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去了何处,为何也不在?”薛鹂委屈极了,说完后便不吭声,低着头默默抹眼泪。

  魏礼想她第一时间便想到来寻魏玠,谁知他却不在,心底应当是有委屈的,便替魏玠解释道:“兄长喜爱登高,应当是去了前方的山顶赏景。”

  薛鹂低落地应了,说道:“多谢二郎君。”

  魏礼又安抚了薛鹂几句,命人往她的营帐外多添了几个侍卫。

  薛鹂缓缓往回走,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她扭头看向魏礼所指的山,不禁长叹一口气。

  她可不想白白砸自己一下,今日非要见到魏玠不可。

第8章

  山顶的风很大,魏玠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霜白的宽袖高高扬起,像是姿态优美的白鹤展开了羽翼。

  从高处俯瞰,河流山川尽收眼底。

  正值春日好时节,苍翠的林海中夹杂着粉白的花树,飞鸟从林间掠过,偶尔传来几声鸣叫,眼前盛景让人仅看一眼便觉得心旷神怡。

  晋青与晋炤站在魏玠身后不远处,看见他抱着琴在软垫上坐下,两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便也停止了。

  没一会儿,山谷中传来松沉而旷远的琴音,宛如深山里的寒潭水落,让人情不自禁屏息,不敢出声惊扰。

  魏玠与他的父亲一般节欲,琴与登高已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无论是站在高处俯瞰,亦或是独自弹琴,都会让他感到身心平静。似乎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整个人都是空洞的,仿佛有呼啸的冷风从他的身体穿过去,让他觉得一切脏污聒噪的东西都在此刻短暂地离他远去。

  只是这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便让一个突兀的惊呼声打破了。

  琴声陡然而止,发出的嗡鸣仿若刀锋相撞。

  侍卫一早便注意到了响动,凝神朝那处看去,却不想来人探出半个身子,竟会是薛鹂。

  薛鹂白皙的脸颊上染了层薄红,胸脯也因为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地起伏着。因为打搅了魏玠的兴致,此刻她的神情略带歉意,又有些被发现的心虚。

  这山还算高,薛鹂为了爬到山顶费了好些时间,此刻浑身发热,两腿都有些酸软。山路狭窄,被野草掩映着极难分辨,她数不清一路上摔了几次,衣袖和裙裳都是泥,甚至有些地方还被树枝给勾坏了。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已是怨气滔天,偏又不想半途而废白白遭罪,只好强撑着爬到山顶,路上将魏玠在心底翻来覆去地骂了几遍,倘若走到山顶魏玠却不在,她必定还要再骂上百遍才能好受些。

  好在她顺着琴声找到了人,怨气才稍稍平息了些。

  魏玠看到是她,眉头略微一皱,问道:“你来找我?”

  晋青看着薛鹂的目光也不复昨日的同情,而是带了几分警惕,直到她攥着衣袖怯怯开口:“二郎君说表哥在此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待在哪儿……这里的人,只有表哥待我最好。”

  见魏玠不吭声,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的语气急切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我知道不该打扰表哥,我不出声,就在远一些的地方坐着,表哥莫要生气。”

  魏玠将琴小心放好,直起身看向她。

  不知怎得,她被这人称得上和善的目光盯着,竟觉得心底发怵,莫名不敢与他对视。

  他一下便猜到了,温声问她:“有人为难你?”

