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年夜饭,宁家一大家人和往年一样,聚在一起吃饭。
一家人在一起吃着饭,宁兰的爷爷就在饭桌上就提起了宁香这个事,只看着宁金生和胡秀莲问:“阿香跟着苏城的绣师学了几个月的刺绣,你们都晓得哇?”
自从宁香离婚的事情在村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闻后,不再有人见面就说这个闲话,习惯下来也不再指指点点,胡秀莲便和平时一样,会和邻里妇人在一起嚼舌。
平时在一起说这家说那家,村里村外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关于宁香跟苏城绣师学刺绣的事,在宁香刚去那几天,她就知道了。
她冲着宁兰的爷爷点头,“知道的。”
宁兰的爷爷说:“这都一年多了,离婚的事也早过去了,不是都有人请媒婆向阿香说媒提亲事了?她到现在不回家,你们也不找她,就这么僵着?”
宁金生没好气接一句道:“她成天和王丽珍混在一起,找她干什么?她连离婚都敢,还敢跟王丽珍走那么近,难保不会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你没看嘛,媒婆找她说媒提亲,都被她给撵走了,还把人弄得那么难堪,都出来说她这辈子嫁不出去了。我们把她找回来,养个嫁不出去的二婚闺女,我和她娘这脸往哪放?”
宁兰的婶娘在旁边清一下嗓子,人精一般道:“阿香跟苏城的绣师学了好几个月,那能是白学的?以后做绣活肯定更挣钱的,哪里需要你们养啊?真要你们养,她当初也不敢跟家里闹翻离婚的呀。”
宁金生和胡秀莲脸上的表情像被噎了一下,咽咽嘴里的饭没说出话。
说的也是,宁香要是需要他们养,当初那也不敢离婚。她当初就是仗着能做绣活养活自己,所以才敢那么强硬离婚的,她不靠婆家娘家也饿不死。
宁兰的婶娘又说:“脸面不能吃的呀,宁波宁洋不要花钱呀?”
这话就说得很明显了,反正离婚的事情现在已经没人闲话了,宁香二婚也是能嫁出去的,不少男人找媒婆上门说媒呢,只是她自己不想嫁而已。
把她找回家来,好处只比坏处多。
可宁金生默了一会还是说:“她不离那王丽珍远点,不能要她回来。”
既然他说得这么肯定,宁兰的婶娘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其他人也没再多嘴,把话题扯开,说点开心的事情,一家人热热闹闹过除夕。
晚上守完夜回家,洗漱完到床上睡觉,胡秀莲心里还在想着宁香的事情,拉过被子跟宁金生说:“真不找她回来呀?四人邦都倒台了,王丽珍怕什么呀?”
宁金生说:“四人邦是倒台了,但阶级斗争没有停。”
胡秀吸口气说:“她跟苏城的绣师学了几个月,接下来肯定更挣钱的。离婚那事现在村里也没人说什么了,多的是想给她找对象的……”
说的话好像没头没尾,但宁金生能听出来,胡秀莲心里是痒痒了,想主动去把宁香给找回来,一家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可宁金生记得宁香当初说的话,说什么不想再被他们吸血,她恨他们。她当时那声嘶力竭满眼恨意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找她回来干什么?
宁金生拽一下被子,看着胡秀莲说:“要找你去找,当初是她自己要走的,闹得那么难看,说什么不想再被我们吸血了。我头一回听到这种混账话,我们生了她养了她,她完全不管家里的死活,离婚让我们受了多少白眼?这一年多,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说我们吸她的血,天大的笑话,她浑身上下有自己的血?她的血和肉,都是我们给她的!家里负担这么重,作为老大,她帮我们分担不是应该的?”
