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植也听说了两人一同遇险的事,魏玠已同他解释过,而他清楚魏玠的为人,并未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旁的心思。又安抚了薛鹂几句,便让人护送她回去了。
薛鹂坐上马车后不久,便与驾车的侍从攀谈起来,而后状似无意地提起钧山王。“方才听好几人说起钧山王,只是我见识浅薄,不知这钧山王是何人……”
路途又黑又长,侍从也是个闲不下的性子,便积极地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她。
钧山王是当朝圣上的叔父,封地在山南一带,前段时日才回到洛阳复命。钧山王骁勇善战,鲜少与世家重臣往来,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连皇上都不大待见他。与此同时,他还是是梁晏的姨父……
第12章
春猎的事被搅得一团糟,皇上也被勒令送回了宫。各大世家的人去了许多,皆是叫这祸事闹得疲累不堪。
太后出身夏侯氏,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如今以魏氏为首的世家权势滔天,太后一面想拉拢魏氏,一面又提防着他们,时不时出手打压。此回春猎闹出这样的祸事,却交予了魏植去善后。
魏玠回到魏府的时候,正是晨光熹微,天色仍朦胧着,空气里带着清早的凉气。魏恒身边的侍者等候已久,传话让他去父亲的书房。
魏恒一夜未眠,眼下泛着困倦的青黑色,见魏玠进了门,挥挥手让侍者出去。
“昨日可有伤到?”
“孩儿一切都好,让父亲担忧了。”
魏恒仍沉着一张脸,问道:“听闻昨日你和府里的薛娘子一同遭祸,她是你二叔房里的远亲?”
魏玠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说道:“薛鹂不会将此事传出去,父亲请放心。”
魏恒不禁皱起眉,语气中带了隐约的几分警惕。“兰璋,你该注意分寸……”
魏玠面色坦然,语气没什么起伏。“父亲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听到这话,魏恒也感到自己太过狭隘,魏玠向来约束自己,更不会轻易为女色所惑。他做事也一向稳妥,不会给人留下口舌。如今既肯定薛鹂不会透露,便不是袒护她的意思。毕竟是魏植的人,若能不起事端也是好事。
“你做事为父向来放心,昨夜你也劳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你二叔近日恐要忙得抽不开身,二房那边的事若我不在,你便记得帮衬一二。”
“孩儿知道了,父亲也早些歇息。”
魏玠出了书房返回玉衡居,在回廊处见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似是怕被他发现,迅速地将脑袋了缩了回去。
晋青低声道:“是薛娘子身边的侍女。”
魏玠面色无虞,并未侧目去注意那处的动静。“不必管她,回去吧。”
等他们走远了,银灯才松了口气,小跑着回到桃绮院向薛鹂复命。
不等她走进薛鹂的房间,就听姚灵慧训斥薛鹂的声音。
“好不容易才叫你舅父将你也带去,你便这般不争气,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我的脸都叫你丢尽了。竟还去纠缠魏玠,府里一早都传遍了,你若再不注意分寸,我们母女迟早要被赶出魏府……”
薛鹂始终沉默着没有应声,银灯听得满腔怒火,恨不得推门进去为薛鹂辩驳,然而再气愤也只能强忍着,一直等姚灵慧说够了离开,银灯才悄悄进去想安慰薛鹂。
“娘子莫要将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她才一开口,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嘴里。眼前的薛鹂并非她想象中哭红了眼的模样,虽说衣衫凌乱了些,脸上却没有一滴泪水,反而慵懒地斜倚着软榻,优哉游哉地喝茶,半点没有伤心的模样。
薛鹂面上带着几分对姚灵慧的不耐,如今见银灯回来了,才敛了敛神色,说道:“何必为此伤心难过,阿娘一直如此,你也不是第一回 见了,怎得比我还要气愤?”
银灯愤愤道:“我只是为娘子不平,分明受了那样多的委屈,夫人还听信谣言指责娘子,半点不问起你受到的惊吓……”
薛鹂垂下眼,忽然觉得银灯的话格外刺耳。“魏玠可是回来了?”
