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舞阳道:“没什么,一个小偷乱闯了进来,给我拿住了。”云素素咯咯笑道:“竟有这样的笨小偷会闯到咱们家来,那他真活该了!”眼光一瞥,见上官天野气宇非凡,虽然给闭了穴道,不能说话,眼睛中却露出愤怒之色,毫无瑟缩不安之态,不像小偷,心中大奇,正待发问,眼光一瞥,忽觉父亲的脸色也是极为诧异,凛然颤声问道:“素素,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云素素手上拿的乃是两件衣服,一件外衣,一件内衣,都是他在陈玄机昏迷之时,替他换下来的。洗掉血污,晾干之后,现在正准备偷偷送回他的房间,给父亲一问,不觉红了双颊,低垂粉颈,轻声说道:“是那个人的。”
云舞阳道:“就是那个陈玄机的吗?”云素素道:“爹,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你和他谈过了吗?”云舞阳沉着脸说道:“你把那小子叫醒,唤他出来!”
云素素一泡眼泪,噘着小嘴儿说道:“孩儿收留的难道是什么坏人吗?爹为什么这样生气?有话明天再问他不行吗?”话刚说完,只听得房门一响,陈玄机走了出来,朗声说道:“不劳相唤,陈玄机来了!”
这晚正是正月十七,月明如镜,云舞阳打量了陈玄机一眼,心头一震,“这人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但自己多年不与外人来往,更何况这乳臭未干的少年,云素素急道:“爹,你好好问人,不要吓唬他,他刚刚伤愈。”
云舞阳道:“素儿,你走过一边,不要多嘴!”云素素从未见过父亲用这样难看的脸色对她,满腔委屈,靠在一颗老梅树上,几乎要哭出来,忽听得云舞阳沉声喝道:“你这小子好生大胆,是谁派你来的?”陈玄机道:“是你的一班老朋友,我的叔伯辈叫我来的!”
云舞阳眼光一扫,盯着陈玄机问道:“如此说来,令尊大人乃是我昔日的同僚了。咄,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他在张士诚部下是什么官职?”云素素大感惊奇:怎么父亲一眼便瞧出陈玄机的来历?她不知道陈玄机那件内衣上绣有一个雄鹰标志,当年张士诚的近身侍卫,衣服上都是绣有这个标记的。
陈玄机怔了一怔,手扶剑柄,退了一步,他给云舞阳看破了来历,早就准备云舞阳会突然动手。却不料他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似乎并未存有丝毫敌意。可是这一问却把他问住了,他的母亲从不曾与他谈起父亲的事情,他只知道他父亲曾替张士诚打过江山,在最后一次长江战役中战死的,至于曾任何官职,平生轶事,他一概不知,他怕惹起母亲的悲伤,也从来不敢多问。
云舞阳疑心大起,迫前一步,沉声喝道:“小伙子,你快说实话,我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也许能饶你不死!”陈玄机怒气陡生,一声冷笑道:“你还有什么同僚之情?三个月之后,你等着上京领赏去吧!”
云舞阳面色一沉,道:“我和罗大人的谈话,你胆敢偷听?”陈玄机道:“不错,一个字也不漏,都听见了。”云舞阳喝道:“你到此意欲何为?”陈玄机道:“我受了师友的重托,要杀你这买友求荣的不义之人!”
云素素这一惊非同小可,尖声叫道:“什么?你要刺杀我爹爹!”但听得云舞阳仰天大笑道:“你要刺杀我?”陈玄机道:“你狂什么,我纵然不是你的对手,也要令你知道,天下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你若卖友求荣,定为武林共弃,只怕在我之后,还有不少人要来行刺你,你都杀得尽么?”
云舞阳打了一个寒噤,却仍是哈哈笑道:“一晚之间,竟有两个不怕死的傻小子寻上门来,英雄出于年少,果然不假。哈,你既要行刺,为何不拔剑?”陈玄机道:“今晚之事,我与你自行了断。这位上官义士,要将我来交换剑谱,现在已用不着啦,你解开他的穴道,将剑谱还他,我甘愿舍了性命,与你一战!”
云舞阳又盯了陈玄机一眼,忽的笑道:“不错,你这伤是给武当内家掌力所震伤的,这傻小子没有骗我。这到奇了,他和你若无深仇大恨,也不至于下这重手,怎的你们却彼此为对方求情?”陈玄机道:“别人的事,不用你管,我只问你,你放不放他?”
