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灵慧想起这件事才敛了敛神色,只是眉毛依然皱着,不悦道:“前几日才与你说过,此处可不是吴郡,能由着你使那些手段。魏玠不是你能肖想的人,若你再失了分寸,连累我也叫人耻笑,便也无需人赶你出去,索性早些收拾行囊回吴郡,嫁与那无用的沈氏小子。”
薛鹂听得心烦,不禁后悔回来太早,待摆脱姚灵慧后,雨势愈发大了,屋子里极为沉闷。她索性带着银灯去了魏氏的藏书阁,好寻一处清静的地方。
魏氏的藏书比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传世孤本都在此得以保存。魏氏大房一脉不断网络名士修复整理典籍,魏玠也曾亲自编写了一系列名录。许多投奔魏氏的门客,除了求尊荣,取富贵的志向外,更是想一阅魏氏的名贵藏书。
藏书阁一共三座,薛鹂就近去了一处,看守的侍者不认得她,等她报出了身份后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放她进去,且再三提醒她不可损毁私藏任何书页。
银灯不能跟着,薛鹂便让她先回去。
藏书楼建得宏伟,却也因为太过老旧,宽阔的屋子显得太过阴冷,如今下了雨窗子也都紧闭着,即便有三两盏烛火照明,依然显得昏暗无比。
薛鹂走在此处,实在是觉得压抑沉闷,空气中也透着潮湿的霉味,老旧的楼梯偶尔也会吱呀作响。她忽然有些后悔,此处显然不是个解闷的好地方,然而来都来了,这么快便出去未免显得她不识货。
她又往上走了几层,勉强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小心翼翼拿在手中照明,而后沿着书架去找心仪的藏书。
藏书阁实在安静,今日又下了雨,来的人便更少了。听到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薛鹂正踮着脚去够书架上的卷轴,下意识屏住呼吸看向来人,
昏黄的烛火摇动,照出魏玠如玉的的容颜。
薛鹂与他四目相对,不禁张了张嘴,忽然有些百口莫辩。
如何这都能遇见,正是多晾他几日的时候,忽然此地相遇,岂不更显得她耐不住性子,千方百计地要勾引他。
薛鹂收回够书的手,故作冷淡地唤他:“大公子。”
魏玠进来之前,侍者已同他说过藏书楼有什么人,按规矩本是要让外人先出来,然而不想会是薛鹂,他便没有让人来打搅,任由她留在此处。
如今倒是连表哥也不叫了。
魏玠点头,端着油灯走近她,问道:“薛娘子方才在找哪一本?”
薛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而后指了指方才艰难去够的书。
魏玠轻而易举拿下来,却没有立刻递给她,只是扫了一眼,说道:“这一本虽说传世最久,错漏处却太多,换一本最好。”
说完他将书放回去,又拿了另一侧的善本递给她。
“多谢大公子。”薛鹂态度冷淡地道谢,魏玠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于他而言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帮她取下书后,他略一颔首便离去了,并没有再同她多说什么。
薛鹂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冒起一股无名火。
魏玠到了此处,她便半点看书的兴致也没了,草草找了两本杂书便要离开。不曾想刚走出两步,忽地一阵凉风拂过,手里的烛火倏尔便熄灭了,她的眼前顿时昏黑一片。
也不只是哪一处的窗子没关好,让风吹了进来。好在并非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便小心翼翼地朝着楼梯走去,却在那处看见了一个显目的白色身影。
魏玠手上的烛火也熄灭了,他手上拿着几本书,正朝着楼梯的位置走去,再往前几步便会跌落。
薛鹂想起他是雀目,此刻应当目不视物,忽然有些恶毒地盼着他摔下去。而她也好温柔款款地出现,做他此时此刻唯一的能求救的人。
然而这个念头也仅仅是出现了一瞬,她便下意识开口叫住了他。
“表哥,前面是……”
她边说着边快步奔向魏玠,想将他从危险处拉开。然而藏书楼昏暗不清,连她也没注意到一处因年久未曾修缮的木板翘起。
薛鹂朝魏玠跑了没两步便猛地摔了出去,层叠的裙摆忽而散开,形态宛如一朵巨大的木芙蓉。
魏玠听到一声巨响,循着声音看向薛鹂的位置。
老旧的地板上有着凸起的木刺,此刻都穿进了她的手掌,疼得她闷哼出声,她咬牙出声道:“魏玠,你等一等,不要乱走……”
魏玠明白了她的意思,忽地有些想笑。此处是魏氏的藏书楼,即便他闭着眼,也比薛鹂熟悉此处的布局,自然不会不知道前方是楼梯。她倒是别扭至极,一面想算计他,一面又不忍看他跌落。
薛鹂暗骂着想要爬起来,然而手掌实在太疼,才动了两下便忍不住泛起泪花。
不等自己起身,她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捞了起来。微凉的衣料从她脸颊拂过去,垂落的发丝轻轻掠过她的眼睑。就像冰凉的雪,落下只一瞬,忽而便消失了。
魏玠的声音离她很近,就像是将她抱在了怀里一般。
“可还能站起身?”
