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玄宗目光扫过李豫、又扫过太子李亨,突然发现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儿子,头发已有几分脱落,间或有些花白,分明是一种进入暮年的感觉,眼中不易被察觉的不忍一闪而过,随即说道:“太子身边无人照应,朕甚为忧心,邓国夫人的孙女张氏,惠德贤良,着立为太子良娣,由礼部选吉日行礼吧。”

太子李亨,心中一热,立即行礼谢恩。我与李豫四目相对,看见他目光中似有深意,心下不明。

不管如何,此次赐婚,对于太子来说是一个好的信号。也许这是久经政治风雨的玄宗对于他的几分恻隐,这说明玄宗对近来发生的事情很清楚,在遭受冲击时,太子忍辱负重,没有上表向自己的父皇寻求保护,而是按自己的方式来应付。也许这会让玄宗心中有几许安慰,也许这些事情本就是用以考验太子的,只是考验的结果出乎大家的意料,太子的做法让他有些苦涩与踌躇。因为太子李亨应付事变的能力与忍受困顿的耐力大大超出了玄宗的想象,所以一直以来,他的态度很是暖昧,此次的赐婚对于太子、对于整个朝庭都是一个信号,玄宗没有放弃太子,太子仍旧是太子。

回来的路上,我与李豫同乘一车,想起他刚刚的神情,心中有些奇怪:“那张氏可是有什么来历?”

李豫笑了,目光望着车窗外,微微有些得意的上扬着嘴角,“邓国夫人是万岁的姨母。”

“啊,”我轻轻惊呼,“果然是有些来历。”

李豫伸手放下马车车窗的帘子,“圣上的亲生母亲当年被则天皇后处死之后,圣上一直赖这位邓国夫人抚养,后来登基之后,邓国夫人一门五子都在朝中担任高官,其中一位还迎娶了常芬公主。”

哦,张氏、张良娣,我猛地想起,难道这就是太子李亨登基之后册立的那位张皇后吗?不觉得对她有几好奇和期待。

看着我的若有所思,李豫挥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在想,如此一来,父王可更要谨慎从事了,今日殿上情形你可都看到了,我真是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位张良娣能否像太子妃那样一心襄助父王?”

李豫有些怅然,是呀,太子妃韦氏,如今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谁还记得她曾经与太子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忽然有些悲伤,轻轻靠向李豫,“豫,前路渺渺,我会像她一样吗?”

“她?”李豫凝视着我,双目含情,拥着我,气息如兰。

“太子妃。”

托起我的腮,四目相对,李豫神情庄重,“不会,”拉起我的手按在他的心口,“只要它还在跳动,我就不会弃你不顾。”

好美的句子,好俊的人儿,我轻轻抚摸他的脸,手指展开他微皱的剑眉,此情此景,此种表白,有谁会不动心,又有谁会不沉沦,我溺在这样的氛围中,吻上他冰冷的唇。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鱼雁(1)

“日送残花晚,风过御苑清。郊原浮麦气,池沼发荷英。”

天宝十载,风起云涌的一年。

先是年初,张良娣为太子李亨生下了一个儿子——李佋,在满月后即封为兴郡王。自此良娣张氏改变了她刚入东宫之时的贞婉贤淑,含蓄内敛,一下子成为与太子李亨比肩的东宫之主。

张良娣在刚刚入宫时,态度谦和,对待李亨的成年皇子,尤其是李豫、李倓较为亲近,经常会有些示好的举动。会在端午节时送给我和崔芙蓉精致的“穴枕”,这是一种空心枕,将夜合花放在空心枕中在夏天有很好的祛暑安眠的作用。也会在节日里送些精巧的糕点或是纱衣、钗朵之类的礼物,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但都是隐含了心思和精力,让人没办法不感念她的细心和聪慧。

每一次收到礼物,每一次在宫中相遇,看到她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我就会想起当初自己初入宫门时与贵妃玉环的那一番谈话,是的,又是一个有心的女子,聪慧且有心计。因为一直感佩太子妃韦氏的为人,我刻意与张良娣保持着距离,不太近也不太远。对此,李豫不置可否,每每谈论至此,他都借故转移话题。

