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正嘎嘎吱吱地走在甲板上。
像海水一样缓慢,像木制船体一样皱涩。
嘎嘎吱吱地,一步一步地,在致盲一般的黑暗里,向着这边走来。
第194章 海上燃犀图07┃柯寻的提问和牧怿然的回答。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整个天海之间,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和这条沉默古老的巨船。
但柯寻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知道所有人都还在,大家只是被这不正常的黑暗隔开了,他们彼此离得既近又远,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对方,明明有十二个人作伴,可此时此刻,所有人竟都分别陷入了孤独无靠的境地。
而甲板上传来的那不紧不慢的嘎嘎吱吱的声音,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更让人毛骨悚然。
柯寻慢慢地向后退,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他身后的几步之外就是船舱的木墙壁,他想靠住它,至少让背部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状态,然而试探着退了十几步,始终没有触到船舱的墙壁。
柯寻停住了动作。
怿然说的没错,这幅画,逃跑或是躲藏都没有用。
柯寻尽量放轻自己的呼吸,以便能够将周围的动静听得更真切。
嘎嘎吱吱,那道行走在甲板上的声音,仍然缓慢地在不远的地方移动。
它是从船头的方向过来的,沿着甲板,会先经过位于船体中央位置的中厅,邵陵他们那一队人,将率先与它相遇。
柯寻努力倾听,空旷却又密实的黑暗里,海浪声吞吐且粘滞,船体有一下没一下地起伏,倏然有风,从耳边毛刺刺地掠过去,就好像和谁走了个擦肩,彼此的皮肤贴近得只差毫厘,汗毛刷过对方的汗毛,带起一阵令人忍不住浑身一激凌的寒痒。
柯寻仍旧一动不动,只悄悄地把弩挂在手臂上,手里紧紧握住有着锐利箭头的弩箭。
忽地,一股似有似无的,毛苒苒的气息,幽幽地立到了柯寻的身后,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却又不触及他的肌肤,就只浮拂在汗毛尖儿上,如影随形。
柯寻只觉得从自己后腰眼蹿起一道麻意,贯穿整根脊椎骨,蹿过后脖颈,一直蹿到了后脑勺。
这道又麻又痒的神经线,直拽得他整片后背和头,都跟着紧绷,收缩,颤抖,发麻。
柯寻梗着脖子,僵着脊背,努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继续以不变应万变,耳根后已是滑下汗来,顺着脖颈落入肩窝,又粘又凉。
“呼……”
不知是海风还是什么的一缕气息,从耳后凉津津地吹掠过去,后背上贴着的那团东西,似乎准备开始动作,柯寻感觉到自己被蹭到的汗毛,在慢慢地,慢慢地被压着贴向自己的皮肤。
越来越贴近了,越来越近。
黑暗森浓,柯寻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知道,有东西能看到他。它在注视着他,就像在注视着一个茫然无措的瞎子。
失去了光明的人类,脆弱得就像失去了果壳的果肉,轻轻一碾就会稀碎。
黑暗是恐惧之源,是脆弱之根。
背后的那团东西,在黑暗中,向着毫无自保之力的柯寻,慢慢地,探出了死亡的触角。
“柯寻!”
牧怿然的声音仿若一道光,从柯寻右手边的方向传过来。
背后的那团东西骤然顿住,留给柯寻一片麻凉的气息。
“怿然……你怎么样?”柯寻开口,发现喉咙竟因为刚才那漫长又短暂的经历,而紧张得干涩刺痛。
“我没事。柯寻,能听出我在什么位置么?”牧怿然的声音低沉稳定。
“能,在我右手边,距离我大概十来步左右。”柯寻对距离的判断一向精准。
“好。现在,到我身边来,不要去管任何东西,就像平时一样,走过来就好。”牧怿然沉定的声音能给人以无穷的勇气和安全感。
柯寻心下一定,为了不使他担心,也尽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着冷静:“好,我过去了。”
说着,向着牧怿然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开步。
一步,两步,三步。
柯寻停了下来。
“柯寻?”牧怿然等了一阵,发现柯寻这边没了声音,沉声问过来。
“嗯。”柯寻应着,但仍然没有动。
“怎么回事?”牧怿然问。
“‘怎么回事’,你心里没点儿B数?”柯寻说。
“柯寻?”牧怿然声音里带上了警惕和些许疑惑。
“少他妈学我男人说话!要动手就动手,不动手就死qie!”柯寻恼怒的声音毫不避讳地响在深浓的黑暗里。
“柯寻,别乱想,”牧怿然沉着声加重语气,“无法摸清状况的情况下,最忌凭空胡乱猜测。”
“我猜他妈你大爷!赶紧滚!”柯寻异常恼火。
“柯寻!”牧怿然无奈又生气,“试探够了么?你我上一次一起吃饭,是你亲手炖的椰子鸡汤,记得么,你说这道汤有一个步骤很重要,很多人习惯把椰汁倒进凉水里后再一起煮开,但其实,先烧开椰汁,再倒入快要熬好的鸡汤里一起熬,汤里才能有清香味。那道汤,你用的是仔鸡,并且还放了红枣,枸杞,和猪骨。柯寻,还需要我提供更多的证明么?”