薛鹂咽下即将出口的道谢,因疼痛而委屈地轻哼了两声。“动不了了。”
魏玠沉默了一瞬,她忙又说撒娇似地说:“表哥……好疼……”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连彼此的衣料摩挲声都能听得清楚。薛鹂半晌没得到他的回答,只恼恨自己方才太过心善,就该看着他摔个半死不活。
好一会儿了,忽然响起魏玠似笑非笑的声音。“方才不是还唤我魏玠?”
第16章
阁楼外是风雨拂动树叶的沙沙声,而阁楼内却静谧到薛鹂能听见魏玠的呼吸。
她越是靠近魏玠,那股不适感便会越发强烈。此刻二人的距离终于如她所愿拉得极近,几乎她只要再一抬头便能触到魏玠的下颌。
魏玠半跪着扶住薛鹂,雪似的衣袍垂落,与她的粉白裙裾层叠在一起。
尽管已经这般近了,薛鹂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冷静了下来。她似乎高兴得太早,如今的魏玠待她的每一分容忍,也许都是出于修养,与男女之情没有半分干系。倘若有丁点心动,他此刻应当在怜惜地哄她安慰她。
爱慕薛鹂的男子犹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有人对她是一片真心,因此一个男子待她究竟是有几分情意,她当然分得清楚。
薛鹂疼得咬紧牙关,手掌火辣辣地疼,早知自己要遭罪,她便任魏玠跌下去好了。
“我方才也是一时情急,不曾有旁的意思,还望……望表哥莫要责怪。”
她话音才落,便听魏玠温声道:“得罪了。”
紧接着她的身体忽然腾空,一双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裙角曳出花瓣似的弧度。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扶住了魏玠的肩,导致伤口又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魏玠将薛鹂抱起的那一瞬,仍是抑不住心底的不适,女子温软纤细的腰肢,如同沾满泥污的毒藤,让他在触碰的那一刻下意识皱眉。
然而他听见了薛鹂疼到吸气的声音,以及她刻意将头靠近他的举动。
薛鹂发间的玉石流苏随着他的步伐晃动,碰撞出泠泠的轻响。
她轻轻去碰他的肩,提醒道:“表哥若是看不清莫要逞强,还有我在呢。”
魏玠听出她明面上是对他的关切,实则是担心他乱走,届时连累了怀里的她罢了,也不知她话里究竟有几份真情。
然而薛鹂这样的人,却又让他想起了幼时遇见的一只鸟。那只鸟靠近他的窗子,吃掉他桌案上的瓜果干栗。他并不去驱赶,仅当作鸟儿是彼此唯一的同伴。偶尔它也愿意亲近地跳上他的肩头,他以为那只鸟儿待他也是特殊的,只是又在台阶前看到了它正在啄食家仆掌心的粟米。鸟儿待他与旁人并无不同,不过是为了吃食。
他心底忽然感到失望,这只鸟便不再有趣,而后在它下一次落在桌案之时,他悄无声息地掐死了它。那也是他第一次做出如此出格的事,事后他有过懊悔,每当再次回想,他感受到的便是一种令他感到不齿的情绪。
薛鹂便是一只善于蛊惑人心的鸟,魏玠深知自己不会是她第一个想要引诱的人,同样为了“吃食”,转身她亦会对旁人如此,只是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幼时无知的孩童。他不会蠢笨无知到被她低劣的伎俩吸引,更不会因为她的美丽和花言巧语而迷失。
薛鹂低估了魏玠对藏书阁的熟悉程度,几乎无需她提醒,他便绕过书架,将她稳稳放到了窗前一处小憩的软榻上。而后他顺着漏进来的光推开窗,让眼前暂时得到了光亮。
薛鹂借着窗子照进来的光,这才有机会仔细察看自己的手掌。然而再一看魏玠的反应,仍是一副温雅从容的模样,仿佛那得体的姿态永远无法打破。
“你先在此等候片刻,我会命人送你回去。”魏玠说完似乎要走,薛鹂心下一急,伸手便去扯他袖子,衣袖从掌心猛地抽开,疼得她立刻忍不住冒了泪花。心底又是委屈又是后悔,不禁恼怒道:“我早先不知表哥今日会到此处来,若早知晓了,必定不给你添麻烦。表哥且放心,日后……日后我再不烦你。”
魏玠回头去看的时候,她正眼眶红红地瞪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似乎是什么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此刻倒真有些分不清,薛鹂表现出来的悲喜究竟有几分是真。
“我并非故意为之。”
回想起梁晏对她的维护,薛鹂更觉得魏玠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木头,语气不自觉间便染了几分不耐烦的意味。“表哥怎会有错,都怪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魏玠低垂着眼,好奇地看着她恼火的模样。
这是装都装不下去了?