  魏玠的嗓音很平和,没有责怪的意思,薛鹂的身子却僵了一瞬,心底的感受变得复杂起来。难怪仰慕他的人众多,却大多只在远处瞻仰。这个人太古怪了,他看向她的时候,即便说着关切的话,眼底也不见多少情绪,让她觉得自己是什么无关紧要虫蚁,在被他漫不经心地打量。

  薛鹂甩去脑子里奇怪的念头,委屈地说起夏侯信他们做的事。

  直到魏玠的目光落在她青肿的伤处,她才像是突然记起额头的伤一般,急忙拿手掩住,而后情绪低落地说:“一点小伤,不打紧的。”

  “若我不在,魏礼可以帮你,下山后我会向太尉告知此事,不会让夏侯信再纠缠不休。”魏玠的话里有安抚的意味,却也有让她去找魏礼,不要找他的意思。

  薛鹂低下头去,声音细弱蚊蝇。“表哥不同……在表哥身边,鹂娘才觉得安心。”

  这话只有魏玠能听见,他微怔了一下,沉声道:“山路难行,你不必如此。”

  “我甘愿的”,她答得果断而坚决,顿了顿,又道:“而且很值得。”

  魏玠无奈一笑。“既如此,我便不好再说,只是下回莫要如此了。”

  薛鹂点了点头,终于也露出笑意来。

  她迎着山风,桃粉的衣裳被吹得向后扬起,勾勒出她窈窕的身躯。一缕乌发顺着肩头,滑落进她松散的衣襟,魏玠默默移开视线,说道:“山顶风大,你衣衫单薄,早些回去吧。”

  薛鹂大着胆子说:“我想同表哥一起回去。”

  魏玠本来也没想在山顶停留太久,此处山路崎岖难行,若是等到天色昏沉便更难下山了。

  他点点头,说了声好。

  银灯在不远处沉默地瞧着,心中已有惊涛骇浪,她万万没想到薛鹂与魏玠已经如此熟识,甚至能好不矜持地向他撒娇。要是姚娘子知道了,必定又会狠狠责骂她。

  薛鹂知道分寸,因此下山的时候没有再贴着魏玠,只偶尔问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与他拉近距离。再适当地提及她的喜恶,好让魏玠对她有个印象。

  “府中的鲈鱼做得极好,我从前不爱鱼脍,结果上回吃得腹痛,还被阿娘教训了一通。”薛鹂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低头注意脚下,假装没看到前方的魏玠已经停了脚步,直直地撞上他的后背。

  她轻呼一声,向一边崴去,魏玠出手拉住她的胳膊,待她站稳立刻便松开了,一刻也不多停留,克制到让薛鹂不禁心中烦闷。

  不等薛鹂做出反应,忽地一支箭破空而来,啪得一声乍响,稳稳钉在了前方几步之遥的树枝上,力道之大,箭身已穿过树枝大半。

  薛鹂惊得呼吸一滞,而魏玠的侍卫已做出反应,立刻拔刀护着魏玠。

  一箭未中又是一箭,魏玠接过琴,将薛鹂挡在身后,沉声道:“随我先走。”

  很快静谧的林中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在此刻听着叫人格外心慌,薛鹂面色惨白,一步也不敢乱跑,只能紧紧跟着魏玠。前方不知还有没有刺客,他们只能换一条路走了。

  银灯慌乱之下绊了一跤,疼得半晌爬不起来,被晋青一把拎起来,他只好冲着薛鹂说:“娘子先走,人有我护着。”

  薛鹂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去扶一把,听他如此说,心中立刻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跟着魏玠走。

  这条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杂草灌木几乎高到了她的腰,走的时候她还要留心自己的脸不被荆棘划伤。

  她原本担心草丛里是否有蛇,此刻更担心能否与魏玠走出去。

  起初魏玠还听身后人恐惧地问他是怎么回事,又语气坚定地说不后悔上山寻他,而后走得越久,她便越发沉默,让他也有些好奇,她到底能忍到几时。

  果不其然,薛鹂还是发问了,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怀疑和焦躁。

  “表哥……我们真的能走出去吗?”

