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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手上的热气儿已经开始消散了,指甲尖尖的,像是某种动物的鳞片。

他记得这双手的,成婚的时候,年轻的新娘子自已掀开盖头,浓妆艳抹的脸上挂着不安的神情,指头尖像 是剥好的水葱。

”.爷...."她的牙齿轻碰下唇,话语破碎气声里,眼泪无声地淌着。

“嗯。”他答应着,缓慢地交代,“熠儿,已经醒了。”

他有种预感,薛氏熬不过今日了,因而语气格外柔和。

他撒了谎。临到如今,她诞下的一儿一女一个濒死,一个丢失,她灯枯油尽之时,也应该听到点好消息了。

她却摇头,似乎想听到的不是这个。如今对她来说,哽咽也变得格外艰难。他怔了怔,附耳到她唇边,听她最后的交代。

"侯.....

一点即将弥散的热气喷在他的耳垂上。

她的声音细细,破碎,似乎真的含着无限的疑惑和不甘:”您看着 我的时候....像是在看着别人。“

仿佛有人捏着一根针, 猛地刺入心脏,他骤然抬头,她涣散的眼睛已无神,未干的泪依旧闪着亮光。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夫妻七载,相敬如宾,临了却只留给他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现在算是新鳏,却并未如预料般肝肠寸断。只是感到一阵疲倦和冷意,如潮水淹没全身。

他-动不动地坐在床边,阳光照在他冒出青色胡茬的下颌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是精心作画的人一气呵成,浓淡粗细,恰到好处。

门"吱呀”一声推开,管家的声音小心翼翼, 仿佛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如何打扰: ”候....

”出去。”他背着门,语调平淡地打断。

外人看来,那背影萧索,如同被悲伤冻结。

只他自己知道,那是在疑惑。

修长的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青年男人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着一一那是为什么?

结发妻子在他面前咽气,竟比不上几日前在安定门见那陌生妖物的一-面。那双漆黑眼眸对上他的瞬间,像-把利剑插进他的心肺,那样尖说的痛感,恍若人从梦中清醒的刹那。那时,那两个捉妖人的话何其荒唐: "这是您的骨....".

他眯起眼睛,窗外树叶摇摆。

别人?

他曾经看过东濠的人偶戏。戏台不过方寸之地,牵丝木偶统共只五个。

那场戏是薛氏强拉他看的。新婚伊始,不好拂了新妇的兴致。女眷们看得津津有味,唯他定定地望着那人偶出神。

上一出短戏,男偶和女偶是抵死纠缠的痴男怨女,这一出新剧,同个男偶和女偶擦肩而过,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

一一也对, 终究换了新角色。

衣服被人扯了扯,回过头,薛氏的眼光怯怯,在一片叫好声中悄声问:”侯爷, 不喜欢吗?”

他这位妻子,肩膀过于瘦削,看起来总是有种软糯可怜的意味。

”惯得他。”赵妃哼了一声,过分亲昵地拉过薛氏的手, “他这人就这样,你看得高兴便是最好的。”

说罢,脸转过来向着他,那张精心保养的脸上显出一点厉色:”轻欢, 打起点精神来。

”嗯。”他垂下眼睫,心不在焉地敷衍。戏台外光影纷乱,流光照在他脸上,是那样的风华无双,即便是这样的漫不经心,似乎也可轻易被人谅解。

这门亲事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姐姐的看薛氏的热切眼神,仿佛看着一座恢宏的大匾额。

这样想,薛氏也是可怜人。

-出戏终了,他如牵线木偶,妥帖地携新婚妻子出宫回府。

他走在月色下,衣襟落满疏离的月光,拉出纤细修长的影子。打灯笼的下人离得远了,薛氏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笑,不知什么缘故,忽然间拽住了他的衣袖。

现在想来,当时的薛氏,也不过是因为席间喝了几杯薄酒,想要撒撒娇罢了。

他的步子蓦然顿住,这一拽仿佛即将入睡人忽然被人一推,推散了混乱而轻浮的梦境。

他想到一双手。

水葱一样的指尖,先拽他的袖子,-点点攥紧了,随后试探着去握他的手腕,带着佼黠和依恋,他反手扣住那双冰凉的手,那人便无声地笑了。

她低着头笑,带着桂子香的清风拨过她两缕柔软发丝,两眼的弧度被纤长睫毛点缀,面颊粉红。

他没能等到她抬起眼来。

薛氏见他脸色大变,以为他不喜触碰,讪讪地收回手去,引路的小厮见他们未跟上来,折回来唤他,不稳当的幻觉便清醒了。

一一那不是薛氏。

他在晚风中茫然抬头,一遍遍回想着见过的命妇,Y鬟乃至于歌妓,没有一个是她。

"侯爷是不是又头痛了?”小厮将他扶住,”娘娘说了, 再吃-回药,就不会再头痛了。”