“薛娘子何故如此?”他的确没有再走,而是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薛鹂。
她想起高高在上的衡章县主,想起众人毫不掩饰的轻鄙,而后是魏玠看似温和实则凉薄的语气。
“鹂娘如今寄人篱下,与阿娘一同受魏氏照拂,按理说任由旁人说什么,我也只需记好这份恩情。任由他们说我心术不正,说我眼高于顶,身却下贱。可旁人的话……那都是旁人,我只是仰慕表哥,也不知做什么才能让你高兴。衡章县主送来的琴那样好,我无法与其相比。“她说着语气又低了几分,垂头丧气地不去看他。“那琴……罢了,表哥走吧,是我失言了。”
魏玠沉默着看她,心底一时间不知在想什么。
薛鹂这番话说的已是极为真切,她这点虚情假意简直要骗过她自己。
“这是你的真心话?”魏玠站在窗前,冷风拂动他的衣袍,而他眉眼仍带着和悦的笑意。
薛鹂噙着泪点头,魏玠在她身前坐下,忽然说了一句让她听得云里雾里的话。“薛鹂,你很像一只鸟。”
魏玠替薛鹂清理手中的木刺,她还在闷闷不乐地说:“这几日的课业如此多,如今手伤了如何能交上去。”
她的话满是暗示,魏玠轻轻一抬眼,她立刻心虚地移开目光。
“你可以口述,再由旁人代笔。”魏玠平静道。“这是规矩,不能因你而破。即便换做魏蕴他们也是如此。”
薛鹂不死心,继续说:“阿娘只顾自己,侍女们会的字不多,我又不让人喜爱,哪里会有人愿意帮我……”
她还想再装可怜,却听魏玠突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魏弛愿意帮你。”
只要她勾勾手指头,魏氏多少郎君都能为她效劳。
薛鹂身子一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我不愿让他帮我。”
她眨了眨眼,一双眸子好似含着春水,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表哥帮我。”
魏玠避开她的目光,视线移到指尖沾染的猩红上。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语气中是无奈与妥协。
魏玠答应了薛鹂,在她手上的伤彻底好起来之前,会在藏书楼与她相见,届时她口述,他代笔。
事后薛鹂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也不再娇滴滴地落泪了。侍女来接,她便跟着回了桃绮院,留下魏玠看着连绵的雨水出神,懊恼自己鬼使神差应了她的话。
然而第二日,书院的夫子便回来了,无需魏玠再前去代课。
与此同时,刺客的事也渐渐有了眉目。魏植查到了楚王与河间王头上,恰好楚王与魏玠有还算故友,魏植慌忙将此事转告了魏恒。然而证据太过明显,反而显得破绽重重。
春猎的刺客,极有可能是太后一脉的人在自导自演,好嫁祸楚王与河间王,好借此除去他们。太后将此事交予魏氏来办,便是要让他们选择。
魏植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无论如何抉择,都只能将魏氏拉入泥潭。
魏玠与魏恒在书房中商讨了许久,才得出另一位人选。
“太后如今动不得钧山王。”魏玠补充道:“过几日叔父寿辰,可邀钧山王赴宴,届时暗中提醒一二,以免日后生出嫌隙。”
魏玠出了书房,并未立刻回到玉衡居。他记得藏书阁还有一个薛鹂在等着,若是他去迟了,必定又要装模作样地掉几滴眼泪埋怨他。
第17章
天气逐渐转热,薛鹂来到洛阳也有一阵子了,只是可惜为了讨好魏玠,反让魏蕴为首的魏氏女郎对她不喜,因此无论是诗会还是酒宴,她总是会被落在魏府。不过她也没有那样多的闲心,如今的她与人往来不是什么好事,何况阿娘急于替她张罗婚事,若是叫哪个出身显贵的郎君相中,阿娘必定会忙不迭替她议亲。
薛鹂坐在藏书阁的窗前,百无聊赖地仰头看天上的云。有魏府的门客在正在此处找书,瞧见窗前坐着的陌生女郎,时不时会用余光偷偷地打量她。
薛鹂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微微侧过脸,状似不经意地冲他盈盈一笑,那人立刻慌乱地移开眼,连手上的书都哗啦啦落了一地。她看着面红耳赤的男子羞窘地去捡书,不禁掩唇偷笑,再懒得去戏弄。
