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莹皱眉,“为什么不寄给我?”
她一直在等他寄钱回来,结果一分都没等到。她没事还给江岸江源和江欣买东西,花的都是自己的钱。而她手里的钱都是死钱,用一分就少一分。
江见海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一字一句解释说:“她是我妈,我妈她还没有死呢,我挣钱寄回家不寄给她,我寄给谁啊?你要用钱,你找她要就可以了。”
刘莹心里又憋气,“我问她要她会给吗?”
江见海实在是搞不懂,“你正经要用钱,她为什么不会给?”
刘莹冷着脸,“你是真不知道你妈是什么人是吗?”
听到这种话,江见海又很烦了,扯着嗓音压着分贝,“我知道!我比你了解我妈,所以不用你一遍一遍来告诉我她是什么人!我成天这样说你妈,你高兴吗?!”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真的,刘莹,你要是一直这样的话,不闹点矛盾心里不舒服,一个月见一次也要吵,全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这日子我也过不下去了。我真的想不通,你嫁给我是为什么,是为了折磨我的吗?”
刘莹捏紧手指瞪着眼,语气极冲:“江见海,到底是谁折磨谁呀?我嫁给你就是为了伺候你妈的吗?三个孩子没有娘我可以带,可凭什么伺候你妈呀?”
江见海抬手捂住眼睛和脑门,片刻放下来,然后顶着脾气落腿下床,戴上眼镜动手翻自己的外套和行李包,一边翻一边往床上扔钱扔票,嘴里说:“是不是嫁给我就是为了钱?你要钱是吧,给你,都给你!”
把身上的钱和票全翻空了,全扔在刘莹面前,他看着刘莹问:“够了没有?够不够?!不够我再去给你借!你要不要?!你不怕丢人我也不怕了!”
刘莹捏紧了手指坐在床上瞪着江见海,那神情活像要跳起来跟他拼命。但她就保持这样的姿势和神情,没有再出声和江见海吵。
江见海站着床前,片刻的安静让他找回了一点冷智。他突然觉得喘气活着都他妈的累,软了身子坐在床沿上,摘掉眼镜眨一下眼睛说:“刘莹,我娶你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是想把日子过得安稳叫人羡慕的,不是这样每天鸡飞狗跳叫人看笑话的。”
刘莹看着他的侧脸,终于又开了口:“你工作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是厂长了,你想安稳过日子,不想这样被人一直看笑话,那就带我去城里。”
江见海低着眉又默了声,片刻道:“你怎么就听不懂,我妈年纪大了,说不准哪天就没了。家里要是没人照看着,出了事都没人知道,我会被人骂死的!”
刘莹并不动容,心里想的是——死了也没人知道,是死老太婆的报应!
她嘴上说:“我不管,我就是想去城里和你在一起。”
江见海真的是无语了,谈恋爱的时候明明觉得刘莹是个知书达理通情理的绝世好姑娘,怎么婚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呢?他真的快被她逼疯了!
他实在是受不了了,甚至有种想拿头撞墙的冲动,忍住这种冲动,他抬起手在头发上暴躁地抓了几把。抓乱了一头的头发,靠去床头墙上,眨着眼只剩下喘气。
刘莹把床上的钱和票都捡起来放好,又看着他说:“你要是说不出口,那就由我来跟你妈说,我来做这个坏人,反正我在她心里也不是什么好人。”
江见海面容僵硬,喘着气不说话。
他想说离婚,这两个字就在嘴边上,可是又受不了被人看更大的笑话。再离再找就是四婚了,对他难免没有不良影响,而且这个媳妇是他自己找的心仪的城里姑娘。
刘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他不出声便继续说:“你也可以再偷跑一次,但你下半辈子还有没有安稳日子过,我就不知道了。我说过我伺候不了你妈,你把我留在乡下也没有意义,除了每天跟她吵架。我上次没去城里找你是给你留体面,不想影响你升职的事情,不代表我接受了你这样的行为。你再偷偷把我丢这里,我可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来。比如……大义灭亲检举揭发,送某些人上批判大会上演讲什么的……反正某些人嘴巴碎,私下什么话都说……”
听刘莹搬出批判大会来,江见海死死盯着她,目光里满是阴狠暴怒。但他没有发泄出来,片刻后闭上眼睛全忍了。
他什么都不想再说,想杀人,想去世。
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真不如英年早逝再投胎去!