宁金生说的这些话,胡秀莲当然是全部认同的。但她现在心里的怨和气没宁金生这么重了,而且宁香当初不是对着她说那些话的,她和宁香之间没有过大冲突。
她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这事,觉得反正离婚的事情都过去了,宁香又比宁兰会挣钱,宁波宁洋两个人还小,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不如把宁香找回来。
找回来再给她找个婆家,随她挑,就算二婚不值钱,但只要成了,那也不是一点彩礼要不到。
她对宁金生说:“当时因为离婚的事情,都在气头上,话撵话那肯定都是挑最狠的话来说,未必心里就是那么想的。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不追究她当初执意离婚的事了,她还跟我们赌什么气?”
看宁金生没说话,她又说:“再说了,不是有话说的嘛,血浓于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吵归吵闹归闹,事情过去了气消了,还是一家人。”
宁金生听完这话,扯了被子躺下,还是那句话:“要找你去找,我不管。”
胡秀莲看看宁金生的后脑勺,“那就我去找!”
***
春节里走亲访友事情多,胡秀莲当然没有去管宁香。等到正月过去,阳春三月天气舒服起来,她在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的傍晚,去了宁香的船屋。
到了那里发现宁香不在船上,船屋的门被一把黄铜锁锁起来了。不知道宁香去了哪里,她便往不远处去了去,站在别的住家船码头上,和人家扯闲篇去了。
船上的妇人问她:“你来找阿香呀?”
胡秀莲笑笑说:“是啊,再怎么说也是亲生的闺女,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当父母的也得担着,总不能真就扔在外面不管了。”
妇人点点头附和着说:“家和万事兴嘛。”
胡秀莲笑出来,“对对对,家和才能万事兴。”
***
在胡秀莲和人闲扯等宁香的时候,宁香正在生产队的饲养室。她把最近看完的书还给林建东,又对他说:“我攒够钱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请你去苏城。”
每次宁香跟林建东说去苏城的话,林建东其实都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虽然说他是挺想去的,但毕竟路远过去不容易,而且出门就要花钱。
从宁香第一次说这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现在看着宁香,还是觉得挺惊讶挺不真实的,只问她:“到底真假的呀?”
宁香认真道:“当然是真的呀,我说话从来都算话的。你不用考虑钱的事,粮票什么的我也都准备好了,我们去找许书记那里开个介绍信就行了。”
这年代出门极其不方便,吃饭要粮票,没有介绍信不能住宿,如果运气不好被纠察组查到,很有可能被当成是黑户,所以也没有“旅游”的概念。
宁香倒没打算在外面住宿,但觉得还是备个介绍信在身上比较踏实。这年代没有身份证,出门在外,介绍信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证,说不准哪里要用到。
林建东看宁香这么说,也就没再多想东想西,爽快地笑着说:“好,那我这两天就安排一下,安排出时间我去找你,一起去找许书记开介绍信。”
宁香接话就说:“就说我们去城里买书,一天就回来。”
林建东没意见,点头道:“行。”
宁香和林建东说好去苏城的事情,便转身回了船屋。
她也没有说假话,她确实是要去苏城买书,之前她抽空去过一次县城,县城的小书店里没有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那就只能去苏城买了。
然她回到船屋刚开锁准备进门,忽听到一个妇人喊她:“阿香,你回来啦。”
宁香回过头去看,只见是不远处一条住家船上的妇人在喊她。而在那条住家船的码头上,还站着一个妇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的亲妈胡秀莲。
看到胡秀莲远远地冲她摆出笑脸,宁香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眉心只蹙了一下,宁香就立马转回头来,直接进船屋去了,当做没有看到胡秀莲。
胡秀莲站在原地一阵尴尬,笑容僵在脸上。
船上的妇人也愣了愣,然后又笑起来为胡秀莲找补面子道:“八成是没认出你来。”
胡秀莲在心里冷笑——还有闺女认不出自己亲娘的?又不是十几年几十年没见了,一直在一个村子里,偶尔还是能碰上面的。再说了,她们也就一年多没说话而已。
这死丫头,明显是在给她撂脸子。 但她没出声说什么,只暗自吸口气,冲船上妇人笑一下,“姐,那我走啦,我过去找她去。”
第38章
宁香进屋后坐下来,拿出一本田字格本。她用橡皮把田字格本上的铅笔字全部都擦掉,然后削出一点铅笔尖,在田字本上默写新的课文,顺便练字。
然后刚写出十来个字,便听到船外传来胡秀莲的声音,叫她:“阿香。”
起先宁香只当没有听见,睫毛都不动一下,目光专注落在纸页上,继续往下慢慢写字,之后就是胡秀莲在外面不罢休地一直喊——“阿香……”
“宁阿香……”
实在是听得有些烦闷了,宁香轻轻吸下一口气,放下手里的铅笔起身出去,出了船屋的门,往码头上的胡秀莲看过去,不带情绪地问一句:“什么事?”