“大公子已经回来了。”
“他看到你了?”
银灯心虚道:“这……兴许没看到。”
那便是看到了,即便他看不见,那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也能看见。薛鹂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你也累了,去歇息一会儿吧。”
等银灯出了房门,薛鹂才挽起袖子去看小臂的伤,凝固的血迹已经用湿帕子擦净,此刻再看伤口也没那么唬人了,只是不知魏玠的伤药何时才到。
她一夜不曾阖眼,此刻想闭眼歇息,脑子里又回响起薛娘子的训斥。无奈下只好揉着眉心坐起身,随意拿起本书扫了两眼,正好又是哪个魏玠的爱慕者写给他的诗赋。
“无趣。”薛鹂忍不住叹了口气,然而想起魏玠的相貌,又不禁小声嘀咕:“皮相倒是值得一看……”
魏植为了刺客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管教二房的子女们,于是有几个胆大些的便开始偷懒,时而装病不肯去听学。薛鹂还没弄清楚钧山王是怎么一回事,便没传出忙着去夫子授课,夜里回去还要完成课业。
到底是魏氏的子孙,自幼受名家教习,不会如薛鹂一般为了课业焦头烂额,以至于旁的事都只能暂时搁置。
薛鹂从书院回去,小心地扒开袖子,伤口已经结了一层难看的血痂。除了前几日魏玠派人来送过书稿和伤药以外,她便连他的影子都没能看见。
想到此处,薛鹂起身取出角落里被布帛包住的物件。
“银灯,午后随我出去一趟。”
银灯疑惑道:“那里头究竟是什么?”
薛鹂睨了那物件一眼,淡淡道:“琴。”
一张害她废了许多心思的破琴。
想到此处她便觉得心底堵得慌。那日她将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那兵卫,托付他将魏玠遗落的琴找到后包好送到魏府交予她,谁知那人极为贪婪,料定这琴于她而言意义非凡,拿到了琴又不肯给她,让她又拿一千钱才肯罢休。
薛鹂几乎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都用在了魏玠的破琴上,若他再无动于衷,她必然会气得连饭也吃不下。
午后薛鹂带着银灯在洛阳绕了许久才找到一家琴坊,制琴的是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脾气出了名的古怪,虽说制琴的技艺极好,却不大喜爱达官贵人,认为他们大都是些附庸风雅,丝毫不爱琴不懂琴的人。
洛阳上好的琴坊并非只此一家,薛鹂也是听闻他性情古怪才特意来找他修琴。到了以后果不其然不受待见,在琴坊的门口站了半个时辰,老者才终于正眼看她,开口道:“你的琴?”
薛鹂恭敬道:“回先生的话,是我表哥的琴。”
老者冷声道:“连琴都不肯亲自来修,可见不是爱琴之人。”
这便是不肯修的意思了。
薛鹂也不恼,心底却是有些不屑的。说到底不过是个物件,哪里来得爱不爱,还要抱着破琴跪下求他不成。然而也只是想想,她面上仍旧恭敬,继续站着等他松口。
站了约莫有两个时辰,期间老者虽不松口帮她修琴,却要她帮着递刀具与墨斗。
琴坊的客人不多,衣着打扮也不尽相同,有穿着华贵的士人,也有一身素衣洗到发皱的儒生,只是言辞间都极为珍视怀里的爱琴。
薛鹂好在耐性足够,站了三个时辰,腿脚都酸麻得厉害,眼看天色晚了,只好拜别老者转身离去,语气依旧恭敬,没有丝毫怨怼。等她要走出琴坊的时候,老者才开口叫住了她。“琴留下,三日后来拿,来晚了我就劈了琴当柴禾烧。”
回府的路上她顺带买了一份栗子糕,让银灯送去给魏玠和魏礼,算是谢过他们在夏侯信面前对他的维护。以免这几日不见,魏玠会扭头就将她忘了个干净,总要找个理由让她的名字时常在他的眼前耳边出现。
夜幕降临,魏玠早早回到了玉衡居,书院的夫子前来寻他,声称家中有事无法抽开身,托他暂且去书院授课。如今魏植不在,换了旁人未必能管教住心高气傲的魏氏子孙,最后想来想去,唯有魏玠是最合适的人选。
魏玠应允后,夫子才满面春风地离去,而后家仆提着一份油纸包着的糕点送来。
晋青皱着眉接过糕点,拿到魏玠面前,说道:“主子几次出手维护薛娘子,莫非当真教她动芳心?”