***
几乎是一整夜的无眠。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刘莹在饭桌上跟李桂梅说了她要去城里的事情。
李桂梅听完愣了一下,没搭理刘莹,立马转头看向了江见海。
江见海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深深吸口气,低声解释说:“姆妈,我那边现在太忙了,实在有点缺人,每天都吃不好饭,打算让刘莹过去照顾我一下。我今天去一趟二姐家,她家离咱家近,没事让她过来看看您,我也会定期回来,您有事给我厂里打电话。”
李桂梅听完话低下头,捏着筷子慢慢拨米饭,心里不自觉憋上气。好半天,他又看向江见海问:“那阿岸阿源和阿欣呢?”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江岸那三个娃娃也来了精神,都盯着江见海看。
江见海还没出声,刘莹接话说:“一起带过去,把学籍也转过去,以后就在城里上学。江岸江源和江欣都聪明,到城里读书会有大出息的。”
这话一说完,江岸那三个娃娃瞬间欢喜起来,喜滋滋的。
而李桂梅听刘莹说话就憋气,她往嘴里夹一口米饭,嚼半天咽下去了说:“你们想走就走,我一个惹人嫌的老太婆,用不着跟我说。”
江见海听了这话就受不了,他张嘴想要说话,被刘莹碰了一下手背阻止了,于是一口气憋在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再第二天,江见海带着刘莹以及三个孩子,拎着几包行李,坐船出发去了苏城。出发以后,刘莹和三个孩子在船上都很高兴,而江见海则一直沉着脸不说半句话。
他坐在船上看着河水后翻,心里憋着一口吐不出来的气,脑子里不自觉翻腾起许多前世的画面——母慈子孝、儿女争气、欣欣向荣,那么真实,却又恍如一场美梦。
***
而在江见海带着刘莹和三个孩子走后,李桂梅在家找到她的老伙伴们,捏着手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骂刘莹是只千年的狐狸精,抢走了他的儿子。
她根本无所谓刘莹走不走,刘莹留在乡下对她来说实在也没什么好处,天天都能把她气得半死,还让她拿她没办法,但她接受不了她儿子带她走。
而且一直到走之前,她儿子都没问她一句:“姆妈你要不跟我们一起去吧?”
她儿子肯定是没问题的,都是那个狐狸精!
听她哭一阵,不知道哪个老婆子出声说了句:“唉,你现在可知道阿香的好了吧?”
李桂梅听到这话一愣,然后猛拍一下大腿,悔得一口黄牙都要咬碎了!
***
因为有李桂梅经常出来说,江家闹的这些事,很快就又传了开来,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说什么的都有,总之就是说个热闹。
江家那边一天出来一个故事,而宁香的生活则还是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只有那几样事情。除了偶尔红桃她们会来请她去绣坊,就没其他什么特别的了。
许多人的生活好像都是和宁香一样无多变化,但时间依旧在绣娘指尖间的绣花针上穿梭流逝,日复一日,撵着时代向前。
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朱D元帅因病去世。
七月二十八日,河北省唐山、丰南地区发生里氏7.8级强烈地震,并波及天津、北京等地。地震造成24.2万多人死亡,16.4万多人受重伤。①九月九日,毛主席逝世。十八日,首都百万群众在天安M广场隆重举行追悼大会。②十月六日,ZGZY政治局执行党和人民的意志,采取断然措施,一举粉碎“四人邦”,延续10年之久的“文化大G命”至此结束。③这一年的悲喜都是巨大的,所有人都被这些事情牵动着每一根神经和微小情绪。四人邦倒台以后,国内局势并没有很快稳定下来,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期。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时代要过去了,却不知道接下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但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情,也不管未来的道路有多迷茫,填饱肚子永远是人第一要关注的事情。所以大部分地方的生产生活依旧进行,没有受到这些大事太大的影响。
宁香的生活自然也还是那样,偶尔去绣坊的时候会听些八卦,得知一些其他人的事情。譬如胡秀莲在找媒婆给宁兰说媒,一直也没找到满意合适的,宁兰便继续给家里挣工分。
譬如李桂梅自己一个人过了大半年,少了许多傲气,多了许多怨气,一直没变过的就是出来骂自己的儿媳妇。她一个人过日子更是瞎糊弄,把家里过成了垃圾场,味道熏天。
除了几个闺女偶尔回来帮她收拾一下,唠叨她不爱干净,也没有别人帮她收拾。
江见海和刘莹去了城里,每次带着孩子回来看李桂梅,都是呆一天就走。
没人知道他们在城里过的什么日子,但有人说,日子过得好不好都写在脸上,江见海和刘莹两个人都比以前更显老气,眼睛里疲态很重,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很不顺心。
而也因为时间过得久了,宁香离婚的事在村里也不再有人多说什么,大家都习惯且接受了。只是不时会有媒婆上门来说亲,都是些条件不好的二婚男想屁吃,宁香都把媒婆撵走了。
被宁香态度不好地怼了几次,那些媒婆也就自觉不来帮人牵线了,但有了情绪,就在私下说宁香不识好歹,看她这辈子还能再嫁个头婚的干部是咋的?
