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回乡记(三)
“表婶啊。”妙妙像是捣蒜似的点点头, 余光不住地观察慕声,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
“我知道你放不下姑爷,一日夫妻百日恩呐。”表婶叹口气,“表婶跟你说,就算你改嫁了, 姑爷还养在咱们府上, 照旧以公子的用度给他,这样也算全了旧日之谊, 你看怎么样?”
妙妙快哭了:“不行, 真不行。”
她一骨碌从床上起来,连拉带拽地把表婶拉出了门, 反手把房间锁上了:“咱们还是去敞亮点的地方说吧。”
在这儿说话, 表婶是不知者无罪,她压力大得很。从前这人是个醋坛子,她说一声别人的名字,他都不高兴,搞得她烦得要死,要是他正常着,这会儿不知道得炸成什么模样,兴许一片好心的表婶都没法安全地走出房间。
现在, 慕声整天用似懂非懂的目光茫然瞅着她, 连生气也不会,她却抢先觉得替他委屈了。
凌妙妙一面严词拒绝, 一面暗自怀疑自己被慕声管成个受虐狂了。
表婶见她心意坚定,也就作罢,非常惋惜地摇摇头:“真可惜,婶婶手里头握着好几条线呢,个个青年才俊,唉。”
来到了厅堂,下人丫鬟间或出现,表婶便不好意思再提这件事了,捡了些别的趣事说着。好像她也知道,自己的价值观跟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
表婶在家待到了黄昏,才有辆马车来接,便不顾大家的挽留回家去了,临走之前,表婶握了握她的手,悄悄地说:“妙啊,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来信告诉我。”
“知道了。”凌妙妙哭笑不得,摆摆手,目送马车辘辘滚远,融进一片晚霞中。
郡守爹赴了别人的小宴,表婶也提前走了,家里只有她和慕声吃晚饭,吃得没意思,她就派人把饭摆在托盘上,端进房间吃。
慕声还是乖乖地坐在那里,捏着筷子,安静地看她夸奖晚餐。
“今天是银鱼羹。”她兴冲冲地把碗摆在他眼前,汤里的蛋花诱人,香气浓郁,
“还有红烧排骨。”
觉得委屈了什么也不懂的小黑莲,她特意吩咐厨房做了排骨,她最青睐的那位厨子亲自掌勺,排骨飘香万里,凌妙妙往他碗里夹了两块,一敲碗边,脆生生道,“吃吧。”
敲碗边这个坏习惯是跟着柳拂衣学的,他喝醉了兴奋,便拿筷子敲碟子边,清脆的一声,显得很有仪式感。尤其是没有人能与她说话的时候,这么一声响,就好像对方也应答了一样。
摆在桌上的还有那位厨师拿手的红糖馒头,妙妙往慕声手里放了一个,撑着脸看他:“吃吧。”
慕声拿着筷子吃正常食物的时候,有种矜持的假象,但是咬到甜甜的红糖流出的时候,这种假象便破裂了,红糖淌到了他手指上,他毫不客气地舔了舔手指,抬头睨她,眼神中有一瞬间闪过了强烈的侵略意味,使这个动作显得有些邪气。
凌妙妙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他将手指拿出来,也眨巴着眼睛回望她,显得很茫然。
凌妙妙觉得自己有病,赶紧又递给他一个。
慕声的手缩了一下,看着她摇头。
“慕公子,您原来可是一次能吃三个呢。”妙妙语重心长地把红糖馒头塞到他手上,“多吃点吧。”
他三根手指拿着着红糖馒头,垂眸捏了捏,下唇轻轻碰了一下顶上那朵胡萝卜萝卜丝拼成的小花,又递还给她。
妙妙不接,他便耐心地将将红糖馒头搁在她嘴边,黑眸望着她,似乎是执意要她吃。
嚯,从前都是妙妙哄着劝他吃饭,今天倒反过来了。
凌妙妙激动之下,不负众望地吃撑了。
还托盘的时候厅堂里正乱着,郡守爹应酬归来喝高了,几百斤的人,陀螺似的转着圈手舞足蹈,阿意带着一堆丫鬟手忙脚乱地扶他,像一群跟着香气走得蜜蜂。
“乖宝儿!”他眼睛倒尖,一眼看见了妙妙,东倒西歪地朝这边来。
凌妙妙冲上去扶住他,外头下着雨,他也没撑伞,衣服鞋子上站满了水珠。
凌爹喝得鼻头红红,像个圣诞老人,盯着她左看右看,满意地喟叹了一句:“我家宝儿真可爱。”
妙妙和阿意一左一右,架着他回房间,咬着牙吭哧吭哧:“没我爹可爱。”
他躺在床上,还在摆着手叨叨:“我不信,你爹是谁?让我瞧瞧!”