  原本是能的,可是现在天色逐渐昏暗,他也无法点头说可以。

  天色越发暗沉,山林间除了他们的脚步声,时不时还会响起怪异的鸟鸣。薛鹂闷不吭声地跟着魏玠走,才发现他走得有些没了章法,也不知是心急了还是旁的什么,几次险些被藤蔓绊倒,甚至还撞到了横在面前的树枝。倒是他怀里的琴仍未被丢弃。

  薛鹂不耐地瞪着他的后背,什么时候了还抱着他的破琴。

  换作往常,看到魏玠这样白璧无瑕的人焦急到出错,她定要刻薄地冷笑两声,然而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又有来历不明的刺客追杀,她实在是笑不出来,甚至开始后悔今日来找他的行为。

  她的确想引诱魏玠,可没想着要为此搭上性命。

  眼看头顶月亮都出来了,薛鹂暗自叹了口气,想要越过魏玠自己找路,谁知刚上前一步,魏玠忽地身子一斜,竟猝不及防地朝山下翻去。

  “表哥!”薛鹂情急之下叫了他一声,却只能看着他连人带琴忽然消失在她眼前。

第9章

  杂草生得毫无章法,一不留神便会踩空,看着是平地,没准却是山崖。

  薛鹂急得在原地跺脚,恨不得指着魏玠骂上两句,又不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怎得就踩空翻下了山坡。如今倒好,天都黑了,她一个人站在这荒山野岭,谁知道能不能找到出路。

  魏玠从这种地方摔下去,若是摔出个好歹来,他的侍卫又靠不住,刺客追上来她岂不是要没命,何况山里又黑又冷,说不准还有野狼。

  薛鹂心急如焚,脑子里已经在想着抛下魏玠出了山,该如何撇清自己。

  山坡不算太陡峭,至少远不到摔死人的地步。魏玠滑落了一段距离后便伸手抓住一根树干,让自己停在了缓坡处。而后才迟缓地找到平坦的地方,将琴放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抚平凌乱的衣袍,拍去衣发上的尘土与树叶。

  虽说他对此处的地形猜了个大概,却远不到能避免受伤的地步,山坡上的荆棘与树枝同样让人不好受,不用看也知晓,他现在的模样应当狼狈极了。

  魏玠从容不迫地席地坐下,而后摆弄起他的琴,用手去探是否有损害。

  此刻薛鹂应当吓得脸色苍白,一番犹豫后决定抛下他先走。

  想到此处,他脸色仍是淡然的。也不知刺客究竟是何人派来,在春猎之时选择刺杀,实在是一件蠢事。很快魏氏的人便会带兵来山中找他,他只需在山里安静地等一会儿。至于薛鹂,若她继续往前走,运气不好便会撞见埋伏的刺客,兴许会死,兴许不会。

  无论如何,都是命运使然。

  琴弦断了一根,琴身上也撞出了凹陷。

  魏玠沾了血的手在琴上轻轻抚过,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多出了一丝惋惜。

  “可惜了好琴。”

  他坐了好一会儿,背后传来些轻微的响动,乍一听以为是山风或鸟雀惹出的动静,待他仔细听,却发现那窸窣声不间断的,离他越来越近。

  魏玠将手伸到了琴身的底部,那里藏了一把匕首。

  “表哥!”

  薛鹂惊喜地唤了一声,直接从小坡上滑了下来,快步跑到了魏玠身边。

  他愣了一下,将手收回来,按在断裂的琴弦上。

  薛鹂小心翼翼抓着树干从山坡往下滑,她心中又惊又怕,如今终于找到了魏玠,高兴得几乎要喜极而泣。

  “还好你没事。”她语气关切,一双手紧紧抓着魏玠的手臂。“方才可真是吓死我了。”

  听到薛鹂的声音,魏玠有片刻的愕然,薛鹂会来找他的确是意料之外,只是也并非全无可能。无论她是有何目的蓄意引诱他,都不足以让她愿意为此涉险才对。

  意识到这一点,魏玠不禁蹙眉,问她:“为何不先走?”