柯寻一时不再作声。
牧怿然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声,随即继续沉声道:“没有疑问的话就过来。柯寻,到我身边来。”
黑暗里,柯寻没有任何动静,牧怿然就不再催,只是静静地等着他。
过了许久,见柯寻仍无动作,牧怿然只好问了一声:“柯寻?”
“哦。”柯寻终于应声,语气里却听不出任何情绪,“怿然,那你告诉我,你的初恋是谁,你的第一次是跟谁,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你父母亲戚和朋友,你会不会和我共享你的财富,你觉得,是我喜欢你多一些,还是你喜欢我多一些?”
“柯寻,这些问题,现在不合时宜,”牧怿然似乎真的有些火了,加重了语气,“不要再闹,赶紧过来!”
“你如果不回答,就是假牧怿然,”柯寻却仍是没心没肺一样,执拗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不住,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不谨慎一些,很可能送命,怿然,如果真的是你,你就应该体谅我的心情。”
“……好。”牧怿然颇有些无奈,但终究还是纵容了他,“我的初恋,不是身边的人,是影星,马龙·白兰度,我小时候很喜欢他,大概是因为对于他的过度迷恋,才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取向。
“做为我‘第一次’的主角,这个问题你问得实在多余,但或许我也可以认为,你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夸赞我的技术。
“如果我们能侥幸离开这幅画,以及如果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带你去见我的父母,并把你介绍给所有我认识的人。
“财富对于我来说,有,则寻常受之;无,亦不妄求。我愿意和你共享我所有的东西,自然也包括财富。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柯寻,以前,是你喜欢我多一些,但以后,我会喜欢你,更多一些。”
柯寻又是良久没有作声,直到牧怿然再一次唤他,才听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很高兴,怿然,看来我们两个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你喜欢马龙,我喜欢阿兰·德龙,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看他演的《佐罗》,穿着黑色蝙蝠衫,带着头罩和礼帽,潇洒挥剑的样子简直帅得我两眼冒红心。
“后来呢,我喜欢希斯·莱杰,还有囧瑟夫,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们两个有某些地方特别像,也许是脸型?也许是嘴?也许是一种骨子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啊,还有那个演脱衣舞男的家伙,查宁·塔图姆,又高又帅又坏又性感,对了,你看不看《Super natural》?里面的哥哥迪恩是个大帅比,这么一想,我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追过这部剧了……”
柯寻唠唠叨叨地说了很久,直到牧怿然突然出声打断他:“——你在拖延时间!?”
柯寻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唠叨,嗤地一声笑了:“对啊,你看,天快亮了。”
然而周围仍旧是浓到比墨还深的黑暗,没有任何的光。
“柯寻,你真是——”就算对柯寻无限纵容,牧怿然此刻也已是摁捺不住脾气,“不分轻重!现在闭嘴,赶紧过来!”