云舞阳冷笑道:“别人的事,也不用你管!”双目一张,杀气陡露,云素素一跃而起,尖声叫道:“爹!”说时迟,那时快,陈玄机但觉掌风飒然,已到背后,急忙翻身拔剑,忽觉手所触处,空无一物,只见云舞阳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倒持剑柄,猛的塞到自己的手中!
这一下手法快到极点,陈玄机心念方动,那把剑已递到自己的手中,只听得云舞阳低声喝道:“剑已送到,还不动手么?素素,退开!”衣袖一拂,将女儿拂出一丈开外,云素素从来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吓得呆了!
陈玄机到底是名家子弟,身手不凡,云舞阳虽是先声夺人,却也未令他畏缩,他心神一定,剑诀一领,立刻一招“乘龙引凤”,刺咽喉,挂双肩,唰的扫将过去。不料云舞阳双袖一拂,身随掌走,迅若狂风,陈玄机一剑刺出,蓦地扎空,暗呼不妙,顿觉脑后生风,云舞阳在耳边喝道:“你这剑法是谁教的?”
陈玄机咬实牙根,那肯与他打语,左手一领剑锋,“龙形飞步”从敌人掌风之下掠出,猛的反手一剑,“金鹏展翅”、“猛鸡夺栗”、“白猿挂枝”、“野马跳涧”,一招接着一招,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剑剑指向云舞阳的要害,陈玄机的剑法学得甚杂,十三岁之前,是他母亲教的,十三岁之后,是他叔伯辈教的,那些人都是他父亲昔日的同僚,张士诚手下的武士,每人都不同凡响。
云舞阳双袖挥舞,把陈玄机的剑招一一化开,满腹狐疑,奇而问道:“你的武功比上官天野高得多,何以反被他所伤?”陈玄机不理不睬,一柄长剑霍霍展开,寒光闪闪,直如骇电惊涛,半点也不放松。但听得云舞阳跟着他的剑招叫道:“五禽剑法,青阳剑法,唔,这招又是崆峒剑法了,可惜还未到家!这一招天龙剑法的神龙掉尾,剑锋反削之时,还应稍慢一些,后劲才能长久!”
陈玄机每发一招,他都能说出派别招名,陈玄机一股锐气,也不禁为他所折,斗了三五十招,云舞阳忽的“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原来是我的一班老朋友合起来教你,怪不得他们派遣你来。只是彭和尚已死,石天铎逃的无影无踪,就是他们联手斗我,我亦何惧!你的剑法,在年轻一辈中还算得是出类拔萃的了,可惜比起我来,那还差的远呢!”
云素素见她父亲一面说话,神气越来越不对了,急忙叫道:“爹爹,你一向爱惜人才,就看在他这一手剑法上,饶了他吧!”云舞阳又“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班人处心积虑的谋杀我,我我今日若饶了他,再过十年,待他羽翼长出,未必肯饶了我!”蓦地身形一晃,呼的一掌拍到陈玄机面门,就在这一瞬间,云素素已是和身扑上,尖声叫道:“爹爹,你武功无敌天下,原来却怕他十年之后赢你!”
陈玄机但感云舞阳掌心沾到自己的太阳穴,却忽的掌力一松,只听得云舞阳大声喝道:“饶你这次,你十年之后再来与我一决雌雄吧。若然不识时务,功夫还未练成,就敢再来行刺,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猛然间只听得云舞阳叱咤一声,大手一伸,把陈玄机抓了起来,旋风急舞,喝道:“去吧!”往外一甩,陈玄机给他一抛,有如腾云驾雾一般,但感天旋地转,登时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悠悠醒转,眼睛尚未睁开,一股醉人的幽香,已透入鼻端,陈玄机急忙叫道:“素素,素素!”一转身只觉所睡之处冰冷坚硬,全身骨节,隐隐作痛,那里是云家房中的被软香温可比?陈玄机吃了一惊,睁开眼时,只听得一个柔媚的少女声音笑道:“什么素素?你梦见谁啦?”这少女是萧韵兰!
陈玄机这才发觉是处身石洞之中,奇而问道:“你怎知道我在云家?”萧韵兰道:“我跟着你的蹄痕马迹,来到那儿,正巧你给人抛出墙外。呵,原来那是云家,那老头儿想必就是云舞阳了?你真大胆,吓死我了!你和他交手了?”