这一年拖一年的,女人年龄上来了,更不好嫁的好伐?
而时间确实是挺快的,离婚都一年了,但在这一年里,宁香从来也没想过再嫁人的事情。她性子沉能耐得住寂寞,一直在充实自己,并没觉得自己需要个男人。
她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复习完了所有初高中课本上的知识点,背了所有要求背诵的文章和诗词。有些她喜欢的文章和诗词,不要求背诵她自己也会背。
同时她靠做绣活在手里攒了不少钱,因为王丽珍的指导以及自己苦练和钻研之后技艺上的精进,她做的绣品的质量也肉眼可见提高了很多。虽然她以前做的绣品质量也好,但还没有达到让人看了会惊艳的地步。
宁香一直觉得自己是在修炼,而且她一直相信,所有的努力和沉淀都不会白费。
然后她相信的这件事,发生在了一九七六年十月份的最后一天。
那天红桃在傍晚的时候来王丽珍家找她,虽然大革命结束了,但现在的社会风气还没有开始转变,黑五类还是抬不起头做人,红桃不敢进王丽珍家的门,就把宁香叫了出去。
叫了出去以后,她拉着宁香又往旁边走了一些,神秘兮兮跟宁香说:“阿香,今天我去放绣站交活去,陈站长他让我给你带个话,叫你明天过去一趟。”
宁香手里的绣活期限还没到,而且她也没做完,所以有点疑惑,问红桃:“什么事呀?”
红桃眉眼一弯,“阿香你厉害的呀,陈站长说是苏城的一个绣师要亲自见你嘞。好像是咱们木湖镇的绣品送到苏城,有个绣师看上了你的绣品。她把绣品拿到公社来问,陈站长认出来是你的手艺,绣师就说要见你嘞。”
听到红桃这话,宁香自己也有点忍不住激动,眼睛发亮又问:“见我干什么呀?”
红桃这就不知道了,“这我不晓得的呀,得你自己明天去了才知道的。”
宁香还是激动,笑眼弯弯地对红桃说:“谢谢你呀,红桃姐。”
红桃拍拍她的手,“加油干!”
宁香目送红桃走远,进屋就跟王丽珍说了这个事。王丽珍也觉得这是大好事,替宁香感到高兴,尤其她是每天看着宁香怎么扑在刺绣上忘乎所以的,希望她的辛苦有回报。
因为红桃带的这个消息,宁香这一晚都很激动,看完书躺到床上一直也没什么困意。一直熬到夜深露重,才闭眼睡着过去,然后第二天又很早醒过来。
醒来她也没再继续睡,洗漱完吃了早饭,就赶去了公社的放绣站。
她到的早,苏城的绣师还没过来,于是她坐在陈站长的办公室等了一会。等的时候心脏跳得也很快,她就不断地深呼吸,让自己不要表现得这么没出息。
陈站长看出她是有点紧张,给她倒杯水说:“别紧张啊,周雯洁绣师你认识的,去年下来咱们公社培训和服腰带的就是她啊,当时你也来的。”
宁香当然记得,忙点头:“站长,我知道,我记得的。”
陈站长给她打气,“待会好好表现。”
两人就这样坐着说了会话,周雯洁绣师便过来了。陈站长带着宁香客气地迎了人,然后一起去到有绷架花线的绣房里,平时放绣站搞培训都在绣房。
周雯洁绣师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她的小徒弟。宁香也记得她这个徒弟,名字叫冯小娟,去年周雯洁绣师下来做培训,她也一直跟在身边,手艺挺好的。
当然冯小娟不可能记得宁香,当时参加培训的人可太多了。但她跟在周雯洁身后,看向宁香的时候,目光里有点凉凉的东西。
宁香还是有一点紧张,也没多在意她,只和她客套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便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周雯洁身上。周雯洁年龄不小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很亲和,说话也是慢声慢语那种。
周雯洁和陈站长、宁香打了招呼,在一个椅子上坐下来。她接过徒弟冯小娟手里的包,从里面掏出两条和服腰带,笑着问宁香:“这是你绣的呀?叫宁香是吧?”