不等她收起笑意,有藏书阁的看守前来与那门客说了什么,而后他朝薛鹂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见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才走近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这位女郎,大公子要来了。”
薛鹂这才明白,对方是好心提醒,邀她一同离开给魏玠让地方。
薛鹂杵着下巴,柔柔道:“大公子不会赶我走的,郎君且先行,莫要管我。”
门客好心提醒,却不想会得到如此自大的回答,不禁在心中叹息,无奈中也含了几分鄙夷。纵使貌若洛水神女,依然只是庸俗浅薄之人,兴许待他出去不久,便能看着大公子的人将她请出来。
门客在心中暗自想着,离开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她两眼。窗前的衣摆曳地散开,雀绿的裙带晃晃荡荡地飘着。他在心底忆起女子倚着窗浅笑的模样,下阶梯的时候只觉得脚步都有几分虚浮。
他这一晃神,直到看见魏玠才清醒过来,恭恭敬敬地对着一袭苍色直裾的人行礼。
“见过大公子。”
魏玠点了点头,并未与他多言,陆续又有几人除了藏书阁。门客走了几步,便在不远处看着,却始终没能等到月白衣裙的女郎,又不甘心地继续站着,直到魏玠抬步走入藏书阁,他又等了好一会儿,想着若是那位女郎伤心难过,他便适时地上去安抚。然而许久还没有见到动静,这时他才忽地反应过来,那女郎并非自以为是,魏玠的确待她特殊。
门客心底忽然空落落的,仿佛胸腔之中都弥漫着一股酸意,而后他郁郁不平地朝藏书阁看了一眼,这才在友人的呼唤下转身离去。
魏植的生辰宴除了朝中权贵,还来了不少名士,其中不乏有冲着魏氏长房来的人。然而无论是冲着谁,他们显赫的身份都替这场生辰宴增色不少。
令薛鹂没想到的是,魏植看在她母亲的份上,竟还邀请了姚氏的人赴宴。然而她与母亲在吴郡受人刁难,几次写信向姚氏求助,却每每石沉大海,姚氏的冷落,让欺辱他们的人越发肆无忌惮。如今见能攀上魏氏的人,竟还厚颜无耻地凑上来。
薛鹂心中愤懑,姚灵慧更是气得几乎要呕血。只是人是魏植请来的,她又不好在魏植的寿宴上平添晦气,只能憋住一腔的怒火。
听说平远侯府的人会来,薛鹂也精心装扮了一番,发髻上簪了白玉梳篦,月白罗裙上的暗纹宛如映在裙上的重重花影。她点了层朱红的唇脂,更衬得肤白如雪。
魏府的家仆来来往往,忙着侍奉各位贵人。银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难得地安静跟着薛鹂不乱说话。
酒宴极其风雅地摆在了花苑之中,地上布了桌案与软席,众宾客列座其中。围绕在周围的是各色花树,人坐席间便能闻到香风阵阵。
薛鹂远远地看到了与魏玠站在一处的梁晏,魏恒正拍着梁晏的肩,面色和悦地与他说着什么。而梁晏身后的男子,看年纪应当是他的父亲平远侯,面上倒是看不出多少喜色。
“今日四房的长君也来了,听你舅母提起,四房嫡子魏缙尚未许下姻亲,若是你今日能叫他倾心……”姚灵慧压低声音,贴在薛鹂身侧嘱咐。“还有姚氏的人,莫去理会他们说什么。”
薛鹂漫不经心地看着掌心已经逐渐消退的伤痕,面色略显冷淡。“阿娘的话我记下了。”
薛鹂表面应下,等宴会中途见到梁晏起身离席,便也打翻酒盏装作污了衣裳,找借口起身离去。那些个酸儒文人最好背后污人名声,尤其是面对他们得不到的人,自是要百般诋毁。薛鹂自从藏书阁见过那门客以后,便能料到自己与魏玠的传闻也该兴起了。她只需让那传闻烧得更旺盛,最好要让外人相信魏玠对她用情至深。
薛鹂逐着梁晏的背影又往前走了几步,忽地看到梁晏在一女子面前停住了脚步,而后他笑着抬起手,温柔款款地替她摘去发间的花瓣。
花树下极为般配的男女落在薛鹂眼中,只让她觉得眼前一幕十分刺眼,停住脚步后,十指也紧攥成拳,仿佛心上有根毒藤缠绕收紧,让她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薛鹂极为克制地转身,努力将脑海中的画面拂去。自始至终,她最担忧的便是梁晏与周素殷的心意,即便一开始因好强而抢夺魏玠的婚事,难保日后不会因责任与陪伴而生出情意。倘若梁晏当真动了情,她难道有完全的把握将他抢回来不成?