胡秀莲心里早喊出脾气了,刚才宁香看到她当没看到,直接进船屋,她就有点不高兴。她现在压一压心里的脾气,看着宁香直接说:“你闹的离婚那档子事,我和你爹现在不计较了,你也别住这地方再叫人看笑话了,收拾收拾跟我回家去吧。”
宁香:“???”
什么意思?宽恕她来了?
她看着胡秀莲,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笑的笑。
胡秀莲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看她没说话,只又道:“叫邻里乡亲的看了这一年多的笑话,咱都别闹了好哇?接下来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总能过好的。”
宁香收了脸上的笑看着她,“你们一家人好好过吧,我这种离过婚的女人,就不掺和你们的好日子了。祝你们越过越好,日子越过越兴旺。”
胡秀莲就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都一年多了,你还说这种赌气的话,像话啦?我和你爹已经不计较你离婚的事了,我亲自来找你,你还在这阴阳怪气。”
宁香哪里听不出来胡秀莲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仍然觉得她不体面,觉得她这个离过婚的女人有污点不值钱,丢了他们做父母的脸面,但他们现在愿意主动接受她,宽容她,他们可真是太大度了。
呵呵,要不是离婚这件事的风头已经过去差不多了,要不是村里人对这件事的看法没那么尖锐,说话也没那么难听了,他们还会这样接受她离婚的事实?
他们打心底里还是看不起她的,觉得她丢了家里的人,丢了女人的脸,但为什么又来找她“宽恕”她呢,那原因就显而易见了——她身上可压榨的东西还多得是。
面子他们顾了,为了不让她离婚直接把她逼出来,看她执意要离,便直接放话就当没养过她这个女儿。现在风头过去差不多了,他们又想把女儿认回去了。
她这个女儿可真的是便宜啊,闹离婚拖累家里的时候,人家一脚踢开想踹多远就踹多远。等事情过去了,风头平息了,再过来轻飘飘说一句——宽恕你了,跟我回家继续当驴做马吧,咱把日子过好了。
把谁的日子过好啊?
家里的?
弟弟们的?
……
那真的是她的家吗?
那个家里的人,真的有拿她当过家人吗?
她是一个生来就可悲至极的人,从没得到过父母真正的爱,弟弟妹妹对她也只有索取没有付出,她都没有感受过真正的亲情,却一直被亲情绑着。
而她只要不付出,就会变得没有“家”。
胡秀莲来找她回去,不是出于关心她,更不是出于担心她爱她,想要把她带回家给她家庭的温暖,她只是带她回家继续为那个“家”付出而已。
说了可好听可感人了——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
宁香就这样看一会胡秀莲,又不带感情出声道:“我没有阴阳怪气,那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从我出嫁那一天开始,从你们收了江家一百块钱的彩礼算起,我就已经不是你家的人了。你和宁金生说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只是你家的亲戚。覆水难收,意思就是,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了。”
胡秀莲被宁香说得表情噎住,像嗓子里噎了鸡蛋黄。
看她没说话,宁香看着她继续说:“当初我想离婚回家,你们不同意,想把我逼回江家。离婚之后,你们把我当耻辱不要我,我的户口也没落到你们宁家,我是落在我们生产队的集体户口上。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两家人,最多只能算是个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您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胡秀莲被宁香说急了,语气也稳不住了,开口就是:“怎么不是一家人?你是我胡秀莲生的,身上淌着我的血,一辈子都是我胡秀莲的闺女!”