凌妙妙拍拍身上的水,顺手把一绺乱发别到耳朵后面,插着腰,对着他做了个鬼脸,脆生道:“我爹是宝,不给瞧。”
“小姐!”阿意一把按住郡守诈尸般抬起的胳膊,龇牙咧嘴,简直服了这对父女,“您先出去吧,这么说下去,老爷没完了。”
“噢。”凌妙妙耷拉着脑袋出去了,吩咐厨房做了个解酒汤,将烂摊子留给阿意。
这一趟下来,她也成了半个落汤鸡,端着个烛台回房间去。
甫一进门,手上的蜡烛邪门地“嗤”的一声熄灭了,屋里很暗,暗得冷清的月光都透亮出来了。妙妙教着黑暗击得眼前发蒙,伸手乱摸,摸到了桌上点了一半的蜡烛,芯子都烧焦了。
“奇怪了,我不是留了几盏灯吗?”
她的闺房一次要摆四五盏灯,高低错落,满室生辉。
她从抽屉里拿出火石,刚划拉一下,火星子一闪而过,映照了一双曜石似的眸。
下一秒,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别点灯。”
凌妙妙的那声尖叫还未出口,便夭折在了喉咙。
他的指腹在她手腕上摩挲,带着一点克制的焦躁。
一次两次倒还罢了,第三次她便有些起疑了,妙妙的火气蹭地窜了上来,不信邪地一点,手上的烛火骤然间亮起来,他躲避似的偏过头去,那点火光便跳跃在他玉白的侧脸上。
“你是鬼吗?还怕光的?”妙妙一连点了四五根蜡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心里如有惊涛骇浪。
果真……
慕声望着她,眼角挑出的嫣红更加明显。
忽然,他动了,伸手一拉,将她圈进怀里,手上有些粗暴地揉着她的腰,揉了两下,似是耐不住似的,顺手将裙子撕了。
“妙妙,”他的唇靠在她耳廓上,声音异常温柔,手底下却死死抓着她的腰不让她跑,“湿了的衣服就不要穿了。”
凌妙妙被他丢进帐子里,他落在她脖颈上的吻异常激烈,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狼叼着的兔子,下一秒就要被咬断喉管了。
凌妙妙在眼冒金星的间隙里喘了口气,神智这才清醒了些。
“三年到了吗?”他的眼睛泛着红,低头凝望着她的时候,如同令人眩晕的深渊,“就这么想改嫁,嗯?”
露出这种表情,就表明他快被刺激得失控了。
“我又没答应……”妙妙受着他的亲吻,咬着嘴唇呼痛,实在挣脱不开,她眼冒金星,用爪子挠了他两下,他将她两手攥着,紧紧贴在自己滚烫的心口。
从很久以前,他就想这样做了。
炙热的温度从她手心里传出来,隔着皮肤,触得到鲜活的心跳。她昏昏沉沉中想想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眼眶直发烫,骤然便气哭了:“慕声……你就玩我!”
