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衡起身回奏:“正是。”
只见使节席中一个中等身材、面色黝黑、胡须浓密的武士装扮的中年男子起身出列,“大唐皇帝陛下,外邦遣唐使藤原径一参见陛下。”
“东瀛使臣,刚才宫中乐人所唱的曲子,词意你们可明白?”玄宗笑而问道,应该说朝堂之上的皇帝是充满风度和个人魅力的,不论他是不是已经霜染两鬓,那份气宇轩昂、那份通达睿智,真的不是常人所能及的。
“回禀大唐皇帝陛下,此曲悠扬婉转,犹如天籁,歌词更是美妙绝伦,外帮小臣深感皇帝陛下的垂怜厚爱!”藤原径一又再行跪拜。
“哈哈,”玄宗摆手免礼,“你们东瀛的国花真有如此美丽?”
“是,”藤原径一答道,“每年一过二月,扶桑花便由南部九州开至最北端的北海道,王室、贵族和普通百姓们都会涌向奈良的吉野山赏花。孝谦天皇陛下曾下诏,将扶桑花名改为‘樱花’,定为国花。”
“既是国花,定有与众不同之处!”贵妃接道,“扶桑花也罢、樱花也好,你倒说说看,它贵在何处?”
“国人很爱樱花,不光是欣赏它的美丽,而且赞赏它灿烂中凋落时,轻盈洒脱的性格,因为樱花的花期很短,盛开时像烟花般绚丽,然只有短短十几天就凋零了。”藤原径一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语一口气说完。
“好了。”玄宗安抚着贵妃,“玉环的好奇心可是满足了?”
贵妃笑而不答。随即一挥手,歌舞声又起。那个许合子在一鸣惊人之后,仿佛被众人所遗忘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正如她的出现一样是个谜。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成空(2)
好久没有去不厌坊了,我心里始终惦记着。塔娜走时虽然我说过或卖或关一切随她,但是对于这个经营了十年的众多姐妹赖以生存的场所,我们都有些不忍。没有了塔娜的周旋应酬,我又不方便经常出来,索性把它由戏院改成了茶楼。确切地说是一家广式茶楼和现代咖啡馆相结合的产物。
我一早就出了门,想去看看改制以后的不厌坊。刚进门,小二就热络地把我迎进二层雅间。一层照旧是大众散座,供应茶点、粥品和炖盅,只在上午之前供应,类似早茶。二层则全部改为独立封闭的雅间,便于商人、文士在此议事畅谈。分时辰有琴师抚琴,清新悠扬,确实是个避世谈心的好地方。
“去请你们掌柜的前来。”我说。
小二一怔,十年了,物事人非,伙计也换了人。
“去吧,我与你们掌柜的是旧识。”我只得又补上一句。
“好嘞,夫人请稍候!”小二匆匆跑下楼去。
不一会儿,珠帘一掀,两个俏丽女子推门一入,夏禾一见是我,不由惊呼:“娘娘。”身后的乐萱推了她一把,面上一嗔,“瞧你,明明是雪飞姐姐,如此称呼反而外道了。”
“是呀,乐萱说得对。”我拉过她俩细细端详,多少年了,我禁身在豪门王府,与塔娜也只是偶尔借出游之机见过寥寥数面,更别提她们了。十年光阴,风摧丽颜,虽然俏丽还是依如当年,只是眉眼之间分明有了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
夏禾拂了拂发髻,“一晃十年,我们都老了。”
“是呀,我们都老了。”愁思一起,心事更多。
“我们是老了,雪飞姐姐可是一点儿没变。”乐萱笑嘻嘻的,我仿佛记起当初在静莲苑的院子里,她是第一个站出来应征的,当时一脸的悲苦,满目哀伤,而如今的乐萱倒真如了她的名字,乐而忘忧。
“哪能不变呢?”我拉起乐萱的手,“十年光阴,就是人未老,心也不再年轻了。”
“雪飞姐,留下吃午饭吧,今儿实在难得,咱们好好聚聚!”乐萱满是期待望着我,又看看夏禾。
“好吧,正好看看你们的手艺可有退步。”我笑着答道。
乐萱与夏禾相视一笑,夏禾随即说道:“那我去做几个小菜,你们先聊着,娘娘的口味我最清楚。”说着闪身出去。
夏禾年少时新嫁丧夫,独立抚育先夫的遗腹子,本来是穷困无依,自从那年加入了不厌坊,一路走来仿佛重生一般,焕发出全部的能量和生机,整个人变得坚强而独立。当初的众姐妹,嫁的嫁,走的走,只有她和乐萱还一直坚守在这儿,实在难得,所以塔娜走后,我把房契给了她,从此以后她是为自己经营这不厌坊。
扑通,乐萱忽地跪在我面前。
“乐萱,你这是做什么?”我连忙起身相搀,可她就是不起来。
“雪飞姐,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乐萱面色肃穆,语气沉重。
我不禁眉头轻皱,“乐萱,有事起来慢慢说,我们姐妹还用得着这种虚礼吗?”