晋炤面无表情道:“这有何奇怪,爱慕主子的人还少吗?”
魏玠听他们议论自己,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说:“拿下去吧。”
片刻后侍女端着食盘走近,将食盘转交给晋青,说道:“府里新捕的鲈鱼,家主说先给公子送来。”
魏玠听到鲈鱼二字,脑子里莫名冒出了薛鹂的名字。
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他不知为何突然记起,薛鹂也喜爱鲈鱼。
第13章
薛鹂花费大价钱赎琴,为了修琴回府的时候又耽搁到很晚,姚娘子知道她动用了所剩不多的银钱,夜里的时候在她耳边幽幽怨怨地说了许久,以至于让她写课业都无法专心。
授课的夫子很严厉,兴许是名士都有傲气,总是不屑于将话多复述两遍,亦或是讲得再简洁易懂些。夫子的确是博闻广识,因此授课时时常引经据典,将本就晦涩难懂的典籍说得更为高深。薛鹂并不是有着极高悟性的人,对此总是似懂非懂,在课业上较其他人要花费更多时间。
姚娘子睡下后,她还在书案前挑灯夜读,直到两眼发昏了才揉着眉心合上书,此时又不禁想到魏玠有雀目之症的事。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必定不需要像她这般为了课业绞尽脑汁,雀目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不过是再小不过的瑕疵,何必还要苦心隐藏。
只是既然魏玠在乎,如今她便成了极少知晓内情的人,必定会在魏玠眼中有所不同。
由于薛鹂睡得晚,次日便显得有几分憔悴。
夫子到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抬眼去看,不等她站起身行礼,就听堂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后室内鸦雀无声,往日的窃窃私语都不曾出现。
她疑惑地朝堂上人看去,正见到侍者换下软垫,而后魏玠姿态端正地跪坐在夫子往日的位置上。
薛鹂愕然地看着他,尚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魏玠并非第一次替夫子代课,堂中的大多与他是平辈,年龄相差无几,却依旧要对他恭恭敬敬。
他并未多言,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问道:“魏弛兄弟二人,以及李宵人在何处?”
堂中一时间没人敢回答他的问题,魏玠并未为难他们,只淡淡道:“可见夫子在时亦是如此,圣贤书自幼教导我们尊敬师长,先祖也将此条载入家规规训后人。今日之事,我会命人转告二位叔伯,也希望你们引以为戒。”
魏玠一板一眼,行事严肃到不近人情,然而魏氏的家风如此,并没有人觉得不好,反都当他是榜样。
只有薛鹂在其中格格不入,她觉得魏玠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会莫名显得更加冰冷无趣,就像是高台上的神像般难以触摸。
魏氏处处都是规矩和礼法,也处处都透着死气沉沉。
好在魏玠授课要有有意思的多,他虽严肃了些,却也十分有耐性,并不刻意卖弄,而是将经典讲得细致易懂,若见人面露疑惑,还会和悦地停下询问。
授课的人是魏玠,薛鹂本是极有兴趣想认真地听学,奈何昨日实在耽搁得太晚。她又恰好坐在窗边,暖融融的春光照进来,晒得她骨头都发酥,困意涌上来抵挡不住,不知不觉间她的脑袋便低了下去。
魏玠翻过一页,再抬眼的时候,便看到了端坐的几人中,只露出乌黑发顶的薛鹂很是显目,想要忽视都难。
他做事一向很公正,因此还是起身去叫醒了薛鹂。
薛鹂悠悠转醒,目光落在木制的地板上,雪白的袍边堆叠着,像是团了层莹白的雪,让她瞬间打起了精神。她抬起脸看到魏玠平静的脸,堂中众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饶是她再大胆,此刻也不禁有几分赧然。
“表哥。”她极轻地唤了他一声,带着点恳求,亦或者说更像是撒娇,求他不要为难。“我知错了。”
本不是什么大事,魏玠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提醒道:“专心。”
薛鹂点点头,再坐下去的时候当真是半点困意也没了。
等魏玠讲完课要离开前,魏蕴抱着书跟上去,看向他的眼神好似都在发亮。“堂兄,我有几处不懂,你能再为我讲一遍吗?”
