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机也曾从叔伯辈的口中听过蒲坚的名字,他是西凉的彝人,曾在西凉山中跟一个异人学技,练成了五禽掌法,那十指长甲含有剧毒,若被他插入皮肉,十二个时辰之内,便要血坏身亡,当年张士诚罗致了他,颇为重用。但因他武功不大正派,名头也远不如彭和尚石天铎等人响亮,故此知道他的人不多。
那蒲坚自恃有独门绝技,在张士诚帐下之时,本来就对石天铎等人不大服气,而今撕开了面,一动上手,存心较个强弱,招招狠毒,凌厉非常。但见石天铎在十爪扑击、长鞭飞舞之下,丝毫不俱,掌力发出,隐隐有风雷之声,蒲坚要不是闪避得宜,好几次险些被他掌力震倒,而且不论蒲坚身法如何怪异,迸招捷如鬼魅,石天铎却像周身长满眼睛,不论蒲坚从那一方面突然扑来,他都能从容化解,不教蒲坚近身,蒲坚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暗暗佩服,心中想道:“石天铎当年的名气仅次于彭和尚,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战到分际,只听得石天铎大喝一声,“呼”的一掌扫过,一棵松树应手而折,就在枝叶飞舞,尘砂迷眼之际,猛的腾起一腿,将那个蒙古武士踢了一个斤斗,蒲坚急忙走避,石天铎反掌一挥,掌锋搭上了蒲坚的肩头,蒲坚登对觉得有如烙过一般,火辣辣作痛,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十余步,石天铎正想发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青光一闪,七修道人已拔出长剑,挺身攻上,石天铎怆然说道:“七修道兄,你也来了么?”七修道人道:“事已如此,我奉了少主的金牌,只有和你拼命了!”唰的一剑,连刺石天铎的七处大穴!
石天铎身形一矮,骈指一弹,倏的长身扑起,只听得“铮”的一声,七修道人的长剑给他弹开,再度扑上的蒲坚,也给他的掌力震退,石天铎这一招使得险极,连躲在大树背后偷看的陈玄机,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七修道人赞道:“好功夫,看剑!”剑柄一抖,登时卷起了一片寒光,剑花错落,恍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洒落下来!七修道人当年与彭和尚毕凌虚二人齐名,殊非幸至。适才照面一招,虽然给石天铎信手化解,那只是双方初次试招之故,这一下他展出平生绝技,剑法确是惊人,每一招都藏有七种不同的变化,他的道号就是因剑法而得名,这七修剑法据当年彭和尚的谈论,虽及不上武当派牟独逸的达摩剑法神妙,但奇诡之处,却有过之,除了牟独逸之外,江猢上的剑客要数他第一了。石天铎只凭一双肉掌,单是对付七修道人,已感有点吃力,何况还有一个身法怪异、捷如鬼魅的蒲坚助攻,而那蒙玄武士,跌了一跤之后,他皮粗肉厚,没有摔坏,歇了一会,抖动长鞭,居然又扑了上来。石天铎在三个强敌的围攻之下,陷于苦战,应付渐感艰难。陈玄机愉看这一场恶战,直觉惊心动魄,按说这几个人都是他父亲旧日的同僚,但他不知谁是谁非,难于排解,也不敢出声呼唤。
猛听得石天铎一声长啸,凌空飞起,落下地时,手中已多了一支二尺来长的判官笔,叫道:“七修道兄,你逼得小弟和你们拼了!”声音颇是苍凉,又带着几分激愤。
但见他“呼”的一掌,判官笔在掌底斜穿出来,七修道人长剑一封,判官笔笔锋一转,点到了蒲坚眉心,蒲坚一声怪叫,倒退几步,那蒙古武士撞了上来,被他笔头一戮,正中手腕,登时血流如注。石天铎只发一招,连袭三人,并伤了蒙古武士,看得陈玄机既是惊奇,又是佩服。
七修道人见他掌笔兼施,更是全神应付,一柄长剑飘忽如风,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时而纵高,宛如鹰隼凌空,时而扑低,宛如蝶舞花影,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端的是神妙无方,变化万状,难以思议,难以捉摸。
石天铎的“铁掌神笔”更是名不虚传,武林中凡用判官笔的人都是两支合使,一支拦击敌人兵器,一支点打敌人穴道,石天铎却只用一支。但他的铁掌却胜于任何兵器,一把敌人震歪,判官笔就立刻乘隙而进!本来精于用判官笔点穴的人,大都是因内力不强,所以才用长舍短,在武功上比较而言,属于阴柔方面。但石天铎却是合阳刚阴柔而为一,掌力雄劲,世罕其伦,点穴的手法,更是神出鬼没,以七修道人剑法的奇妙,又有两个好手助攻,竟然亦是无奈他何,打了半个时辰,仍是难分难解!