薛鹂心烦意乱,步子也走得匆忙,并未注意到前方的人已经停住了脚步,便直直地撞了上去。
她疼得轻呼一声,忙捂着额头往后退了两步。
“薛娘子。”
“是我失礼了,还望郎君莫要责怪……”薛鹂听到那人唤了她一声,立刻与他赔罪,然而当她抬眼看去,却又发现眼前的人极为陌生。
男子身形高大,身穿绛紫的长袍,显然身份显赫。只是英朗的面容看着与她父亲一般年纪,不知为何会认得她。
薛鹂略显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恭敬道:“郎君认得我?”
“在下赵统,与薛娘子曾有一面之缘,娘子不如再想想。”赵统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摩挲虎口处的伤疤,看似十分和善,几句话却惊得薛鹂一身冷汗。
赵是皇姓,看年纪应当是哪位封王。皇室中人依靠的是权势,他们不像各大望族有严苛的家风与礼教规训后人。薛鹂惹不起这些人,因此赵统一开口,她便立刻回想从前是否有得罪过他。她也不是每次都能招惹了旁人后再干净地抽身,倘若从前无意祸害了赵统的哪位亲友……
薛鹂心中慌乱,脑子里哪还想得起梁晏,只想立刻脱身去找魏玠求助。
赵统见薛鹂一张娇颜被吓得发白,不禁好笑道:“我当真有这般可怕?”
薛鹂摇摇头,瞧了眼他的脸又在脑海中回想,终于有了几分熟悉感,似是在何处见过,却又始终记不起。
赵统也不再逼她,提醒道:“在下乃钧山王赵士端,娘子在淮阴之时,于我有救命之恩。”
此话一出,薛鹂立刻便想起来了,却仍是压下面上的惊讶,装作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薛娘子为人良善,助人无数,记不清也是应当的。当日我遇到了仇敌,落难时与下属走散,混入流民之中,多亏了娘子相助,否则今日的我必不会好生站在此处。”
赵统目光锐利如鹰隼,薛鹂一瞬间感觉自己好似是被他盯住的猎物,站在他身前可谓是百般不适。
赵统的目光停在薛鹂的朱唇上,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缓缓道:“为报薛娘子恩情,我想设宴请娘子去府中一叙。没有旁的外人,仅是我的两个犬子,还望娘子莫要推辞。”
薛鹂心乱如麻,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只是举手之劳,钧山王不必在意,何况我近日实在……”
赵统的语气不容拒绝。“不急,待薛娘子不忙,我会命人上魏府接娘子赴宴。娘子若一再推辞,叫我实难心安。”
赵统的面相看着实在严肃刚正,以至于她到嘴边的推辞都说不出口,只好点头应了,而后立刻寻了借口回到宴上。
薛鹂离开时再顾不上仪态,说是逃也不为过。
薛鹂与母亲的坐席并不显眼,因此她悄无声息地落席也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唯有姚灵慧注意到了她面色仓皇,皱眉问道:“你方才撞见什么了,吓成这副模样?”
