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罗裟快步走了出去。此地是阿夏的聚居之所,帐篷到处都是。他拐到一个帐篷前,有个人已挑帘迎了出来,正是跋折罗。跋折罗低声道:“大哥,怎么样?”

  钵罗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了进去。里面,阿夏七宝将的另六人都在,当中却有一个披着斗篷之人立着。钵罗裟走到这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将佛珠捧上,道:“大师,请恕吾辈无礼之罪,吾辈愿听大师差遣。”

  那人伸出手来,接过了佛珠。他的一双手瘦削枯干,上面筋络根根凸起,直如老树之根。他抬起头,斗篷的风帽下,是一张极其苍老的脸。头上没一根头发,须眉皆白,正是被尊为于阗活佛的宝光寺上座瞿沙。

  瞿沙的名头在西域一带可谓响彻云霄,很多信徒都以参拜一次瞿沙为平生至愿。可是瞿沙的名声太响了,加上从来不出宝光寺,所以当钵罗裟听得来的这老僧自称是于阗瞿沙,当真死都不信。可是这老僧的神通太过吓人,他们七宝将就算集七人之力也根本无法与之相抗,又实在无法不信。好在这老僧神通虽大,却极是平和,钵罗裟说要确认,便取下了这串伽楠佛珠,要他向李思裕求证。待李思裕认出了此物,他终于相信眼前之人正是瞿沙了。当初吐谷浑亦有很多人信佛,如今成为阿夏部,信佛之人已少了,他们七宝将的名字虽然是取自佛经,但钵罗裟以降,便没一个人信佛。只是他们虽不是信徒,以瞿沙在西域的威望,钵罗裟亦不敢有丝毫无礼。不过尊敬归尊敬,此事牵涉到阿夏存亡之大计,钵罗裟亦不肯有半步退让。

  瞿沙将佛珠套上了手腕,喃喃道:“我佛慈悲,钵罗裟大人既有此善念,定有善报。”

  钵罗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道:“大师,钵罗裟此身早已付我全族,纵无善报,亦是甘心。大师既说不究我部失礼之罪,还请不能食言。”

  他们本就在怀疑阿夏王慕容修罗已被人暗中掉了包。因为慕容修罗有个难言之隐,此人虽然生得面如冠玉,却生性不好女色,反而宠爱一个叫乞伶的近侍,日则同行,夜则同榻,当真一刻都离不得。这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说出去阿夏一族在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所以几个重臣将此事守得极为机密,便是族人也大多并不知晓。七宝将是阿夏王贴身护卫,钵罗裟更是宗室至亲,他是知道的。当阿夏王说要派人旧事重提,去向于阗求亲,这些知道此事的臣子全都大为吃惊。不过如慕容翟实这些亲贵大臣实是喜出望外,觉得大王这暗疾终于不药而愈,从此阿夏兴盛有待。钵罗裟虽有疑心,只是慕容修罗外表全无异样,只得依从。等到慕容修罗竟然下令要将于阗送亲使团一网打尽,除了幻真一人,其余统统杀尽时,钵罗裟的疑心再也无法释去。阿夏本来依附吐蕃,可现在吐蕃势力已渐渐退出西域,归义军和于阗日益强盛,夹在这两大势力之间的阿夏本来日子就越来越难过。本来这桩婚事真个能成的话,阿夏和于阗便能化敌为友,确是好事,可现在出尔反尔,平白无故地和于阗结下这等血海深仇,阿夏定然难逃灭族之灾了。钵罗裟虽然从未想过违命不从之事,可念及这等后果,也不由忐忑不安,所以当他听得瞿沙说阿夏王已被人夺舍,他再不能不信。只是和于阗的仇已经结了,唯一的转机就是靠瞿沙做中间人,谋求一个缓颊的余地。他已决心听从瞿沙安排,可心里到底仍不能安。

  瞿沙缓缓道:“钵罗裟大人,老僧虽然不才,但陛下还要给老僧一分薄面。此事不论成败,陛下定不会怪罪阿夏部的。”

  钵罗裟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跋折罗却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失礼,插嘴道:“大师,您所言‘不论成败’是什么意思?”

  瞿沙道:“便是此事未必会顺利。此人手段只在老僧之上,老僧亦无必胜把握。”

  现在钵罗裟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急道:“大师,难道……难道说连您都斗不过他?”

  他本觉得瞿沙神通广大,只怕世上已没有做不到的事了。可是听口气,瞿沙竟是自承少有胜算。钵罗裟回过头去想想,也觉得此事还是大不寻常,那姓陶与姓沈的两个道士,只怕神通就不比瞿沙弱多少,假如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更强之人,说不定瞿沙真会失手。可假如连瞿沙都败了,他们七宝将还有什么能为?阿夏全族恐怕都逃不过此劫了。他越想越怕,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牙齿都在打战。

  瞿沙顿了顿,道:“但愿我佛慈悲。”

  七宝将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说不上话来。他们原本想的只是如何靠瞿沙在事后平息李圣天之怒,解除来日大兵压境的危机,现在看来,要面对的还不仅仅是这一场危机。现在当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钵罗裟咬了咬牙,道:“大师,我等七人虽然无用,终究还有些微能耐,愿听大师差遣,万死不辞。”

  瞿沙看了他们一眼,双手合十,低低道:“钵罗裟大人,善哉善哉。”

  即使已经很多年心波不动,瞿沙此时也觉心如乱麻,所证十真如一时间竟似荡然无存。钵罗裟他们自然不知自己所言的真正意思,假如真的演变成这种后果的话……

  幻真,此劫你终究躲不过去,好自为之吧!

  瞿沙久已枯干的眼眶里,突然感到了一丝湿润。

  “至寒之境,即是至热。”幻真还记得当初读经时,曾在释文中见此一条,此刻才算切身体会。他本来一直觉得如同身坐寒冰,阴气彻骨,此时却像是坐到了一块烧红的铁板上。饶是他修为深厚,终究不由得微微呻吟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呻吟,身上的刺痛立时更增一倍。幻真猛地一咬牙,闭上了眼,将一口即将吐出的气息封在舌下,耳边却传来了那人的低笑之声:“大师,你已度第一层寒冰炎火狱了。再苦撑,后面可还有七层,每度一层的痛苦可是前一层的两倍啊。”

  是八寒八热地狱啊,幻真想。所谓八寒八热地狱,乃是佛经中所谓八大狱外的十六小地狱。八炎火地狱为炭坑、沸屎、烧林、剑林、刀道、铁刺林、碱河、铜橛八层;八寒冰地狱为额浮陀、尼罗浮陀、呵罗罗、阿婆婆、喉喉、沤波罗、波头摩、摩诃波头摩八层。他看了看自己露出僧袍的手臂,上面已有寒栗生成。额浮陀即是“寒生疱”之意,后面尽是梵语中形容极寒之辞。此时五脏六腑尽是刺痛,既如极寒,又如极热,而每下一层地狱,痛苦便增一倍,那么到了最后一层时,痛苦便是现今的二百五十六倍。

  他已不敢再去想了,也不敢再说半个字,心中只是默默念着《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诵此经时,当以两手背相附,将两手小指屈于掌中,以二手大拇指各压二指之上,放在心上,结成摩诃波罗密多根本印,便万邪不侵。只是他四肢都被铁箍箍住,手印是结不成了,唯有在心中默诵经文相抗。幻真知道,此人就是要让自己将浑身功力都提起来,如此他的万宗封神术才能将自己一身功力尽都夺去。可是若不相抗,这等痛苦任是谁都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