魏玠点了点头,其余人见了也都跃跃欲试起来。
他来者不拒,面上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无论是对谁都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连衣角都不曾被他们碰到。
薛鹂因为与魏玠一同被找到的事,已经被人编排了好些话,此刻哪里敢不知死活地当他们面凑上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先一步离开了。
魏玠从书院离开后,身边总算清静了下来。那些人身上带着不同的气味儿,混杂在一起让他觉得分外不适。
走到回廊转角处时,背后传来一声娇柔的“表哥”。
他脚步一顿,心中竟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是觉得“果然如此”。
他回过神,面色和沐地看向薛鹂。
“可是还有何处不懂?”
薛鹂小跑着跟上他,因为身量不高,她要仰起脸看他,春光如练,落入她乌黑的眼瞳,似澈净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方才我不是有意睡过去的,表哥莫要生气……”
魏玠倒是没想到,薛鹂第一句竟是为了解释这件事。
“我并未生气。”魏玠淡淡补充了一句。
薛鹂这个时候才露出主要的目的,将怀里的书本抽出来翻开。在魏玠的面前有意露出她做了大片的批注与释义,最后再苦恼又为难地看向他,“我实在愚笨,其余人都能明白的东西,唯有我总是听得似懂非懂,表哥讲得那样细致,我却不留神睡了过去。”
魏玠的目光落在她写满了字的书上,眉头轻轻一蹙眉,看她的眼神也沉了几分。
无论薛鹂话里有几分真心,她倒是能装得十分认真,虽说那些字写乍一看杂乱无序,细看却能从中辨出他落笔的几分形似。可见薛鹂的确下了些功夫,并非嘴上说说。
“方才在堂中为何不来问我?”他心中已多少猜到了缘由,却还是想听一听薛鹂会如何回答。
薛鹂秀致的柳眉低垂着,别开眼不看他,连语气都变得低落。“鹂娘身份低微,不敢总是在人前缠上表哥,春猎一事已害得你落人口舌,我心中有愧……”
分明她才是无辜遭祸的人,却反要将魏玠捧高,竭力贬低自己,好让他高高在上的怜惜她,一再对她心软。
这种招数薛鹂屡试不爽,魏玠再如何清傲也是凡夫俗子,同世上的其他男人没什么不同。没有男子不会妄想英雄救美,他们都将自己想成英雄,突然出现将柔弱的美人从苦难中救出来,再拍着美人的肩抚慰她。
她说完后,偷偷去看魏玠的表情,却正好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一张脸,他的目光似乎早已看穿一切,让薛鹂没由来地心中发紧,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手中书册。一瞬间她便明白了,有些招数对魏玠未必适用。
魏玠盯着薛鹂,忽然觉着她虽愚笨,却也算努力刻苦。他从前还未见过这样的人,为了引诱他肯费这样多的心思,也不知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何处不懂”,他耐性十足,温声说道。“你可以问我。”
连着三日,每当魏玠走到回廊处,都能听见一声轻快的呼唤,而后他不必回头,便能想到身后人提着裙角追上他的模样。