  薛鹂听到他的话,心中不禁冷笑。

  她自然是想走,只是走了几步,仍觉得良心难安,竟突然犯蠢决定来寻他,倘若他当真无事,共患难后他们之间必定能更进一步。只是谁想这山坡如此难走,荆棘划得她苦不堪言,甚至还一个不留神,让断枝将臂腕划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鹂娘怎能抛下表哥独自离去,说了要跟着表哥……这话何时都作数的,除非你厌烦鹂娘……”薛鹂的声音到了最后愈来愈小。

  魏玠见过的人中不乏有薛鹂这般的,有一些小聪明便自恃美貌想要引诱他,究竟的目的是什么,他并不关心,无非为了是权势金钱,亦或者虚无缥缈的情意。

  薛鹂的手段并不高超,魏玠看在眼里,像是在观察一只略显有趣的鸟雀。倘若那鸟雀只是无伤大雅地叫两声,他便权当做逗趣,若吵闹起来惹得他不喜,那他便也会失了兴致。

  “你不该来。”魏玠淡声道。

  薛鹂听到他的话,目光颇为幽怨地盯着他,语气还柔婉可怜,“表哥莫说这样的话,你身上好多伤,我们还是早些出去吧。”

  魏玠不喜欢徒增烦恼,方才还紧紧护着的琴,此刻被他毫不犹豫地丢下,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

  薛鹂没打算问他刺客是哪来的,魏氏这样的豪族,与一国安定紧密相连,无论与谁结仇都不足为奇,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

  薛鹂认为与其留在原地等着被刺客找到,不如主动先往山下走。魏玠并未反对,只是跟在她身后走得很慢。

  薛鹂在前方小声道:“这山里若是有野狼该如何是好,我总觉着方才听见了怪声……”

  她这回说的都是真心话,然而魏玠没有立刻回应她。

  薛鹂扭过头朝后看去,才发现魏玠走得实在太慢,被她无意间甩在了十步之遥的地方。

  她不禁皱起眉,正要朝魏玠走过去,便看到他忽地被地面凸起的树根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在地,好在扶着一旁的树干稳住了身形。

  山林里的确黑得让人心慌,却也不至于全然看不见路,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竟连脚下也不曾注意到。

  不等薛鹂出声,她又看到魏玠不偏不倚地迎上垂落的枝叶,枝叶打在了他脸上,他连避都不避一下。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于是沉默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在树根虬曲的位置等着他。

  魏玠的步履依旧是从容不迫的,似乎并未有任何不适出现,然而脚下凸起的树根再一次将他绊住,这次只是微微一晃身子,薛鹂便惊呼一声上前扶住了他。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更像是抱。

  魏玠朝前栽了一下,薛鹂上去迎他,手足无措地扶着他的肩与胸口。

  “表哥当心。”她的黑发冰凉,魏玠倾身的那一刻,唇瓣触到了她的发丝。稍稍一抬手,那些黑发便滑溜溜地落入他指缝间。

  与此同时,她身上浅淡的香气,如同一张躲不过的大网,缠缠绕绕将魏玠笼在其中,仿佛怎么都无法将这香气彻底挥散。

  薛鹂的嗓间哼出一声嘤咛。魏玠站稳后克制地将她推开,嗓音微沉,问道:“怎么了?”

  她摸了摸手臂的伤,摇头道:“没什么,表哥可是身子不适?”

  魏玠紧抿着唇,没有立刻应声。薛鹂心知自己猜对了,直勾勾地盯着他,乌黑的眼睛在夜里仿佛在发亮。她如同忽然发现一件宝物似的,心底浮现出一股愉悦与得意来。

  然而她仍压下那份欢快,要让自己的语气饱含关切与怜惜。

  “从前听闻有一种眼疾,天黑后便会目不视物,表哥……也是如此吗?”