乐萱抬起头,一双明眸也已经有了雾水,“你把我们当姐妹,拯救我们于危难之中,十多年来给我们这么一个遮风避雨自谋生路的地方,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们的恩人。”
“好了,乐萱,起来慢慢说,你要是不起来,我可转身就走了。”我作势向屋外走去。
“好姐姐,你别走,我起来就是。”乐萱的声音中已经有了哭腔。
扶起乐萱,我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乐萱,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成空(3)
“雪飞姐,你可知道乐萱的身世?”
我点点头,一脸茫然:“当初在静莲苑,你说过的,父母早逝你独自一人带着小妹来长安投奔亲人。”
乐萱踌躇起来,手里搓着腰间垂下的飘带,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姐姐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只是当初我实在是孤苦无依,所以总是想着要处处提防,小心谨慎,当时并未将家中实情告之姐姐。”
“哦,难道还别有隐情?”我有些纳闷。
“姐姐说过,我的名字取字萱草,是乐而忘忧之意,姐姐说得没错,只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姓什么?”
“是呀。”我真是糊涂。
“不怪姐姐,当初我也是刻意隐瞒,我原来姓许。”乐萱眼里含着泪,然而面上却还保持着一丝淡然的微笑,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我祖籍江西永新,我家世代为宫中乐工,到了我爹这一代,他不愿在宫中随侍,反而志在民间,向往田园生活。”提起父亲,乐萱脸上尽是崇敬之色,想来父亲的形象在她心中极为高大。
“怪不得你爹会给你起乐萱这个名字。”我由衷赞道。由此看来,乐萱的父亲不仅才华出众,更是心怀宽广、淡泊名利、志趣高雅之人。
“可惜,他为民而歌的理想为世俗所不容,那些世族达官请他无非是附庸风雅罢了,而真正穷苦的百姓又哪有闲情逸致去听歌呢。我爹在最为潦倒之时遇到了我娘,我娘虽然身处豪门绣户,但却是这世上唯一懂他的知己,然而他们的相恋更为世人不容。”乐萱说到此处,不禁哽咽。
“一出现代的‘文君夜奔’!”我现在才能体会,当初上演《凤求凰》和《梁祝》为何每一次排戏时,乐萱都那么声情并茂,哀痛伤感。原来与她的身世如此相同,所以排戏的时候她分明就是真情流露。
“然后,我爹娘一路漂泊,最后回到永新定居,再后来就有了我和小妹,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其乐融融,我爹常常会教我和小妹唱歌,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乐萱抑制了悲痛,眼中忽然有了仇恨,“谁知,永新知县得知我娘貌美,寻了个罪名以诽世之罪将我爹下狱。”
“那后来,你们就逃了?”我忍不住插嘴。
“我娘把家中几亩薄田变卖,凑成盘缠让我带着小妹来长安找我表姨,娘说让我们先走,她救出爹爹之后再来长安与我们相聚。”乐萱紧紧咬着嘴唇,眼中的泪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我拿出帕子递给乐萱。好个倔强的母亲,她哪里是要和孩子们相聚,分明是在安排后事。
乐萱忍住悲泣继续说道:“我带着小妹虽然走了,但是心里终究是放心不下,于是就躲在附近的村子里等消息。等来等去,等来的是我娘在县衙门口当街自尽,而那知县自知逼死人命罪责难逃,竟然将我爹随便寻了个罪名发配充军,我爹病困交加,得知我娘的事之后,绝食而亡。”
时隔多年,乐萱仿佛第一次释放心中的悲愤与怨气一般,终于放声痛哭。不觉的,我的眼泪也滑落下来。房门被轻轻推开,端着饭菜的夏禾和小二,看到这一幕都有些不知所措。
“饭菜放下,你先下去吧,上了板子今日谢客。”夏禾见此情景,果断地吩咐。
小二应声退下。
夏禾摆好菜品,又在酒杯中缓缓斟上香气四溢的“宜春酒”,看看我,又看看乐萱,劝慰道:“边吃边聊吧,可别辜负了我的手艺。”
我举起酒杯,轻轻闻了一下,突然就有一种想要畅饮的冲动,“为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所有不幸的人,我们干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惊变(1)
宜春酒是用冬日的梅花酿制而成的,有一种特珠的香气,芬芳却不浓烈,淡淡地沁入心脾,闻一闻就令人晕眩。
一杯下去,感觉很好。
“乐萱,陈年旧事莫要再提了,如今你和小妹也算衣食无忧,这一切都赖娘娘善心所为,我们应该敬娘娘一杯,你就别再惹她伤心了。”夏禾推了一下独自发呆的乐萱,两人共同举杯。
“是呀,往事不再提了。”含着笑,我又喝了一杯。
乐萱抢过酒壶,又为我缓缓倒满一杯。
“乐萱,你今天究竟想对我说什么?”我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雪飞姐姐,虽然我比你还虚长两岁,但是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姐姐。我的小妹,你还有印象吗?”乐萱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别有深意。
“小妹?”