宁香有些忍不住了,顿时怒起眸子来,盯着胡秀莲大声道:“从小到大,你有一天拿我当过你闺女吗?有用处就是闺女,没用处就是泼出去的水!你拿我当闺女,所以在我想离婚的时候骂我作大死,把我逼出家门!你有没有担心过我一个人在外面会过不下去!我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做了什么?!”
“在婆家受了委屈回娘家,得到的不是安慰不是撑腰,是一句娘家是亲戚,别有事没事闹脾气往娘家跑,这样不合适!江家会对咱们家有意见!”
“你们从来没关心过我在江家过得好不好,我在江家守活寡,伺候李桂梅那个恶妇,还有江岸那三个坏小孩,你们全都不心疼。一说就是我矫情,谁家媳妇不伺候婆婆不受点委屈,小孩子都调皮,跟小孩子计较是我有毛病!”
有些话有些事情,不说起来还好,一说起来就想闸口泄洪,奔涌而下,想憋也憋不住了。宁香声音都说得有些嘶哑,但她眼眶没有再红。
她不给胡秀莲说话的机会,纯粹为了发泄,继续大声吼:“我从小时候会拿扫帚开始,就帮你们干活了!我只比宁兰大两岁,五岁我就带她了!十岁辍学回家挣钱,挣的钱全给了家里,我自己连一块酥糖都没有买过!”
“结婚后每次回娘家,宁波宁洋见面就是要吃的,没买吃的直接上来一起翻我的包,他们眼里也没有我,只有钱只有吃的!宁兰是最没良心的!”
听到最后,胡秀莲也火起来了,瞪着眼睛回:“就你宁阿香有良心!你有良心你把咱家好好的日子祸祸成这样?我看就你最没良心!”
宁香冷笑一下,“那你们可得离我远点,不然小心我哪天祸祸死你们!”
胡秀莲被气得咬起牙来,“宁阿香,我胡秀莲这辈子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是我造的最大的孽!你等着吧,你这样对你亲爹亲娘,你会遭报应的!我看你能过出什么好来,想都不用想,王丽珍就是你的例子!”
气狠狠说完这话,胡秀莲甩手就转身走了。她要是再在这跟宁香吵下去,她觉得自己肯定会被她给气炸了。生了这么个东西,算她胡秀莲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上岸后走了没几步,忽又和林建东正面撞上了。
林建东面色深凝,也不知道在这地方站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碰上了长辈胡秀莲,都没有出声打招呼。
胡秀莲正在气头上,也没有出声理他,直接走了过去。
宁香站在船屋的门外,目光随了胡秀莲一会,自然也就看到了林建东。她也没什么怕丢面子的,看到林建东的瞬间,只轻轻吸口气收了暴怒的情绪。
她下船上岸,和林建东各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彼此面前。她神态和语气都平常温和了下来,好像刚才和胡秀莲吵架的不是她一样。
“怎么了?”
林建东把手里的一本书送到她面前,温声对她说:“向同学借的一本诗集,刚才在饲养室忘了给你了,所以给你送过来。”
宁香笑一下伸手接下诗集,“谢谢。”
林建东收回捏着诗集的手,看宁香一会,从她脸上看不出她有任何不好的情绪,但他还是出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宁香猜测他是把她刚才和胡秀莲吵架的过程都看在眼里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于是轻轻牵一下嘴角,看着林建东说:“没事,吵个架而已。”
林建东想扯嘴角没扯起来,看宁香这么说,也没再多往下问别的,只又说:“这一本你随便看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同学他不急着要。”
宁香冲他点头,又说了一遍:“谢谢。”
没别的事了,林建东看着宁香回船屋,自己回去饲养室。回到饲养室梳洗完躺下来睡觉,却半分困意都没有,脑子全是宁香和胡秀莲吵架时候说的话。
想到实在睡不着,他摸黑起身披上外套,在乌黑的夜色中独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宁香的船屋所在的河边。
今晚没有月亮,夜色深得没有一丝杂色。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在河岸边悄悄坐下来。早春的河风吹在脸上,钻进衣服的领子里,灌遍全身。
不远处的船屋里亮着一盏灯,窗里火苗如豆,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窗下翻书。
他就这么看着,思绪缠在风里。
***
胡秀莲带着一肚子的盘算到船屋找宁香,找完带着一肚子的火气回家。一直到晚上洗漱完上床睡觉,她也没把这口气给咽下去。
她对宁金生说:“让她死在外面好了!”