  薛鹂的手轻轻牵过魏玠的衣袖,语气甚至能听出几分心疼的意味。“鹂娘会陪在表哥左右……今夜就让鹂娘暂且做表哥的眼睛。”

  魏玠眼前漆黑一片,但他确定薛鹂在笑。

第10章

  事已至此,魏玠并没有拒绝薛鹂的好意,温声谢过后便任由她牵着他的袖角。

  魏玠夜间视物不清这件事自幼便有,只是父亲一直不许他对外声张,以至于除了父亲与贴身服侍的侍者以外,再无外人知晓。

  医者称此病为雀目,前朝亡国之君也是生来便有雀目之症,而他荒淫暴戾劣迹斑斑,曾坑杀一万无辜百姓,最终被逼宫时又杀死了后妃与子女,放火自焚而死。因此雀目自他以后便被冠上了不详之名。

  薛鹂猜想魏玠分明是雀目还要强撑着,应当是为了魏氏的名声,毕竟外人都说他白璧无瑕,倘若有半点不好便会被揪着不放。她想了想,出言安慰道:“医者也说了,雀目并非不治之症,又何来不详之说,不过是前人胡诌罢了,世上雀目的人这般多,也没见他们都引来祸端。何况表哥这样才貌品性都无可挑剔的人,哪里会是什么不详,表哥分明是祥瑞。”

  薛鹂一通夸赞说得半点不停顿,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十分不错,于是扭过头盯着魏玠想等他给出反应。

  魏玠虽然看不清,却能隐约察觉出她的动作,料想她脸上一定是带着些得意,正期待他给出满意的回答。

  他不禁觉得好笑,索性顺着她的意思说道:“你倒是很会安慰人。”

  薛鹂牵着魏玠的袖子,动作稍稍一顿,手指仿若不经一般从他的手背擦过,轻得像一片羽毛。

  “即便是安慰,也要看安慰谁才是,何况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她算是看明白了,魏玠不是寻常男子,倘若不主动些,他便绝不会朝她靠近一步。抱着那点矜持便也没了什么必要,不如直白地示好,至少能让他牢牢记住。

  魏玠薄唇轻抿,并未再回应她的话。

  山里时不时传来飞鸟掠过的扑簌声,以及不知是什么野物的嚎叫。薛鹂牵着魏玠小心翼翼地走,听到这些声响也不禁在心里发怵。

  两人挨得很近,魏玠稍稍一抬手便能触碰到她,偏偏他克制有礼,丝毫不与她接触,便是无意触碰到了,也会立刻与她赔罪。

  薛鹂心中有些焦急,她为了来找他弄得这般狼狈,兴许还有性命之忧,待人找到她后便是一副极为可笑的模样,若是还让梁晏看去了……

  想到此处,她脸色愈发不好,犹豫片刻后,还是狠心咬着唇瓣,在手臂的伤口上狠狠划了一下,疼得她险些出声。

  血迹方才凝固的伤口,此刻又因她的动作变得湿润起来,而后血顺着她手腕蜿蜒到了指尖,一滴一滴,缓慢地落在魏玠的袖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魏玠的手上也被滴落了血迹,察觉到手上的湿润,他步子一顿,唤道:“薛娘子?”

  薛鹂松了口气,故作不解道:“怎么了?”

  “你手上可是有伤?”

  她心中暗喜,低声道:“表哥在说什么,我好好的,哪里会有伤?”

  魏玠语气不变,直言道:“方才似乎有血落在我的手上。”

  薛鹂佯装心虚,沉默着不说话。

  魏玠眼前一片昏黑,让他看不清身前人的表情,心底隐约升起一股不悦。

  眼下的他陷入了无法掌控的境地,他一向不喜欢如此。

  他语气稍缓,说道:“你若受了伤,尽管说出来便是,不必强撑着。”

  薛鹂小声道:“只是小伤,不打紧的。”

  魏玠默了默,问她:“是手臂?”

  她没吭声,魏玠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说:“把手伸出来。“

  听他这样说,薛鹂的表情也和悦起来。她就知道,魏玠是君子,不会见她受伤还能置之不理

  薛鹂将袖子挽起,露出鲜血淋漓的小臂,连她自己看了都忍不住皱眉,这若是留了疤可不好看。

  魏玠拿出一块素净的帕子,试探地覆在薛鹂的手臂上。“可是此处?”