当张良娣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兴王李佋之后,笑容依旧、神情依旧,只是对李豫和李倓少了几分以往的殷勤,管理东宫和各王府内命妇时也少了几分温婉,多了些凌厉。这种变化最先感受到的就是性格耿直率真的建宁郡王李倓,一次府中聚会,李倓借着三分酒气,说出了自己对张良娣的看法,只寥寥几句就被李豫喝斥。是呀,无论以后怎样,如今太子一脉太需要平和与稳定了。

朝堂上在这一年,因为权相李林甫的一命归西,权力制衡的形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之前是宰相与太子的对峙,宰相与杨家的制衡。以李林甫一人牵制皇储与外戚两方势力。然而,他死了。朝堂上一时暗流涌动,太子李亨少了一个政敌,还未来得及喘息。继任宰相杨国忠在清算李林甫的同时,仍旧死盯着太子李亨,处处针对毫不放松。这种明争暗斗,貌似平静实则险象环生。

杨家势力一时间权倾朝野,风光无限。没有了李林甫,杨家终于迎来了在朝堂和后宫的绝对权威,然而,没有哪一个帝王会允许臣子权力的独领*,几乎是与杨家势力上涨的同时,玄宗把令人瞠目的赏赐和恩宠一股脑地赐给了胡将安禄山,三镇节度使,拥有全国一半兵马,被封为王,在长安和洛阳为他修建豪华的王府,十一个儿子都由玄宗赐名并大加封赏。

这种封赏令群臣侧目,自然引来一片劝谏之声,虽然这劝谏声中有当朝宰相杨国忠,但是玄宗一概不理,似是与劝谏的人赌气般的,玄宗会进行下一轮更为破格的大加封赏。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我能做到如此潇洒吗?

不能,对于断送了大唐开元盛世的那场浩劫——安史之乱,我不知道它何时来临,也不知道我们身处其中的各自命运,我只是知道最终的结果是太子没事、李豫没事、适儿没事,但是过程呢?

朝中的风向让我更为不安,只得加紧自己的筹备。

李适已经九岁了,已经有几分翩翩少年郞的风采,很多时候我都把他当成朋友来看待,一些不能在他父亲面前吐露的心声都可以跟他诉说。从六岁开始,我就托塔娜从回纥请来善于骑射的师傅偷偷地教他武功本领。如今在诸皇孙当中,无论诗词典章,仁义道德,骑射功夫都是出类拔萃的。与他的父亲和祖父不同,李适不用小心翼翼,故意守拙。他的童年是快乐的,是惬意的,我对李适说,意气风发与写意生活不等于骄纵和炫耀,谦和与内敛不等于怯弱和忍让,很多事情的得失就在分寸之间,每一次的选择都是一种锻炼,每一种锻炼都是积累。

狗狗圈圈和波斯猫雪球,已然成了一对怨偶,雪球经常欺负圈圈,常常放着自己食盆里的饭不吃,跑到圈圈面前,把人家食盒里的饭胡搅一气,然后再仪态万千地踱步走开,自己去慢慢享受。还有的时候会忽然就一个猫爪子扇过去,打在憨态可掬的圈圈的脸上。圈圈是好性子,任雪球怎么欺侮都不恼,还会主动地跟着它,就像一个忠实的护卫。

而我身边的几个丫头,芸儿、绿萝和紫藤就像圈圈护卫雪球一样护卫着我,都已经过了出嫁的年龄,却执意不肯嫁人,都铁了心要陪我终老一生。我心里很是感慨,在大唐我是孤独的,但是却没有一天是真正一个人独处的,虽然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总有关心我的人在侧,冷暖温饱时时有人记挂、有人操持,试想如果有一天,真的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那会怎样?

又该如何呢?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鱼雁(2)

夕秋时节一个美丽的黄昏,约了塔娜,在前边曲终人散时信步来到不厌坊的后院。

“塔娜,已经十年了,你不想家吗?”我很自私,一直以来都在接受塔娜的帮助和照应,每一个要求,塔娜从来没有令我失望过。突然想起,塔娜也是一个美丽而热情的姑娘,在异乡,在没有亲人的长安,她的乡情、她的思绪谁来顾念呢?

十年的光阴,明显让这个直爽单纯的女孩成熟了,而长安的风水更滋养了她的容颜,甚至比初见时更为娇俏美丽,如烟花般绚丽的笑容,“家,何为家呢?”