少年“嗯”了一声,将人捞起来换了个姿势,狠狠压着她,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唇却温柔地贴在她侧脸,摇曳的灯火透过帐子,映在他眸中,化作翻涌不息的痴气,“好喜欢玩你。”
“……”
往常他于这种事情虽然专横独行,但是好歹也顾念一点她的感受,她说不要了就是不要了。这一回却放纵自己,折腾到深夜,无论她怎么央求都不肯停手,生生将她弄哭了。
妙妙哭得抽抽噎噎,软塌塌地趴在他身上,身上全是印子,眼睛都红彤彤的,眼泪顺着他的脖子滚进他头发里,少年眼角嫣红,吻吻她的脸,便算是抚慰。
妙妙像是垂死挣扎的兔子,留了点力气,一口咬在他锁骨上,“不喜……喜欢你了……”
慕声翘起嘴角,抚摸她的头发,嗅着一点熟悉的栀子香,眸中漆黑的夜色如被晨曦驱散的雾气,一点点消弭于无形。
这天夜里,凌妙妙让他抱在怀里,累得精疲力尽,可是睡意全无。
“……我……饿了。”她瞪着帐子顶,粉嫩的嘴唇动了动,非常不甘心地说。
她现在有点明白,那红糖馒头,为什么刻意留给她了。
少年留恋地摸摸她的脸,起身替她掖好被角,披了件衣服无声地下了床。
“你去哪呀?”妙妙不安地追着问。
他返回来,又将她按在被子里,漆黑的眼眸纯粹映出她的脸,他眼里含着一点虔诚的怜惜:“天快亮了,等我一下。”
慕声身上披着夜露,端回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香飘万里。
妙妙靠在床头,拿勺吹着,狼吞虎咽地吃了,吃得热泪盈眶。
少年漫不经心地倚着墙壁,漆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好吃吗?”
“……”妙妙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好不好?”慕声在她颊边一吻,像是敲下一枚印章:“不许改嫁。”
第117章 番外:回乡记(四)
柳拂衣和慕瑶是三天后回太仓的。
他们风尘仆仆到达郡守府的时候, 凌妙妙正在房间观察慕声,观察得太过仔细,以至于连敲门声都没听见。
当时, 慕声披散头发,低垂眼睫,安静而一丝不苟地擦着一个花瓶, 擦得很认真,只有耳朵尖偶尔动一下,像只灵敏的小动物。
他擦好花瓶, 轻轻放下来,又去擦桌上摆的其他东西,擦过的地方一尘不染, 几缕阳光从花窗里透出来,橘色的,落在少年苍白的手背上, 形成一块一块的亮斑。
他走一步,凌妙妙跟一步,目不转睛都盯着他看, 心里怀疑这人是扫地机器人转的世。
太阳升起来以后,他便像是五彩斑斓的画褪了色一样,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去, 又恢复到眼前这副模样。
一开始, 妙妙以为他是装的。
后来才发现, 他是真的畏光, 像昼伏夜出的珍稀动物,偶尔才会在晚上短暂醒神,又在太阳出来后陷入沉睡。
凌妙妙又想,当时慕怀江给慕声用了忘忧咒以后,把他一个人关在漆黑的菡萏堂内,连窗户都用黑纸贴上,想来也有几分道理。可还没等她搞懂是什么原理,这人已经再度失去了语言和意识。
半晌没人理会,敲门声变得急切起来,一点嘈杂和偷笑,从门口隐约传来。
“来了来了……哇!”凌妙妙“刷”地开了门,惊呆在原地。
门口站着两个穿奇装异服的人,身上的流苏佩环叮叮当当,带着点儿民族色彩的外衣上还缝着动物皮毛,毛领子掩住了半张脸,裹得像是爱斯基摩人。
“柳……大哥?”凌妙妙艰难地辨认着眼前笑吟吟看着她的、皮肤被晒黑,蓄上了浓密胡须的成熟男人。
老天爷,这是原著里那个衣胜白雪、潇洒又忧郁的翩翩公子柳拂衣?
男人手里还牵着个女娃,小脸圆嘟嘟的,走路还不大稳当,一歪一歪的,像只企鹅,站定以后,小女孩靠着他的腿歇息,正百无聊赖地扬起脸来,冲着凌妙妙“噗噜噜”地吹口水泡泡。
头一扭,看到了差不多同样夸张打扮的女人,她没有按照传统手法挽发髻,而是结了几股辫子,笑得和煦温婉,浅色瞳孔映在阳光下,像是琥珀,臂弯里还抱着个小得像猫儿似的婴孩。
“……慕姐姐?”妙妙看呆了。
“嘘。”柳拂衣比了一根手指,一张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半是好笑半是嫌弃地压低声音,“别这么大声,二宝睡着了。”
第二胎是个男孩,落地才四个月,比雪蚕还惨一点,连大名儿也没有,就有个诨名叫二宝。
凌妙妙见惯了不识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记忆里头,连牵个手他们都会脸红,眼睛一眨,便和高山雪原上的农夫农妇一般,就这么生儿育女过起日子,实在是太令人新奇了。
“我早让你回来之后把胡子剪一剪。”慕瑶偏过头,有些难为情似的红了脸,“你看,都把妙妙吓着了。”
柳拂衣摸了摸自己的宝贝胡子,“啧”了一声,却只是对慕瑶纵容地笑了笑,扭过头对凌妙妙抱歉地道:“麒麟山条件有多差,你不知道,天天下暴雪,一住就是两年,什么劳什子礼数都忘了,没有那么多时间打理这些东西。”
凌妙妙的愧疚伴随着感激一并涌上来,想说点什么,瞪着眼睛想了半天,说出口的却是:“那么冷的地方,蚕不会被冻死吗?”
