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湿摩揭陀力量极大,手头两把桨又阔又长,在水里每划一下,水面就出现一道深深的沟。他听得钵罗裟催促,咬了咬牙,双手一振,两把桨狠狠地划了两下。这两下划过,小船驶得更快,几乎有飞出水面之势。钵罗裟见离那小岛还有丈许,忍耐不住,趋着小舟一起一伏之际,人已腾空而起,向那小岛跃去,铁网刀当头劈下,口中怒喝一声。

  他跳得甚高,铁网刀的刀身上有许多小孔,被风声一带,呜呜作响,声势更是骇人。他并不要伤人,只打算以刀气将那人震昏,可是人才跃起,却觉反倒有坠落之势。

  这是怎么回事?钵罗裟一瞬间已明白过来,并不是自己没有跃起,而是水面竟然随着自己跃起之势,猛然间也在升高。周围昏暗一片,看起来便仿佛自己不曾跃起,反而落下一般。他只呆了一呆,眼前的水势竞已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这地底的深潭照理不可能起什么风浪,可偏偏就随着钵罗裟一跃,竟然有了这般大的浪头。阿湿摩揭陀还在拼命划着船,见这个浪头似一头洪荒中奔出的巨兽,竟是要把他一口吞下一般,顿时吓得惨叫起来。

  曼荼罗四轮阵!

  幻真险些就要失声叫起来。这正是他从瞿沙处学得的秘术曼荼罗四轮阵!幻真当初以此术与龙家九曜星相拼,没想到此人居然也会。而且此人借助此间修罗珠布成,这曼荼罗四轮阵一旦发动,当真有移山填海、天崩地裂之威。这等水势倒卷而去,小舟上之人首当其冲,定然会被打成齑粉,连那些围在岸边,方才叫嚷着什么要捉活的人也难逃一命。而潭水倒卷出去,足以将这山洞冲得一干二净,连一个活口都不会留。幻真见此人的曼荼罗四轮阵纯是一派霸道,全无应有的慈悲之意,心头一热,便要不顾一切站起来阻止。可是一长身,才省得自己四肢尽被锁住,哪里动得分毫?那深潭却巨浪滔天,浪头一个接一个,可是水势虽高,这小岛却连一滴水都沾不到。

  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那人双手捻诀,口中喃喃念诵,巨浪如奔马一般,围着小岛团团打转。一浪接一浪,后一个浪拍在前一个浪上,激得更高,此时的修罗潭简直像是开了锅一般。慕容翟实那些守在岸上之人看得目瞪口呆,虽然周遭一片昏暗,也看不清楚,却也能看到那些浪已越卷越急,成了一条上接洞顶的水柱,便如这地底突然起了一阵猛烈无比的龙卷风。钵罗裟他们的两只小船眼看就要被卷到水柱中去了,而水势却不减,接下来马上就要把他们都卷到潭底去。慕容翟实还在强自坚持,身边有两个武士却已心胆俱裂,怪叫一声,把手中的武器抛下了,连哭带喊地向外门跑去。

  在慕容翟实看来,修罗潭上是一道水柱,在里面看来,却如小岛周围起了一道水墙。那人见水势已成,这才解了诀,转过身来。幻真见他脸上仍是僵硬一片,沉声道:“你让此间遭此大劫,杀人无算,难道不怕报应么?”

  那人笑了笑,这笑容几乎是刷在脸上一般。他固然不把旁人性命放在眼里,却到底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他也没想到曼荼罗四轮阵有修罗珠激发,威力竟然不知超过了平时多少倍,会引发一场大水灾,阿夏全族上下,逃脱性命的只怕百无其一,他心里终究有些不忍。但听得幻真斥责,他并不以为意,冷冷道:“大师,若我为天,则报应都是我加诸他人之身的。”

  他看着幻真,双手又捻了个诀。来打岔的这些人都被曼荼罗四轮阵解决了,现在不必有所顾忌,他心中虽然有些内疚,可出手还是一丝不缓。

  他双手之诀方才捻成,却听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浑厚的佛号,一个人影从正在疾速旋转的水墙中破壁而出,向小岛走来。

  水墙离小岛还有丈许,那人是站在水面上的,而浪头一个个打过,那人却如站在平地上一般纹丝不动。巨浪虽凶,只是在这人身上却如清风拂体。那人的诀刚捻成,听得佛号,便猛地转过身去,失声叫道:“瞿……瞿沙!”