“你还真是不见天光不死心啊,”柯寻嗤笑,没有任何悔悟或是要走过去的意思,“虽然你能读取怿然的记忆,但怪物就是怪物,脏东西就是脏东西,永远不会明白‘人’的情感。
“我刚才对怿然提出的问题,你答得都挺好,也很符合他的性格和思路,但你根本不会明白,喜欢一个人,不意味着要入侵他所有的生活和思想。
“什么‘初恋是谁’、‘第一次是跟谁’,这种问题我根本、也永远不会去问他,这是他的隐私,也是他的自由,是他自己的生活。
“而怿然了解我也信任我,他知道我绝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所以如果我刚才这样问了,而怿然也是真的怿然的话,他一定会认为我不是真的柯寻。那么第一,他不会再这样中规中矩的回答我的问题,第二,他也不会再让我走到他身边去。
“至于说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他的父母亲戚和朋友这种问题,我同样也不会问他,我不想给他增加任何压力,他和我不一样,他有家庭,有事业,有圈子,有社会地位,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他要面临的问题也太多了,我不会把任何会让他为难,让他劳心劳力的问题压给他,所以同样,他了解我,他知道我绝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还有什么共享财富——第一,我自己不缺钱,对金钱也没有太多欲望和需求,我的钱有近一多半都接济了我的穷哥们儿们,我的确离不开钱,但我也不会渴求我爱的人的钱;第二,怿然不会相信我是个会用钱来试探他感情深浅的傻比。
“以及最后一个问题,谁喜欢谁多一些?如果我真的问出这样的问题,那就是在侮辱我自己。如果连感情都要计算自己吃不吃亏的话,那这个人唯一爱的可能只有自己。怿然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的,因为他也知道,回答了,就是在贬低我们彼此的感情。
“对了,忘了提醒你,以上这些我的耐心解释,同样是为了拖延时间,不用谢。”
这一次,换黑暗里的牧怿然一阵沉默,过了片刻,才听他不含任何情绪的声音再度开口:“你又怎么能确定,我不是为了反过来试探不知真假的你,才会如此细致地回答你的问题?”
“还不死心啊?”柯寻的声音由冷转淡,又由淡转而带上了一丝暖洋洋的笑意,“其实以上所有的回答都是多余,在最一开始,你让我向你走过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不是怿然了,所以不管后面你再怎么巧舌如簧,我也不会上当。”
“为什么。”牧怿然的疑问却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
“因为,”柯寻轻笑,“陷入这种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我们这些人谁都不知道危险埋伏在什么地方。如果是怿然的话,这种情况下他绝不会让我过去找他,他只会自己冒着危险,过来找我。”
一道黎明的微光忽然亮起,撕破了这诡谲森魅的,无穷黑暗。
第195章 海上燃犀图08┃邵陵的幻象总结。
几乎就在黎明降临的同一时间,那浓重幽黢的黑暗就像被凭空吸走的烟雾一般,很快褪散殆尽。
柯寻定睛,见自己右手边十几步外,就是汪洋大海,就算他会游泳,他也相信,一旦他掉下去,永远没机会再回到船上来。
转回头,牧怿然就站在他身后,甚至只有半步的距离。
如果昨晚他没能顶住后背上那层可怕的、毛苒苒的气息所带来的恐怖压力,很可能他手上的利箭就已经被他亲手扎进了挚爱的身体。
柯寻丢开手上的弩和箭,回身紧紧抱住了他的恋人,他的恋人也张臂接住他,收了收怀抱,一手罩在他后脑勺微带着海水湿气的发丝上。
“……哥,姐夫……你们要是打啵儿……提前通知一下……我回个避先……”罗勏颤抖的声音从脚边传上来。
柯寻偏了偏头,见罗勏白着一张脸瘫卧在甲板上,腮边还挂着未干的眼泪,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似乎都没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滩萝卜泥。
“没事儿吧?”柯寻问他。
“吓得尿了裤子算不算有事?……”罗勏吸着鼻涕说。
“……”柯寻不再理他,转回头在牧怿然的唇上吻了一下,松开拥着他的胳膊,抬手指指楼上,“我去上面看看东子他们。”
“我去邵陵他们那边看看。”牧怿然点头,没有多嘱咐,因为彼此早已透悉心意。
柯寻省去了绕道跑楼梯的功夫,直接攀着绳子三下五除二就翻上了二楼,见卫东秦赐朱浩文和雪格都还“在”,只是脸上神色各有异样。