“……”柳拂衣睨着她,故意摇头叹息:“唉,妙妙只关心蚕。”
“不是不是,柳大哥,我……”
“蚕!”小姑娘清脆的声音猛地插入对话中,将吮在口中的手指拿出来,表意不清地喊,“我!”
慕瑶抿嘴笑了,解释道:“这孩子,以为你们说她呢。”又腾出一只手拍拍女孩的肩膀,“雪蚕,跟姨姨打个招呼吧。”
“姨姨——”叫雪蚕的小姑娘生得粉琢玉砌,半是好奇半是胆怯地望着凌妙妙的脸,睨着拖长调子,口水都流了出来。
“诶。”凌妙妙也好奇地看着她,脆脆地应答,不知道该用什么礼节好,便弯下腰搂一搂她,孩子身上带着股乳香味。
搂了大的,小的便不乐意了,从母亲怀里支棱起白藕似的手臂,上下拍打襁褓,眼睛挤成一条缝,哭得小脸通红。
这尖锐的哭声刹那间惊动了慕声,他像是闪电一般人影一闪便挡在凌妙妙跟前,眼里空冥冥,一丝人气也没有,看着噪音源的眼神满是冷酷的嫌恶,像是要把他就地掐死。
凌妙妙瞧见这神情,赶忙揪着他的衣服,要把他往后拉。
柳拂衣恍若未觉,还捏起二宝的手,强行往他手里塞,兴致勃勃地说,“阿声,看他跟你打招呼。”
这厢慕声全身紧绷,孩子也不乐意,小手捏成拳头,愣是不肯伸开。
凌妙妙又好笑又担心,用手抢先包住了二宝的小拳头,小心地从慕声眼前挪开来,又用身子挡住:“柳大哥,你悠着点,他现在可认不得人的。”
“不碍事……”柳拂衣才说了半句话,静默得似游魂一般的慕声便骤然发作了,一把抓起了凌妙妙的手腕,强行拉进了屋里。
妙妙边走边回头,还想说话,他便绕了半周,直直站在她眼前挡住她的视线,眸中冷冰冰,不太高兴的模样。
见她收回视线,不看柳拂衣了,他小心地舔了舔唇,垂下眼睫,在她面前握了个拳。
凌妙妙盯着他研究了半晌,也伸出拳头,试探着跟他对撞了一下。
“……”慕声抬眼看她,将手藏回袖中,眼神中充满了控诉。
凌妙妙越发纳闷了。
*
“这就是雪魄冰丝?”
凌妙妙双手捧着盒子,小心翼翼地瞧着那里躺着的丝帛,薄得几乎成了半透明状,像是一层薄薄的落雪。她不敢多摸,怕给摸坏了。
“你说阿声已醒过来了?”柳拂衣皱着眉,不答反问,面前的茶盏里热气袅袅。雪蚕伸手去碰那云烟似的蒸气,被慕瑶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小爪子,低声教训着。
屋里烧着暖融融的炭火,二人已经把那厚厚的毛皮冬衣脱了下来,还顾不上喘口气,怀里抱着的两个孩子,也够手忙脚乱了。
凌妙妙心里漫过一丝同情,回头看了一眼乖乖坐着的慕声,觉得这人虽然像个二傻子,可到底比小孩子听话多了:“只在夜里醒过两次,白天太阳一出来,还是这样。”
这件事情,他自己肯定是最清楚的,他也知道贸然出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可那天他偏偏放纵得很,一直留到了晨曦初现,以至于这两天在晚上都醒不过来。
“阳光于大妖不利,他们吸收月光,在夜间活动。”慕瑶的声线清冷,“但阿声不一样。他在失控状态下,见了日光,反倒妖力增强。当年我爹发现这一点后,便只得将他关进黑屋里。”
她看了慕声一眼,慕声对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反应:“他现在这样的状态,实际就是理智在与失控的戾气博弈,若是胜了,便能像以前一样;若是无法占得先机,便只能为暴戾所控,吞噬天地。好在现在有你作为限制,他还可勉强自控,没有继续发展下去。”
凌妙妙默了默,盯着盒子里的雪魄冰丝,语气有点儿怀疑:“这玩意真能顶用吗。”
看起来像是纸片般的一片丝帛,还要裁下一条,要做这个承受千钧重的闸口,看起来有些危险。
“光靠这个肯定不行。”柳拂衣幽幽地接,“当年白瑾给他扎上头发之前,还有一件事,是现在没做的,你还记得吗?”
