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石天铎说道:“我那个孩子今年也有十六岁啦,名叫石英,脾气暴燥得很,时常给我惹事,他的小友们叫他做轰天雷。”云夫人笑道:“我的素素倒还文静,只是有时也会淘气。性情却是出她父亲,想了就做,纵然错了,亦不反悔。”
石天铎道:“嗯,你比我有福气得多。丈夫英雄,女儿贤淑,这里又布置得神仙洞府一般,名山胜景,合藉双修,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我来了这一趟,也放了心了。”一抬头,但见云夫人笑容未敛,眼角却已挂着晶莹的泪珠。
石天铎吃了一惊,道:“舞阳兄难道对你不好?”云夫人抽咽说道:“好,太好了,天天迫我吃药。”石天铎奇道:“迫你吃药?你什么病?”云夫人道:“我嫁他之后,头几年还好,这十几年来,心痛时发时止,没有一个人可与谈说,外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我都无心顾问。今年还是我第一次出这庭院来呢!”
石天铎呆了半晌道:“却是为何?”云夫人道:“呀,我后来才知道舞阳并不是真的为了欢喜我才娶我的。”石天铎道:“是不是你太多疑了?”云夫人道:“他,他,他这十多年来一直思念他的前妻。他前妻的小名中有一个梅字,这满院梅花,就是他为了忆念前妻而栽植的。”石天铎说道:“舞阳的前妻在长江战死也有二十年啦,这么说来,我倒钦敬舞阳了。”
云夫人道:“怎么?”石天铎强笑说道:“若是他思念别人,就难怪你气恼。他思念前妻,岂不正足见他用情专一,生死不渝?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续弦的男子,若很快就将前妻忘了,对后妻的情爱也未必能够保持。”这话当然是石天铎有意慰解她的。但听来却也有几分道理。
想不到云夫人泪珠越滴越多,石天铎道:“我不会说话,说错了你可别见怪。”云夫人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娶我?”石天铎道:“你的武功人品,才貌风华,自是巾帼中的无双国士。舞阳兄在他前妻还在的时候,谈起你时,也是佩服得很的!”云夫人冷笑道:“他哪里是为了对我欣悦,是为了我父亲那本剑谱娶我的。”
石天铎“啊”了一声,不敢答话,只听得云夫人断断续续的说道:“我爹爹寻回了武当派久已失传的达摩古谱,还未练成,就被他偷走了。我不恼他思念前妻,也要恼他使我父女分离,永远不能见他!哼,他这人自私得很,为了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令我受了多少折磨!”
云夫人的说话其实也还有遮瞒,不错,云舞阳是处心积虑想得他岳父那本剑谱,但却是云夫人亲自偷的。那时正是新婚之后不久,她深爱着丈夫,丈夫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哪里会想到后来的变故。
原来在二十年前的时候,牟宝珠正待字闺中,石天铎和云舞阳都是她父亲的晚辈,时常来往,她父亲对石云二人都是一样着重,但云舞阳已有妻子,石天铎尚未娶妻,牟宝珠倒是和石天铎在一起的时候还多。
后来云舞阳的妻子战死长江,云舞阳到牟家更勤了,云舞阳是有过妻子的人,自然更懂得对女人温柔体贴,加以他相貌出众,潇洒不群,温文儒雅,能武能文,不单牟独逸看上了他,也渐渐获得了牟宝珠的欢心。终于牟宝珠将石天铎丢于身后,下嫁了云舞阳。
牟宝珠帮云舞阳偷了剑谱之后,同逃到贺兰山中。初时她陶醉在新婚的甜蜜中还不觉得什么,渐渐就想起了家来,随着岁月的消逝,又发觉了丈夫对他的温柔体贴渐渐消褪,像是做作出来似的,而他对前妻的忆念日益加深,更令牟宝珠感到伤心,感到不值,于是便不时的想起石夭择来,感到石天铎当年对她的挚爱真情,实是远在云舞阳之上。
石天铎哪知道云夫人这番感情的变化,听了她的倾诉,只当云夫人自始至终爱的是他,只因为自己奉少主逃亡塞外,这才和云舞阳结婚的,心中大是激动。
只听得云夫人哽咽说道:“我父亲失了剑谱,家丑不便外扬,一直没有发作,可是自此便与我断了父女之情,他后来也知道了我们隐居之处,从没派人探问。他只有我这个独生女儿,而我却不念养育之恩,帮助外姓偷了他传派之宝的剑谱,想是他为了此事伤心之极,没两年便去世了。可怜我们父女竟没能再见一面!现在继承我父亲掌门人之位的堂兄也死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从外家来的人。”
陈玄机偷听至此,心头怦然震动,知道她说的是牟一粟派来的上官天野,上官天野究竟如何了呢?不想云夫人接下去却并不说上官天野,轻轻的叹了口气,自怨自艾的说道:“经过了十八年,舞阳的剑法早已练成,这本剑谱他还是不愿交还,他只顾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从来不为我想,只怕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为家人所谅了。呀!是我做错了事,这十八年来的心头隐痛,连倾吐的人也找不到,他天天迫我吃药,我这心病岂是药所能医?其实他迫我吃药,只怕也是做给女儿看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前妻,还当我不知道!”
云夫人的满腔幽怨发泄出来,听得石天铎心痛如割,忽地扑上前道:“宝珠,宝珠!”云夫人面色一变,推开他的手道:“天铎,你快走吧!舞阳若是回来,瞧见咱们这个样子,只怕他会把你杀死!”