“怎么样,都还好吧?”柯寻还是问了一句。
几人纷纷嗯着回应。
“昨晚都遇见什么了?”柯寻问。
“一言难尽……”卫东满脸都是后怕,额上还带着未褪的冷汗。
“小牧呢?”秦赐问。
“去看邵陵那伙人了,”柯寻道,“咱们先下去,看看那伙人情况怎么样。”
众人从楼梯上下来,却中厅外面的甲板上,一群人正立在船舷边向着下面的海水看。
“怎么了?”几人连忙快步过去。
“李亿掉进海里了。”回答的是邵陵,“推测凶多吉少。”
“不小心掉进去的,还是……和昨晚有关?”秦赐问。
“我想应该是和昨晚有关,”邵陵偏身让了让位置,露出船舷上被不小心钩挂下来的一条白袍布料,“我们几个身上的衣服都很完整,所以这个应该是李亿的,很大的可能是因为昨晚的幻觉,致使他掉落海中。”
“这么说,昨晚我们所有人都出现了幻觉?”于隆显然也很后怕,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受惊匪浅的颤抖。
“逝者不可追,我们抓紧时间收集线索,”邵陵冷静如初,“请大家各自详细说一下昨晚自己的经历,如果可以的话,请尽量事无巨细,说不定某个微小的细节就关系着钤印的线索。”
“去中厅说吧……”陈歆艾吓得有些站不稳,被刘彦磊勉强扶着。
众人往中厅走的功夫,柯寻去船尾找了趟罗勏,见这货还在甲板上沤着,尿湿的裤子已经开始散发味道。
“滚起来,”柯寻上前掀了他一脚,“去厨房找点水擦擦腚,裤子扔了,我到下层船舱给你找件新的。”
“真·起不来了……”罗勏瘫软着,像条虫子似的一路滚着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柯寻:“……”
把罗勏拎回中厅的时候,众人正面色凝重地坐在地席上相对无语。
柯寻丢开罗勏,盘膝坐到牧怿然身边,问他:“怎么,刚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昨晚黑暗降临之后,李亿点燃了他手里的犀角。”牧怿然道。
“这么说,谁点燃犀角谁就会死?”刘彦磊眼底神色复杂。
“是这样么?”一直表现淡然的雪格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认为昨晚的幻觉不足以对你构成死亡的危险?”
刘彦磊噎了一下,不再作声。
“究竟会不会是谁点燃犀角谁就注定死亡,这个问题容后再分析,”邵陵看向众人,“我们现在需要把各自昨晚的经历详尽地述说一遍,然后从中找出共同点或是可疑点,不介意的话,我先来?”
新人们对邵陵似乎都很信服,因而没人有异议,老成员们亦不会多事,就都齐齐看着他。
邵陵甚至准备了空白的竹简和笔,用以随时做记录。
“昨晚黑暗降临之后,我似乎就被一道无形的结界和其他人隔离开了。”邵陵语声清晰并缓慢,“甚至我怀疑,那个时候我已进入了另外一个平行空间,因为当时我所处的位置就在中厅的门边,而当我尝试着触摸房门和旁边的墙壁的时候,却无论怎样也摸不着,整个人就像是置身在了一个宇宙黑洞之中,四周是无极限的空旷的黑暗。不知道诸位是否也是如此?”
所有人都或点头或表示肯定。
邵陵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了“一、被隔离,进入平行空间。”几个字。
他的这一举动,令他看起来更加的冷静可靠,新人们的注意力比刚才愈加集中了几分,认真且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等他的下文。
“但随后的发展,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再相同了,”邵陵继续,“因为随后我出现了幻觉,幻觉里响起的声音,是我个人所认识的人,你们不可能和这个人有交集,所以我推测,也许诸位出现的幻觉里,也都是你们各自所熟悉的人,对么?”
众人继续点头或应声。
于是邵陵又在竹简上写下了“二、出现幻觉,是各自的熟人。”的条目。
“我幻觉里出现的人,是我的朋友,”邵陵进一步道,“虽然黑暗里我根本看不到他,但他的声音极有特色,就算有人模仿得再像,我也一样能辨识得出,而昨晚幻觉里的声音,和他的一模一样。
“当然,在昨晚那种情况下,我根本不可能相信这个声音是他本人发出的,他身在S市,不可能出现在这幅画里。
“但我的坚定,却没能坚持多久。‘他’非常惊恐并且慌张,不住地问我这是哪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应该在S市自己家里的床上睡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又诡异恐怖的事发生?