何为家?

塔娜手托香腮,双目远望,似是无限心事浮现在眼前,“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我是部落里没有名字的小奴隶,有一天在湖边打水,来了一伙突厥人,他们抓住我问路,我告诉他们了,可是他们还不走,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笑着上来扒了我的衣服,然后…他们一个一个,一共七个人,最小的那个男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纪。”

我已经呆了,揣测过葛勒和塔娜的身份,葛勒的无所不能,纵横西域各国,阔绰的出手,豪情万丈的胸襟让我隐约觉得也许他们是哪个部落的贵族,从来没有想到,开朗活泼的塔娜会有如此的遭遇。

就像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儿,塔娜的脸上没有一丝哀痛,“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们,你知道吗?没有他们也会是别人,我们这些奴隶,都是这样的命运。那一天,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我躺在湖边的草地上,一直到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忽然,他来了,他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亮得让人心里暖暖的,什么都不怕了。他脱下雪狐毛皮的斗篷裹起我的身子,把我放到了马上,载着我,飞一样的感觉,那时候我想,他就是天神。”塔娜一脸的神往,那眼中闪着的是爱吗,不仅仅是爱,有仰慕、有崇拜。

那个人一定是葛勒,是葛勒救了小时候的塔娜,从此他就是她的神,就是她的命,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后来?”我很想知道葛勒以前的事情,星星点点,我们已经分别了十年,这十年就是和塔娜独处的时候,我似乎一直在尽量回避着提起这个名字。

“后来,”塔娜抚了抚胸前的珠链,一脸幸福,“那是我最快乐的十年,跟在他的身边,我有了好多好看的衣服,他教我写字,教我中原和部落的规矩,让我学舞蹈、学骑马,学一切部落里贵族女孩儿能学的东西,他去哪儿都会带上我。”塔娜想起那段在葛勒身边,在草原大漠的快乐时光,心情极为舒畅,这十年的光阴足可以伴随自己一生,在远离他的中原,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让自己感到快乐幸福。

是呀,何其快乐的一段时光,所有的人都说,自己是葛勒的宠妾,以后的荣宠不可限量。其实自己很清楚,那一日,葛勒不管遇到谁都会是如此的对待,救自己是因为他的善良,对自己好是因为要让别人不能欺负和小看自己,葛勒是草原上的雄鹰,除了蓝天不会有谁能留住他的心。

当葛勒的侍妾一个一个进门,孩子一个一个出世的时候,自己没有一点儿的伤心,反而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不是他真正的侍妾,这样,自己就能时常伴在他的身边,草原大漠、西域各国、中原大唐,陪着他游历,陪着他闯荡。

直到有一天,有一天葛勒回来了,第一次神不守舍,第一次一个人在灯下整夜沉思。然后每天都出门,每次出门都去同一个地方,塔娜很好奇,偷偷地跟着,发现葛勒在长安东郊的一个小山丘上久久地站立,每每凝视着同一个地方。悄悄望去,是一所宅院,“静莲苑”。自己好生奇怪,但是葛勒不说自己是不会问的。直到那一天,葛勒很兴奋,顺着他的目光,自己看到了她,那样一个清丽秀雅的佳人,从那所院子溜了出来,那一刻自己就明白了。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隐忧(1)

葛勒是自己的天神,是夜空中闪亮的星星,而如今,葛勒也找到了自己的那颗星星。从来没有见过葛勒那样畅快地笑过,就是在草原上三年一度的逐日大赛中取胜,也没有笑得像那天那样畅快。

塔娜看着我,心里暗暗叹息,真可惜,雪飞永远不知道葛勒为了她差点儿放弃了什么。当初只要她一句话,葛勒就会放弃十几年辛苦开创来的局面,带着她远走高飞不问世事,而她一席缘分的解释,让葛勒扼腕痛惜,抱恨离去。不过那时候自己还真的有点儿感激她,只有这样,才有了现在大漠上的英雄,回纥的英主。

塔娜的神游所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心里有些不安,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也许塔娜此时正陪伴在葛勒身边,也许…

“他还好吗?”我踌躇半晌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牵挂。

塔娜美目一闪,狡黠一笑:“我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呢!”起身拉着我就往里屋走,在她床榻里侧有一个木匣,塔娜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钥匙落了锁,打开匣子,里边整整齐齐放着一排排的羊皮小卷。