宁金生一副早就预料到的表情,“我跟你说她一点良心都没有,就是活生生的白眼狼,你非不信,你非要去给自己找这个难看。现在好了,看清楚了?”
胡秀莲还在回味她和宁香吵的这场架,答非所问说:“她说她不容易,我们就容易?累死累活上工挣那么点工分,有时候还不够一家人一年吃的,她是老大,她不帮我们分担,谁帮我们分担?她从小到大受的都是委屈,我们又享过什么福?就她一个人难呀?”
宁金生瞥一眼胡秀莲,“这话放自己肚子里吧,说给她听不如说给狗听,她要是真知道体谅家里的难处,当初就不会和江见海离婚。因为她离这个婚,我们家现在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原本多好的日子,都叫她离婚给毁了!”
胡秀莲恨得掐自己的大腿,“我算是知道她的厉害了,我再也不会找她了,就让她一个人过吧,看她一个人能过出什么日子来!没亲戚没家人,做一辈子绣活,赚的钱带去棺材里!”
这种自私自利的人,一辈子遭人唾弃!
宁金生说:“她就是赚一腰包的钱,也没人瞧得起。她也就只能跟王丽珍在一起瞎搅和,搅和到最后,步的就是王丽珍的后尘,孤魂野鬼一个。”
胡秀莲深深吸气,“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离了娘家能过出好来的,这辈子绝对有她后悔的时候。她现在是一个人赚点钱吃喝不愁,可一辈子这么长,总有她遇到难处的时候。有个家她还能有个归处,没有家,死了都没人管!”
宁金生吹了灯,扯了被子躺下,“别管她了。”
胡秀莲也躺下来,眨眨眼睛深呼一口气。
***
这一晚,宁香在窗下翻了几页诗集就吹灯睡下了。
傍晚胡秀莲出现的这一小段插曲,她没有太往心上放,因为不值得多想。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去放绣站拿物料,是和陈站长说好的,高档艺术品的物料。
做这类绣活,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赶件数,现在则是完全偏质量。这样一幅绣品,做上两三个月三四个月是寻常事,甚至有做一两年甚至好几年的。
宁香把物料拿回来就在琢磨绣法,想着怎么样才能更好地把这幅作品呈现出来。放绣站发放的绣品,底稿自然还是放绣站给好的,留给她的只是刺绣上的事情。
在没有任何人的打扰下,宁香在家里蒙头琢磨了两天,今天正要劈线起针,忽又听到有人在外面叫她。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忙放下手里的绣活出去。
林建东站在岸边,笑着告诉她:“我这边时间腾出来了,明天去苏城,刚好去办点生产队里的事情,你时间上方不方便?”
宁香这种闲散人员,时间全由自己控制,她直接锁上门下船上岸,和林建东说:“那我们现在去找许书记开两封介绍信吧,明天开就来不及了。”
从甜水大队到苏城路程远,摇船过去得要走上大半天,所以得早点走。最好是早上的时候赶到那里,吃个早饭再逛个大半天,然后再摇船回来。
到苏城两顿饭吃什么宁香都想好了,早上吃刚出油锅的油条,蘸着酱油又脆又鲜,再吃一碗咸咸鲜鲜的豆腐脑,中午吃甜鲜的汤面,再加两个金黄的生煎包。 早上都是咸的,中午都是甜的。
第39章
宁香和林建东去到大队部,敲门进书记许耀山办公室的时候,许耀山正在喝茶。
他看一眼进门的宁香和林建东,吐出不小心喝到嘴里的茶叶来,盖上搪瓷茶缸的盖子,再看向宁香和林建东问:“什么事呀?”