凌妙妙一呆:“什么事?”
慕瑶叹息:“在这之前,暮容儿用断月剪剪了他的头发。”
“……”凌妙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眼里的希冀马上灭了一半。
柳拂衣看了她一眼,似乎见不得她露出那种表情,从怀里掏出个笨重的东西,非常豪放地,“啪”地拍在了桌上。
铁质的大剪刀,把手都有些锈蚀了。
凌妙妙震惊于他居然将这种凶器随身带着,再一看,轴上刻了一枚下凹的月牙,猩红的锈迹如血。
“这是……”
她感到不可思议,不是说断月剪是要用人寿数来换的吗?
“你猜猜这是谁求来的?”
第118章 番外:回乡记(完)
“谁啊?”凌妙妙睨着轴上那个血红色的月牙, 奇怪地问。
“慕家出事之前,我娘曾经来过无方镇。”
慕瑶垂下眼眸,“她是来找怨女的。倘若怨女脱困后没有回到这里, 那就说明, 她可能还在我们身边。”
慕瑶怀里抱着熟睡的二宝,声音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出什么其他的情绪:“那时娘的身体已经很差,自感时日无多,她便以自身寿数为代价求了断月剪, 以防怨女再将阿声当做复仇的傀儡。”
“她在无方镇递了两封信, 一封给我爹交代事宜,另一封给白家备份。给白家的那一封没能寄出去, 为我和拂衣所得。”
柳拂衣补了一句:“其实,给慕家主的那一封信,也没能递到他手上。”
当时,慕怀江已经为怨女所惑, 白瑾身在局中,难以窥见全貌。
怨女这盘棋下得极耐心, 在白怡蓉的壳子里, 神不知鬼不觉地教了慕声反写符, 温水煮青蛙似的,还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 便骤然发难。慕声首次借夜月之力实践邪术, 威力完全失控, 致使慕家倾覆,不知道是不是白瑾祭命的另类实现。
怨女利用完慕声以后,本想将他杀死,拿回属于自己的力量,未料魅女最后一搏,保下了慕声和慕瑶性命。
“所幸断月剪兜兜转转到了今天,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目光又落在远处的慕声身上,“给他剪了吧。”
妙妙深吸一口气,握着剪刀,像是农场做广告似的,在空中咔嚓咔嚓地比划,跃跃欲试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好嘞。”
早春民汤,多的是三两出游的人,女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隔着飘荡而起的轻纱帘子不住地传入耳中。
温泉坊最里一间,照旧是郡守女的单间,在廊里携手而行的人,见了挽起头发的凌氏踩着地毯来了,都不禁在背后盯着看。
噫,郡守千金生得真是灵。绯色上襦的花纹仿佛桃花绽开一片片,银线顺着丝帛根根埋进去,若隐若现地闪着光,锁骨下面,抹胸绣着的两簇早樱相对盛开,绕出祥云样的藤蔓,一直埋进裙头,裙子却是奶白色,褶子压得平整极了,如云如雾的轻盈。
她迈过去了,飞过来的系带头上还绣着一朵小小樱花呢。
听说凌氏已经嫁了人,怎么还这样的像个少女。
几个人惊奇地笑着,望着她身后看。
她身后还缀着一个黑衣服的人,缎子似的黑发一点毛糙也没有,一直散到脚踝,引人羡慕。
哦,她又带着那个人来了。
他低着眸,只看得到被头发掩着的半张脸,一点翘起的睫毛,倒是个很俊俏的侧脸。
——丫鬟,还是伙伴?
