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王家之人,迦陵迦自然不能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总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相伴一生,也许那样会更幸福些吧。他摇了摇头,默默地念道:“随缘不变故为性。”

  这是幻真说过的话。幻真解释过:所谓随缘不变,即万物之本体真实如常,不变不动,此不变不动之真如为所依,而因缘之事相安立。说白了,也就是一切皆注定,不可妄自强求。以前李思裕叫幻真说法,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此时想想,却别有一番滋味。

  我会忘了的,迦陵迦,你也忘了吧。他一边想,一边嚼着羊肉饭。香美的羊肉饭,这时却有些苦涩之意。

  阿夏定居之地,是在今日青海西北角,柴达木盆地的南端。阿夏虽然称为国,更确切说是个游牧部落,一般在祁漫塔格山与昆仑山之间的地区活动,并无一定之所,因此要有使者引路。李圣天与归义军曹议金结为姻亲后,势必联系更为紧密,而阿夏活动之地正是在于阗与归义军这唯一通道的中段。假如阿夏与于阗结仇,此路不通,那么于阗与归义军结亲的意义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李圣天才会一口答应阿夏王的求亲,并竭力促成此事。

  迦陵迦的送亲队是精兵护送,寻常马贼哪敢来捋虎须,因此也无惊无险。这一日已是离开安军州的第十天了,前面即是且末。到此为止,都是先前护送归义军公主到于阗的老路,但过了且末,就要转而向东,前往阿夏地界。这条路比不得于阗到沙洲的路,那条是丝绸之路的南道,商旅众多,尽是一片荒漠,这一条其实根本不算路,只是一片荒漠,仅能以罗盘定位,若无向导引路,只怕进得去出不来。

  在且末最后补充了给养,一队人马重新上路。那一天迦陵迦哭过后,倒也再没来扯李思裕的胡子,可是李思裕心里反倒没着没落。

  迦陵迦已经变了许多。也许,真的长大了?李思裕虽然有些心痛,但也放心了许多。就算迦陵迦真的有情郎,到了现在,也该死了心吧。再过几年,她会给阿夏王生下一男半女。其实人都是如此,少年时爱上某个人,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只觉一定要与那个人朝夕相伴,否则活着都没有意义。可是岁月如流,分开久了,便也觉得这段情感实是少年无知而已。

  李思裕坐在五明驼上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几十年后,假如自己又来到阿夏,再见到迦陵迦时的情景。那时迦陵迦只怕已是个肥胖庸肿的妇人了。想着一个胖妇人来拔自己胡子,李思裕不由一笑,眼里却淌下了两滴泪珠。

  “李将军。”耳边突然响起了幻真的声音。李思裕慌忙把银酒壶一塞,趁势抹去了眼角泪水,问道:“真大师,怎么了?”

  “阿夏王为何不出来迎接?”幻真的声音很轻,但李思裕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当初曹议金派人护送公主前来,于阗也派了他和李思裕前去迎亲,照理说阿夏王求亲,纵然不能派重兵到于阗来,也该到路上迎接的。此时已过且末,周围更是荒凉,连牧人都已少见,阿夏王更该让迎亲队带路,并携带给养才是。李思裕想了想道:“是啊,我去问问跋折罗大人。”李思裕当即催动五明驼向前而去。

  跋折罗正在队伍最前,他听得左右传报李思裕来了,便停下来等候,远远道:“李将军,有什么吩咐?”

  李思裕在驼上行了一礼道:“跋折罗大人,慕容大王的迎亲队不知何时才能来?”

  跋折罗微微一笑道:“小人临来时,大王说会派人沿楚拉克阿拉干河前来迎接,想必这几天该碰到了。”

  楚拉克阿拉干河是一条大河,沿河牧草丰茂,也是阿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李思裕道:“那还要多久?”

  跋折罗手搭凉棚看了看道:“再过两天就能到阿其克库勒湖了。过了阿其克库勒湖再过个三四日,便能遇到。”

  那么还有五六天才能碰到阿夏迎亲队。李思裕道:“好吧,有劳跋折罗大人了。”

  他带转五明驼回去,到了幻真前道:“真大师,大概再走五六天便能到了。”

  幻真看了看周围道:“还要五六天?”

  李思裕笑了笑:“真大师难道急着回去么?慢慢走吧,要是迦陵迦哪一天又不肯走,大概十天都到不了。”他见幻真还在看着周围,便道,“怎么了?真大师,你担心会出事?”幻真点了点头,小声道:“此地太过荒凉,山峦密布,若有人伏击的话,可不好对付。”

  李思裕一笑:“真大师多虑了。要伏击也得吃饭,若有人在这鬼地方埋伏,光带吃的就要压死他们了。”

  正说着,有个士兵赶了过来,高声道:“将军,公主说要在此地歇息。”

  李思裕叹气道:“又要歇了?好好,歇就歇吧。”反正一天也不差这几里路。一停下来,李思裕叫过几个亲随士兵,对幻真道:“真大师,我去打点儿野味回来,顺便弄点儿野菜,省得你老啃干面饼。”他顿了顿,又道,“迦陵迦也吵着要吃点儿鲜肉了。”

  这些天新鲜肉食都吃光了,只能弄些干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随队厨子手艺虽高,用那些干肉也做不出什么好菜。士兵倒是无所谓,迦陵迦却是吃不惯粗粝之食,李思裕一来心疼堂妹,二来也是向来酷爱狩猎,这些天却从未得空,现在这里草木繁茂,狐兔定然不少,正好可以过过瘾。他怕幻真又要用什么无益杀生之类的话劝诫自己,便抬出公主来堵他的口。

  幻真见他跃跃欲试,心知劝是劝不住的,点点头道:“够吃就行了,走兽亦是性命。”

  李思裕见他答应了,笑道:“好,好,我就打个……十来只就回来。”他本想说打个五六只,但转念一想,以自己箭术,五六只野味只怕转眼便能打到。好不容,易有这个闲暇,当然要好生过过瘾。他生怕幻真还要唠叨,手一扬,高声道:“众家兄弟,我等去也。”

  幻真看着李思裕走远,忽然叹了口气。修佛之人应断七情六欲,他向来觉得自己已修到无情无欲之境,这一口气叹出,心头便是一沉,忖道:怎么回事?难道这人相欲便这般难断?

  人相欲即是六欲之一。幻真一直以为自己从无人相欲,但此时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正在追悔,心头又是一凛,忖道:我惴惴于未断人相欲,岂不又入魔障,这七情一般未断?

  他自幼习佛,年纪轻轻就成为旁人眼中不世出的有道高僧,这七情六欲原本都不知究竟为何物,现在却纷至沓来,如走马般在心头盘旋。他越想越怕,立时盘腿坐在地上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这些烂熟于胸的经文,今日念来却另是一番滋味。他想道:既说色即是空,为何又空即是色?难道色相空无,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么?若是这等说来,七情六欲,不断即是断,断了亦等如不断,又何来修行?

  李思裕和几个亲兵在附近跑了一圈,打着了十几只兔子,四只狗獾。已将入冬,兔子还罢了,那些狗獾却长得肥肥胖胖,掂着都是沉甸甸的。李思裕意犹未尽,依他的意思还要再跑一圈,能打只猛兽才过瘾,一旁的亲随队长唐叔陀见李思裕还是兴致勃勃,忙上前道:“李将军,天也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吧,以防出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