林建东和宁香一起走到他办公桌前,说明来意——去苏城。
许耀山听了问:“去苏城干什么?”
林建东道:“我去给生产队置办点东西,县里没有。”
宁香那边接着道:“许书记,我是去买书,县里也没有。”
许耀山听到这话笑一下,看着宁香,“你又不识字,你买书干什么?”
宁香眸光认真起来,看着许耀山,“许书记,我一直在学习,我现在识字了。”
许耀山面露惊讶和好奇,“是吗?”
林建东在旁边点点头,帮着宁香说:“是的,我给阿香借的课本。”
许耀山听完眨眨眼,又看向宁香,“你还真是跟人不一样。”
总之就是去一天苏城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许耀山没多再说什么,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张介绍信出来,让林建东和宁香自己填写。
作为具有时代特色的东西,介绍信和其他很多东西一样,比如有些粮票,都印着毛主席语录。
纸张开头就是几个大字——毛主席语录。
下面跟的两句话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D。
领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林建东和宁香用许耀山那支笔头劈叉的旧钢笔,先后填完介绍信,再递回给许耀山签个字,盖上甜水大队革委会的公章,便算弄好了这个出行“身份证”。
拿到介绍信,两人谢过许耀山,便打算一起走人了。结果刚转身走了没几步,许耀山忽又叫了林建东一声,随后冲他招招手,让他先别急着走。
没有叫宁香留下,宁香自然就拿着介绍信出了办公室回船屋。
许耀山看着宁香走远,清清嗓子问林建东:“你和阿香……”说着又清嗓子,“你们两个……是不是在那个……”说完再次清嗓子。
林建东一听就听出了许耀山是什么意思,他简单笑一下道:“许书记,您想太多了,我和阿香就是普通同志关系,没你想的那回事。”
许耀山又清清嗓子,十分开明道:“有也没事,国家提倡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的嘛。”
林建东还是笑着,“真的没有。”
许耀山也只是无聊八卦一下,人家谈恋爱的事情可不归他管,看林建东坚持这么说,一点不像隐瞒撒谎的样子,他也就没再往下多问了。
让林建东走的时候,他又嘱咐林建东:“阿香没有出过远门,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既然你跟她一起出去,那你一定带好她,好好带回来。”
林建东点点头,“您放心吧。”
许耀山这就没话说了,端起自己的搪瓷茶缸子,继续喝茶去。
林建东拿着介绍信回到饲养室,稍微收拾一下吃了点饭,晚上很早就吹灯睡觉了。然后在夜半时分的时候起来,和宁香在河边碰头,上一条小船去苏城。
宁香在船上坐着,林建东摇浆划船。虽然他长这么大没去过苏城,但是路线他都招人问好了,也都完全记在了脑子里,路上没有因为怎么走而费神。
因为起得太早,林建东划船的时候让宁香再休息一会。宁香确实也困,便把黄书包垫在腿上,趴在大腿上眯眼睡了会,睡之前对林建东说:“你累了叫我。”
结果林建东一直都没有叫她,在她因为睡姿难受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跳出东方的天际线了。朝霞染红了云,太阳是红艳艳的一团。
宁香眨眼清醒了一会,忙要去接林建东手里的船桨,“天都亮了,你怎么不叫我啊?你都摇这么长时间了,换我摇吧,你休息一会。”
林建东握紧了船桨没给她,只说:“不用,摇船能费多少力气?你坐好了就行,应该快要到了。你省着点力气,难得来一回,到苏城好好逛逛。”
宁香觉得这不行,又和他争了一会,但最终还是没争过他,于是就安心坐着继续让他摇了。看着太阳在东方慢慢升高,宁香就和他随便扯点闲话。
两人现在熟,说话也没有特别多的顾忌,什么都能拿出来聊上两句。说着说着说到了一点情感话题,宁香也没有回避,问了林建东一句:“你为什么不结婚啊?”