  这是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地之人,此时这人才知道陶沈二人为什么会踪迹全无,一定是发现瞿沙来了。瞿沙双手合十,双足踏在水面上。幻真平生最精的便是一门水幻术,而瞿沙四相俱精,水幻术也比幻真更高。幻真立于水面时,要借助幻兽之力,瞿沙却已臻化境,双足踏在水面如履平地。

  瞿沙一步步向小岛走去,那人呆呆地看着,惊道:“瞿沙,你这秃驴,你……这怎么可能?你不怕身化飞灰么?”

  瞿沙道:“诸相虚幻,飞灰何碍?张施主,既然你已能破禁,老僧这身臭皮囊,也不必再苟全于世了。”

  他一步步走来,每踏一步,水面就泛起一丝涟漪。那人虽然惊愕莫名,心中却在不住地盘算,忖道:这老秃驴神通广大,不过到底未到无色无相,我应该还有一线胜机。

  此人天资极高,识见也广,心性也坚韧无比。虽然知道瞿沙的神通非自己可比,可就算强弱悬殊,他也不愿束手待毙。此时幻真的功力已被他吸取一半,自觉今非昔比,只怕未必就没有胜机。他双手捻诀,眼睛紧紧盯着瞿沙的双足,已在暗中念诵咒语。

  虽然即使将幻真的功力尽数吸取,也定不是瞿沙对手,可这里不是寻常之地,能借得修罗珠的威力,就算瞿沙神通已能移星换斗,也当有一战之力。

  也唯有一战之力了,他在心底暗暗苦笑。龙城七宝,的确非人所能驾驭,所以他费尽心机,却总是劳而无功,这次妄催修罗珠,假如真能击败瞿沙,引发的反制之力自己一定接不下。这一仗顶多就是个两败俱伤,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他咬了咬牙,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一边的幻真。

  也许,还有一条路可走……

  钵罗裟人在空中,正待被浪头卷去,他后领一紧,却有一个人一跃而起,将他一把向后扔去,自己向前一步,没入了水墙内。

  “砰”的一声,钵罗裟摔在了小船上。这小船并不大,好在钵罗裟的块头也不算太大,虽然被扔得七荤八素,身上却分毫无伤,小船也只是震了震。这小船本被阿湿摩揭陀划得拼命向前,浪头一起,却猛地被人向后推去,恰好躲过了卷起的浪头,而钵罗裟摔下来时也分毫不差,恰在船中。边上的甄叔迦扶起他道:“大哥,你没事吧?”

  钵罗裟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是大师救的我?”

  瞿沙坐的便是他们这只船。瞿沙原本坐着,一旦出手,却动若脱兔,甄叔迦在七宝将中以身手敏捷著称,但见到瞿沙在船中忽地坐起,一脚将小船向后踢去,又一跃到了钵罗裟身前将他掷回,自己没入水中,这一连串动作简直就如电光石火一般,他连看都没看明白,钵罗裟已摔回船上了。他喃喃道:“大哥,我们……我们该如何?”

  这修罗潭乃是禁地,而这种地方居然有巨浪突如其来,他心中早就打了退堂鼓,恨不得立刻就逃,逃得慢了只怕来不及。钵罗裟也是意气顿消,道:“我们帮不了大师的忙,只会碍手碍脚。”

  他原本还有拼死也要救回修罗大王之意,可是现在看来,这话哪里轮得到自己说,若不是瞿沙救命,七宝将连那人的影子都碰不到就要全军覆没了。可来时气势汹汹,只一转眼就灰溜溜地走了,把瞿沙扔在这里,这种事他也做不出来。

  他心中犹豫忐忑,甄叔迦忽然惊叫道:“大哥,不好了,那里……浪头更大了!”

