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分离与重逢相比,有时候分离也是一种幸福。

离别的时候,两地相思,被人想念,心中也总有一种牵挂,不论悲苦,不论境遇,如何艰难险峻,总有重逢的希望在心中期盼,所以能够等待,能够坚持和忍耐。然而,当真正重逢来临之时,你会发现,分离的两个人虽然已经重逢,但是事事都已变化,心中期待的是在原点处的重逢,而现实中的重逢是与时光一道已经早早远离了起点。

人的生命力真的很奇怪,在战乱中颠簸,饥饿、伤痛,忍受种种打击和困苦,都没有被****的身体在与李豫重逢后,骤然急转,连续的高热不退,让我近乎奄奄一息了。

秋天的阳光暖暖地扫了一地,偌大的南熏殿中寂静极了。

靠在床上,慢慢清理着思绪,这几日在昏沉中残存的印象渐渐清晰起来,李豫总是在夜里悄悄地坐在床边,低声询问芸儿关于用药和太医诊治的情形,然后静静地在我身边坐上一会儿,就匆匆离去了。

刚刚收复东都,百废待兴。安庆绪又在安阳摆开殊死一战的态势,作为主帅,他应该很忙。只是,我总是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些惴惴不安,有些心不在焉,相对的目光中除了关切还透着一丝不忍。为何不忍?是为我的缠绵病榻,似乎不是。还是为了即将开始的一场恶战?似乎也不是,我实在有些猜度不透。

“娘娘,”芸儿端着药碗凑上前,看了看我的气色,“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接过药碗,我捏着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饮而尽,唉,不知道这药汤还要喝多长时间。接过芸儿呈上的蜜饯,若有所思地问道:“芸儿,军中可是有什么事情?”

芸儿略想片刻,随即说道:“没有啊,现在百姓们都在忙着帮军士赶制冬衣,军队都在休整,没听说有什么事。”又在水盆中浸湿了帕子,拧干递给我。

窗外阵阵蝉鸣,自从黄河边被救起躺在床上二十多天了,一直都没下床,实在闷得紧了,真想出去走走。

“芸儿,帮我梳个头,我想出去走走。”换上一件碧色长裙,起身坐在妆台,镜中人一脸苍白,没有半点儿血色,眼神空洞,一头秀发凌乱、毫无生气地散落着,脸颊上的两块褐色斑痕清晰地占据着最抢眼的位置,再没有了往日的顾影徘徊,灵动左右,犹如风雪中摇曳的花朵,让人惊怜。

病苦虚羸,晴明强展眉。勉强露中一丝笑容,芸儿晶莹的眸子中闪着淡淡的忧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一双灵手上下翻飞,一个简单的惊鹄髻就梳好了,从头再来这句话真的是一语双关,头发梳好了人也增添了几分精气。

芸儿打开粉盒,我摇了摇头,“不必了。”

芸儿一怔,随即递过一顶帷帽,帷帽既有披风的功能,又因为额前有薄纱垂下,正好掩上我的脸,心中一热,感念芸儿的细心体贴。

出了房门,漫无目的地沿着宫中甬道前行,抬眼望去是晚秋澄净的天空,像一望无际平静的碧海。天高云淡,秋蝉的鸣叫似有似无,引着你走向草丛深处寻觅,萧瑟的秋风中阵阵凉意拂过,满园秋叶飘零,金黄色、朱红色,在树下铺出一片金红的地毯。这地上的一片金红与头顶的湛蓝,让人眩晕。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梦一场(1)

远处红裙舞动,待走近了,才恍惚辨得出是青春逼人的侧妃独孤琴。

“见过太子妃。”独孤琴笑意连连,上前行礼。

自从那日房中一见,她就再没有露面,今天的偶遇到让我有些意外,“不必多礼。”省去了称号,也压抑了心中隐隐的在意。

“太子妃一直病中,琴儿未敢打扰,今儿听说娘娘见好,才赶来探望。”独孤琴的眼睛亮亮的,闪着笑意,从她的眼睛中我看到了试探,这令我有些疑惑。

“今天阳光好,出来走走。”不知道如何与她交谈,从什么角度以什么语气,所以我只能淡淡地有些回避。

“听说娘娘最爱莲花,芙蓉亭畔现在还有未败的莲花,琴儿陪娘娘过去看看?”独孤琴话语中有几分期盼。

喜欢莲花,难道李豫与她已经无话不谈了吗?心中涌起一丝酸楚,在意,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在意。但是面上还要故作平静,“好。”