“他话里所表述出的诡异情况,如果放在以前,我不会相信,但进入画中世界这件事,让我的唯物观彻底崩塌,我开始产生怀疑,怀疑他是否和我一样,也在无意中进入了画的世界,所以对于这个‘他’是否真的是我的那位朋友,我原本持定的否定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诸位或许明白,骗子的骗术之所以能够骗倒许多理智、清醒,甚至高智商、高学历的人,不是因为骗子的智商更高,而是因为,骗子正是抓住了人们坚定的信念里唯一的那一丝动摇,就像一面坚固的墙壁上出现的极细微的一道裂缝,骗子们无孔不入,钻入其中,攻心为上,直至由内部,弄塌整面墙。
“所以在昨晚,我就被这骗术施予了攻心计,甚至险些从‘一丝动摇’转变为彻底相信。
“我的那位朋友,对于我来说,比我的亲手足还要更亲一些,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有人说,几乎所有的友情都可以共患难,但无法共富贵,而我和他不是。
“我的财产他可以随意支配,我信得过他,正如他也同样信得过我,我们之间从无任何隐瞒,从无任何避讳,关系亲密如同一个人,甚至对方一句话,就可以为彼此赴汤蹈火。
“所以对于昨晚他所表现出的惊惧和无助,我难免产生了动摇,我怕万一这是真的,他是真的被那股神秘力量裹挟进了画里,那么我绝不能放着他不管。
“谨慎起见,我向他询问了很多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的事情,甚至一些极小的细节,而他也果然全都能够回答得分毫不差,我几乎已经完全相信了,他就是我那位朋友本尊,直到在最后一个问题上,他露出了马脚。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他:如果这个恐怖的世界注定我们两人只能活下来一人,你是想自己活下去,还是想让我活下去,再或,想和我一起死在这儿?
“他的回答是,那就和我一起死在这儿。我前面说过了,我俩是过命的交情,为了彼此可以赴汤蹈火,甚至付出生命,那么他这个回答听起来没有丝毫不妥。
“但问题是,如果对方是真正的他,当我问出这个问题时,他不但不会回答,反而会痛骂我。朋友之间,有些话是不必诉诸于口的,一旦话出口,再重的份量,也会变得轻如鸿毛。
“当然,每一对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各不相同,但我和我的朋友是属于这一种,大概所谓心照不宣的模式吧。
“所以我霎那间明白,‘他’所表现出的惊惧恐慌,都只是利用我对朋友的关心,而想把我骗到他身边去的假象,‘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我走过去,数米开外就是海,一旦我过去,今天你们要在海中寻找的,大概就是我和李亿两个人的尸体了。”
邵陵说到这儿,看了眼众人脸上的神色,微微颔首:“看样子,昨晚大家经历的幻觉都是相似的,都曾险些被欺骗落海,如果哪位的经历有所不同,还请指出来。”
众人都是摇头,邵陵就在竹简上写下了第三条:“三、以熟人相骗,诱人落海”。
随即抬起头来,看向众人:“那么我再问一句,大家幻觉里的熟人,是否也如我所遇到的情况一样,对于你们之间相处的细节和点滴,全都一清二楚?”
众人这回齐齐点头。
邵陵就又在刚才的第三条后面做了个注释:“有读取记忆的能力。”
“现在看来,李亿是唯一一个没能识破骗局的人,”邵陵说道,“但也或许,他的死亡和他点燃了犀角有关,为了证实这两种可能哪一种才是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我们需要继续整理大家昨晚的经历……”
“对不住,我插一句,”柯寻抬了抬手,对上邵陵望过来的目光,“李亿点燃犀角是你们事先商量过的,还是他自己的自发行为?还有,李亿点燃的那支犀角呢?现在在哪儿?”
第196章 海上燃犀图09┃幻象里的爱情,幻象外的争执。
“我们的确讨论过是否需要主动点燃犀角,”邵陵回答柯寻的问题,“但出于谨慎起见,我们最终决定,除非意识到非燃犀角不可,否则就一直静观其变。
“只不过,由谁来点燃犀角,我们也的确事先进行了安排,人选是通过抽签决定的,李亿抽中了签,为第一序位的燃犀者,如果他出现了意外,还有第二序位的人接上,第二位是于隆。
“我想,昨晚李亿之所以点燃了犀角,大概是因为那种无尽的黑暗让他产生了恐惧,或者,由于太过黑暗而无法视物,让他认为点燃犀角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至于那根被点燃的犀角在什么地方,我刚才已经和牧先生在附近找过了,不但没有找到残骸,连烧过的灰都没有,推测那根犀角已经跟随李亿一起掉进了海中。”
“所以这个什么燃犀照怪根本没用对不对!”于隆忽地大声道,“点燃以后还是会死,还照个屁的怪!它就是用来引怪的,谁点亮谁引怪,谁引怪谁死!”
