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完了么?幻真心头又是微微一动。只是就是心念这一动,身上的寒热又是剧增,耳畔那人低低笑道:“第二层了。大师,不知你能受得住几层?”
此人说得轻松,心中却实是又喜又惧。喜的是幻真功力竟然高深至此,夺得后定然能傲视天下,惧的也是幻真的功力竟似深不可测,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万宗封神术霸道之极,威力固然极大,却也凶险之极。便如要将一瓶子水整个塞入另一个瓶中,若后者比前者小,自然外面的瓶子会被胀裂。这八寒八热十六小地狱,即是万宗封神术的最后一关了。如果幻真能挺过八层,到时定然成了两败俱伤之势,两人都会爆体而死。因此他每觉幻真向前一层,心中既是欢喜,惊恐却也多了一层。万宗封神术到了这十六小地狱时,除非被施术之人全无知觉,否则只消念头一起便进得一层,根本无从回头。只是幻真若是昏迷不醒,万宗封神术也仅能将他弄死而已,连半分功力都吸不走。此人要的是幻真一身功力,所以要弄醒他。可到了此时,已骑虎难下了。
幻真也已想通此中关节,心知只消心念不起,十六小地狱便不会再进。可说说容易,哪里还做得到?此时他所证得的无撮受真如已被此人攻破,已无法让自己心如止水。坐禅修道,最忌便是刻意,若是刻意求静,便是着相,本身已失了坐禅之意。万宗封神术霸道之极,只要他心头略略一动,便将他猛地向前推进一层,眨眼间他已到第四层阿婆婆狱了。
呵罗罗、阿婆婆、喉喉,皆是寒战之声。幻真只觉身体如被一把钝锯锯开,既是苦寒,又有灼烫。虽然他被绑在石柱上一动不动,身上却是汗出如浆,一件紫衣袈裟直如刚从水里捞起来。到了这时候,心经已无效用,他唯有以本身功力与这极寒极热相抗了。
正在苦撑,突然间幻真只觉压力大减。他不知这是慕容修罗的万宗封神术已功德圆满还是又有什么计谋,现在已好受了许多却是真的。他睁开双眼,却见眼前的慕容修罗一脸木然看着幻真身后,眼中大是惊愕。
他们所处是在这个地底深潭中间的小岛上,此时慕容修罗看着的正是通到这里的入口。幻真身陷八寒八热十六小地狱,一时耳聋目盲,对身外已毫无知觉,可是慕容修罗却听得清楚,那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开门响。
这深潭是修罗宫最底层的禁地,那扇门向来紧掩,何况还有陶妙贤和沈妙风二人把守,照理说根本不可能有人进来。如果有人进来了,若不是陶沈二人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拿下了,就是他们突然间起了二心。不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一般的凶险。饶是此人镇定,一时间也出了一身冷汗。
这修罗潭足有十余亩方圆,又被他以禁术加持,虽然乍一听到时大为吃惊,但他马上就镇定下来了。现在是万宗封神术最紧要的关头,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提了提气,厉声喝道:“妙贤,是你么?”
黑暗中并没有人回答,却只听得一些细碎的脚步声。脚步声杂乱不堪,其中大多十分重浊,只是寻常人等。却见那些人在修罗潭边站定了,忽地亮起了十余支火把,将那边照亮了一片。昏暗中,有个老者高声叫道:“修罗,你可是在这里?”
这是慕容翟实的声音。慕容翟实份属慕容修罗之臣,就亲属而论却是慕容修罗之叔。慕容翟实听钵罗裟说大王已被人冒充,虽然信了八成,终究还有些怀疑。壮着胆子进来,却见大王私居之中竟然无人,钵罗裟说那冒充大王已入禁地,他心里更信了一成,可到底还没有十足相信修罗大王真是假的。
这禁地是阿夏族故老相传的禁忌之所。自吐谷浑被灭,阿夏一族多次到了山穷水尽之地,却能屡屡化险为夷,据说便是因为而这禁地中的修罗魔神护佑,因此老王将独子以“修罗”为名。这禁地每年只在冬祭时由阿夏王率最为亲随的臣子入内,平时万万不能开启。他见慕容修罗竟然私自入内,心疑之外,更是惊恐。
他话音刚落,却听慕容修罗厉声道:“翟实,你难道不知禁令么?”