我与独孤琴相携来到了芙蓉亭,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荷花池。

上阳宫中除了绮丽奢华的建筑之外,还有着优美的环境,宫内引伊、洛二水,清渠萦回,竹木森翠。沿洛水之滨的曲折长廊,可凭栏眺望。

满池荷地动秋风,寒起绿波间,星星点点,真的还有白莲在秋风中摇曳。

看得有些出神,低低地诵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早就闻听太子妃精于诗词,才女之名果然不假。”独孤琴赞道,“只是这诗句未免太悲泣了些。”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这是前两句,此刻只能藏于心中。

“太子妃,”见我静思不语,独孤琴终于按捺不住,索性摊开来说,“最近太子日思夜念只为一事烦忧,太子妃可知情?”

侧身盯住独孤琴,隔着一层薄纱,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坚决,轻轻摇头,“一直缠绵病榻,太子为何事烦忧,我不知情。”

独孤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接着是有些挣扎,稍候目光一闪,定定地说:“既然如此,我来告诉太子妃。”

“哦。”我心中有些奇怪。

独孤琴目光远眺,越过荷花池,越过重重宫墙,声音清脆而激昂,“娘娘可知,我军如何能在短短时间集结,又如何能够大败安禄山,短短一年就夺回西京和东都?”

我没有回答,也无须回答,独孤琴继续道:“除了太子的英明神武,还有郭子仪等老将残兵的誓死抵抗。”

独孤琴的言语中有些激昂,我心中也波澜迭起,这一切是她亲历还是李豫讲给她听的我已无从知晓,战火中的相伴红颜,也许我真的错过了许多。说到此处,独孤琴看着我,十分动情,“能够与安禄山的悍将相抗,靠的是回纥的骑兵。”

回纥的骑兵,我暗自思忖。是呀,有了回纥军队的相助,唐军才能克制安禄山的铁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论如何,堂堂天朝上国借外族之力平叛,于颜面上着实有些受损。

“太子妃可知,回纥出兵可是有条件的。”独孤琴闪烁着一双美目,别有深意地说道。

“条件?”我有些不明。

“是的,就是洛阳与长安光复后,土地归我大唐,百姓、钱财、粮食全归于回纥,且允许回纥搜城三日。”独孤琴一口气下来,我大惊失色。

“什么,怎会有这样的条件,这跟安禄山的暴行有什么区别?”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交易,但是一想到那懦弱的李亨,这倒是像他的做法,“谁去谈的,谁应允的?”

“这些都不重要了。”独孤琴突然郑重地跪在我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我连忙去拉她。

“太子妃还是让琴儿跪着吧,只有如此琴儿才能说出心中所想。”独孤琴表情毅然而坚决。

“好,那你快说。”

“两都刚刚光复,百姓盛赞太子仁德,救民于水火,如今回纥要是按约定掠城,恐怕激起民变!”独孤琴抬起头,眼中满是期望,“如今只有请太子妃出面,此事或有转机。”

我,是指望我去劝李豫吗?别说我没有把握,就是我能劝通李豫,那回纥军队能轻易罢手吗?

“独孤琴,你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独孤琴低下头,似是有些为难,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前些日子回纥可汗来函,说只要太子奉上一人,前约即可免。”

我更加一头雾水,不解地问:“既然以一人可以换取两京的安泰,何乐不为?”

独孤琴深深叩首道:“太子妃果然深明大义,回纥可汗向太子所求的正是太子妃。”

“我?”我有些哭笑不得,回纥可汗是谁我压根不得而知,再说了,就算要人也得要个美女呀,像我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容颜又已毁去,怎么会要我呢?

独孤琴又道:“回纥可汗确是如此说。”

我很是茫然,见她跪得久了,心有不忍,遂说道:“你且起来吧,此事我会向太子问明的。”

“是,”独孤琴慢慢起身,突然身子一歪险些跌倒,一旁的侍女忙上前搀扶,“独孤娘娘,如今有孕,要仔细身子。”

突闻此言,还不觉得,目光瞥见独孤琴面带羞涩,微微轻抚腹部,说了声:“不碍事。”

就是那么一瞬,只觉得大厦就在那一瞬间倾覆,时空全部漂白归零,满脑子都是独孤琴含羞带笑的神色,夹杂着李豫俊秀的风姿,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地。

只知道,心碎了。满心的酸楚,一片一片,心中坚守的阵地一寸寸幻灭。

本以为会泪流满面,然而终于没有。晚风轻轻拂起面纱,对面的景致清晰无比,红衣的独孤琴与豪华的上阳宫,满池碧波中的一枝残荷与零乱的我。

如此协调,又如此对立。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梦一场(2)