  “还要往下一些。”

  “好。”他点点头,将帕子往下移,而后听到薛鹂说:“可以了。”

  魏玠的动作轻而缓,手指不经意触到了她,细腻的皮肤上沾着湿冷黏稠的血。

  魏玠收回手,薛鹂谢过后,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弄疼你了?”他语气温雅,一如方才的动作,找不出丝毫冒犯。

  薛鹂闷声道:“若是留了疤,以后便不好看了。”

  这一点他倒是不曾想到,的确是姑娘家会忧心的事。“府里有上好的伤药,祛疤也极好,回府后我会命人送去。”

  薛鹂听到这句,心情才总算好了些。“谢谢表哥。”

  她顿了顿,又故作低落:“我都没什么能赠予表哥的,反让你一直让你为我费心,今日若不是我,兴许也不会害表哥陷入险境。”

  “此事与你无干,你也是被我连累。”魏玠出言安慰她。“不必多想。”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好在刺客始终没有追上来,薛鹂紧吊着的心也渐渐地放下,开始与魏玠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从前在吴郡的时候,我便有幸得了一张表哥的亲笔,奈何临摹了许久始终不得要领,还不及表哥半分……”以魏玠的性子,断说不出亲自指点她的话,她便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表哥若是有舍弃的文稿,不如送与我,让我好好钻研。”

  她的语气比方才轻快了许多,亦如她的名字一般,像只活跃灵动的鹂鸟。

  魏玠淡淡道:“不过是普通的字,并非如外人吹嘘得那般出众,你若想学,府中藏有几位大家的名帖,你可以拿去抄录。”

  薛鹂不肯罢休,坚持道:“大家名帖的确宝贵,可我偏偏最意中表哥的字,旁人的便再难入我的眼了。”

  魏玠忽地有些哑然,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倒是十分会得寸进尺,分明初见时还极为规矩,此刻倒是一点矜持也不剩了。

  他无奈。“既如此,便遂你心意。”

  两人一直在朝山下走,不知晃悠了有多久,他们才听到远方传来的响动,与此同时,黑夜里能看见几簇跃动的火光。

  薛鹂眼前一亮,朝着有火光的方向看去,惊喜道:“有人来找我们了。”

  魏玠站定脚步没有再动,脸上的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等前来寻找他们的人近了,薛鹂才抬起手扬了扬,示意他们在此处。

  很快便有人簇拥过来,呼喊道:“魏郎君在此处!”

  “找到大公子了,快去禀告郡公!”

  忽然间山林便嘈杂了起来,人声与脚步声混在一起,火光照亮昏黑的山林,魏玠眼前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

  他温声提醒。“薛娘子,可以松开了。”

  薛鹂这才松开他的衣袖,小声道:“表哥要当心。”

  “好。”

  有人看到他们举止亲密地小声交谈,不禁面色古怪地与身旁人使眼色。

  如今魏玠平安无事,她再缠着便说不过去了,于是自觉地退到一边,任由他被众人嘘寒问暖,簇拥着离开。

  薛鹂跟在魏玠身后不远处,有人关切地问了两句,确认她身体无恙后便不怎么管了,只是护着不让她摔倒,她也总算能有闲心整理散乱的鬓发。

  待下山后,已经有人得了消息前来迎接,马上坐着好几个人,无不是衣着华贵。魏氏的人也都在此处,见魏玠回来了连忙上前询问。

  薛鹂远远地看了一眼,身旁有人走过,她才听到是在议论今夜的刺客。她站住脚步,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才得知今夜不止魏玠遇刺,皇上和诸王也遇到了刺客,好几处营帐失火。

  她正出神地想着,忽然有个侍者唤了她一声。“敢问娘子可是姓薛?”

  薛鹂看向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侍者将手上厚实的披风呈上,恭敬道:“家主命奴送与薛娘子,还请娘子莫要嫌弃。”

  薛鹂疑惑道:“你的家主是何人?”