“如果是谁点燃犀角谁死的话,那就没必要再对我们分别制造幻觉,引诱我们落海。”朱浩文面无表情地道。
“那么这犀角的用途又是什么?”刘彦磊盯着他问。
“也许就是用来照怪的啊,”柯寻半垂着眼皮睨着他,“说不定只有点燃了犀角的李亿,才能看到那个对我们制造了幻觉的‘怪’的本体。”
“所以还是谁点燃犀角谁会死不是吗?!”于隆厉声道。
柯寻一挑眉:“那又为什么不能是谁点燃了犀角,谁就可以借助看到怪的本体的机会,把怪反杀了呢?”
于隆被噎了一下,再要张口反驳,却被他的女朋友方菲抬手摁在肩上阻止住。
“哥你威武霸气。”罗勏颤巍巍地冲着柯寻比出个大拇指。
“我认为柯先生说的有些道理。”邵陵始终理智,“点燃犀角的人,很可能能够看到怪的本体,牛渚燃犀里的温峤,也是通过燃犀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水中精怪。
“但这并不意味着谁燃犀谁就会死,也许李亿能够看到怪的本体,但仍然被幻象蛊惑,失去了生命。
“燃犀的问题,我们容后再谈。现在请诸位说一下自己昨晚的经历,也许我们还能总结出更多幻象的特征和线索。”
昨晚跟着邵陵的几个新人面色各异,各自垂下眼皮没有作声,挨着柯寻坐的罗勏却举了举颤巍巍的手:“那我说了啊……昨儿晚上那幻象冒充我女票的声音骗我,‘她’说她过马路的时候让车撞了,不知道为什么就灵魂出窍跑到这儿来找我了。
“开始我哪儿信啊,我说这是画里,你怎么能进来?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说她舍不得我,可能因为这个执念太深,所以灵魂自己就找过来了。
“我本来坚定地认为,这肯定都是那些鬼东西搞的鬼想骗我,但架不住‘她’说得太像太真了,简直是舌灿莲花啊,就把我慢慢给说犹豫了。
“可我也不傻不是?我就问了好些只有我俩才知道的事,结果没想到她居然全答对了,我……我就真给信了。
“她边说边哭,说舍不得我,说她不想死,说她很爱很爱我,但没办法,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消失了,临走前想再吻我一下。
“她说她知道我胆儿小,她不敢走过来,说如果我不怕她,就自己走过去吻她,她会尽量等着我主动过去。
“我,我的确是胆儿小,但我心想着这可是我女朋友啊,她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啊,她跑肚蹿稀我还进卫生间给她递过纸呢,她,她怎么就给死了呢……我当时就是一懵,脑子里头闪过的全是我俩在一起的时候的画面。
“结果问题就来了——
“知道吗,我和她都特别爱养小动物,我俩同居的家里头养着鸟,养着鱼,养着乌龟、仓鼠、四五只猫、七八条狗,她喜欢宅在家里照顾它们,而我经常因为有事要办,一出门就十几天甚至两三个月,这期间我们养的这些动物,常常会因为伤病、意外或是老迈死掉,而每次我打电话回去和她闲聊的时候,问起这些动物的近况,她从来不会把它们死掉的消息告诉我。
“因为她知道我受不了这个,我从来不喜欢听死讯,不论是人的还是动物的,哪怕是常常落在我家窗台上的麻雀的。
“我这个人可能一无是处,也不招人喜欢,还很沙雕,但我会因为熟悉的人或动物的死亡,抑郁很长时间。
“我女朋友了解我这一点,所以家里如果有小动物死去,她从来不会在电话里告诉我,虽然我回家以后终归会知道。
“她希望我能少难过一天是一天,而且她不想每当我回忆起那些已经不在世的人或动物的时候,脑海里闪现的都是她在通知死亡的声音。
“——所以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儿……有点儿违和,我觉得,如果她真的有灵魂,她的灵魂真的能够凭着一腔执念找到我,她顶多只会在暗处看我最后一眼,她不会自己冒出来,告诉我她已经死了,她宁可让我晚一些才知道这个消息。
“我当时忽然想起,我们以前曾经聊过那些什么女主得了绝症的悲情爱情剧,我女朋友说过,她说如果是她得了绝症,她绝不会告诉我,她也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假装不爱我了或是劈腿啊什么的跟我分手,好让我不那么难过。
“她说她会抓紧生命的最后时间,更努力地对我好,等她快要死的时候,再一个人跑到别处静静死掉。就算我最终还是会知道她死了,虽然仍会抑郁伤心,但起码回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的时候,留在记忆里的全是幸福快乐……
“咳,这些肉麻的话就不说了,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她不会来通知我她的死讯,更不会像眼前这样哭得这么悲情,让我跟着她一起难受,留给我一个揪心的最后回忆。
“所以我就犹豫了,我不敢过去了,然后她就一直哭,一直说有多爱我,一直想让我走过去,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假的了,越听她的声音越觉得诡异,我特么魂儿都吓没了,当场就尿了……”
“尿了这段就掐了别说了,挺光彩是吗?”柯寻无语脸看他,心下却觉得这个小子其实也没有那么的……沙雕,今天早上看见吓瘫在地上的他时,见他流了一脸泪,还以为是吓哭的,现在想来,柯寻觉得,他那泪水,可能是为了他的女朋友而流的。
“这么看来,幻象蛊惑我们的套路大致相同,”邵陵说道,“似乎都是用我们亲近的人来骗取我们的信任,把我们引入致死的圈套。不知诸位在昨晚各自经历的幻象中,可有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或是关于幻象的其他特征?”