薛鹂的确很认真,也并非她口中所说的那般资质愚钝,还不至于让他感到心烦。薛鹂请教他过后不会立刻离去,而是跟在他身后再走一段路,与他说几句琐碎的小事。
他并不关心桃绮院养了什么花草,也不想知道她给莲池里的鱼取了什么名字,偏偏这些都强硬地挤入他的脑子里,和薛鹂这个人一样突兀又蛮横地留了下来。
估摸着取琴的日子快到了,薛鹂带着银灯出了府。亦如她去的时候一样,老者并未痛快地将琴交予她,而是晾了她好一会儿。期间薛鹂百无聊赖地听着来往的客人说话,却不曾想也能捕捉到要紧的消息。
“听闻赵统那张琴被衡章县主买下了,今日一早去取的琴,足足卖了五万钱,琴倒是好琴,可惜了,落到这样的人手里,也不知是否要被她带回去讨好哪个面首……”说话的人语气里都带着一股酸意,听者也连连咂舌。
正在此时,老者将薛鹂带来的琴递给她,板着脸说:“修不回原样,勉强用吧。”
薛鹂谢过后,愣了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魏玠若是不要她修好的琴,应当能让她事半功倍。
第14章
一张坏掉的琴即便重新修过,还是难免会留下痕迹。衡章县主爱慕魏玠,特意买下名贵的琴送与他,如此一来,薛鹂找人修好的琴,魏玠再收下的可能性便小了许多。
衡章县主不是个端庄含蓄的人,既买下了琴,必定会立刻送到魏府。薛鹂让车夫快些回府,等她到了府上再让银灯去问家仆,果然她不在府里的时候,衡章县主已经登门拜访了。
薛鹂装作毫不知情,让银灯先回去,而后亲自去玉衡居给魏玠送琴。她抱着琴走得有些吃力,长长的一段路,走到最后她的胳膊都酸麻得快要抱不住了。
路过的有侍女认出了薛鹂,看出她是要去找魏玠,待她走远了,不禁小声与同伴议论。
“前些时日在春猎时缠上大公子的便是这位薛娘子吧?她不是二房的人吗?怎得又到这儿来了,是来找大公子的?”
“大公子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自取其辱罢了,不必去管。”
“若她做得过火,迟早会被赶出魏府……”
走到玉衡居时,薛鹂累得浑身发热,白皙的面颊也泛着一层薄粉。她平复了呼吸,对着守门的家仆盈盈一笑,嗓音温婉道:“我是二房的薛鹂,可否让我见一眼大公子,我有东西想交给他。”
家仆对上薛鹂的眼神,忽地有些哑然,赶忙低头说是,而后转身去了内院告知魏玠。
过了片刻,家仆独自回来,面上带了几分歉意,说道:“大公子有事,不能亲自前来,薛娘子有什么东西转交大公子,可以先把东西放下。”
薛鹂听了这话,不禁在心中冷笑。魏玠当真是个目无下尘的贵人,她走了这么远给他送琴,不来见一面便罢了,竟连请她去玉衡居坐坐都不肯。
尽管再恼火,薛鹂还要忍下疲累抱着琴,露出一副失落的表情。“那我再等一会儿,我想亲自将东西交给表哥。”
家仆听到表哥二字,不禁睁大眼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
薛鹂坚持如此,二人也不好多劝。
好在她并未等太久,玉衡居的客人便出来了。
薛鹂听到脚步声抬头朝来人看去,正对上梁晏惊讶的一张脸。
“薛娘子?”他惊讶地快步朝薛鹂走来,疑惑道:“你来找兰璋?”
薛鹂心上一紧,忽然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她只好慌乱地点了点头。
不等梁晏再问,他身旁的衡章县主秀眉紧蹙,面色不悦地看向薛鹂怀里的抱的物什,问道:“你来给他送琴?”
她上下扫了眼薛鹂的装扮,语气里是明晃晃轻蔑。“你凭什么以为他会收你的琴?敢问你这张琴出自何人之手?”