  “奴的家主是钧山王。”

  薛鹂毫无头绪,丝毫不记得什么钧山王,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平安无事的银灯忽地跑了过来,怀里也抱着一件披风。

  “娘子,还好你没事!”银灯再见到薛鹂几乎要喜极而泣。“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薛鹂看向那位侍者,说道:“阁下也看到了,还请向我谢过钧山王好意。”

  银灯听到钧山王的名字,惊异地看着薛鹂,张着嘴欲言又止。

  待那侍者走后,银灯正要发问,薛鹂先瞥了眼她怀里的披风,问道:“谁送来的?”

  “是大公子命人交给奴婢的。”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算他还有良心。”

第11章

  四周都是举着火把来来往往的人,薛鹂裹紧斗篷,遮住被又脏又破的衣裳,仰头朝着光影攒动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没能看到梁晏,倒是发现了远处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似乎正在打量她。

  那人坐在马上,又是背对着火光,面容隐在阴影中,薛鹂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分明感受到他在盯着自己。直觉告诉她,那然应该就是钧山王,

  她不适地皱起眉,对银灯说:“此处太乱了,我想早些回去歇息。”

  薛鹂本想回到营帐,等即将走到的时候才被告知,夜里有人纵火烧了魏玠的营帐,连同魏氏几个离得近的营帐都遭殃了,如今只能等着马车备好后先送她们回去。她想起什么,心下一动,又找来一个兵卫塞了银钱,小声吩咐了他几句话。

  皇上喜爱春猎,突然冒出来的刺客扰了他的兴致,他自是怒不可遏。薛鹂夜里没地方去,便坐在火堆边与众人等候马车来。身旁有几个魏氏的女郎也坐在附近,都知晓了魏玠与薛鹂一同被找回来的事,此刻看她的脸色可谓十分复杂,有鄙夷有感慨,更有甚者看她的目光称得上是憎恶。

  薛鹂并不觉得奇怪,也不大在乎这些。魏玠在魏氏不仅仅是血肉之躯的人,更是一樽被用来膜拜观赏的玉碑,而她薛鹂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姑娘,无论家世还是才情都与他毫不相配,倘若她敢接近魏玠,那便不是企图引诱他,而是企图玷污他了。

  薛鹂心中鄙夷,她才不会喜爱魏玠这样的人。倘若远观自是赏心悦目,离得近了便觉得他毫无人气,像一座精致无暇的石雕。太过循规蹈矩的人往往枯燥无趣,连喜怒哀乐都要压抑在心中,恪守所谓的礼法,没有丝毫出格的地方,与这样的人相处久了迟早要发疯。

  火光跃动,薛鹂坐在一边,心中仍在疑惑钧山王是何人。虽说她的确做过攀权附贵的事,可位列王侯的人并非她能轻易靠近,对方又何故向她示好?她自知方才灰头土脸的模样算不上倾国倾城,哪里会美得叫人对她一见钟情?

  薛鹂越想心中便愈发不安,正出神的时候,鼻间忽地闻到一股怪异的臭气,此时银灯也小声嘟囔道:“什么味儿,好生古怪。”

  她抬起头,魏氏的几位贵女显然也闻到了,纷纷探寻这气味的源头,忽地有个女郎开口道:“似乎是南边在烧什么东西?”

  薛鹂朝那处看去,远远能看到火光冲天,浓雾在夜里也如同一朵腾空而起的黑云。

  魏蕴的妹妹魏翎对侍女吩咐了几句,很快侍女便点点头朝着火源去了。等了没多久那侍女便回来了,步子匆忙得像是身后有野兽追赶。

  等她走得近了,魏翎疑惑道:“撞见什么了,将你吓成这样?”

  那侍女吓得目光都有几分呆滞,磕磕巴巴地说:“烧的是……是人,是抓到的刺客。”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好在这些人大都是魏氏的子孙,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至于被吓得仪度全无。

  魏翎沉着脸又问:“是何人下令焚烧,你可打听清楚了?”