激战中只听得一片断金碎玉之声,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陈玄机幼习听风辨器之术,耳朵审音极是灵敏,虽是一串连续不断的响声,他己听出那是双方的兵器相交,在霎那之间,就碰击了七下!心中不骇禁然;七修道人的剑法在一招之间,能发出七种不同的变化,这武功已是不可思议;而石天铎居然也在同一的时间内,连挡他的一招七式,而且听那剑笔碰击的声音,似乎还是石天铎占了上风!
七修道人连发追魂夺命的连环三剑,瞬息之间,便是三招二十一式,都给石天铎的一支神笔硬碰回去,心中暗暗叹服。只听得石天铎笑道:“七修道兄,还不让小弟走么?”七修道人咬一咬牙,沉声喝道:“再接我这两招!”长剑一个盘旋,左右并发,左一招“龙门急浪”,右一招“大漠飞砂”,这两招接连使用,乃是七修剑法的杀手神招,两招一十四式,连刺石天铎的十四道大穴!
石天铎叫道:“道兄如此相迫,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呼的一掌发出,判官笔往上一封,掌风剑影之中,只听得叮叮当当一串连珠密响,七修道人飞身倒跃,俯首一望,长剑己是崩了一处缺口,七修道人正想发话,猛听得蒲坚一声狞笑,长臂一伸,声如裂帛,原来他趁着石夭锋全神抵御七修道人这两招杀手之际,猝然偷袭,左手五指长甲,已划破了石天铎肩头的衣服!
蒲坚大喜叫道:“石天铎,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了。七修道兄,并肩子再上,将他宰了!”七修道人声音嘶哑,长剑一收,叫道:“咱们在武林中总算是一号人物,如此胜他,虽胜不武,蒲坚老弟,走吧!”
话犹未了,猛听得石天铎一声长啸,那啸声穿云裂石,显出了极其深厚的内功,何尝有半点受伤的迹象,蒲坚刚刚扑上,听这啸声,大惊失色,只听得石大译大笑说道:“你那毒爪如何伤得了我!”反手一掌,“嘭”的一声,将蒲坚打出了三丈开外,那蒙古武士不知死活,正在此际,霍地一鞭扫来,石天铎叫道:“念在旧日同僚情份,我放蒲坚回去。这厮可不许走啦:“话未说完,但见蒙古武士那条长鞭给他劈手夺过,接着寒光一闪,“波”的一声,判官笔往前一送,直插入了那蒙古武士的胸膛!
七修道人大叫道:“罢了,罢了!你杀了此人,少主心意更难挽回,咱们兄弟之情,今日断绝!”背起蒲坚,如飞下山。石天铎叹了一口长气,黯然自语道:“事已如此,夫复何言,也只好各行其是了!”
恶战收场,荒山又归静寂。陈玄机一颗心兀是跳个不休。月光下只见石天释凝望山头,轻轻说道:“谁想得到我这一生还会走进云家,呀,我去呢,还是不去?”陈玄机听了,大为奇怪。心中想道:“适才他舍死忘生,不许别人阻拦,如今强敌已退,何故他又踌躇?”
第四回 深院梅花
陈玄机在繁枝密叶中偷瞧出来,但见石天铎神色奇异,好像十分颓丧,竟是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月色如银,他在月光下迎风呆立,好半晌不言不动,宛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陈玄机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寒战,但觉石天铎此际的神情,比适才恶战之时,更为可怕!
过了半晌,只听得石天铎又是一声长叹,轻声念道:“廿年湖海飘蓬后,冷落梅花北国春。”摸出一宗物事,迎风一展,陈玄机依稀看出,那是一个绣荷包,只听得石天铎又继续念道:“荷包空绣鸳鸯字,绿叶成阴对旧人!”陈玄机心头一震,然不解诗中之意,听来却是隐有无限幽情。难道这位适才还是那等豪气雄风、名震天下的大侠,却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哀伤?
月光下只见石天铎将荷包藏起,自言自语道:“世事沧桑,云烟过眼,还想这些前日往事做甚?”身形一晃,倾刻之间,没了踪迹,也不知他是上云家还是往回头路?
陈玄机从树后走出,月亮已过中天。除了那个已断了气的蒙古武士外,极目四望,杳无人影,静得怕人。陈玄机又想起了云素素来,这个时分,想来她早已睡了。她可知这山下曾有一场恶战?这时陈玄机的心中,除了想去偷会云素素、暗探上官天野之外,还充满了好奇的心情,明知危机四伏,也想去看石天铎是否前往云家,而他找云舞阳又是为了何事?