众人各自回忆思索,半晌,听得牧怿然说道:“操纵幻象的幕后力量,可以读取我们的记忆,并通过记忆来模拟塑造出我们亲近的对象的个性和行为方式。
“譬如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个对象会以什么样的语气和方式说话,对问题的判断和处理,也十分地符合人设。
“但它所模拟出来的形象,只基于我们脑海中‘过去’的记忆,也就是说,它能掌握我们的过去,但它无法控制我们的‘现在进行时’。
“一旦我们提出新的问题,它只能依靠‘过去’的经验来解决和应对,可人的思想总是在随着时间的移动而不断地刷新和变化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提出新的问题后,它往往会露出破绽,因为我们心里的答案,是在它回答完毕后,才通过进行判断分析而产生的。
“因此,我们或可从中得到对付这种幻象的方法,那就是……”
“问它最新的问题,在它的回答里找破绽!”于隆的抢答打断了牧怿然后面的话。
“我觉得这方法已经没有用了,”刘彦磊却道,“那股幕后力量有那么傻吗?这一招昨晚已经用过了,今晚如果再用的话,谁都知道那是假的了,是幻象,谁还会信它啊!”
说着有些轻视地瞥了牧怿然一眼。
“那你大概不知道,”柯寻看向刘彦磊,“昨晚我经历的幻象里,被用来蛊惑我的就是他的声音。你又怎么能确定,今晚的幻象不会利用你身边的人来欺骗你?比如你的女朋友,如果她在黑暗里喊着让你救她,你信是不信?救是不救?”
“幻象把我们都隔离开了,如果黑暗里响起歆艾的声音,肯定是假的!”刘彦磊反驳。
“秦哥给你们讲过我们进过的所有画的经历吧,”柯寻直视刘彦磊的眼睛,“难道你不知道,画里的死亡条件并不见得是一成不变?有些画里的死亡条件是会不断升级的,你能保证今晚还会是被单人隔离?”
刘彦磊被柯寻一再驳压,气势不由自主地矮了一截,反应过来后就有点恼羞成怒,出言冷嘲道:“据我所知,淹死的都是会水的,经验不是万灵丹。能被攻心计打败的都是干过亏心事和立身不正的人,我不认为你一个变态的同性恋提供的经验能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这话说完,房间里骤然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寂。
第197章 海上燃犀图10┃腹黑大佬,一击致命。
“是我幻听了吗?”率先打破沉寂的竟然是罗勏,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红耳赤的刘彦磊,“8012年了居然还有人认为同性恋是变态?”