她已经逐渐平静,随口胡诌道:“没什么,就是有只虫子落到了肩上。”
这件事她不能告诉阿娘,否则阿娘必定第一个将她推给钧山王。
钧山王看向她的目光哪里是面对晚辈和恩人,分明是赤|裸到毫不遮掩的情意,是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一想到钧山王口中的赴宴,薛鹂脑子里能想到的人只剩下一个魏玠。
想到此处,她又不禁后悔当初的举动。
薛鹂默默几杯酒下肚,又将少许酒水洒在衣袖上,直到惹得一身酒气,姚灵慧见她喝醉气愤不已,低声咒骂了两句,让银灯送她回去歇息。
她腹中发热,脚步也变得虚浮不稳,意识却还算清醒,走到半途便挣扎着推开银灯,执拗地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银灯慌忙跟上去扶她,无奈道:“娘子!娘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去找表哥”,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说到:“表哥在等我。”
第18章
钧山王是最不想挑起事端的人之一,往日里也鲜少与世家望族往来。他虽性子冷酷,对待亲友却极关爱,事关河间王与楚王性命,又关乎齐国的安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坐视不理。魏植不知如何开口,左右思虑后才托付魏玠一同去与钧山王商议。
夏侯氏把持朝政,日后迟早要对几位封王下手。钧山王深知其中利害,只好暂且应下此事。将刺客的事推到他身上,太后一时间不仅不会对他下手,反会找借口为他开脱。
等说服钧山王后,酒宴已经快散了。前来拜见魏玠的人如同流水,还有各世家的王孙贵女想要同他共饮,魏玠不能失了礼数,只得一一推脱,待人散后,天色已经逐渐昏暗。花树上挂满了灯笼,满树芳菲映着光晕,地上的花影随风而动。
梁晏还想缠着魏玠饮酒,却被平远侯从后拍了一巴掌,只好讪讪地放下酒盏。
“天色已晚,兰璋要回去歇息,你还拦他作甚?若你多学学兰璋,为父也能少操些心,整日追逐华而不实之人,何日才能有所作为?”平远侯自夫人过世,自己又重伤再不能征战沙场后,性情便有了极大的变化,意气风发纵马过长街的少年人,最后竟也成了严肃冷漠的大家长,以至于连严厉著称的魏恒都要比他和善几分。
梁晏被几句话训得低下头,再不敢吭声,摆摆手和魏玠告别。
不等魏玠回到玉衡居,一个侍女便从昏黑的小道中蹿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薛娘子的侍女。”晋青看了看她,又回头去看魏玠的表情。
魏玠面不改色,问她:“你找我有何事?”
银灯觉得此事说出来实在难为情,无奈道:“还请大公子去看一眼我们娘子吧,她……”
晋青一听便皱起了眉,先魏玠一步说道:“天色已晚,你们娘子又有何事,非要来寻我们大公子?”
魏玠轻飘飘地训斥了他的无礼,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显然是同晋青一般的想法。
银灯都想要退缩了,然而想到薛鹂那不肯罢休的样子,只好说:“我们娘子喝醉了。”
魏玠温声道:“府中有医师,你回去让薛娘子好生歇息,再替她煎一碗醒酒的汤药。”
“大公子又不能醒酒,不让你们娘子去歇着,寻我们大公子又有何用?”晋青见天色已晚,说话时便有几分急切。
银灯也不知怎得,一见魏玠便浑身发僵,脑子里一片混沌,半晌还未将话说清楚,如今见魏玠要走了,才忙不迭地说:“娘子喝醉了一直哭,非说大公子在藏书阁等着她,奴婢怎么劝都不管用,只得任由娘子去,可是……可是天色晚了,娘子还是不肯出来,奴婢也进不去藏书阁,一来二去那侍者便不理会奴婢了。”
银灯说着都要哭出来了,魏玠敛了敛眉,说道:“既如此,我会命人送薛娘子回去,无需担忧。”
银灯也听说魏玠夜里歇息的早,必定是不肯为了薛鹂亲自去一趟了,一时间也为薛鹂感到失落,闷闷道:“我们娘子是个命苦的人,大公子若对娘子无意,不如早些说清,叫她死了这条心,以免日后愈陷愈深,平白添了苦恼心事。”
一旁提灯的侍者听了不满,说道:“对大公子一厢情愿的女郎如此之多,难不成都要去说明一番,薛娘子如此不知礼数,一再纠缠不清,日后岂能怨到旁人身上?”