不消半个时辰,陈玄机又到了云家门外,听了一听,里面毫无声息,云舞阳似乎还没有回来。陈玄机略一畴躇,蓦地把心一横,脚尖点地,使个“一鹤冲天”之势,飞越过那片短墙。
庭院里梅枝掩月,花香袭人,还是昨晚的情景,只是不见昨晚的人。陈玄机心头怅惆,他乘着一股傻劲而来,这时却没了主意,想道:难道我在这样的深夜,直闯人家的闺阁么?呀,素素呀素素,但愿神仙能托梦给你,叫你知道我来。胡思乱想,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想那天上纵有神仙也未必能知悉他的心事。
忽听得一声轻轻的叹息,远远飘来,幽怨凄凉,有如深宵鬼哭,令人不寒而栗,这不像是云素素,也不像是石天铎。陈玄机急忙躲入书房,还未藏好,只见琉璃窗外人影一闪,一个人从东面的短垣飞身而入,东面短垣乃是接连内进上房的。这人显然是在云家里边出来而不是从外间偷入的了。陈玄机怔了一怔,贴着窗格,定睛看时吓得呆了!
只见那棵老梅树下,立着一个长发披肩、面容苍白的中年妇人,侧着半身,凝眸对月,那神气似是一个失宠的少妇,更似一个含恨的幽灵。再看清楚时,只见她的面容轮廓,竟是有几分与云素素相似,想来除掉是云舞阳的夫人,不可能是旁人了!
陈玄机打了一个寒噤,但觉有无数疑团,盘塞胸中,百思莫解。云舞阳的夫人在自己的家中,为何要这样偷偷摸摸的逾垣而入?哪里像是一家的主妇,倒像是江湖上深宵探秘的夜行人了。更奇怪的是:在云舞阳父女的口中,她乃是一个长年卧病的妇人,连大门也懒得出的,然而她却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花赏月?而且看她逾垣而入的矫捷身手,又哪有半点病容?
倏然间但见有几朵梅花飘落,一条人影从树上跃下,端的似一叶飘堕,落处无声,连陈玄机也听不出他是何时进来的。这人是石天铎。
云夫人轻轻说道:“天铎,果然是你?”石天铎道:“宝珠,你在这里等我?”虽然尽量压低声音,还是掩不住那心中的激动之情。云夫人道:“嗯,我听到山下打斗的声息,能击败七修道人那一招七式剑法的,当今之世,除了舞阳和你,恐怕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了。”陈玄机吃了一惊:这云夫人真好耳力,远远的听兵刃碰击之声,就分辨得出是什么高手,听得出谁胜谁败,这份功夫比自己的“听风辨器”之术,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计了。石天铎怆然一笑道:“多承夸赞。嗯,原来舞阳兄不在家中。”云夫人道:“你没有碰见他?”石天铎道:“我正是要来找他。我猜,若是他在家中,他也早该听出是我来啦。”云夫人道:“他午夜时份,就下山去了。什么事情,连我也没有告诉。我还以为他是知道你上山,下去迎接呢。”
石天铎迟疑半晌,苦笑说道:“舞阳兄既然不在,我不便在此久留,还是明日再来拜访吧。”话是说了,但却没有移动脚步。云夫人忽地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何必就走?咱们也都老啦,难道还用避嫌。你这一走,只怕这一生再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啦!”声音微细,低了头不敢和石天铎的眼光相触,好像不是对他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一般。
石天铎心情激荡,不禁迈前一步,尖声叫道:“宝珠,你——”云夫人轻轻一“嘘”,道:“小声点儿,别惊醒了素素!”石天铎面上一红,退回原处,倚着梅树道:“素素?”云夫人道:“素素是我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啦。”石天铎喟然叹道:“十八年啦,呀,日子过得真快,咱们的子女也都长大啦!”云夫人道:“你是几时结婚的?尊夫人何以不来?”
石天铎说道:“我听到你和舞阳兄的喜讯,那时我正在蒙古,病了一场。病中多得她服侍,我本来无此念头,但想到流亡在外,总得为祖宗留下一点血脉,第二年也就马马虎虎的结了婚啦,内子不懂武功,我在逃出瓦剌之前,已将她们母子送回山西原籍了。嗯,宝珠,你不怪我?”云夫人道:“我怎能怪你。那么令郎也长大啦?”陈玄机无意中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听是闲话家常,却分明藏有无限隐情!
疑团塞胸,越发重了。陈玄机心中想道:“这云夫人乃是女中豪杰,当年若不是她心中情愿的话,谁能逼得她嫁云舞阳?既已嫁了,又何以好似对石天铎若有情愫?”想起这两位并驾齐名一时瑜亮的武林高手,其间却有这么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不知云舞阳可否知道他的妻子心中另有情人?但觉这里面包含着极大的危机,陈玄机禁不住为他们担心,忘记了自己也是置身于极危险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