陈玄机颓然卧倒,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想起自己从叔伯辈的悉心指点之下,学了十多年的武功,人人都夸赞自己是后起之秀,却不料和云舞阳比起来竟是不堪一击,心中惶愧之极,但听的萧韵兰笑盈盈的赞道:“你真了得,着了上官天野那一掌,居然没有受伤,还能够和云舞阳交手,嗯,别动,别动,你虽然没有摔坏,也受了一点外伤,瘀积还没有完全化开,待我给你搓搓!”
陈玄机面上一红,掰开她的玉手,低声说道:“不用啦!”萧韵兰不提起他的伤还好,一提起这事,不由的他又想起云素素来。想起她用父亲最珍贵的灵丹救了自己的性命,想起她给自己做小菜和玉米粥,想起她对自己信任不疑,竟然把世间最罕见的宝剑挂在房中,这一切都已令人感动,更难忘怀的是那蕴藏不露,只能另人心领神会的脉脉柔情。
萧韵兰越是对他亲热,就越发令他对云素素思念不忘!云素素就像幽谷寒梅,只淡淡的清香,便已胜似夭桃艳李。萧韵兰察觉到他冷漠的神情,诧然问道:“你想什么?”陈玄机定了一下心神,怅然答道:“我在想念上官天野。”
萧韵兰叹口气,说道:“你们两个真是一对冤家,见了面打架,离开了却又彼此思念,嗯,上官天野也正在找寻你呢!”陈玄机道:“我已见着他了。”萧韵兰急声问道:“在哪儿?”陈玄机道:“就在云舞阳家中。呀,我而今才知道他是个至性至情的男子!”将昨晚的事情,一一对萧韵兰说了,萧韵兰掩口笑道:“可惜上官天野没听到你这样夸他,更可惜你不是一个女子!”陈玄机正色道:“是呀,我若是女子,一定会喜欢他!”把眼偷窥萧韵兰的神色。但见萧韵兰低垂粉颈,薄怒佯嗔,啐了一口道:“你这人真是,别人对你、对你 ……你却、你却……”
陈玄机急忙打断她的话道:“我真的在想念上官天野,他为我而落在云舞阳的手中,叫我怎能安心?”萧韵兰道:“云舞阳这样厉害,咱们就是舍了性命,也斗不过他。你不如安心静养,好回到武当去报信呀,就让那些武当的老道士斗一斗云舞阳吧,你不可再冒险行刺了!”
陈玄机暗为上官天野叹息,心道:“上官天野对你痴心一片,难道你竟无动于衷?”萧韵兰见陈玄机久久不语,呆了一会,柔声问道:“你肚子饿吗?我给你烤两只野兔。”陈玄机欠身要起,正想要说自己身体没事,不必劳烦,见萧韵兰已走出洞口,想了一想,终于让她去了。
那山洞是两块大石合抱而成,从洞口望出,但见明月皎皎,原来又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陈玄机站了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缓步走出石洞,倚着岩石,遥望山顶那几栋房屋,云素素的歌声舞影重泛心头,又恍似她就在那峰巅上向自己远远招手。
陈玄机叹了一口长气,心道:“可惜她是云舞阳的女儿,呀,我还想着她干什么?我武功若未练成,怎能踏进那座房子?呀,难道真是要十年之后才能见面?”想起十年之后,自己也未必斗得过云舞阳,心中更为惆怅,忽的又想道:“不知她可思念于我?若是她也思念于我,我真愿意再冒性命之危!”黄仲则诗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陈玄机比黄仲则(清诗人)早生了三百多年,当然没有念过这两句诗,可是这感情今古相通,陈玄机这时心中所想的,除了云素素外,更无杂念,他中宵独立,一点也不觉得,敢情竟是想得痴了。
忽听得一声长啸,远远传来,有人在山峰上放声歌道:“百战归来酒尚温,繁霜侵鬓转消沉。金戈铁马当年恨,辜负梅花一片心!”陈玄机吃了一惊,这是云舞阳的歌声,激昂而又沉郁的歌声,这么晚了,他还未睡?难道他也在想什么心事么?一抬头只见一条人影,向南面疾驰而下,转眼之间,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