说完还没等宁香回答,她又语气温柔轻细接了句:“长得真漂亮。”
冷不丁被夸一句,宁香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耳根不自觉热了一下,然后她看着周雯洁礼貌却略显机械说:“绣师您好,我是宁香,这两条腰带都是我绣的。”
她两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还是第一次和周雯洁这样的绣师坐在一起说话,所以不大自然。
而周雯洁看着她的时候眼神一直也很温柔,和她说话的语气一样。大概是看出了宁香的紧张,她笑起来说:“你绣的这个腰带,有些针法我没教过的呀。”
宁香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莫名感觉是不是她做错事了。她只是觉得那样绣会更好看,所以就用了自己觉得合适的针法,不知道是不是出问题了。
周雯洁看出她紧张,忙又笑着说:“别紧张呀,我找你是因为你绣得好。本来按教的方法做出来,达到标准就可以了,你却费时费力做得这么细,你和别人挺不一样的。”
宁香心里松了口气,忙道:“谢谢绣师。”
周雯洁低头又仔细看了看腰带,再抬起头看向宁香,“我最近都要来木湖这边办事,大概到年底结束,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阿要跟我学学刺绣?”
她是惜才,难得遇到一个手艺这么好的绣娘,就想把自己会的东西教给她。这些东西一定要有人学习传承下去,越有天赋技艺越好,就越有可能把刺绣这项技艺发扬光大。
而宁香听到这话,直接就愣住了,心里则激动地慢反应——周雯洁绣师要亲自教她刺绣?真的假的?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宁香发着愣没有立即出声回话,站在周雯洁旁边的冯小娟却深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呼吸不顺畅。
陈站长就可会顺水推舟了,看宁香发愣,忙碰一下她说:“阿香,快认师父啊!”
结果宁香还没来得及张开口,冯小娟看着她又先出声说了一句:“我师父是苏城最有名的绣师,收徒弟是有要求的,不是随随便便就收的。她平时非常忙,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浪费。”
宁香又被冯小娟说得一愣,陈站长也没贸然再出声。
周雯洁闻言回过头看向冯小娟,说了她一句:“小娟,你干什么呀?”
冯小娟一板一眼道:“师父您平时那么忙,根本挤不出时间再多教一个徒弟。我觉得您应该慎重考虑一下,最起码也得先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值得收。单凭两条和服腰带,是不是决定得太快了一些?说不定,这和服腰带都不是她做的。”
陈站长这时候忙出声:“这不可能,我认识阿香的手艺。”
冯小娟看向陈站长,“我也只是说一种可能,所以还是得靠事实说话。”
宁香听懂了,这冯小娟不是很愿意看周雯洁再收第二个徒弟,毕竟私下教授可以学到的东西更多,也更加的全面,可以说都是绣师的真传。
还有,她可能觉得她这个乡村小绣娘平时都是做日常用品,那种成批量标准低的东西,没接触过好东西所以没什么真本事,会浪费绣师大把的时间。
当然,还怕她是冒充来的,毕竟两条和服腰带上没有绣名字。
绣师的时间确实很宝贵,冯小娟严谨一些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宁香吸口气,看着周雯洁道:“绣师,您考我吧。”
周雯洁原没打算弄这么麻烦,她还是挺相信陈站长的。她看到宁香绣的腰带那一刻就很喜欢,想要认识这个绣娘。从陈站长这里得知这个绣娘的情况后,便想多教她一些刺绣技艺。
但冯小娟把事情推到这里了,她想了想觉得亲眼看看宁香有多少功底也不错,于是也就答应了。
冯小娟提的,周雯洁就把这事给了冯小娟,叫她:“你来考吧。”
冯小娟也没有推辞,看着宁香说:“最简单的,劈丝。”
宁香礼貌笑一下,点头道:“好。”
话音落下,陈站长已经给她拿了一根暗红色的花线过来。宁香接到手里轻声说一句谢谢,然后便专起注意力,在三对眼睛的注视下,用手指开始勾挑丝线。
她做事一直都是不急不慢的神态,但是手上动作又非常快。她一边分冯小娟就在旁边一边数,一开始冯小娟表情还很自然,数到五十的时候,她的眼神和表情就虚晃了,因为五十是她的极限。
分到最后数到最后,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吱唔着吐出最后一个数字:“七……七十……四……”