江南女儿家羞怯,调笑的没有,搭讪的找不到,只是瞪着一双双鹿子眼,安静地偷看。
凌妙妙走着走着,听见四周的噪音突然变低了,再扭头一瞧,廊上女眷都伸着脖子好奇盯着慕声看,而慕声毫无察觉,只是发觉她停下,抬起眼,睁着一双无辜的眼望着她。
她顿了顿,越过他,警告地环视一周诸位姑娘,伸手一把将他拖进了里间。
这汤是妙妙的私浴,到了自己的地盘,便见不到其他陌生人了。几个守在那里的丫鬟涌上来,熟练地给凌妙妙宽衣解带,准备方巾。
大家都知道,后面那位爷是动不得的,是以慕声身边方圆几米都没有人,有些孤独地坐在一边。
在遇到主角团之前,此处民汤对凌虞来说形同虚设,因为她性子孤僻自卑,仿佛当着众人的面来洗澡是什么臊人事,宁愿窝在家里的小浴桶里。凌妙妙来了之后,这处温泉才真正派上用场。原因无他,光看姑爷这头超凡脱俗的长发,小浴桶是装不下这尊大佛的,凌妙妙试过一次,搞得半间屋子都像是发了大水,她自己也湿得像落汤鸡,狼狈至极。
知道这里还有个自己的专属池子以后,妙妙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口汤池足有半间屋子那么大,水汽袅袅,四周帐幔飞扬,香风穿堂而过。兽首喷出温热的水流,落在池中哗哗作响,搅动得漂浮的花瓣四散退开。
妙妙艰难地蹲在池边,怀里抱着一盒皂角,正在专心涂抹。
慕声的长发散在池中,仰着头,专注地仰视她的脸,睫毛上挂着水珠,漆黑的眸中似也沾染上了湿漉漉的水汽。
真到了池边,丫鬟也都退出去,拉上了帘子。殿顶极高,偌大的空间只有他们二人。凌妙妙轻易不敢说话,在这地方,说话会有回音。
直到憋不住了,她才忍不住开口:“你转一下。”
慕声歪头看她,似乎没有听懂。
凌妙妙呼了一口气,周围的空气热得她出了一后背的汗,沾湿的地方却被风吹得冷嗖嗖的,实在称不上舒服。
她将呈着皂角的盒子递给他:“你自己洗?”
“……”他的睫毛眨动一下,伸手一接,将盒子接住,顺手放在一旁。
“那你……”
凌妙妙的话刚起了个头,他便猝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拽,妙妙瞬间失去平衡,惊叫一声,直接被他拽进了水里。
巨大的水花泛起,更多的雾气蒸腾而出,带着花香的温水扑面而来,她慌乱之下呛了一口水,感觉有人揽住她的腰将她托了起来,下一秒,她立即手脚并用地探到了池底,坐了起来。
凌妙妙的脸通红,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睫毛上挂满水珠,怒气冲冲地瞪着始作俑者。
慕声望她半晌,低下眼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留恋地蹭了蹭,然后抬手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这才非常舒适地叹了口气,竟然慢吞吞地靠在了池壁边,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刚才总觉得少点什么,现在就舒服了。
“你还有脸叹气?”凌妙妙气急败坏,揪着他的衣服挣扎起来,伸手去摸放在池边的皂角盒子。
慕声的坐姿极其放松,睫毛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可是扣在凌妙妙腰上的手却极用力,她就像是被捕鼠夹夹住似的,奋力伸出的指尖离那盒子就差几厘米距离,始终够不到。
妙妙收回手,心里怀疑这人是故意的。
“子期?”她清亮亮的声音回荡在池面上,水汽在眼前氤氲飘荡。
慕声睁开眼睛,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妙妙紧紧贴着他,说话时他的胸膛都在颤,他又朝声源吻过去。
凌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的唇抵住:“你还洗不洗了?”