秋日晚风轻袭,丝丝凉意让人莫明地感觉韶华已逝的悲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这是谁的词如此符合我当下的心境,任我搜遍记忆中所有的名家还是想不起来,静静地站在芙蓉亭里,洛阳宫中景色尽收眼底。落日余晖中豪华的宫殿,蜿蜒的洛伊水将亭台楼阁灵动地串起,偶尔的一声秋蝉的低鸣,仿佛无限的留恋,迟迟不肯任由冬日临近。

芸儿手里捧着一件斗篷,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让我似乎忘记她的存在。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气息声由急变缓,不用回头也知道自然是他。

“太子殿下。”芸儿一丝不苟地行礼。

李豫从芸儿手中拿起斗蓬,小心地为我披上,伸出手轻轻地将我环绕在怀中,温暖的气息从颈部传来,“雪儿,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见我不语,手上加了力气,声音中有些微微不悦,“刚好了些,又出来吹风。”

我头也不回,冰冷地甩出一句:“是呀,不快点儿好起来,怎么送去回纥?”

话音刚落,李豫刷地一下子转过我的肩,四目相对,隔着面纱我看到他如火的眸子,似有怒气隐隐地没有发作,“谁告诉你的?”见我迟迟不语,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没有的事,我怎么舍得?”

李豫呀李豫,你的个性我还不了解吗?你永远不会让我去做任何事情,所有的事情你会让我自己去选择,即使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对吗?其实我宁愿你坦白告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也好过别人来告诉我。比起独孤琴受孕的事实更让我心痛的是,她与他在精神上的沟通。她能够知道他的一切,能够为他筹划,哪怕是狡猾的小招数,但是她能为他去做,他也让她去做。

也许在李豫的身边有了她就足够了,她比我更适合他。我转过身,继续眺望远方,语气中不带有一丝温度,就像在诉说一件不关己身的事情,“李豫,你是太子,身上承载着大唐光复中兴的重任,万民所托,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独狐敏能做的事,我沈雪飞也能做,此去回纥为妾、为质、为奴我都甘之如饴。”

看不到李豫面上的表情,但我能想得出此时的他应该是踌躇的,是难以抉择的,毕竟回纥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着复兴唐室的全局大业,而且舍一人而换取两京百姓的平安与盛名,一个曾经零落于叛军手中的妃妾,泰山与鸿毛之较量根本不用思考,他终将会做出抉择。

“太子殿下,”芸儿哽咽地说道,“娘娘为了与太子重逢,九死一生啊!”声声悲泣,闻者动容。

心中感慨万千,我有何德何能,让她如此待我,我上前搀起芸儿,为她轻轻掸去长裙上的尘土,“芸儿,人与人的交往难得的是诚心相待,十多年如一日的体贴照料,一心为我不离不弃,我真的无以为报,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分开了,此去回纥你不必跟随,留下来帮我照料适儿吧!”芸儿轻轻哀泣。

我回转身,对着李豫说道:“这一切不要告诉适儿,就说他的母亲在战乱中失散了。”李豫神情激动,拉住我刚待开口就被我制止,“不知所终好过生离,总有一丝希望在心头,可以警示他处处勤勉、一心为国。”

言罢我挣开李豫,不顾芸儿的呼唤,调头就走,在这布满落叶与残花的地上飞快地跑了起来,任由裙摆带起微尘和翻飞的落叶,任由路中相遇惊愕的宫女侍从,秋的景色在我眼中一点点模糊,我知道我的冬天已经来了,心里点点汇起凌厉的坚冰,保护了自己也伤了自己。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梦一场(3)

一双深邃的眼睛充满了绝望的神情,李豫表情阴郁深沉,望着伊人远去的背影,耳边是芸儿低低地轻诉自离乱以来她的种种经历,心中再是明白不过。这是第几次她转身离去,曾经在静莲苑里自己一片倾心的表白之后她的婉拒,曾经在广平郡王府中因为被崔芙蓉构陷,她的负气出走。每一次自己都自信满满可以唤回,只有这一次,脚步犹重千斤迟迟难以迈出。

这一切都起于独孤琴,当父皇让她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李豫就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灵动的眸子中掩饰不住跳动的光芒,是对自己的仰慕,更是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前隋贵族的身份,朝堂上士族的势力支持都不会让她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太子侍妾。坚持随行军中,慰问军士,甚至是与最底层的妇人一起为军士浆洗衣服,她做得很好,即便对适儿,她也是竭尽可能地去体贴关心。父皇满意,就连郭子仪和军中将士也都交口称赞。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那个原本应该与我并肩的人。