七十四是个什么概念,金鱼尾巴上用到的最细的线,也就三四十而已。
陈站长在旁边忍不住啧啧称赞,周雯洁看宁香的眼神则又多了一些笑意和别样的东西。不考不知道,考下来才发现,这姑娘的技艺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很多。
挺有意思的,周雯洁不要冯小娟考了,自己眉眼带笑看着宁香温柔说:“阿香,把你会的难度最大的东西做给我看看。”
宁香一直一脸认真,听到周雯洁这么说,她又点一下头。随后她在旁边拿了一个小绣绷,又找一张空绣布固定在上面,然后分开丝线,低头在绣布上走起针。
冯小娟一开始没看懂她在搞什么,等她一针一针绣出一片蝴蝶翅膀的时候她看出来了,于是脸上的表情瞬间也变了,惊讶中还掺杂着许多其他说不出的东西。
她们这种乡村绣娘,平时都是做散活的,做一些桌布枕套鞋面之类的日用品比较多一些,她居然深藏不露……会绣双面绣?
从哪里学来的??
周雯洁坐在旁边,也是越看越惊喜,越看嘴角的弧度弯得越大,感觉自己在无意中捡到了一个大宝贝。她没让宁香绣完整个蝴蝶,在她绣到一半的时候就让她停下了。
然后她伸手接了宁香拆下来的绣布,正反都仔细看了看,再转身送到冯小娟手里,笑着问她:“小娟,你看看,觉得怎么样?”
冯小娟拿着绣布看了看,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目前还绣不出这种水准的双面绣。
好片刻,她红着脸冲宁香说了句:“虽然你很厉害,但你还是我的师妹,我是师姐。” 听到这话,宁香没忍住笑出来,然后看着冯小娟应了一声:“好,冯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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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宁香这声冯师姐这么一叫,也就算认了和周雯洁之间的师徒关系了。其实周雯洁并不多在意这层关系,只要她看上并喜欢的人,不管有没有这层关系,她都会愿意教。
尤其看到别人喜欢学,又能领会她的意思学得好,她也会感到很满足。
所以在她看到宁香绣的腰带时,想的就是不能埋没了这么好的绣娘。
现在宁香看起来也很乐意跟着她学习,但是她还是看着宁香多问了一句:“当然我也不能强迫人,你跟我学习的话,会占用你不少时间,毕竟只有下功夫才能学好,这方面你有问题吗?”
这有什么问题,哪怕让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放绣站跟她这样的绣师学习,她都是愿意的。她只怕不能学的时间更长,不能学得更多。
所以宁香毫不犹豫回答:“绣师,我没有问题没。别的我都没有,但时间我是最多的。任何时间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过来。”
她这态度可太让周雯洁满意了,要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在这些枯燥的事情上花费大量时间的。能遇上这么一个真正对刺绣本身充满热爱的人,真的不容易。
周雯洁笑起来道:“好,那你明天下午直接过来,到年底这段时间,下午的时间都在放绣站做绣活吧,我有空闲时间就教你,你跟着练,如果有问题你直接找我问就行。”
宁香又是连忙点头,“好的,绣师。”
这样说罢,周雯洁没再和宁香以及陈站长坐着多聊,紧抓着时间起身,带着冯小娟又去忙别的正经事去了。
出去绣房以后,周雯洁说冯小娟:“你刚才那样可不好,我必须得说说你,刺绣不是封闭的手艺,就得敞开大门接纳所有人,只有学的人越来越多,优秀的绣娘越来越多,绣出更多更好的东西,才能让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我们中国的刺绣,也才能更好地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冯小娟微微抿一下嘴唇,“我知道,师父,我错了。”
因为周雯洁在带冯小娟这期间没有主动收过别的徒弟,都是集体培训别人,所以在她刚才得知周雯洁其实是想收宁香当徒弟的时候,心里确实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的,毕竟本来师父是她一个人的。
不过她也确实是怕周雯洁收徒太草率,在一个不值得的绣娘身上浪费时间。但是她在看到宁香的真本事以后,当即就心服口服到没有半点质疑了,并且有点羞愧。
周雯洁知道她是听得进去话的孩子,教育她几句就没再多说了。她一边走一边转头看冯小娟一眼,又问她:“你觉得阿香怎么样?”