衡章县主买下的琴用简雅的雕花木箱搬来,家仆仿若抬珠宝一般小心翼翼,而薛鹂的琴只用素布包裹,露出的一角显然有过磨损,即便经过了修补,依然看得出明显的痕迹。
薛鹂本就是刻意露出痕迹,如今被衡章县主讽刺也是她意料之中。
梁晏见薛鹂眼眶泛红,一副委屈到说不出话的模样,立刻皱眉训斥衡章县主。“你说她做什么?她又不曾得罪你。”
被梁晏说了一句,衡章县主又看到薛鹂哭得柔弱可怜,语气也弱了几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又不曾出言辱骂她,如何就哭了?魏兰璋是什么人,我若是拿这种破琴去见他,必定被乱棍打出来,我好心提醒还不成吗?”
薛鹂悄悄抬眼去看梁晏,他还在不满地替她说话,站在她身前时的身影比从前更要高大坚实。
“郎君。”她低声唤他。
梁晏扭过头看她,眼神关切,也仅仅只是关切。“薛娘子莫要同她计较,她对旁人也是如此,断没有欺辱你的意思……”
“我知道,县主说的也是事实。”她心上忽然变得柔软,好似有温和的春风拂过,此刻所有不好的情绪都被吹走了。“只是……多谢郎君。”
来的路上虽累,然而此刻能见到梁晏,能同他说上话,好似也都值得。
衡章县主似乎心情不大好,又扫了薛鹂几眼,不耐道:“话已至此,你要送这破琴尽管去,我们走。”
梁晏对薛鹂歉意一笑,无奈道:“我还有事,薛娘子再会。”
“再会。”
家仆见薛鹂被衡章县主说到眼眶都红了,在梁晏走后不久又替她传了一次话。这一次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晋青,似乎是为了让薛鹂死心,晋青板着脸,语气比往日冷漠了许多。
“大公子还有事,请娘子先回吧。”
薛鹂愣了一下,说道:“可是这琴……”
晋青又说:“琴是玉衡居最不缺的东西,大公子让在下谢过娘子,这张琴还请娘子留下。”
家仆不忍地看了眼薛鹂,半点不意外这种结局,为了讨好魏玠前来送琴的人数不胜数,能够做他入幕之宾的却只有寥寥几人,何况是薛鹂这样心怀不轨徒有美色的女子。
晋青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薛鹂,正想缓和语气安慰一句,就见她面色发白,苦笑道:“的确如此,怪我没有自知之明,玉衡居好琴无数,我又何必……”
她话未说完便停住了,似乎是知晓自己失言,又别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正当晋青以为薛鹂还要纠缠下去的时候,她又对家仆道了谢,毫不犹豫地抱着琴转身离开。
薛鹂抱着被裹得很笨重的琴,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家仆探出头看了一眼,被晋青拍了一巴掌。“让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家仆幽幽道:“这还是第一回 见薛娘子,原来真是个美人。”
晋青冷嗤一声。“好歹也是玉衡居的人,怎能为美色所动,大公子若知道了必定罚你。”
“大公子严己宽人,不会如此。”家仆反驳道。
薛鹂一路走走停停,时而揉一揉酸软的手腕臂膀,回到桃绮院已经耽误了好些时辰。银灯见她抱着琴又回来了,提着木桶惊讶道:“娘子怎么又将琴带回来了?”
薛鹂低落地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很快银灯擦净手也跟了进去。
一炷香的时辰后,银灯抱着琴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桃绮院的门。
正是夕阳西落的时候,浓艳至极的晚霞如一片火海,红光周围浮着层橙黄的光晕。余晖照下来是迷醉的橙红,亭台楼阁仿若也烧起了熊熊大火,这大火随着地砖,蔓延到了魏玠的袍角。
魏玠站在檐下,正在看院子里的花树。春日过了,海棠也渐渐凋零。
魏玠一动不动地站着,夕阳的光辉为他的身影覆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更衬得他俊美不似凡人。
晋青抱着琴进来,出声道:“主子,薛娘子的侍女将琴送来,说了一番话便丢下琴走了。”
素布已被拆开一半,露出魏玠熟悉的琴身。他脸上没有多少意外,事实上当日春猎过后,他曾让人折返回去寻找这张琴,找了许久也没有琴的下落,那时他已猜到琴多半是在薛鹂的手上。
“修得还算不错。”他轻笑一声,语气却冷淡。
“薛鹂的侍女说了什么?”魏玠没有去碰那张琴,目光重新移到花树上。
“薛娘子的侍女好像很生气,她说这张琴薛娘子花费了许多银钱,低声下气求一个老者修好,为了修琴还在琴坊站了三个时辰。谁知衡章县主讽刺便罢了,大公子竟连亲自见一面都不肯。早知衡章县主来,她必不会自取其辱……”晋青说到此处便停下去看魏玠的表情。
魏玠面上没有半分动容,目光从那张琴上淡淡掠过。
“将琴送回去,薛娘子若是不要,便将琴送到柴房,不必拿来给我。“
晋青顿了一下没有动作,他似笑非笑地问:“你替她委屈?”
