红,正想再说几句,却听幻真道:“莹公主,缘别不同,故分为四:一者因缘,二者次第缘,三者缘缘,四者增上缘。因缘未了,相见有日,若今生无缘,纵然日日对面亦等如不识。”他说着,已跳上了骆驼,向李思裕合十道,“李将军,莹公主还请你照料了。”说罢,带转骆驼便向东北方而走。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李思裕心头空落落的一片,虽然知道了李莹心之所属让他震惊,可是幻真的离去还是让他感到无比怅然。李思裕扭过头,见李莹将一根手指放进了齿间咬着,也唯有如此她才不会放声痛哭,眼里却有豆大的泪珠不住滚落,滴在沙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