说着她又补充解释:“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他自身条件其实挺不错的,高中毕业生,有文化又能干,就是家庭条件不好,拖了后腿,但是也绝没到说娶不上媳妇的地步,毕竟他人品样貌能力摆在这里。
就宁香看来,他比当下许多男人强太多了,会洗衣服又会做饭,每天踏踏实实只管做事,为生产队的大小事情跑断腿,队里没一个人说他不好。
林建东也不忌讳人家问他这个,很坦诚地对宁香说:“不想结,不想耽误人家姑娘。家里太穷了,娶媳妇也是娶回来过苦日子的,一家人吵吵闹闹,没什么意思。”
宁香看着他,心想他还真是个想法有点不寻常的人,于是她又问:“没人说你吗?说你不负责任,自私没有责任感,不想结婚就想自己轻松。”
林建东道:“别人不知道,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有时候确实会说。好像不赶紧结婚生孩子我就是千古罪人,不结婚就是自私自利,结婚生孩子是我的任务。”
宁香没忍住笑一下,果然还是会有这些话。
林建东看她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问她:“你呢?还想结吗?”
宁香摇摇头,“我也自私,不想再嫁人过苦日子,伺候人的日子过够了。”
林建东笑出来,“那我们想到一起了。”
两个人就这样说说笑笑的,在天色刚大亮起来的时候,到达了苏城。林建东摇船靠,把船岸锁起来,然后和宁香上岸往城里去。
夜里出来的,肚子还饿着,两个人便先找早餐铺子吃了早餐,油条酱油豆腐脑。林建东几乎什么事都抢在宁香前头来,不让她多忙活,以至于付钱给粮票的时候宁香都没抢上。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宁香对林建东说:“不是说我请你吗?你这样算什么呀?”
林建东笑笑,“中午你请。”
宁香也没跟他多争,只小声道:“中午再这样我可甩脸子的啊。”
林建东冲她点头,“我也没那么多钱了。”
两人吃了早饭出去,趁着时间还早,先在城里逛了逛,然后按照来时候计划好的,再去园林看一看。主要就是去拙政园,听说这个园子是最大的。
他们打算逛完园林出来吃午饭,再去找个茶馆喝杯茶,听一听评弹,然后就是做正经事买买东西准备回家去。
在城里逛的时候,在大街上看到苏联老式摩托车开过去,三个轱辘挎斗子里带个人,都会觉得很新奇。毕竟这年代自行车都不普及,这些就更新奇了。
林建东和宁香在城里逛逛,一路上靠问路找到拙政园,然后买票进园子去。
这时候不像后来全国各地旅游业发展起来后游人那么多,平时到这里来玩的,多的还是一些谈恋爱的小情侣,在这个人少又古典雅致的地方约约会。
当然约会也不会干什么,就是并肩走走路,在游廊里看看风景,连手都不会牵。
宁香和林建东进来后纯是看风景来的,乡下人进城,自然就是为了长见识。虽然拙政园的风光宁香早就见识过了,但不同时间来,心境也是不同的。
两人就这样穿堂过廊走月洞门,身心放松地逛了大半个园子。然后林建东要去一下厕所,宁香刚好也想休息一下,便在附近的一个亭子里坐下来等他。
林建东走后,宁香便坐在亭子里手搭栏杆,看了看下面的河水浮萍。
坐着休息放松了一会,忽听到一声:“阿香。”
她以为是林建东忙完回来了,结果转过头一看,发现竟然是前夫江见海。离婚拿回嫁妆之后,宁香就没有再见过这个人,这么突然的偶遇,宁香蓦地愣了一下。
***
今天是星期天,江见海不想呆在家里,一早起来吃完早饭,就借口去了单位。在单位呆了一会也是没趣,他便一个人出来,到这园子里来逛了逛。
把刘莹和三个孩子带到城里后,他的日子过得并没有预想中的安稳不顺心。虽然少了李桂梅和刘莹两个人的吵闹,但他和刘莹之间的争吵却一天一天升级,仍然隔三差五鸡飞狗跳。
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有时候吵几句他忍了脾气闭嘴,有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就吵到天崩地裂。脾气再收不住的时候,两个人会一起砸家里的东西,把江欣吓得哇哇乱哭。
很多时候他都想,为什么会过成这样?