他这边说着话,那边卫东早见势不妙,一个猛子扑过来把柯寻箍住——他怕他铁子小暴脾气上来,一脚把刘彦磊踹成高位截瘫。
结果没等柯寻这儿说话或是动作,牧大佬那边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根据已知的邵陵、罗勏以及我自己昨晚经历的幻象来看,幻象所模拟的,是我们最亲近,亦或是最爱的人,只有这类人才能攻陷我们的心壁,让我们很难做到冷酷绝情。那么看来,这位刘先生昨晚经历的幻象,应该是模拟的这位陈小姐了,不如下面就请刘先生为我们讲述一下,昨晚是如何克服自己对恋人深厚的感情,从而免于遇害的吧。”
这话一说完,房间里又一次陷入了一片沉寂,然而这次的沉寂却不是尴尬,而是十分地微妙了。
刘彦磊的脸上闪过了一瞬肉眼可见的僵滞,陈歆艾的目光却带着几分疑心地落向他。
这是一道送命题。
刘彦磊幻象中的人如果不是陈歆艾,那证明他最爱最亲密的人不是她。
如果是陈歆艾,刘彦磊如今还能安然坐在这里,也可能会被理解为不够深爱她,所以没有被“她”在幻象里制造的苦情牌打动。
当然,不排除刘彦磊对自己的女朋友充分了解,所以睿智地没有上幻象的当的这种可能,但刘彦磊脸上刚才表现出的那一瞬间的僵滞,就连不着调的罗勏都看出了问题,此刻正一脸若有所悟地瞧着他,说他不心虚,那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所以无论刘彦磊怎么处理牧怿然抛出的这个问题,恐怕都没有办法在他女朋友那里全身而退。
秦赐和朱浩文,一个半垂着头,一个半耷着眼皮儿,尽量有素质地掩饰着想发笑的情绪,卫东索性直接形于色地咧了咧嘴,心想这是一个黑芝麻馅儿的大佬,这回击喷子的手段相当腹黑并且给力了,真是蛇打七寸一击致命啊!
刘彦磊飞快地遮掩去脸上难堪的神色,有意做出一副高冷并坦然的样子,冷冷回应牧怿然的话:“我昨晚经历的幻象和邵陵罗勏的都是同样的套路,我认为不需要再详细地讲述一遍了,我们十二个人,人人都讲一遍的话,实在太耽误时间。既然已经了解了幻象的套路,那么接下来就该研究一下犀角究竟需不需要点燃了。”
邵陵适时出声打圆场:“如果诸位昨夜经历的幻象没有更多线索或是不同之处的话,那么我们就进入下一个问题——犀角的作用究竟是什么。目前来看,点燃它的后果很可能是引怪,并因此而产生幻象,不知诸位还有没有不同的意见?”
众人彼此看了几眼,表示暂时没有。
“既然这样,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是,”邵陵沉目望着众人,“剩下的犀角,我们还需不需要点燃,如果需要,今晚由谁来点燃,点燃之后,要怎么应对随之而来的幻象,甚至升级版的幻象?”
“不点燃犀角的话,也许无法找到钤印的线索。”秦赐说道,“这幅画剥夺了除燃犀外一切的照明手段,显然燃犀是一个我们必须进行的步骤,无可避免。”
“我同意秦哥的说法。”柯寻说,神色淡定,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牧怿然的漂亮反击,让他已经不去在意刘彦磊的智障言行。
“我也同意。”朱浩文紧跟着道。
卫东:“同意。”
罗勏:“我同意我哥。”
“我虽然也认为燃犀跟钤印的线索有关,但我也认为我们不能放弃其它的地方,只要我们肉眼所能看见、身体所能接触到的地方,我觉得我们都应该仔细查找,不放过任何角落。”刘彦磊忽然异常积极地发表意见,似是急于把刚才那一篇儿给翻过去。
“是的,但凡有一丝可能的地方,我们都不能放过。”邵陵对刘彦磊的说法也表示了肯定,“那不如这样,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分头再对整艘船展开检查,尽量把细致程度保持在以厘米计。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中午截止,中午我们边吃些东西边开个会,除交流收获之外,也想一想燃犀和钤印的关系,以及怎么应付今晚的危险。”
众人对这一安排都没有异议,于是自发结组,有负责再次检查上层舱的,有负责检查下层舱的,有负责检查桅帆的。
正要付诸行动,却听刘彦磊又来了一句:“你们好像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地方——船底,谁去检查?”
众人停下来陷入思考。
检查船底听来有些不切实际,但也确实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不是么,万一呢?
可……由谁去检查船底呢?那可是需要跳入海中,并且潜水下去的,先不说要求得有非常好的水性了,单说这艘船这样大,船底的面积也不小,如果出现意外憋不住气,连往外跑都来不及——有船底挡在头顶,人要怎么短时间内绕到船底外的范围并浮到海面上去?
更别说——那可怕的不知是鬼怪还是什么难以想象的力量,是来自海里,谁能保证他们这些人一旦入海,不会被那东西当场弄死?
这是一个让人为难且严峻的问题。
众人正在各自心中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忽然听得那位叫做方菲的女孩子淡淡地开口:“我去检查海底。”
方菲是于隆的女朋友,染着和他一样的闷青亚麻色的头发,从入画以来就很少开口说话,一直都相当沉默。
“真的假的?”罗勏惊讶地看向她,“美女,你可别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