记得最初我把她们安置在静莲苑中的时候见过几面,那时不过还是个五六岁的幼童,印象早已模糊了,我随即摇了摇头。
“我的小妹,就是许合子。”乐萱缓缓说出,然后有些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许合子?”用手撑着下巴,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许合子,我忽然想起,难道是她,怎么会!
“你是说新近受宠的教坊乐工许合子?”这个意外实在超出了我心理承受的范围,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难以置信。
“雪飞姐,对不起!”乐萱充满愧疚,“我拦不住她,她一定要去,她说站在大明宫的宫殿之上放声高歌,才是对父亲最好的祭奠,而且——”
“而且什么?难不成她还想报当年之愁?”我心中一急,语气也重了些,“乐萱,你好糊涂呀!”
夏禾起身将我轻轻按在座上,又为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泡椒腌笋,“娘娘有所不知,乐萱并非没有劝,只是合子太过固执,争执了多次最终还是一意孤行。”
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天在含元殿中面对贵妃责难毫无招架之力的许合子,这样的她想在宫中立足,想利用皇宠而替父母报仇,太难太难了。“乐萱,宫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应该知道,我们排了那么多的戏,就是看也看明白了,更何况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看似朱门王府,锦衣玉食,其实半点儿不由人,怕只怕,你的小妹未必如愿。”
“我何尝不是如此想呢,只是我劝也劝不住,只得由她去了。”乐萱有些失神,小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何尝不知道为其规避风险呢,想来也是拗不过她吧。
不对,许合子当殿演唱的明明是《茉莉花》,如果她是乐萱的小妹,那么?我拉着乐萱急急地问道:“你小妹在圣驾前献唱的那首曲子,是你父亲教的吗?”
乐萱的眼中又见泪水,她点了点头:“那是先父教我们的第一首曲子。”
我的天,我无力地趴在桌上,曾经以为来自同一世界的那个人原来早已作古,本来以为在这茫茫的异世界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坦露心声的人,没想到他已经去了。是呀,从现代来的他怎么会甘心在宫廷之中当个供人娱乐的乐人呢,所以走出宫廷,走向田园也许是他最好的选择,只是可惜,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如同陷入迷雾中,再也辨不清方向,我有些痴痴地笑了。
这副表情让乐萱和夏禾很担心。“娘娘,可是刚刚酒喝得急了?要不我去端碗梅子粥,醒醒酒?”夏禾一旁问道。
“没事。”我把所有的遗憾都压在心底。
“雪飞姐,我听小妹说了,那天的事多亏你仗义相助,想来我都惊恐万分。”乐萱手抚胸口,一脸紧张。
原来如此,今天她对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尽可能地帮衬她的小妹。用心良苦,只是我未必有这个能力。
“乐萱,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如果可能我会尽力相帮,但是你也要转告小妹,宫中险恶,让她处处留心。”我懒懒说道,本来以为不厌坊是我的避风塘,没成想到头来还是是非缠绕,纠葛难理。
三人各怀心事推杯换盏间都喝了不少,我在醺醺然的状态下回到府中。一进门就看到李豫面色阴沉,看到我进门似要发作终于还是忍下了,只说了句:“今日太晚了,明天再说。”然后一抖衣袍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他定是对我这几天的反常行为有所疑问,想要出言规劝。只是当第二天我恢复清醒时没有轮得上他来教训,反而接到旨意,因触怒玄宗而突然被退回杨府的贵妃召我前去回话,一时间李豫和府内众人都极其紧张,不知道这场风波会不会波及我们。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惊变(2)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贵妃,一头长发如瀑布般自然垂下,乌黑的发间没有一件饰物,曾经艳绝后宫,宠极一时的她此时正呆呆地坐在榻上,目光空洞而惨烈。
心中一阵不忍,我从妆台上拿起一把梳子,轻轻走到她身后,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长发,仿佛梳理着她的心绪。
“你来了。”贵妃说道,她闭上了眼睛,任由我随意地摆弄她的长发。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贵妃忽然俯下身子,轻轻卧在榻上,“雪飞,你还记得这首词吗?”