银灯被说得哑口无言,心中也有了些委屈,苦着脸再不吭声。
“不可背后议人长短。”魏玠出声斥责,而后才看向银灯,淡淡道:“既如此,我会如你所愿,与薛娘子说清。”
或许这侍女说的并无不对。
薛鹂这样的人,不该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世人皆污浊不堪,薛鹂尤其如此,他最不喜变数,更不愿因她生出波澜,与其再被她扰乱,不如早些撇清干系。
藏书阁到了夜里更加昏黑,魏玠拾级而上,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他的脸,晋炤也在一旁提着灯为他照亮阶梯。
藏书阁中安静到只剩沉闷的脚步声,一直到了第四层,有冷风从大开的窗口吹进来,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晋炤看到了窗前的身影,知趣地停住脚步不再上前。
那个所谓哭着要等魏玠来的人,如今已经趴在窗前的桌案上酣然入睡。
今夜正是月中,月亮圆而亮,幽幽月光漏进窗子,落了满地白霜。薛鹂的玲珑身躯仿佛也罩了层朦胧白纱,连发丝都泛着莹莹的清辉。
魏玠缓步走近,坐在她对面的位置,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酒气。
“薛娘子”,他出声提醒,“该回去了。”
薛鹂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没有任何不耐。“薛鹂,夜已深,你该回去了。”
这一次桌案上的人终于有了动作,迷迷蒙蒙地抬起头,嗓音还带着初醒的微哑。
“表哥……”
魏玠黑沉沉的眼如同一汪深潭,明净的月光也照不见底。
薛鹂睁大眼望着他,面上的惊喜一闪而过,紧接着眨了眨眼,泪水便接连滚落。“你怎么才来……”
见薛鹂哭了,魏玠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温和道:“为何而哭?”
她抽噎道:“姚氏的人……还有阿娘,他们要我与人议亲……”
魏玠对此有所听闻,二夫人似乎也知道了些传闻,今日托叔父旁敲侧击地同他说起了薛鹂,而后又提及了四房的魏缙,应当是有意为他们二人议亲。
“魏缙一表人才,父亲时常夸赞他聪慧守礼,若是你能与他议亲,并不算什么坏事。”要说起来,薛鹂若能与魏缙定下亲事,也算是她高攀。
魏玠语气和缓,薛鹂听了却恼火不堪,而后哭得也更伤心,衣袖上满是泪渍。“表哥当真不曾……不曾察觉鹂娘的心意吗?”
薛鹂满面泪痕,哭得肩膀都在轻颤,头上的步摇也晃晃悠悠的撞在一起。
“薛娘子醉了,今日的事,我会当做不曾听过。”魏玠态度疏离,平静到让她心冷。
似乎察觉到薛鹂不肯罢休,他终于起身,不愿与她再有牵扯。“薛娘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我命人送你。”
意识到魏玠是真的要与她撇清干系,薛鹂松开掐着掌心的手指,猛地拽住他的衣袖。
魏玠回头去看,发现她正在擦去面上的眼泪,而后仰着头看他。
昏暗之中,他不能将薛鹂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却听得出她的强颜欢笑。“能与表哥相识,已是鹂娘一生之幸,不敢奢求更多,我不难过……不该难过”
清辉落在月白衣裙上,暗纹如同摇曳的花影。与此同时,窗口的风吹得她衣衫与裙带都在舞动,朦胧月辉洒落,有如流风回雪。
“表哥……我头晕。”她撑着桌案起身,娇躯微倾,居高临下地望着魏玠。
黑发如墨,唇红如血,月光照着薛鹂的影子也像在轻颤。她好似一只摄人心魄的精魅,湿润的眼眸直直地盯着魏玠,被风吹起的发丝时而从他颊边擦过。
魏玠察觉到不对,正想起身,薛鹂却猝不及防地晃了晃,身子一歪朝地上摔过去。
他下意识伸手将人扶住,薛鹂却如同一根藤蔓攀附而上,微热的手臂勾住他的脖颈,而后不等魏玠将她推开,她便似一只向他示好的动物,脸颊贴在微凉的颈侧轻轻蹭了蹭,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喃:“好热……”
魏玠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也无人敢如此轻浮地对待他,以至于一时间惊愕到浑身僵硬,往日里的理智也在此刻被薛鹂搅得一团糟。
微热的呼吸,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他颈间的皮肤。薛鹂略显得意地闷笑一声,温软的唇瓣在他的脸颊一触即离,轻得像是落花拂过,好似一切都是她酒醉后的无心之举。