慕声顿了顿,摇头。
“那我们出去吧。”在热腾腾的池子里待久了,人有些晕,仿佛喝了酒一样,她划拉两下水,水面上泛起层层水花。
慕声望着她眼里的几分醉意,又摇头。
“那你想干嘛?”凌妙妙气笑了,在水里用力一捞,一股水花直直泼到他脸上。
慕声闭眼一闪,水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滴,他松了她的腰。
凌妙妙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双手认真地掬起一捧水,极缓慢地从她肩头浇下去,打湿了她浴衣前襟绣的几朵早樱,那水流柔得跟播撒幼苗没什么区别。
凌妙妙:“……”
“你浇花呐?”女孩低头瞅着自己的胸口,吃吃地笑。
“嗯。”
“嗯?”妙妙悚然一惊,刚诧异地站起来,便被人按回水里,熟悉的气息笼罩了她,他唇中衔了一片水中的花瓣,饱满的,深红色,全揉碎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真可惜。”
梳子顺着他的打湿的长发梳下去,几乎遇不到什么阻碍,连发油都省了。
小小的隔间里帘子拉着,阳光只透过厚重的绸布透进来一点,被滤成了泛黄的颜色。
“可惜什么?”少年的声音有些哑。
慕声的神情相当放松。凌妙妙给他梳头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像是被顺了毛的猫,一点懒洋洋的柔和光投射在他脸上,如同画家的手将最温柔的颜色晕染开来。
“我本来想看看你蜕变的过程。”凌妙妙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抿了抿嘴,非常遗憾地叹气。
看看你从二傻子变成人是什么模样。
慕声抬眼,反手握住她的手背,握得极用力。
“你不放开我怎么梳?”凌妙妙直笑,灵巧地将梳子换了左手,歪歪扭扭地梳下去,活像是一只小蛇抖着身子向下爬,语气很得意,“可惜我有两只手。”
慕声漆黑的眼底含了一点罕见的笑意,眼角的绯红色彩,似乎被遮挡不住的阳光滤去不见,唯见翘起的眼尾着深一笔。
多少年以前,红罗帐子也外有一双手,梳理他的头发,女人眼里是愁绪,泪光莹然,模糊成一片,坐在椅子前、晃荡着两条腿的小笙儿,就这么一晃眼变成了他。
眼前的女孩脸上带着动人的朝气。
终究,留不住的也让他留住了一点什么,江水般的岁月,在一往无前的奔涌中停住了一瞬,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从无穷黑夜中带了出来。
凌妙妙将冰凉的断月剪抵在他背上,比划比划:“剪啦?”
“嗯。”他毫不留恋地应。
他是石隙斜生的小芽,只一缕光,便绝处逢生。
地上的发丝盘绕着,越积越多。凌妙妙使剪子磨得虎口都痛了,才发现他的头发这样多。
她长吁一口气:“这么多的仇恨,从今天起就都没有了。”
凌妙妙的手指偶尔擦过他的脖颈,将他的发丝从耳朵上面拢起来,拢得很不熟练,总是间或掉下来一些。
她手忙脚乱地捞着,捞上东边,掉下去西边,好半天才拢成了一股,高高拎了起来,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耳朵和脖颈露出来,镜子里的人显现出了全然不同的面目,干脆利落的青春魅力。
“就这样别动,我来。”
慕声突然出声,按了按她的手,从盒子里取出了那一根发带,将手伸到背后,微微低下头,熟练地扎紧了发带,眼尾妖娆的血色随之暗淡而逝,眸光却渐渐亮了起来。
这一次,是他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凌妙妙早跳着跨过满地头发丝,左右拉开帘子,早春的阳光刹那间滑过她的脸,将她的瞳孔映照得缩了起来。
亮光蓦地涌进室内,顷刻间便占领了整个隔间。
凌妙妙扭过身子,逆着光站着,阳光在她栗色的发丝外镶了一层金光闪耀的边,整个人似乎化成暖融融的一团。
“亮不亮?”
东风吹动她的衣袂,池子里的香气隐隐飘来,妆台上斜插的梨花掉了一瓣,细小的花瓣轻灵地飞出窗外去。
少年仰头看着她,黑润的眸子如平静的湖面,头顶的发带犹如伏趴的白蝴蝶,紧跟着伸展骨骼,张开翅膀。
嗯,从此以后,便都是亮的了。
第119章 番外:落青梅(一)
最后一次见到薛氏的时候,她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脖子歪着,她瘦得可怕,颧骨像双峰一样鼓起, 牵拉着干瘪的嘴支她用凸出的双眼盯着他,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刚动-下,眼泪骤然流了满脸,打湿了绫罗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