石天铎微“噫”了一声,又退回了原处,但仍然不走,云夫人道:“你虽然并不怕他,但,但……”本想说:“但伤了你们任何一人,我都要终生难受。”话到口边,却没有说出来。
石天铎道:“见到了你一面,我本该心满意足,就此走开。但我不能走,我一定要见舞阳。”云夫人道:“啊,你真是为了找舞阳来的?”石天铎道:“嗯,为了找你,也为了找舞阳。”掏出了那个绣荷包,叹口气轻轻说道:“以往的事不必再提啦,这个给回你。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何况舞阳兄文才武略,都冠绝当今,你就包含他一点吧。”
云夫人接过荷包,怔了一怔,泪珠儿又禁不住簌簌而落,想道:“若得舞阳似你一样体贴宽容,我又何至于寂寞自苦。”石天铎叫她不要再想往事,但前尘往事,却偏偏涌到了心头。
歇了一会,只听得石天铎缓缓说道:“我与舞阳兄也是十八年没有见面了,不知他心意如何,但总得见他一面。”云夫人道:“是啊,我还没有问你十八年来的经过。”
石天铎道:“你不问我也要对你说。那一年先帝在长江战败,被掳身亡。我奉先太子逃到蒙古,幸得有一个大部落的酋长收容,这个部落叫做鞑袒,酋长阿鲁台颇有雄图,收容了我们这班人替他出力,不到十年,他就吞并了周围的部落,建国号‘瓦剌’。三年前阿鲁台死了,由他的儿子脱脱不花继位,脱脱不花年轻,他的叔父脱欢自封太师,为他监国。脱欢和脱脱不花都是雄才大略、不可一世的人物,几年来整军经武,日趋强大,看来统一蒙古,只在指顾之间。”
云夫人道:“蒙古隔得这么远,他们之间的部落吞并,我无心细听,时间无多,你说说你们的事。”
石天铎道:“蒙古虽然隔得远,只怕脱欢统一之后,就要和咱们汉人个个有关。好,我就说我今晚为何而来。
“先太子到了蒙古之后,生下一个儿子,叫做张宗周,今年也有十七岁了,正好与脱脱不花大可汗同年。
“先太子客死异域,我们便奉宗周做幼主,幼主聪明绝顶,而且具有雄心大志,更胜先人,我们齐心辅助他,文学武功,一教便会,我私自庆幸,先帝总算有了后人,将来复国有望。
“不想幼主太聪明了,复国心切,我担心他只怕会误入歧途,那脱脱不花年纪虽轻,雄心极大。他便和幼主深相结纳,允许统一蒙古之后,替他复国。其实却是培植力量,压低他叔父的气焰。同时想统一蒙古之后,再问鼎中原。我默察形势,深感危机严重,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借外国之兵,可成帝业的。纵许成了,也不过是儿皇帝而已。可叹我的旧日同僚,却无一眼光远大之人,反而人人称庆,与幼主同一心意,梦想将来能借瓦剌之力,再与朱元璋争夺江山!”
陈玄机暗中偷听,吃惊非小,想道:“张宗周如果真的借了外兵,打回中原,这岂不是开门纳虎,只怕复国不成,中华的锦绣河山先自断送了!呀,我的叔伯师长辈,二十年来,一直怀着孤臣孽子之心,想替大周再打天下,若是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如何?”
只听得石天铎叹了口气,往下说道:“幼主的心意无可挽回,他已发下了先帝的金牌,交给七修道人,派他与蒲坚潜回中国,召集先帝旧部,都到瓦剌去共图大事。第一个要宣召的便是云舞阳兄!这事情关系重大,我此来便是想劝阻舞阳兄,并请他迅即转告国中旧友,共谋对策。不知舞阳兄这些年来景况如何?打算怎样?”
云夫人道:“舞阳这十多年来隐居此山,与旧日朋友都已断绝了来往。不过,他看来虽似不问世事,其实他的剑术练成之后,却无时不想再度出山,要武林承认他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只因我的堂兄还在,他有所顾虑,故此迟迟未动。如今我的父兄相继去世,他再度出山,将是旦夕之事了。”
石天铎说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舞阳兄练成达摩剑术,欲为世所知,也是人情之常。舞阳兄有意出山,那是最好不过。”云夫人道:“他志不在小。只怕他既不会接幼主的金牌前往瓦剌,也不会依你之劝,替你送信给老朋友们。”石天铎道:“这却是为何?”云夫人道:“朱元璋的锦衣卫总指挥,京都第一高手罗金峰前几日曾到过此间与他商谈。”石天铎诧道:“有这等事?”
云夫人道:“我隐隐闻知,他将接受朱元璋礼聘,劝先帝的旧部降顺新朝。”石天铎说道:“那班人忠心耿耿,只怕他要白费心机。”云夫人道:“若然不肯降顺,罗金峰就要按址搜捕了。”
石天铎怔了一怔,失声叫道:“这岂不是卖友求荣?”云夫人道:“舞阳和我也不肯说心腹话,我侧闻这个消息,那是素素听来的。我探问他,他却不露半句口风,这几日来但见他好似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我也不知他心中的真意。”
石天铎道:“但愿舞阳兄不要上钩才好。也望你劝一劝他。”云夫人苦笑道:“我与他虽是夫妻,实同陌路,这些年来,彼此都是敷衍着过日子罢了。”石天铎心中凄恻,轻声叫道:“宝珠,你——”云夫人忽地抬起头道:“舞阳今晚只怕是不回来了,现在已是四更时分,素素每晚五更要起身练剑,再接着做黎明的早课,你,你还是走吧,明天再来。”
石天铎依依不舍,走了两步,忽似想起一事,口头问道:“宝珠,你有没有见过一幅长江秋月的图画?”云夫人道:“你问这幅画做什么?这幅画就在这间书房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