“怎么能忘呢?”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兴庆宫庆典上,“李白的这首清平调词,字句得之天然,丝毫看不出刻意修饰的痕迹,这就是李白的诗风,不是苦吟出来的,而是从脑海中迸发而出,那样的挥洒自如,让人羡慕。”
“那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贵妃的声音有些缥缈,就像从远方传来的,有些不真切,“陛下给了我一幅活生生的蜀地风貌,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感动了!”贵妃忽然直起身子有些激动,抓着我的手,“雪飞,那种感动比他封我为贵妃,封我杨氏一门五府之时,还让我震撼。”
想起当初吴道子在兴庆宫大殿的墙壁上挥墨而就的三千里嘉陵江风貌,我也激情汹涌,那样的情景,哪个女人能不动心呢。
“皇上是爱着娘娘的。”我由衷地说。
“爱?”贵妃有些癫狂,“我不信,我不信!”
“娘娘。”两位国夫人闻声推门而入,面上都是惊恐之色。
“滚出去!”贵妃拿起一个玉枕扔了出去,一时变成碎片千块。
她们一语未发退了出去,把门带上的同时给了我一个狠狠警告的眼神。
“什么是爱?”贵妃望着窗子上的雕花,有些失神,像是自言自语,那神情就仿佛遇霜的娇花,让人忍不住地心疼。
“我从蜀地来京,怀揣着对皇家的崇敬和少女朦胧的情怀,在御花园里,遇见了他,风度翩翩的寿王李瑁,我知道,我爱上了他。三百名待选女子中,我被武惠妃选中成了他的王妃。婚后琴瑟和谐,恩爱异常,我以为那是爱!后来,力士来了,对我说了一席话,也跟瑁说了同样的话。自此之后,瑁仿佛消失了一般不再进我的房间。我一直在等他,直到最后一天,我静静地在房里等了一整夜,他来了,他背对着我只说了一句‘君之所愿,好自为之’,我哭了,其实只要他说一句舍不得,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他,但是他放弃了。你说,这是爱吗?”
贵妃的回忆如泣如诉,让我忍不住垂泪,原来如此,少年夫妻她心里一定还是恋着寿王瑁的。那么她又如何甘心委身于玄宗,并取宠于他?这其中的百般滋味,恐怕也是一言难尽吧。
“你说圣上是爱我的!”贵妃笑了,仿佛娇花照水,说不出的妩媚动人,“雪飞,我在宫中太真观修行,从我成为太真女道士的第一天,我就成了他的女人,他让宫人称我为太真娘子,多可笑,太真娘子,谁的娘子?”
“娘娘!”这段宫内秘闻由亲历者说出,让我觉得不再是白居易《长恨歌》中的经典爱情,而只有惨烈二字。
贵妃没有顾及我的打断,继续自顾自地叙说:“后来,是力士帮了我,你知道我当了多少年的太真娘子,才被封为贵妃吗?”