冯小娟现在心态早放平了,想一下说:“她的绣功很厉害,手速也很快,对形体和颜色搭配过渡等各方面的把握也都挺厉害的,一看就下了很多苦功夫。”
周雯洁点点头,“以后你和她一起做刺绣,互相学学彼此身上的长处。”
冯小娟很是听话:“好的,师父。”
***
宁香在绣房里看着周雯洁和冯小娟出去,她张开手指,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陈站长在旁边看着她笑,对她说:“难得的机会,这可是大师真传,不是谁都有的,好好学。”
宁香卷起手指,看向陈站长点头,“嗯!”
然后她站着和陈站长又寒暄了几句,便背着黄书包回家去了。因为心情微微有一些亢奋,她走在路上都是轻声哼着歌的,不时还身姿轻盈地踮一下脚。
回到甜水大队她没有直接回船上,而是先去了王丽珍家,和她分享了这个值得高兴半年大半年的事情。王丽珍听了也很高兴,叫宁香,“丫头,你可要好好学。”
宁香点点头,跟王丽珍说:“我给她们表演了一手劈丝绝技,还给她们绣了一点双面绣,都是您教的。没有您的话,周雯洁绣师今天也不会找到我。”
王丽珍看着她笑笑,“我也就是随手教了一下,也没怎么费劲,还是你自己学得好练得好。就绣功上来说,你现在可比我厉害多啦,都是你自己的功劳。”
宁香笑出来,“我可不是这么不知恩的人。”
王丽珍也笑出来,“这辈子谁遇上阿香,都是福气好。”
这丫头身上有一种温柔沉静且坚韧的力量,总是能带着身边的人一起越过越好。她会生活也爱生活,她活得清醒却乐观,她有梦想,她依然热爱这个世界。
***
和周雯洁约好的,宁香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就去了放绣站到那里是冯小娟出来迎接的她,冯小娟把她带去一间小的绣房里头,周雯洁绣师在等着她俩。
看到宁香进屋,周雯洁笑着跟宁香打了一声招呼。
宁香也礼貌客气地过去叫了声:“绣师好。”
周雯洁也没多跟她寒暄,随手就给她拿了一幅绣品,眉眼温柔对她说:“阿香,你先看看这幅绣品,你觉得怎么样?”
宁香也没多拘束,接下绣品仔细看了一会,只觉得绣功不是特别出色,但是画面的光泽以及细节部分的处理都是她所没见过的,效果有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奇妙感。
看完了,宁香对周雯洁说:“技法很新奇。”
周雯洁笑笑,“这是小娟的作品,你们两个都有互相可以学习的东西,所以你们以后一起做刺绣。我现在有点事要去处理,你们两个就先坐下来聊聊,好哇?”
周雯洁说完就把宁香和冯小娟留在绣房,自己出门走了。
宁香和冯小娟还不熟,只好按昨天的称呼客气跟她打招呼:“冯师姐你好。”
冯小娟在一个绷架前坐下来,却不跟她客套客气,语气平常且自然说:“让你叫师姐,你还真的叫啊,你应该比我大吧,我今年十八,你呢?”
宁香放下身上的书包,在她旁边的绷架前坐下来,“那我比你大两岁,我今年二十。”
冯小娟拿了花线认真劈丝,“我新奇想法多一点,这也是师父最喜欢我的地方,有时候我能给她提供不一样的灵感,而你绣功好,我们可以在一起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宁香觉得挺好,她确实因为专业的见识比较有限,做的东西都很传统。她一直也都知道,绣功技法都是可以勤苦练习的,但是创新创造,却需要学识和见识的大量积累,需要更多的钻研和研究。
她回答冯小娟的话,“好啊,我们一起学习。”
冯小娟在针眼里穿上丝线,转头看宁香一眼,犹豫一下还是问了昨天她就很想问宁香的一个问题。
她眼神好奇,看着宁香问:“苏城的绣师都没来教过双面绣,你怎么会双面绣啊?”
