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机呆了一会,想不透云舞阳何以深夜下山。他身不由己向着山上的云家走去,忽又听得琴声阵阵,从山峰上飘下来,呀,那竟是云素素的歌声!晚风吹来,歌声隐约可辨,她唱的是:“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这是诗经中《小雅?白驹》一章中的两节,乃是送客惜别的诗,上一节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节是客已去而相忆。陈玄机听得痴了!
第三回 荒山剑气
这两节《诗经》翻译成白话诗就是:
白白的小马儿,
吃我场上的青苗,
拴起它拴起它啊,
延长欢乐的今朝。
那个人那个人啊,
曾在这儿和我欢乐逍遥。
白白的小马儿,
回到山谷去了。
咀嚼着一捆青草。
那人儿啊玉一般美好。
别忘了给我捎个信啊!
别有疏远我的心啊!
听这琴声歌意,云素素竟然是在深深的思念他,陈玄机喟然叹道:“我那白马儿还在你家,明朝还会咀嚼你门前的青草。呀,我只怕不能再踏进你的家门了!”抬头凝望: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光如水,良夜迢迢,只是心上的人儿,却在可望不可即的梅花深处!
歌声袅袅,飘荡山巅水涯,陈玄机一片茫然,也似随着那琴韵歌声,神飘意荡,云素素娇痴的情影泛上心头,上官天野粗豪的笑声萦回耳畔,“为了这两个人,我何惜再冒一次生命的危险?”陈玄机下了决心,终于又再上山峰去了。
琴声划然而止,空山绝响,又复归于静寂。陈玄机心中一动,停下步来,只听得有极轻微的几下擦擦之声,直飘进耳鼓,若非陈玄机自小就练过收发暗器的上乘功夫,还真听不出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了,陈玄机这时更听得清楚了,来的不止一人,前面那个人的脚步声和后面那几个人的脚步声,相距约有数十丈之遥,倏忽之间,就到了陈玄机前面,当真是快到极点,竟然都是“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陈玄机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躺在大树的背后。
只见前面那个黑衣汉子,一声长啸,蓦然止步,冷然发话道:“石某顾念多年情份,诸兄却何故穷追不舍?难道当真要追到云家,迫小弟决裂么?”随即听得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石天铎你休要自恃武功,连少主的金牌也不放在眼内!你到云家意欲何为?”
话声入耳,陈玄机更是惊得呆了,想不到这黑衣汉子竟然就是昔年名震天下、在武林中声名仅次于彭和尚、而在云舞阳之上的石天铎,自张士诚被朱元璋擒杀之后,彭和尚殉难,石天铎不知所终,有人传说他保护张士诚的儿子逃到漠北,也不知是真是假,却不料会在这个深夜,出现在贺兰山上,而且听来还是去找云舞阳!
陈玄机大是疑惑,想这石天铎义胆忠心,当年曾舍了性命,在张上诚国破家亡之日,将他的儿子抢救出来,石天铎的军中旧侣,亦即陈玄机的师长叔伯辈,每一谈及,无不钦佩,何以这个人却骂他自恃武功,连少主的金牌也不放在眼内?难道这个人口中的“少主”不是大周(张士诚所建国号)的亡国太子么?
那破锣般的声音刚一入耳,人已到了跟前,陈玄机在树后愉窥,但见追踪石天铎而来的共有三人,个个装束古怪,一个道士,一个打扮得类似乡下老农,手长过膝,焦黄的脸上毫无表情,还有一个却是作蒙古装束的武士,那破锣般的声音乃是道士所发。
这道士相貌好熟,但听得石天铎应道:“七修道兄,你若问小弟到云家之意,先请问你自己何以要追踪至此!”陈玄机心头一震,果然是他!
这七修道人乃是当年张上诚所延聘的客卿,请来教大子张复初的剑术的,张士诚最尊崇的客卿共有三人,乃是一僧一道一丐。“僧”是彭莹玉彭和尚,“丐”是北方的丐帮帮主毕凌虚,“道”就是这位七修道长!
当时武林咸尊彭和尚武功天下第一,至于石天铎、云舞阳、毕凌虚、七修道人等人则各有专长,难于评定,因石、云二人均是张士诚最亲近的武士,与彭莹玉常在一起,所以又有人将石、云二人与彭和尚并列,称为张士诚军中的“龙虎凤”三杰。陈玄机小时候曾见过七修道长一面,不过那时陈玄机只有七岁,所以一时不能记起他。
月光之下,只见七修道人扬起一面金牌,叫道:“我是奉了少主之命追你回去!公义私情,都不许你叛主求荣!”
石天铎冷笑道:“我若要叛主求荣,也不必待今日了。想当年主上兵败长江,我护送先太子单骑渡江,远逃异域,一路之上,连毙朱元璋手下的十八名武士,我若想在朱元璋手下求取富贵,那锦衣卫总指挥的位子,也轮不到那个什么罗金峰来坐啦!”