“自己看吧!”塔娜抱着匣子往我怀里一送。

我有些莫明,抽出其中一个小卷,展开一看:

“逐日一事,不必神伤,西域甘草,可解百毒,切记常备。”

我忍不住一个个抽出,逐一展开:

“天山雪莲,补血益气,对经痛有奇效。”

“风寒是否好转,冬虫夏草抑咳。”

“静观,勿扰。”

“又到冬日,可染风寒。”

“和田羊脂玉,可为贵妃千秋之贺礼。”

“西瓜性良,不可多食,劝之。”

“巴旦木百颗,贺二十八岁生辰。”

“一个月一封,一共一百二十三封。”塔娜侧立旁边,目光澄净,秋水含情,“他手里这样的羊皮卷也是一百二十三封,那是我寄出的,你好不好,病了,倦了,受了委屈,遇到何种境遇,我都会细细地写给他,然后数着日子收到他的回复,如此复往,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十年如一日不变的深情让我难以承受,莫名的感伤云集胸中,抑抑难平,葛勒,我终究是辜负了你。

看着身旁亭亭而立同样陷入沉思的塔娜,心中有了一个决定,抽刀断水、挥剑斩情丝,我帮你做个了断,“塔娜,你怨我吗?”

塔娜闻听此言,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我,一丝哀怨,嗟叹而已。

“你回去吧,不必再留下来陪我,”悠悠地说出心中打算,“如今我身边有适儿,他一天天大了,可以保护我了,还有芸儿她们,虽为主仆实为姐妹,就是李豫,十年夫妻,他对我也算关爱有加,体贴细致,真的不用你留在长安了。”

塔娜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有些难以抉择。

“你留下来,我会内疚、会难过,葛勒知道了也会怨你,再说离乡十年你总该回去看看,”看塔娜似有所动,“我给他写封信,他会明白的。”

“好,”塔娜明朗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很快拿来了笔和纸,“他一向听你的话。”

展开信纸,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沉思稍许,我提笔写道:

“遥忆十年离别情

如烟往事随风逝

感君挂怀意难平

奈何心事终虚幻

遣回红拂伴左右

此后茫茫各珍重”

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他的,身上所戴之物除了他送的就是李豫送的,哪件似乎都不合适,抚着身上的百鸟毛裙,心中一下子有了主意,扯下一只雀翎,附在信中。倦鸟归巢,他一定能懂我。

把信交给塔娜,告诉她不厌坊可租可卖,一切由她,我们相约等她动身的时候前去相送。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隐忧(2)

渭水北岸,长安城郊,又一次的送别。

那一年,送走一袭红衣、飒飒风姿的独孤敏,经此一别,又一位风华绝代的大唐公主一缕香魂永留大漠,让我在无数夜晚独自凭吊。

如今,挥手送去的仍然是一袭红衣,仍然是英资飒爽的俏丽佳人,唯一的不同,塔娜是回归魂牵梦萦的故土,那里有她追逐的爱,有她心中一直牵挂的人。

塔娜走了,了却我一桩心事。也埋藏了所有关于葛勒的记忆,那个有着天空般眼眸的异族男子,厚实的布满薄茧的大手,爽朗的笑声,豪情万丈的气度,种种,都尘封起来,不再想起。

天宝十二年大年初一,与往常的新年宴贺不同,这次,大唐帝国的皇帝玄宗要在大明宫含元殿宴请群臣的时候接见日本孝谦天皇派出的日本使者。

按品正妆,不敢有丝豪怠慢,我领着适儿跟在李豫身后走进大殿,在宫人的引领下落座,环顾殿内,三品以上大臣、圣宠正隆的皇亲以及各方使节分区而坐,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在皇亲最显赫的位置中,依旧是三国夫人和她们的女儿。当教坊乐工们奏起百鸟朝凤,高力士那苍老又尖锐的声音唱念“万岁升座!”