在被册立为太子之后,我把太子妃之位留给了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外表温和内心阴郁的男人。亲生母亲的离开,皇族内不见血的争斗,让自己渐渐地不相信会有任何人能给你长久的没有索求的温情。直到遇到她,雪飞,她真的无所求,如果她把聪明和灵巧的心用半点儿在自己身上,什么崔芙蓉什么独孤琴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只是她没有,她活得如此纯净如此单纯,没有任何的目的和所求。反倒让自己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适儿该作何想呢?一想到那个酷似雪飞的长子,李豫心中荡起一股暖流,离乱的日子中,父子俩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并肩眺望西京,战乱中的长安,自己那时是多么的悲观,而适儿总是固执地认为他那聪慧善良的娘亲一定会平安。“父王,找到娘以后,咱们不要再抛下她一个人了!”适儿临行前的叮嘱犹在耳畔,当从黄河中救起奄奄一息的雪飞时,因为她伤势过重没有告诉适儿,如今更是不能说了。想到李适现在可能还在长安的角落中抱着希望焦急地找寻他的母亲,李豫心如刀绞。

直到月色如银洒满庭院的时候,李豫挥了挥手,摆驾回宫,那一刻,他想明白了,终是要为自己、也为雪飞,争出一条出路。

至德二载十一月,洛阳城外,此时正是草木凋零的萧瑟之景。

李豫在城外十里设帐,送别回纥特使。

轻车简从,我一身素服戴着帷帽,长长的面纱遮挡着,看不清外面的景色。车外跟随的是一脸肃穆的芸儿,本来想就此分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孤身上路,无奈芸儿与玲玲都执意陪我前往,争执再三留下了玲玲,留下她还有可能与家人团聚。

远处风声飒飒仿佛弹唱起一曲《昭君出塞》,耳边似乎一阵阵胡笳声响,一缕缕烽烟迷茫。多年以前在不厌坊上演的那出昭君怨,引来了我与独孤敏的姐妹情深,也造就了她的悲情之路,十年前她绝然地远赴塞外和亲,在长安城外,渭水河畔我为她送行,那骄傲的公主,那耀眼的一抹亮红,一记鞭子下去,策马狂奔扬长而去,那风姿历历在目。

即使没有王子,我依然是骄傲的公主!

“娘娘,”芸儿轻轻呼唤,我回过神来,“太子前来送行,回纥特使也在帐中,请娘娘移步。”

是交接吗,我扶着芸儿走下马车,走进官道旁刚刚搭起的大帐中。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珍珠记(1)

里边有三个人,除了李豫另外两人穿着胡服,身上的兽皮毡帽和闪亮的铠甲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可惜我一个也不认识。

“雪飞,”李豫见我走进帐内,连忙唤我上前,指着上首一位年轻的胡服将领,说道:“这是回纥太子叶护。”

这倒令我有些吃惊,“民女沈氏雪飞见过回纥太子。”我上前施礼。

听到我自称民女,不只李豫就连叶护脸上也有些异样,李豫讪讪地盯了我一眼。

回纥太子隔着面纱仔细打量,双手一揖说道:“殿下见谅,叶护有个不情之请。”

李豫极为爽快,回应道:“但说无妨。”

回纥太子看我一眼:“此次受可汗所托,叶护也觉得实在冒昧。”叶护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双手递上,“请夫人打开。”

我有些意外,接过来一看,这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布包,轻轻打开,里边竟然还有两层,待我层层展开后,一下子愣住了,一只雀翎。不只是我,李豫、叶护大家都愣了。

这叶护太子小心翼翼、贴身保存的竟然是一只羽毛。拿在手上,轻轻拂过,记忆之闸慢慢打开,十五年前静莲苑门口的山丘上,那个暗自神伤的硬汉,是的,葛勒。我抬头望着叶护,问道:“太子可认得葛勒?”

一语即出,众人面上又是一惊。

叶护神情颇为怪异,紧紧盯着我,而后冲着李豫一抱拳:“多谢殿下,夫人正是我们要寻的人。”

李豫举起酒杯,敬向叶护,二人饮后,叶护对我说道:“夫人,这是我军中司马,他会一行护送夫人。”随即就要催促我启程。

李豫面上风淡云轻,不带一丝表情,此刻淡然说道:“太子是否确定此人就是太子要寻的人?”

叶护太子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李豫为何有此一问。

李豫走到我面前,把手轻轻一抬,我的面纱随即被掀起。

“啪”叶护扔掉手中的酒杯,有些惊诧又有些怒气,质问的口吻道:“为何如此?”