七修道人道:“我辈同受先帝厚恩,舍身报主,份所应当。你为先帝保存血脉,我自是佩服得很。但大丈夫理当有始有终,你既放出先太子于前,何以又抛弃他的遗孤于后?何况少主年青有为,正该你我戮力同心,助他复国!你私自逃走,还要到此地找云舞阳,请问你怀的是什么心意?
陈玄机这才知道他叔伯辈所遥奉的“太子”已客死异域,石天铎七修道人等口中所说的“少主”已是张士诚的孙子了,心中想道:“朱张二姓争夺江山,这风波已延至第三代,将来还不知何时了结?那云舞阳意欲卖友求荣,是不义之人。但他所说的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殊属无谓的话,却也未尝没有道理。”一时思潮混乱,对自己卷入这漩涡之中,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也感到茫然了。
只听得石天铎沉声道:“正因为少主年青有为,我才不愿你们将他毁了。想当年先太子赐名少主,号为‘宗周’,乃是要他继承先帝,毋忘故国,可不是要他以瓦剌为宗,奉蛮夷之君为主!”陈玄机怔了一征,什么“瓦剌”?什么“蛮夷之君”?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时“瓦剌”乃是蒙古地方的一个部落,尚未建成国家,这名字在中国一般人均不知晓。
七修道人“哼”了一声,尚未发话,石天铎又道:“我与舞阳兄一别二十年,不知他心意如何?但我总当尽力劝他,不让他也随你们同陷污淖!”那老汉蓦地一声喝道:“石天铎你反了,私逃之罪已是不轻,你还想破坏我们的大事么?”那蒙古武士喝道:“还与他多说什么?国主有命,此人若不就范,就将他毙了!”忽地抖起长鞭,唰的一鞭,便向石天铎拦腰疾扫!
鞭风过处,树叶纷落,沙飞石走,“卡啦”一声,陈玄机身侧的一棵大树,竟被长鞭扫断了两枝粗如儿臂的树枝,劲力之大,实是惊人。石天铎叫道:“念在你处多年,也有主客之谊,让你三鞭!”唰,唰,唰,三鞭过处,石天铎在一团鞭影之下,蓦地一声长啸,一个“燕子钻云”,唰地凭空跳起两丈多高,凌空下击,那蒙古武士长鞭直抖,只听得“砰”的一声,肩头已是中了一掌!石天铎以铁掌神笔,号称武林双绝,这一掌自是打得不轻,但蒙古武士居然也挺得住,闷声不响的用个“怪蟒翻身”,连人带鞭急旋回来,朝着石天铎立身之处又是猛的一鞭扫去!
这一鞭迅如骇电,间不容发,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但见石天铎疾的一塌身,长鞭滴溜溜的,从他背上卷过,说时迟,那时快,石天铎趁着那蒙古武士劲道减弱,新力未发之际,猛喝一声,一手扯过长鞭,那蒙古武士未及撤手,竟是连人带鞭,被他挥到空中,一人扯着鞭的一端,但石天铎站在地上,蒙古武士身子悬空,无从着力,石天铎挥动长鞭,旋风疾舞,那蒙古武士不敢舍鞭跳下,给他转得头晕眼花,大呼小叫!
七修道人叫道:“天铎,咱们寄居别人篱下,岂可对瓦剌的巴图鲁(勇士封号)如此无礼!”石天铎道:“好,我劝不来你们,你们也劝不回我,咱们各走各路,你们速离此地,我就饶了这厮一命。”
那状似乡农的老者喝道:“石天铎你自恃武功,违抗主命,破坏复国大计,侮辱居停主人,不管七修道兄如何,我先放你不过!”飞身一扑,双臂一伸,陈玄机在树后偷瞧,也吓了一跳,这老者双臂长异常人,这还不算古怪,十只手指,竟如鸟爪一般,指甲长达几寸,乌黑光亮,只见他声发人到,十指长甲,插到了石天铎的脑后!
石天铎“哼”了一声道:“蒲坚,多年手足,你忍心下得这个毒手,那可别怪小弟无礼啦!”头也不回,“呼”的就是反手一掌,那蒲坚身法好快,十指一伸一缩,陡的避出了一丈开外,又再扑上,双臂箕张,十指猛插,真如一只大鸟一般。
“咕咚”一声,那蒙古武士跌倒地上,原来石天铎要应付蒲坚的攻势,故此不得不把长鞭放开。那蒙古武士也真了得,身子悬空,被石天铎转了这许久,居然跌到地上,一个“鲤鱼打挺”,便跳了起来,拾起长鞭,又向石天铎猛扫。石天铎双掌一分,左掌一招,顺着鞭势向上一拖,将长鞭引开,右掌一招“拘虎归山”,一粘一引,倏的化为“金鹏展翅”,向外一推,又将蒲坚的攻势化解了。但见他形如虎扑,掌似奔雷,力敌两人,仍是攻多守少。不过,他对蒲坚那十指长甲也似颇为顾忌,不敢让它沾身就用掌力震开,如此一来,那蒙古武士的长鞭倒有了施展的机会,忽而卷地猛扫,忽而拦腰疾卷,抖起一团鞭影,与蒲坚联手围攻,顿时与石天铎打得个难分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