龙袍在身的玄宗和盛妆华服的贵妃在乐声之中坐在殿中的龙椅凤坐之上,百官皇亲及殿内所有众人三呼万岁,行叩拜之礼。

“免!”玄宗的声音雄浑而高昂,我悄悄举目望去,虽然声音和气度犹在,但是这位开创大唐盛世的天子分明已经开始有了衰老的迹象,而坐在他身旁的贵妃玉环,则仍然如同正值花期的牡丹,娇艳而夺目。

她的美丽和*衬出了他的消瘦和嶙峋,她的年轻和绝代风华更显出他的垂暮与孤寂。

我忽然觉得高高在上的玄宗是孤独的,他的心是封闭的,所谓高处不胜寒吧,也许正是因为人人都向往那个权力之巅,所以身处其间的帝王才会是永远警惕而不得片刻放松的吧。

“今日是新年的第一天,各方使节来我大唐朝贺,朕心甚悦,特备了柏叶酒,众卿同饮吧!”玄宗今天兴致很高。

宫女为我们斟满柏叶酒,我与李豫相视一笑,又冲着崔芙蓉一举杯,做了个敬酒的示意,然后浅尝了一口。

忽然对面传来一阵喧哗,众人目光扫去原来是使节所坐之处,第一次来唐的日本使节正在与一位身穿大唐官服的老者说着什么。很奇怪那个官员好像是在用日语和他们交谈。

这自然没有逃过天子的眼睛。玄宗问道:“晁爱卿,你与使节在谈些什么?”

那官员立即出列,跪在殿中,“启奏万岁,遣唐使藤原径一问下官,这陛下所赐的是什么酒,有些什么典故,他们要一一记录。”

“哦。”玄宗若有所思,笑而不语。

“对呀,适儿,柏叶酒可有什么典故?”李豫的幼妹,邻坐的郡主李琛也歪着脸凑过来问。

“小姑姑,这柏叶可以驱邪益寿。以柏叶浸酒,新年饮用,取其长寿之意。”适儿答道。我还未及夸赞,只听殿中龙座之上的玄宗说道:“晁爱卿,让朕的玄孙李适代你回答可好?”

原来,那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晁衡,我不由把目光再次投向他。只见他揖手答道:“请皇玄孙赐教。”

适儿看了我一眼,我给了他一个笑脸,那是信任和鼓励,我知道适儿定不会让我失望。只见适儿起身走到殿中,先向玄宗行礼叩拜,又向晁衡深施一揖:“适儿鲁莽,如有答得不妥之处还望老大人指正。”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隐忧(3)

晁衡有些意外,连称:“哪里,皇玄孙过谦了。”

适儿走近日本使节座席,朗声说道:“柏树凌霜傲雪,坚毅挺拔,人有此精神,则延年益寿。陛下赐饮柏叶酒,是赐福增寿之意,在我大唐,对百官而言能饮此酒是莫大的荣宠。”

日本使节都是精通汉语之人,所以听闻之后,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并叩谢皇恩。

“陛下有如此玄孙,真是可喜。”一阵娇俏的声音,此时在殿上不做第二人想,定是贵妃。我举目望去,正是她。

“哈哈,”玄宗连连点头,“诸子百孙中,适儿最得朕心。”适儿忙又叩谢皇恩,玄宗摆了摆手,歌舞宴会正式开始。

一切重又归于浮华,大殿之内百官及各方使节,何止千人,丝竹管弦,祝酒欢歌,一时之间好不热闹,然而却略显嘈杂,这样的环境中我总是很难怡然自处,看着身边的众人,纷纷扰扰有如浮华乱世的一个缩影,而我就是在这时空中迷路的过客,想要走却不知道方向。

又一次举起杯中酒自斟自饮,忽的被一双手夺去了酒杯,李豫似乎在一旁轻声低喝,而我已有些醺醺然,茫然间什么也听不清。

忽然,一阵悠扬、清凉、高亢的歌声荡漾在上空,大殿之上一下子就寂静下来,这是一个极富穿透力的女子的歌声,生动活泼的江南民歌曲调与典雅庄重的宫廷音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娇艳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

我的天,居然是《茉莉花》,我惊呼了出来,李豫紧紧拉着我,否则下一秒我定是要冲到殿中央,能唱出这首歌的一定是同路人,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适儿和李琛已经看傻了,适儿轻轻拉着我衣袖:“娘,你怎么了?”