魏玠像是触到了一块热炭,瞳孔骤然一缩,连扶着她的手臂都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不等魏玠发火,薛鹂装作若无其事地抽身,小声地对他道谢,而后嘀咕道:“要回去了……阿娘还在等我。”
薛鹂踉踉跄跄地离开,几次险些摔倒,魏玠没有前去阻拦。
禁步的脆响与沉闷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遗留在空气里的幽香与酒气似乎还挥散不去。魏玠僵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惊愕与羞恼蒸发了他的理智,几乎叫他无法呼吸,方才被触到的地方莫名发热,如同被烫伤了一般。
许多古怪而陌生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叫他从未如此失态,像个傻子一般呆站在此处,任由戏弄他的人逃之夭夭。
魏玠薄唇紧抿,始终难以平复杂乱的心绪,好一会儿了才阴沉着脸看向窗口漏进来的月光。
薛鹂竟敢如此冒犯他。
第19章
藏书阁外的守卫与几个侍从只看见一抹丽影匆匆而过,连晋炤也并未看清薛鹂究竟对魏玠做了什么,竟叫他阴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薛鹂撒完酒疯便跑了,踉踉跄跄地险些摔倒,银灯无奈地迎上去扶住她,又是哄又是劝地带她回去歇息。
姚灵慧本想要薛鹂借此与魏缙说上话,兴许能博得他的欢心,却不想薛鹂悄悄离席后便不知所踪,最后一身酒气地回到桃绮院。她怒极起身,将一杯冷茶尽数泼到了薛鹂的脸上,咬牙切齿道:“你如今是越发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喝得烂醉岂有半点淑女的仪态,若让外人看去了,还要说你品行不端,有失体统。”
冰冷的茶水顺着薛鹂的下颌往下滴落,她垂着头恭敬地认错。“是女儿不好,阿娘莫要动怒。”
见薛鹂一身酒气,姚灵慧不耐地瞥了银灯一眼,没好气道:“还不快送她回房歇着。”
银灯扶着薛鹂回房,小声地安慰她,说道:“娘子先喝口水,我去端热水为娘子洗漱。”
薛鹂撑着脑袋点了点头,待银灯出了房门,她才叹了口气坐直身子,拿来帕子擦净面上的水渍。
方才的迷蒙一扫而空,她的眼中一片清明。此刻回了房,她再去回想魏玠方才浑身僵直的模样,仍是忍不住想笑。虽说她的举动的确有些急功近利,可事到如今实在等不得,她只能为自己赌一把。她尚且不清楚钧山王品行如何,只是他位高权重,若是这样一个人看中了她,便是想要纳她为妾,只怕她也说不得半个不字。
无需魏玠对她情根深种,只要他能对她有几分情动,钧山王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得罪魏氏未来的家主。
然而想到这些,薛鹂仍是忍不住担忧,纵使魏玠有君子风范,不会同她一个醉鬼计较,若他当真被她的轻薄给惹恼了,日后羞愤到千方百计避着她,那岂不是适得其反。
薛鹂幽怨地叹了好几口气,颇为后悔当初没有听阿娘的劝告。
她当然不是什么心地良善的好人,不会时不时便去救一下路上的流民。淮阴一带多水患,适逢反贼闹事,一直不大太平。薛鹂与母亲随着商队上路,随行的流民浩浩荡荡跟随,沿路跪拜乞讨,然而她们的粮食不多,给了一个还会有更多人挤上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为混乱。一路上的士族车马不止是她们,众人都对这些求救视而不见。
士庶之间是天差地别,许多士族即便饿死也高傲地不接受庶民帮助。姚灵慧是贵女出身,一路上都在抱怨流民的哀嚎吵得她难以入睡,以及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酸臭气味儿。
薛鹂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心中多少会有触动,然而像她这样自身难保的人,善心是最不能被纵容的。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接连有衣衫褴褛的流民扒着车辕,哀嚎着向她们讨要吃食。
她通常会无视这些,直到有一日一个高大的男子倒在了马车前。车夫烦躁地骂了几声,跳下去想要将人踢开,薛鹂坐在马车中头昏脑涨,也顺带下去喘口气。当两个家仆吃力地将男子拖走时,灰头土脸的男人奄奄一息地开口求救。
“女郎……请女郎救我。”
薛鹂本不想给自己惹出是非,然而她看过去的那一眼,正好瞥见他灰扑扑的粗布衣裳里露出了一角罗布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