  水柱已将那小岛围在当中,根本不知岛上之人在那里做什么。可是浪头丝毫不减,看来以瞿沙的神通,居然也收拾不下那假冒大王之人。钵罗裟心中更是惊恐,只觉再撑下去,定然会被巨浪卷得粉身碎骨不可。他正待说让小船掉头,耳中忽地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随着这阵巨响,身下的潭水一时间竟似空了,他们连船带人都向一个无底深渊坠去。

  到了这时候,谁都顾不得体面了,全都嘶声惨呼起来。钵罗裟紧紧抱住了船帮,也不知坠入了多深,身上又是一痛,仿佛重重摔在一块坚石上,又在飞速上升。钵罗裟本领不俗,两只手紧紧抓着船帮,十指都已抠进了木头里,只觉冰冷的水不住往鼻子耳朵嘴里猛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气息一松,却有水如瓢泼大雨般当头砸下。火把早就灭了,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高声叫道:“阿湿摩揭陀、甄叔迦、摩尼,你们在哪儿?”刚喊得一声,身边却传来了甄叔迦的声音:“大哥……”

  甄叔迦也与他一般死死抓住了船帮,只是力气最大的阿湿摩揭陀却已不见了,只怕已被浪头打进了潭底,万劫不复。钵罗裟心胆俱裂,只觉自己的双手慢慢没了力气,正在惊慌,耳边又是一声水响,却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正是幻真。幻真站在水面上,脚底水面只是略略坟起。他一手抓着钵罗裟,一手抓着甄叔迦,一起一伏,已将他两人拖到了那小岛上。还不待钵罗裟道谢,幻真又踏入潭中,向还在另一边苦苦挣扎的跋折罗等人走去。

  钵罗裟想起幻真就是自己七人擒来,现在却是他救了自己,心中更是愧疚,一时间也说不出话。甄叔迦忽然低声道:“大哥,瞿沙大师呢?”

  这小岛上,岂止瞿沙,连那假冒修罗大王之人都不见了。钵罗裟一怔,颓然道:“他们定然同归于尽了。”看着幻真的身影,钵罗裟更是惭愧,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甄叔迦忽然道:“应该不会。”

  钵罗裟一怔,道:“瞿沙大师难道还活着?”

  “不是,瞿沙大师只怕和幻真大师交代过。幻真大师的双手手腕上,各有一串佛珠。”

  甄叔迦一说,钵罗裟这才记得方才他也发现幻真的右手腕上同样戴了一串佛珠。擒住幻真时他看得清楚,幻真只有一只手腕戴着佛珠,那么瞿沙大师在涅盘之前应该和幻真说过什么了。不过这些已与他无关,钵罗裟只是暗叫侥幸。此事好在有个幻真可以回去解释,否则真的是有理说不清,李圣天一怒之下,阿夏灭族也说不定了。想到此处,钵罗裟便不由得暗自谢天谢地。


尾声

  一支长长的队伍蜿蜒而过,向西行去,那正是于阗前往阿夏的送亲使团。

  本是一桩两家结亲的好事,可是阿夏的慕容修罗大王忽然因暴病身亡,“小邦不敢误大邦公主终身”,所以备好了礼物,只能请送亲使回返。李思裕虽然一头雾水,但此事最开心的却是迦陵迦。虽然听说慕容修罗面白无须,长得甚是英俊,但慕容修罗暴病身亡,她一点儿都不伤心。拘于礼节,未离阿夏时她也要装出一副痛苦的神情,一旦与阿夏送行之人分手,她就笑个不停,缠着李思裕要他讲个故事,射只飞鸟。李思裕心中还是有些生疑,可见公主如此开心,也不愿再多事了。

  摆脱了迦陵迦的纠缠,好容易得了空,他来到幻真身边。趁着旁人不注意,他把幻真拉到一边,小声道:“真大师,有件事……”刚说几个字,却怔住了。

  他要说的,是阿夏的钵罗裟让他看瞿沙的伽楠佛珠那件事。这件事李思裕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话刚到嘴边,却见幻真双手手腕上各戴着一串佛珠,其中一串正是瞿沙那串。他呆了呆,心道:原来是上座临走时给了真大师。

  之前,瞿沙不见幻真,李思裕也听幻真说起过。不过看样子瞿沙对这个关门小弟子疼爱之极,传他这串佛珠之意,定然是要他继任上座了。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打了个哈哈,正好这时迦陵迦又来缠他,便去对付迦陵迦了。

  这一队人马刚走过,边上的一个树丛里,有两个人默立了良久。正是陶妙贤和沈妙风。

  他们看着队伍中的幻真,神情变幻不定,直到队伍远去,消失在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