晋青连忙否认:“属下没有。”
“她是自讨苦吃,不必替她委屈。”
薛鹂果真让人将琴送了回来,于是衡章县主与她送来的琴,都一齐摆在了柴房。
次日魏玠照常去书院授课,再无一人敢装病不来,课上众人也都安分地端坐着,生怕被寻到错处。
薛鹂坐在最后面,眼睛略显红肿,听学时也显得心不在焉,始终不曾抬头看过他。
听学过后,照例又是好几人围上前请教。
魏玠亦如往日回到玉衡居,并未有任何不同。
只在途径回廊转角处,他下意识脚步一顿。
这一次身后没有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也没有人故作娇柔地唤他“表哥”。
第15章
薛鹂与姚灵慧到魏府已经有一阵子了,春寒消退,日光也变得暖和。魏府什么都好,无论是吃穿用度都是她们在吴郡时无法比拟。更没有咄咄逼人的薛氏一族,薛鹂在此处过得还算快活,只是魏玠此人实在是一块难啃的木头,总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白费功夫。
自她将琴送回去以后,便开始刻意与魏玠拉开距离,不再主动接近他。只是即便如此,魏玠似乎也不曾有过动容,课上连多看她两眼也不曾。
薛鹂因为去送琴的事被府中家仆看到,渐渐地在府中传开了,而魏玠又待她冷淡,如今的她俨然已经成了攀权富贵,妄图染指魏氏大公子的祸水。魏蕴也开始带人毫不掩饰地排挤她,听学中途下了雨,堂外雨雾弥漫,凉风卷着雨丝,吹入堂中驱散室内的闷热。
薛鹂虽来得早,却在魏蕴的“劝说”下坐在了窗边。凉风细雨都飘在了她身上,不多时,她一侧身子已经开始濡湿,碎发也一缕缕地贴在颊边。
魏蕴出身名门,她认定薛鹂寄人篱下,必不会蠢到忤逆她的意思。不屑对薛鹂使用什么伎俩,即便是打压也都摆在明面上,众人看了也不会选择为了一个表姑娘与她交恶。
魏玠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薛鹂苍白的脸色,而她依旧一声不吭,没有任何与他求助的意思,只要此刻薛鹂开口,他断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分明她对求人这种事十分擅长,如今又何必故作矜持姿态。
连绵的雨水从檐角滴落,庭中的草木也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苍翠无比。
薛鹂十分厌恶雨天,就同她厌恶吴郡这片故土一般。
她小时候并不貌美,相反还因为相貌丑陋时常受到薛氏其他子孙嘲笑。那个时候她染了怪病,面上生了许多红疮,治了许久不见成效,正逢父亲抛弃她们母女,旁人对她们的欺辱也变本加厉。
如今魏蕴等人对她的奚落排挤,同过去她所经受的那些实在是不值一提,不过是被蚊虫叮咬般的无关痛痒,她只是因魏玠而生出了些许挫败。
若他当真是不为所动,那她绕这么一大圈去靠近梁晏,兴许也只是个错误,到头来误人误己,反讨不到半点好处。只是除了从魏玠下手,再没有更快的法子能引诱梁晏,倘若她徐徐图之,周素殷便要与梁晏履行婚约。
薛鹂沉思的时候下意识蹙眉,落到旁人眼中便是弱柳扶风的可怜美人,恰如海棠凝露,好不娇艳动人。堂中无论男女,尽管手里捧着圣人辞赋,目光却情不自禁向薛鹂飘去。
“……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魏玠的声音忽然一滞,目光缓缓从堂中扫过,薛鹂也同众人一般朝他看去,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魏玠的目光落在她的位置时顿了一下。
他将书放在身前的书案上,静谧的室内这一微小的声响,却让人听出了几分重量。
“魏弛,细讲方才这段。”