他不知道。
生活里几乎没什么开心的事情,平淡都成了奢求,每天除了压抑和累,没有其他特别的感觉。有时候甚至想一头撞死重新投胎算了,也不用活得这么糟心了。
实在压抑到不想回家的时候,他就借口在单位加班干活,有时候直接住在办公室,或者就出来到这些园子里散散心。不需要人陪,就自己来回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今天也就是到这逛了一会,在进一个小亭子的时候,目光一扫,忽瞧见了坐在亭子里的宁香。
她今天穿一件对襟薄毛衣,白绒绒的毛衣衬得她整个人都很清新温柔。头发剪得短了一些,两根麻花辫编得松,发梢稍稍长过肩膀,搭在毛衣上。
她没有被他惊动,只一只手搭在扶栏上,转头认真看着亭子下的风景。
一年多没见,她变得更漂亮更有气质了,乍一看像电影明星,比他记忆中精致洋气了很多。记忆中她总是和柴米油盐分不开的,忙忙叨叨不修边幅,现在眼前的她却完全不是了。
这这么站在亭子入口处看了好一会,江见海看着宁香加了声:“阿香?”
宁香以为是林建东,转回头来看,却发现是江见海,而且是满脸沧桑感的江见海。
和江见海过了一辈子,宁香可没见过他有过这种状态。一年前回乡和她闹离婚那一会,他还是英姿飒爽的模样,像一只意气风发的彩毛大公鸡。
那时候他多狂啊,和她去公社离婚,要看着她哭着后悔。
这才多久啊,她还没后悔,他倒是先被生活折磨出了沧桑颓丧感。
宁香看着他稍愣一会,随后站起来,敷衍地扯一下嘴角,“你好,好久不见。”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见海还是第一次对宁香说话这么客气又尊重,他堆了满脸的笑意,看着宁香问:“来苏城玩呀?”
宁香实在觉得有意思,这是嫌弃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她微微牵一下嘴角,应他,“嗯。”
江见海又问:“就你一个人来的吗?要不……我带你逛逛去?”
宁香没忍住直接笑出来了,真不知道这个男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合着离婚的事情在大队乡亲们嘴里翻篇了,在他这里也彻底翻篇了?过去了?
笑一会她微微收住嘴角,目光里带着刀,看着江见海软声说:“像我这种投生在古代,只配给人端洗脚水的人,怎么配跟你这样的大厂长逛园子呢?”
江见海被她说得一愣,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虽然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的,但是他记得,这种话他以前肯定是说过的。
宁香刚噎完江见海,便看到林建东过来了。
虽然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的,但是他记得,这种话他以前肯定是说过的。
宁香噎完江见海,便看到林建东回来了。于是她又故意往亭子外多看一会,目光不往回收,对江见海说:“不劳烦江厂长,我们是两个人来的。”
江见海意识到什么,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便看到了一个正进亭子的男人,比他年轻多了。看到这男人的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更为难看,抿抿唇屏住气,收回目光转过头来。
江见海不认识林建东,但像江见海这种人物,林建东自然是认识的。他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于是走到亭子里,他直接站到宁香旁边,笑着招呼了一句:“这不是江厂长嘛,您也来逛园子?”
说着又伸头往别处看看,不等江见海说话,又笑着继续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厂长夫人呢?你好像还有三个孩子吧,星期天没有带出来一起玩玩吗?”
江见海耳根热了热,神情十分不自然,好像别人问了什么难堪的问题一样。他眼神冷下来往林建东看一眼,在嘴角扯出一丝干巴巴的笑意道:“忙着呢。”
林建东又说:“我记得您新娶的夫人,好像把城里的工作卖了吧,星期天也这么忙啊?那应该是在家教育孩子吧,那您的三个孩子,一定成长得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