贵妃苍白着脸惨然笑道:“六年,如果不是从婆婆武惠妃那里学来的弄权的招数,可能终其一生,我也就是替太后祈福的清修道士,是在太真观中终老一生的太真娘子。”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惊变(3)
原来,一直以为玄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夺娶子媳,是出于爱情。原来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一时的贪欲,把一个妙龄女子从丈夫身边夺走放在道观之中,随自己索取索得。原来千古传唱的爱情悲歌竟然是如此不堪。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贵妃。
而她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也无暇理我。“后来我成了他的贵妃,曾经有一度我以为他是爱我的。”贵妃唇边有了淡淡的笑容,但是在我看来,那更是无比的凄凉。
“直到我在梅苑中看到了梅妃,看到了专为梅妃而设的梅苑,我在下面等了一个时辰,侍女们都不让我进去,说圣上把整个梅苑都给了梅妃,没有梅妃的特许,就是圣上都不能在这里折走一枝梅花。”
梅妃,那个传说中以才气、美丽和高傲闻名于世,在整个大唐唯一一个可以与贵妃玉环抗衡的女子,她真的存在。
“后来,我胜了,我亲眼看着衣衫不整光着脚从夹道中逃走的梅妃。”贵妃笑了,这一次真的如同哭状,“我胜了,但是我不会再爱了。”
“娘娘。”我有心安慰,但是我发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倾诉者。
“再后来,我发现他和我三姐,我一点儿心痛的感觉都没有,我认安禄山为义子,荒诞行径,大家一起荒诞吧,我任凭谣言四起。”贵妃一定是疯了,多少宫廷秘闻她就这样信口讲来,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我不会活着走出这间房子。
“这次日本使节来,我才知道梅妃没有死,她成了孝谦天皇身边的第一女官,”贵妃仿佛平静了下来,“在这之后又有了许合子,永新娘子,大唐歌妃!”贵妃一阵冷笑,直盯着我,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我砸了她的瑶台阁,打了许合子,我被他休了赶回杨家了。”贵妃站起来,挺直身子,做出最幽雅高贵的姿态。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沈雪飞!”贵妃话锋一转,突然发问。
“娘娘?”我怔在当场。
“沈雪飞,我一直以为你是在这蹚浑水之外的,是这宫城中唯一不想利用我、也不会妨碍我的人,我喜欢你独立于世的风格,也喜欢你的才气。”贵妃娓娓道来。
“我知道,娘娘一直很庇护雪飞。”我诚挚地吐露心声,她从来没有因为我跟崔芙蓉的对立而刻意为难我,虽然那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相反,她还处处维护于我,这种维护不露痕迹,但是却及时周到。除了太子妃韦氏,应该说她是我最感激的人。
“但是,你却设计了我,联合东宫把许合子推给陛下!”贵妃盯着我的眼中充满怨恨。
“娘娘,”我百口莫辩,“此事实属歪打正着,真不是我本意,娘娘可愿意听我解释?”我在殿上对许合子公然地帮衬,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东宫推荐给陛下的一位可以威胁贵妃的新宠。
“我累了,雪飞,今天我召你来,又说了这许多话,你已经没有活路了。”贵妃懒懒地靠在榻上,半闭着眼睛坦然说道。
果然,凶多吉少,知道这么多皇室秘闻还能活命吗?不能,我心里虽然难过但是能得她倾心相谈,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
“娘娘,雪飞知道,我的明天如何都无足轻重,我只想让娘娘放下芥蒂。请娘娘记住,雪飞从来没有想过利用或者妨碍娘娘,因为这宫城之内,不论她有多尊贵,女人终究是可怜而无辜的,所做种种不论是自保还是其他,都无可厚非,均是境遇造人,无可奈何。”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惊变(4)
“境遇造人,无可奈何?”贵妃仰天大笑,“好,好,好,沈雪飞,估计力士已在门外,圣上面前你好自为之吧。活,是你的造化,死,你也莫要怪我!”
“是,雪飞从来对娘娘只有知遇之情,没有半点儿怨恨。”我坚定地说道,随后给了她一个诚挚的笑容,推门出去,这才看到院中伫立一人,正是高力士。
我轻福一礼,一语不发跟在高力士后面走出院子,一顶宫内女眷专用的软轿将我由杨府一直抬入大明宫。第一次没有在宫门口下轿,第一次享受了如此高的待遇,一直被抬到了太液池畔的蓬莱亭。
他老了,我心底一个声音清楚地在呐喊,这位开创大唐盛世的一代明皇,真的老了。不是偶尔间闪过的白色发丝,也不是额上的皱纹和手臂上的斑点,他的老态是从内心中自然流露出来的。
一位老者,带着满目苍凉与孤寂的感觉,站在蓬莱亭上,眺望着层层宫殿,掠过浮华,穿越红尘,沉浸在一个人的追忆中。
我默默地跪下,悄无声息,我不愿打扰他此时的宁静与沉思。宁愿自己就这样静静地跪在一旁,也不愿去面对接踵而来的风波与变故。
“见过她了?”玄宗回首坐在榻上,有些倦意。
“是。”他说的是“她”而不是贵妃,我心中一动,对于他,她终究是不同的。
“她还好吗?”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意,有些凝重还有些疑虑。
我停止了猜度,极为简短地回道:“不好。”
“咳,咳。”立于一旁的高力士一阵咳嗽,我知道自己没有用敬语,回答又太过突兀了,眼光扫去,果然高力士冲我使着眼色,那是告诫和警示。
“力士,”玄宗唤道,“觉得这儿风大就到那边站着去。”
“老奴遵旨。”高力士躬身退下,远远地站在亭子外面。
“怎么个不好法?”玄宗半靠在榻上,闭着眼睛仿佛即将入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