  侍女方才走近还能闻到空气里的焦臭,险些恶心地吐出来,此刻还要忍着胃内翻涌,说道:“是皇后下的令,刺客伤了皇后的爱马,还让陛下扭伤了脚。皇后下令不论刺客死活,都要烧干净以儆效尤。”

  薛鹂听到周围人倒抽冷气的声音,莫名在此刻想到了魏玠,他应当也在不远处,也不知如他这般的人望见眼前一幕该作何感想。

  魏府上下连歇息的时辰都要管,薛鹂这样的表姑娘倒是无所谓,其余人都是从小教养,如今时辰到了都困得睁不开眼。好在接应的马车备好了,她们才挨个起身准备趁夜回府去。

  最后才轮到薛鹂,银灯小声抱怨了一句,她倒是无所谓,笑道:“本就该如此,不过是多坐一会儿。”

  一直到马车都陆陆续续走了,薛鹂才裹紧披风跟着离开,谁知此时背后有人出声叫住了她。

  “鹂娘。”

  叫住她的人是魏礼,与他同行的还有魏玠与二房长君魏植。

  魏植面色严肃,快步朝薛鹂走去,目光打量过她面上的伤口,语气也软了下来:“怪舅父这两日匆忙,让你受委屈了。”

  薛鹂从小到大受过许多委屈,鲜少有人愿意安抚她两句,即便是母亲也不曾。想到此处,她鼻子一酸,眼泪里也多了三分真情实意。

  “舅父待我已经很好了,是我不好,总是给舅父惹出祸端。”

  魏植安慰道:“我既说了要照顾你们母女,断不会有让你受委屈的道理。”

  说完这句,魏植转过身,冷冷地瞥了眼魏礼身后的人。

  夏侯信身旁跟着几个侍从,皆是面如金纸,一言不发,连抬眼都不敢。夏侯信同样阴着脸,没好气地瞪了薛鹂一眼。

  薛鹂露出一副惶惶不安的神色,魏植温声道:“不必怕,舅父与你两位兄长都在此处,不会让他欺辱你。如今他来是要向你赔罪,尽管上前应着。”

  薛鹂犹豫着上前,与夏侯信满是戾气的脸对上,又停住脚步,缩在魏玠身后不敢再动,只怯怯地朝他看了一眼。她眼角还噙着未干的泪,蹙眉也似海棠凝露,娇美万千,好不惹人怜爱。

  夏侯信对上薛鹂的目光,心上像是被细软的鸟羽搔了一下,嗓子也莫名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唇,目光直白而灼热地盯着薛鹂,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冒犯了小娘子,是我夏侯信有错在先,这几个侍从不听话擅自去替我出气,怪我管教不严,我这便教训他们一顿,让小娘子消消气如何?”

  夏侯信话音未落,手便先一步抽出了腰间的马鞭,极凶狠地朝着一个侍从打了下去。鞭子抽在人身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响声,凄厉的惨叫声立刻响起。他一鞭接着一鞭,手上没有半点停顿,仿佛打得不是他的人一般。

  薛鹂听得害怕,急忙扯了扯魏玠的衣裳,小声唤他:“表哥。”

  “夏侯信,适可而止。”魏玠目光凛然,冷声劝止他的动作。

  夏侯信斜睨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不是你叫我来赔罪,怎得又反悔了?”

  “我消气,你收手吧。”薛鹂从魏玠身后走出来,只想快些了解这件事,以免再遇这疯子纠缠不清。

  夏侯信踢了一脚地上哀嚎的侍从,洋洋得意道:“听到了吗?小娘子消气了,恩怨一笔勾销。”他扭过头对薛鹂嬉笑道:“既如此,我们日后再见。”

  薛鹂压下眼底的嫌恶,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忧惧不安的神情,然而她侧过脸,却发现魏玠正垂着眼看她。

  “表哥……怎么了?”

  他淡淡收回目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