双面绣一般都是用于比较高级的观赏品和艺术品,到目前为止,乡下的绣娘还没有做到这样的活。他们做的活主要还是以日用品为主,做起来没有难度,靠件数挣钱。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宁香看着冯小娟道:“我们村里有一个阿婆,她家往前几代人里,有人在宫里当过差,传下来不少技法,她教我的。”
冯小娟点头,“我说呢。”
不过王丽珍会的最厉害的也就是双面绣了,她教宁香的那些针法,在苏城绣师面前都不是什么稀奇绣技。刺绣一代一代发展研究,现在的技术肯定比以前进步了很多。
得到了答案,冯小娟也就没再往下问,因为古代宫廷里的那些技法,她基本都见识过练过。她跟着周雯洁当了有一年的徒弟,见识过的东西可多了。
而冯小娟大概是跟周雯洁下乡培训做多了,所以身上总有点小老师的气质。她和宁香聊天,就滔滔不绝跟宁香讲刺绣,把自己见识过的东西都讲给宁香听。
宁香也挺喜欢听她讲的这些的,便就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搭话说两句。
而冯小娟看出来宁香是真喜欢听她讲话,就越讲越收不住了,再次滔滔不绝输出一会之后,她又看着宁香问:“那你知不知道,刺绣题材里面,什么题材是最难的?”
宁香没研究过什么题材不题材的,平时也就埋头练绣技罢了,反正就是有什么就绣什么,最多的是看画历,模仿画历上的小猫蝴蝶什么的来绣。
她认真看着冯小娟,顺话问她:“什么题材呀?”
冯小娟看着宁香眼睛里的渴望,突然明白周雯洁喜欢她什么了,于是她也没多卖关子,笑一下说:“难度最大的是人物肖像绣,你要是能把人物肖像绣绣好了,精准地绣出头发光泽皮肤纹理衣服质感,以及最重要的人物的气质和神态,那你就是大师了。”
宁香还真没绣过人物,顶多绣过猫和金鱼,平时绣的最多的是花鸟,尤其花绣得特别多,什么牡丹桃花石榴兰花桂花的。
她听得心里痒痒,看着冯小娟问:“我能跟绣师学会人物肖像绣吗?”
冯小娟实诚道:“这是最难的,我可不知道,反正我现在绣的也不行,绣出来的人物没有灵魂。就是学刺绣吧,你最好还是得懂画画,我建议你平时没事多看看书,多看看画,不然你的思维发散不开,太受限制,绣来绣去也还是那些东西,不新鲜,也没意思不是?”
宁香眨眨眼,把冯小娟的话放在心里消化一下。
冯小娟则继续说:“你们乡村绣娘做的绣品都是最普通的,像我师父,还参加过刺绣文物的修复和复制工作呢,就是古代的屏风啊服饰啊什么的,都是博物馆里的宝贝。还有绣制古画你懂哇?那个就得懂画,得知道这画它是怎么画出来的,这笔墨的浓淡轻重和干湿,以及古画作者的个人风格,都得通过针法给完全表现出来。就是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有时候已有技法行不通,就得钻研新的技法。”
宁香听得眼睛都不眨了,只是看着冯小娟。
冯小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懵了,便停下来问了她一句:“你阿能听懂啊?”
宁香连忙点头,“我能,你再多讲点呗。”
冯小娟突然又傲娇起来了,“我又不是你师父。”
宁香笑笑,“你要愿意,那我也叫你师父。”
冯小娟没忍住抿嘴笑,又跟宁香说:“也没什么了,等遇到的时候再聊吧。还有能让你开开眼界的,那就是我师父,她不仅会下乡来培训你们这些乡村绣娘做新的绣品,之前还去过东欧、英国……”
说着开始一根一根竖手指,“瑞士、阿尔巴尼亚,还有小日本……她去过好多国家做了刺绣艺术表演,还顺便传授了一点技艺。”
说着她看向宁香,“你说有一天,咱们国家的刺绣,真能走向全世界,多好。”
宁香听完她的这些话,屏住气看着她点头,“一定会的。”
结果冯小娟忽又摇摇头,“算了,我还是先练好基本功再说吧。”
宁香没笑她,捏起针低下头来,“我陪你一起练。”
两人说着话做了一会刺绣,周雯洁忙完回来了。她指导宁香和冯小娟,那就全是专业的技法了。从亲自演示到讲解,每一步都讲得非常细致。
哪怕是同一个底稿同样的配色,用不同的针法来绣,绣出来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而技法学得越多,灵活性就越大,能研究的空间和方向也就越大。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和粗粗细细的彩色丝线,可以玩转出许许多多让人惊叹的花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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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雯洁也就教了宁香两天,便发现她悟性很高,学东西极快,于是今天在看宁香做绣活的时候,她便站在宁香的绷架旁边说了句:“阿香,等你跟我学完,让陈站长放点物料给你,你尝试做点高档的艺术品来看看。”
宁香听到这话微微一愣,抬起头看向周雯洁:“我……可以吗?”