李豫面上淡淡的,不带一丝表情,“两京战乱,明珠蒙尘。”

此时我心里恍然明白,李豫这是用他特有的方法想化解这一切,不能公然回绝回纥,那样对回纥对大唐,他都无法交代,所以他选择这最后一招釜底抽薪,只是他错了,他以为回纥想要的不过是从传闻中得知的那个才艺双绝的吴兴才女沈雪飞。他不知道,向他索要我的是比他更了解我的葛勒。

果然,叶护太子虽然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奈何,最终一跺脚,叹道:“多谢殿下明示,叶护只是奉命找寻此人,不论生死伤残。”

李豫惊了,像是难以置信地定定地望着我,久久地凝视,这个外表清冷的男人此时的眼中分明交织着悔恨与不舍。

只是此时我心中的感动不再是为他,而是为了那个不论生死、不计伤残都要找寻于我的葛勒。十五年了,还记得我的男人。那个彪悍、粗犷、奔放的异族男子,充满阳刚的外表下他的细腻和柔情像涓涓的细流滋润着我冰封的心。

泪水终于滑落,不是为了离别,不是为了李豫。

这一次的泪水不是咸的,因为它是为了重逢。

别了,李豫,我年轻时青涩的爱。

我快步走出帐外,步子坚定而有力,跳上马车,我的心已经飞向了草原大漠,飞向了那个曾经被我遗忘、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男人。

马车渐行渐远。一阵杯盏落地而碎的声音。

李豫醉了,这个带着与生俱来忧郁气质的男人,迷离的眼神,寂寞的身影,悲苦的笑容,一个人在送行的大帐内彻底地醉倒。

只愿长醉不愿醒,此刻,李豫希望这只是梦一场。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珍珠记(2)

一路向北几天以后我们一行出了雍州,城池与县郡离我们越来越远。一马平川,进入了荒凉的草原大漠,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和亲公主都会选择在水草丰沛的春夏季节出塞,那时候的草原,绿草如茵,野花盛开,牛羊肥壮,一眼望不到边的辽阔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现在是初冬时节,看不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目之所及的是遍布的枯草与荒原。

随行的几十名回纥士兵,都是精于骑射的骁勇之士,本可以策马狂奔一路跑个痛快,但是因为我和芸儿,只得压着速度跟着马车慢慢前行。

那个被叶护称为司马的人似乎拥有很高的威望,我不知道司马在回纥的官衔是多大,随行的士兵都以他马首是瞻,有时候他只用一个眼神,下面的人就知道该去做什么。

他话不多,一天说不了几句,一般早上会通知芸儿一句该出发了,中午时分会命令大家停下来,稍加休整然后继续赶路,再到夜色降临的时候会通知芸儿就地安置。

一路走了十几天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很冷峻的一个人,与安庆绪的士兵相较,回纥的骑兵更加训练有素,举止得当,我甚至怀疑如果对着这样的军队下达抢掠东都的命令,他们会有人执行吗,会如何执行。

也许李豫并没有料到我会真的就此踏上北去之路,所以所备的物资和衣物都很是简陋。我和芸儿穿着冬衣,裹着羊皮裘衣,缩在马车中,一路颠簸,早就晕得七荤八素,而且还觉得手脚冰凉,瑟瑟发抖。

草原真的很大,一眼望不到边际,一天又一天,也不知道究竟前行了多少。

夜晚来临,整个草原被黑色吞没,大地陷入了沉寂。

有兵士搭起简易的帐篷,取来木柴拢起火堆,黑暗中舞动的火光,给人以无比的慰藉。

突然远处扬起一片沙尘,紧接着从中冲出无数骑手,他们身背弯刀,跃马扬鞭冲着我们跑来。看着这些奔腾的烈马,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紧紧握住了芸儿。

回纥司马立刻起身,示意手下掩灭柴火,一小队人围在我的马车旁,而另外一小队人随在他的身后,在外围形成了一排人墙,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弯刀。气氛冰冷而凝重。

即将奔涌而至的黑影让我突然有些悲泣,是安庆绪还是其他什么人?我无从分辨只是朗声说道:“一会儿开战,不必顾及我们,你们保命要紧。”

回纥司马一回身,冲着我坐的马车扫了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嘶哑的声音,“誓死护卫夫人。”

“是。”几十个声音齐声答道。

尘土飞扬,马啼声响彻寂静的夜空,对方马队为首一人朗声问道:“车上可是唐朝沈氏?”声音中充满着叫嚣与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