被他点到的人一个激灵,忙站起身行礼,而后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一侧的兄弟。
魏玠的表情还算和睦,温声提醒道:“不可分神。”
薛鹂莫名觉得他是意有所指,在心中暗骂了两句,再不敢胡思乱想。而这次听学结束的很早,薛鹂一双腿总算没有跪坐到酸麻,只缓了一会儿便站起来。
堂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侍者们已经赶来迎接,只剩她迟迟没有看到桃绮院的人,只好站在檐下僵等。
薛鹂好生站着,忽然被人从后撞了一下,险些从廊上栽下去,好在有人从后拉住了她的手臂,避免她摔得一身泥水。
“当心些”,魏弛扶稳她,问道:“怎得还不走?”
见到是魏弛,薛鹂压下心底隐约的失落,略显疏离地同他道谢:“多谢郎君相助。应当是我的侍女有事耽搁了,兴许很快便会来。”
魏弛对上她苍白而娇美的一张脸,不禁有些无措起来,方才要说的话竟也忘了个精光。
“那……那我把伞给你。”
薛鹂愣了一下,摇头道:“郎君先回吧,我再等等。”
魏弛同样是个高傲的人,不会在薛鹂拒绝后再去纠缠,很快便带着人走远了。
眼看所有人都走了,薛鹂还站在檐下孤零零地望着雨水落下。不过多时,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薛娘子。”
薛鹂转过身,面色平静地看着来人。
晋青将一把伞递给她。“这是大公子让属下送来的。”
“不必了”,她并未伸手接过,而是毫不迟疑地摇头拒绝,语气中满是疏离。“你拿回去还给……还给大公子,替我谢过他的好意。”
话虽如此,薛鹂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倘若魏玠当真半点反应也没有,她必定会气闷到连饭都吃不下。如此一来也算稍稍安心,至少说明他并非没有半点动容。
很快银灯便淌过水洼,小跑着出现在薛鹂面前。
见到书院已经没了多少人影,银灯也知晓自己来晚了,急忙解释:“是夫人突然要吃甜羹,奴婢不是故意怠慢姑娘。”
听到这个说法,薛鹂一点意外也没有。阿娘总是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心里何曾真心实意顾及过她,叹口气说道:“不碍事,我们走吧。”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在看到一片白色衣角后便迅速收回目光。
银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薛鹂无奈,说:“你想问什么?”
“娘子可是心悦大公子?”银灯语气里满是担忧,见到薛鹂表情不变后,才大着胆子继续说:“虽说大公子的确是举世无双的人,可这样的人必定极难接近,娘子若是不能如愿,日后必定是伤心难过。”
薛鹂挑了挑眉,不禁觉得好笑。这话说的已是委婉,即便连银灯也不觉得她与魏玠有任何可能。以魏玠的身份,日后必然会娶一个望族出身的女子,而魏氏家风严苛,男子不可狎妓,不可纳妾蓄养外室,薛鹂再如何博得魏玠欢心,日后无法嫁与他也是白费功夫。
薛鹂幽幽叹气,说道:“你且放心,我不会伤心难过。”
银灯听到这话愁得眉毛都皱成一团了,看薛鹂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回到桃绮院后,姚灵慧正拿着两块衣料比对,一见薛鹂便皱起了眉,斥道:“你怎得才回来?”
薛鹂没好气道:“阿娘不让银灯来接我,难不成要女儿冒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