慕容修罗的声音平时就甚尖,此时听来,更如一柄锋利的小刀一般。慕容翟实看了一眼身边的钵罗裟,钵罗裟却上前一步,高声道:“大王,小臣妄为,但这里也不是大王应来之地。”
钵罗裟不像翟实一般诚惶诚恐。他一挥手,七宝将中的步六狐阿湿摩揭陀和慕容摩尼两人已各扛着一只小舟过来,推进了水里。这两人都是七宝将中的神力之士,这种小舟是游牧时偶尔要渡河所用,并不太大,每只能乘坐四人,他们一人扛一只也不在话下。慕容修罗听得水响,心知他们竟然要渡水而来,厉声道:“钵罗裟,你真敢违我之命?”
钵罗裟冷笑道:“大胆的不是我,而是阁下。竟敢冒充我家修罗大王,死有余辜!”
他方才所说之话,其实是慕容修罗的男宠乞伶当初对慕容修罗所说之话。钵罗裟胆大心细,虽然有瞿沙出面,他还是要确认一下,因此私下向乞伶追问唯有他二人知晓之事。那人胆敢冒充慕容修罗,别的定然已查探得明明白白,但这些话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他将乞伶与慕容修罗的私房话都说出来,若是真的慕容修罗,定然会恼羞成怒。可是此人只是呵斥,却并无异样,他终于确认这人不是慕容修罗了。此时钵罗裟怒不可遏,也不再多说,手一挥,两只小舟立时离岸而去。岸上,却听得慕容翟实高声道:“钵罗裟,你不要取他性命,要捉活的!”钵罗裟将此计告诉慕容翟实时,他还有点儿将信将疑。万一钵罗裟猜错,那他们就是对大王大不敬。他性子甚是急躁,既已确认这人真是冒充的,肚皮都险些要气破了。那假慕容修罗却是淡淡一笑,转头对幻真道:“大师,看来我这出变文只好提前唱完了。”
西域一带,僧人弘法多半靠唱变文。这变文是弹唱之祖,和尚为了引人来听,往往在此道大下功夫,故事跌宕起伏,唱得也甚是动听。听那人这句话,幻真眉头微微一场,却没说什么。
变文正是流行于归义军所辖之地。此人自称是张议潮子孙,幻真其实一直不敢相信,但这人不自觉的一句话也证明了他确是从瓜沙一带而来,即使不是龙舌张氏一族,也定然与之大有渊源。如果龙舌张氏真的有复位之心,归义军只怕又要面临一场大难。幻真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满脑子想的都是将来归义军若有内乱,于阗该当如何。也幸好那人全神贯注于渡修罗潭而来的两只小舟,一时间无暇顾及幻真。不然此时幻真心如车轮,若是那人突然将万宗封神术催动,幻真多半会彻底崩溃。
钵罗裟立在船头,阿湿摩揭陀坐在船后,双手划桨。虽然北人骑马,南人乘船,阿湿摩揭陀的操舟之术倒也不弱,小舟几乎是贴着水面疾行。钵罗裟手中紧紧握着铁网刀,掌心沁出的汗水将刀柄都濡湿了,冰冷一片。借着身后的火把光,他紧紧盯着潭心那小岛。这人到底是谁,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居心,真的修罗大王还能不能回来?这一切也唯有生擒此人方有答案。钵罗裟原本极为担心陶妙贤和沈妙风二人,他先前甚至已准备率七宝将与这二人以死相拼,好让瞿沙去对付那假冒大王之人。可是他们战战兢兢下来,陶沈二人居然不知去向,这里全无防备,他暗自庆幸。但见小舟离潭心小岛越来越近,已能隐约看到岛上有两个人影,他更是心急,低声道:“阿湿摩揭陀,再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