她还没有碰过真正高档的艺术品,以前做的细活也都是日用上的。但凡日用的东西,多少都讲究点实用性,不像艺术品对技法和审美要求那么高,尤其还是高档的。
周雯洁习惯于嘴角微微带笑,“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的绣功没多少人能比得上,跟我学完这几个月,我保证你可以做很高档的艺术品。你苦练这绣功,一直做那些打件数的日用品,不浪费吗?”
宁香确实没打算一辈子做散工,但她突然之间还是有一点紧张,于是吞一下口水道:“师父,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周雯洁笑出来,拍拍她的肩,“自信点。” 宁香又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给自己以肯定。
第37章
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七年的整个冬天,宁香的生活一直都是两点一线,从公社的放绣站到甜水大队的船屋,再从甜水大队的船屋,去到放绣站。
在放绣站还有物料发放的时候,她上午半天在家做绣活挣钱,下午去放绣站学习,晚上则还是坐在灯下看书。没有物料可做的时候,就上午的时间也用来看书。
除了课本知识而外,她现在也看很多课外书籍,有关文学的,也有关艺术的。自从她听了冯小娟的那些话,再有周雯洁也会说类似的话,她就开始有意识地多看艺术类书籍了。
她没有县图书馆的借书卡,当然也没有那么多钱去书店买那么多的书,所以书都是林建东从县图书馆借过来,再借给她看的。
眼下还没有思想解放,社会环境没有太大改变,很多书籍仍然处于被封禁的状态中,普通人能看的书并不多,所有能看的书籍也大部分都与革命有关,譬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
过去的十年,有知识的年轻人早把这些书都翻烂了,他们中许多人对西方的文学十分渴望,会私下偷偷看巴尔扎克,会把《红与黑》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当然如果不幸被发现,那接下来就是会很不幸。
到除夕之前,宁香在周雯洁的指导下顺利完成了学习任务。因为宁香学东西快,周雯洁利用这段时间密集式地教授她各种技艺,把所有好学不好学的技法都教给了她。
宁香自己悟性高,消化得很快,练得也顺利,同时在刺绣上也有了更多个人的想法和思考。总之都是这样一步步来的,用大把的时间来苦练技艺,提升自己。
她自己能感觉出来,经过周雯洁这几个月的指导,她的刺绣水平有了一个很大的飞跃。
在年前分别的时候,宁香很舍不得周雯洁和冯小娟,左一句谢谢右一句谢谢。
周雯洁和冯小娟倒是很淡定,周雯洁笑着说:“是我暂时没东西教给你了,又不是不来了,以后要是刺绣上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在放绣站的话,一样来找我就行。”
宁香冲她点头,“好的,师父。”
周雯洁拍拍她的肩,“你在刺绣上面真的很有天赋,我很看好你的,你也一定要相信自己,也千万不要太过浮躁功利,就沉淀下来好好做,凭你的绣功和悟性,一定会在刺绣界有一席之地的。”
宁香相信她的话,也相信自己,又冲她点头。
周雯洁和冯小娟本来就是这几个月来木湖办事的,到年底事情结束,也就回苏城去了。当然过了年如果还是有任务,那还得一遍遍地往乡下来。
宁香这个春节自然还是和王丽珍一起过的,普通简单但每个表情里都充满喜庆。
宁香跟着苏城绣师学了几个月技艺的事情,很快就在甜水大队传开了。尤其红桃她们那一帮绣娘知道,一人一张嘴巴说一下,这事就人人皆知了。
绣娘们知道宁香手艺好,当然不存在嫉妒这种事。而且她们本来就是做散活挣钱贴补家用,没有那种在刺绣上钻研更深的想法和意识。
因为钻研需要时间和精力啊,总不能不过日子了,一门心思每天就扑在刺绣上,这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能办到的。最主要是,大部分人也没这么高的天分。
不管是哪门手艺,都有门槛,也都有天赋高低和技艺高低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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