我心中激动不已,根本顾不上他们,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殿中央的那个女子,她很年轻,此时心无旁骛毫无挂碍的只是专注于自己的演唱。我细细打量,她身材高挑,面容白皙,一头乌黑的发髻如云雾般高高束起,发髻上没有复杂的钗头簪花点缀,仅一支玉蝴蝶掩映其中,雪肤细腰,红裙纱衣,说不出的雅致。

一曲终了,震撼四座。

“好!”玄宗毫不掩饰的赞赏,一双充满探究的眼睛紧紧盯着歌者,口中却向高力士问道:“力士,歌者何人?”

高力士答道:“禀陛下,此乃教坊中新进的乐人,许合子。”

“此女歌值千金。”玄宗大加赞赏,看到龙座边上贵妃的一脸漠然,我心中暗暗担心,这个一鸣惊人实在危险。

果然,贵妃美目一闪,身子微微斜在座上,轻启朱唇,字字珠玑:“许合子,歌当乐坊第一。”

许合子俯身跪拜刚待谢恩,只听贵妃又说道:“你如此夸赞茉莉花,本宫倒是孤陋得很,不知道这茉莉花长得什么样?你倒说说看,它比牡丹、梅花、芙蓉又如何?”

“糟了!”我心中暗暗担心,茉莉原产自印度,在这八世纪的大唐,到底有没有还是一回事呢。况且杨妃一向自比牡丹,梅花定是暗指玄宗以前的宠妃梅妃,真不知道这许合子能不能应付。

只见许合子跪在殿中,低头不语。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贵妃是一脸的冷漠,玄宗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皇亲大臣心中略有分寸,只是一副事不关己看戏的姿态,而那些外帮使臣更是不知所云,与礼部接待的官员纷纷轻声询问。

气氛越来越紧张,这许合子怎么这么弱,真是给穿越的人丢脸,一点儿招架之力都没有还来趟宫中这潭混水,真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是同道之人我又不能不施以援手,于是把心一横,轻声笑道:“这许娘子,虽然绣口兰心却是胆小得很。”李豫先是一惊,随即狠狠瞪了我一眼。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成空(1)

这好似无心的亲朋间的低声议论,却足以让殿中人听得清清楚楚。

“此语可是沈丽仪所言?”座上贵妃已然洞悉。

我闻声走出座席,步入殿中,在许合子侧前方向御座盈盈一拜。

“免了。”贵妃注视着我,眼中充满疑问,又有些暗示,我不能全部读出她的意思,此时我想做的就是替许合子解开这个局。

“沈丽仪何出此言?”贵妃果然牢牢抓住此语。

“贵妃有所不知,教坊三四临水,每日清晨都有乐者练唱,歌声缥缈而传送四方,所以臣妾曾经有幸听过此曲。”

“哦?”贵妃有些意外,“你听过?”

“是的,”我看了一眼许合子,虽然她脸上一片茫然和不解,我却仍然一脸亲近,“许娘子可还记得,有一日我曾向你请教这首曲子。”

许合子眼波流转,稍加挣扎之后,终于轻轻点头。

还好,不算太傻,我继续说道:“许娘子的这首曲子,就是为了今日在大殿之上为天朝迎接东瀛使臣所作。在东瀛有一种花,他们称为国花,又叫扶桑花,但是扶桑二字与曲子不符,唱起来也很绕口,而我们又未曾见过扶桑花,只是想着能被东瀛人称为国花,定是美丽的,所以取了谐音,称之为茉莉。当时臣妾对于许娘子的兰心蕙质很是钦佩,实在没想到,她才思敏捷,歌声动听,却是个胆怯之人,面对贵妃娘娘的威仪,竟然不知如何对答,这才失言戏噱了。”

玄宗面上缓了又缓,盯着殿中的两个女子,一个似莲花的出尘脱俗,一个如丹桂的娇艳妩媚,再看看身旁如牡丹般雍容华贵、艳丽绝伦的贵妃玉环,不由心中暗叹,他又想起了那个才华横溢、纤细高洁的梅妃江采萍,一时间有些兴致索然。

贵妃玉环盯着我,眼中尽是探究之色,我尽量让自己一脸坦然,冲她笑颜微展。

贵妃玉环微一侧身,“陛下,可否问问日本使节,这曲、这词可符中意?”

玄宗把手搭在贵妃的如藕玉手上,轻轻拍了拍,笑着问道:“晁爱卿,这次的正使可是藤原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