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酒徒,跟这不喝酒的跋折罗实在没什么话好说。而跋折罗显然也没有心思和李思裕拉家常,向他告辞后便回到队伍前列。李思裕慢慢踱着步,向队尾走去。趁现在饭未做好,可以和幻真聊几句,省得迦陵迦又来拔自己胡子。走到队尾,却见幻真正在给一个士兵推拿。他道:“真大师,你忙么?”
幻真在那士兵的脚上按了几下,道:“行了,肿处明日就能消退。”他扭过头道,“李将军,公主又要歇了?”
李思裕点头道:“是啊。”他也知道迦陵迦未必真饿了,只是不愿远嫁阿夏耍的花样。他苦笑道,“真大师,到了阿夏,只怕天要很冷了,你要不要添件衣服?”
不论寒暑幻真一直穿一领紫衣袈裟。他淡淡笑道:“不用,师父亦是常年如此,这也是修行。”
一说到瞿沙,李思裕皱了皱眉。见周围那些士兵都已散开,他小声道:“真大师,听说这回瞿沙上座一直不愿见你?”幻真眉头一扬,道:“李将军你也知道么?只怕师父另有要事。”
再有要事也不至于连一面都不见吧。李思裕想这样说,却觉得这样有点儿像在挑拨了。瞿沙已是衰年之人,圆寂后继任宝光寺上座之人想来定是幻真、明业、童观、胜谛这号称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之一。李思裕倒希望是幻真,因为明业和童观两人都是他的长辈,一旦他们成为上座,日后宝光寺有什么法事,他想偷个懒都不成,如果是幻真的话,那就好商量了。
幻真见他沉默不语,自己也不说话,坐下来拿出块干饼来,就着水啃着。李思裕喝了口酒,小声道:“真大师,你说路上会不会有事?”
幻真抬头道:“李将军,你担心那只羊鹰么?”
宝藏女的话一直搁在李思裕的心底。万一迦陵迦真的有情郎,与人私奔了,伤于阒国体不说,阿夏定会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原本的秦晋之好也会立刻成为参商之仇。李思裕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真大师,那一日我来找你,其实并不是发现有异人入侵。”
幻真一边嚼着干饼,一边道:“那是为什么?”
“那天有个侍女说,迦陵迦要与情郎私奔。”
“啪”一声,幻真的干饼落到了地上。李思裕见幻真转过头来,忙道:“当然此话未必是实,多半是那侍女信口胡说的,只是我总有些担心。”
幻真向来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大概这个消息实在让他太过震惊了。他捡起地上的干饼,掸了掸上面的沙尘,道:“只怕不会。莹公主就算真有喜欢的人,但她深明大义,岂会做出这等不知轻重之事?”
李思裕苦笑道:“真大师,也只有你会说迦陵迦深明大义。此番我送她去阿夏,她老想着把我的胡子拔个精光来出气。”
幻真道:“莹公主尚小,使点儿小性子不足为奇。可是你看她就算不愿,不是也上路了么?”
李思裕见幻真总是为公主说好话,心道:唉,我这也是问道于盲了,真大师当然不会说迦陵迦会做出不知轻重之事来。可是李思裕对这个堂妹知之甚深,她自幼娇生惯养,生了个不遂意便不罢休的性子。想到这儿,李思裕心头一凛,暗道:糟糕,迦陵迦出来得也太爽快了,她这两天老是早早就要休息,会不会和那个情郎说好了,半道上来劫她,所以故意耽搁?
这种事于理虽然不太可能,于情却真像是迦陵迦会做的。李思裕也不与幻真商量了,暗中命马继忠加紧戒备,以防沿途有人打劫。马继忠不敢怠慢,立即命士卒轮番在公主车边巡逻。
刚分派好,饭也熟了。随队的厨子手艺甚高,远远便能闻到羊肉饭的香气。李思裕虽然不甚饿,但闻到这香味却也食指大动。盛了一碗坐在一边细嚼慢咽,心道:做和尚别的也没什么,不吃肉可真是没了人生一乐。
正吃得高兴,一只手忽地从他身后伸过来,下巴便是一痛,他吓了一跳,叫道:“迦陵迦,别乱扯,有话慢慢说。”敢来扯他胡子的除了迦陵迦自没别人。
他放下碗一扭头,却见公主板着脸站在他身后,边上两个侍女站在不远处,想笑又不敢笑。李思裕的胡子是迦陵迦扯惯了的,在宫里也没什么,可是现在是在外面,那些士兵也都在边上,李思裕心中恼怒,却也不敢发作,赔笑道:“迦陵迦,你又在气什么?”
迦陵迦怒道:“胡子哥哥,那些人老在我车边转来转去,大是失礼,快把他们杀了!”
李思裕忙道:“迦陵迦,这不怪他们,是我叫他们来守着的。”
迦陵迦气得直跺脚,叫道:“就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他们老盯着我做什么?当我是小偷么?”
李思裕道:“迦陵迦,这儿可不比安军州,一路马匪甚多,一不小心就要上当。你嫂嫂来时,曹大王派来的护兵就被马匪杀光了,多亏你胡子哥哥与和尚哥哥救下你嫂嫂。所以大王要我加倍小心,这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一听是李圣天的命令,迦陵迦便说不出话来了。李圣天是她大哥,更是于阗国主,迦陵迦再刁蛮,对这大哥终有些畏惧。她恨恨道:“就算要防备,也不用防得这么紧,你叫他们离远点儿!”
李思裕道:“好、好,让他们远点儿。”他嘿嘿一笑,又道,“迦陵迦,你去了阿夏后,你让阿夏王多吃些生牛肉。”迦陵迦在气头上,也不知李思裕这话是什么意思:“生牛肉有什么好吃?”
“吃生肉胡子长得快。听说阿夏王生得面白无须,他要是老这样,以后你拔谁的胡子去?”
迦陵迦这才知道李思裕是在取笑自己,气得柳眉倒竖,伸手又要来拔他的胡子。李思裕此时已有防备,头一侧,她哪里拔得到?正待再说几句,却见迦陵迦一转身,眼里淌下了两行泪水。
一见迦陵迦落泪,李思裕登时心软了,心道:迦陵迦根本不想嫁,我还气她,真是不好。他极宠爱这个堂妹,忙上前柔声道:“迦陵迦不哭,是哥哥不好,哥哥让你拔胡子。”
迦陵迦看了看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扯。这一扯力道不小,好几根须髯被生生扯了下来。他一咧嘴,正待讨饶,迦陵迦已松开了手,转身向车中跑去。
边上那两个侍女见李思裕痛得龇牙咧嘴,再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李思裕有些羞恼,喝道:“还不去服侍公主!”
那两个侍女见镇国将军发怒,登时收敛了笑意,行了一礼道:“是。”转身向车中走去。
李思裕揉了揉下巴,只觉还有些隐隐作痛,那碗羊肉饭还有半碗没吃,他端起碗来正待再吃,却见沙地上有几点湿痕,正是方才迦陵迦的泪水。李思裕看着这几点泪痕,心中一阵怔忡,不禁有些痛楚,忖道:迦陵迦真的很伤心。
李思裕常混迹于脂粉堆中,与女子调笑是个惯家。可是在护送归义军公主来时,他就觉得自己对归义军公主有种异样的感觉。只是她是皇后,是自己堂嫂,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一直有意在回避。所以李圣天大婚那天,他借口要巡逻安军州而不参加。现在看到迦陵迦的泪水,他又想到了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心中更是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