一年前堕马,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时时头痛,长姐告诉他,昏迷之前,有应袭的官未做,心爱的人未娶。

他的人生仿佛就此割裂开来,醒来的他,似乎要完成另一人未竟的事。

于是他做了官,娶了薛氏,日子像一场大梦,快乐抑或是痛苦,都浮于表面,不能探入心底。

直到新婚之夜,新娘子自己掀开了盖头,烛光映在她的手指上,雪白的手捏着殷红喜帕,直到那个瞬间,他才真正接受这是他心中所爱。

可若是她,是刚才那个人,又是谁呢?

人人都知道轻衣侯孤傲淡薄,因无意于仕途,这闲差当得也不咸不淡,只做分内之事,从不与人应酬往来。

薛氏即将临盆,正好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休沐回家,避开不想面对的闲事。

哪怕是飘在天上的人,一旦做了丈夫和父亲,多少也要负起些责任。

他的温情向来不多,点到即止,恰到好处,薛氏的失望,他心里明白,只当自己本身就是个冷情冷性的人。

唯独那段日子她很满意,仿佛只要他在家里待着,便能使得充满忧思的女人停止乱想。

薛氏已午休睡下了,屋里静默地染着暖香。他倚在窗台边,以手支着下颌,暖融融的光照在他眼睫上,不经意间便打了个盹。

年轻的女子,拎着裙子背对着着他站着,脚踝纤细,小腿笔直,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半弯着腰,侧过身来的时候,能看见她凸出的小腹。

不似寻常妇人腰身笨重,走路像鸭子摆步,她的有孕,像是在她纤弱的身上捆了-只球,越发衬得她骨骼纤细,仿佛一弯就能折断。

”找什么?”

真奇怪,即使她有了身子,他依然能够一手将她抱起来, 轻松地抱离了地面。

一他从未想过自 己能以这样的语气说话,像是掺了蜜糖。

她纤细的臂搂着他的脖子,依然左顾右盼:“找猫儿。 ”

那声音柔和,在耳边酥麻作响。

“送到隔壁去了。”

”为什么?”她扭过来了,面目模糊不清。

抱着她到床边,仍然抓着她的手不肯放,一 刮她的鼻尖:”也是有身 子的人了,不怕冲撞了你?”

床帐旁边摆着香炉,烟雾如小蛇升腾起来,慢慢勾勒出满室如云的雾,她安静地坐在云雾那头看着他,闻言,抿着嘴浅笑了一下,双瞳似秋日的湖。

扇子带着香风席卷而来,搅散了梦境。

他睁了眼,刺目的日光使得眼皮滚烫发红。他的心仍在疯狂地跳着,眼前模糊-片。

那样的喜...那样喜....

抱着她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侯爷,热吗?”打扇的女子声音压得低,白纱覆面,盈盈美目乖觉地看着他,隐隐流露着期许的神色。

他-回头,心下了然。薛氏孕中嗜睡,还在帐中未醒,这便有不安分的抓着机会凑上来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这-觉醒来,他极英俊的眉目含情,柔和得仿若刚硬的山峦被桃花树覆满,也难怪这Y鬟误解了什么。

他对于斥退有心人这种事,算得_ 上驾轻就熟,可是甫-回头,见扇子的风吹动的轻薄的白色面纱的一个角,刚要起的话头,便奇异地收住

他望她一眼,抽出她手上团扇,一言不发地捡起笔,蘸饱了墨,于上面胡乱勾勒,心还停留在方才的梦中。

”侯爷。”那女子被夺了扇子,越发胆大起来,别了别耳畔发丝,含羞带怯睨着扇面上的红梅枝丫,”奴婢想要芭蕉。 ”

他的笔一顿, 抬眸望向窗外,隔窗外小院墙角立了一株芭蕉,迎风分翠。

一一芭蕉笔画比树木多, 画的时间也更长。

他随手画了两笔,忽然一阵心悸,恍惚中幻觉与现实交错,小院里飘着雪花,他握着一只冰凉的手, 带着她-笔笔地画院外芭蕉,先晕染,再勾勒,将那干枯濒死的芭蕉叶画得挺括如新生。

”天冷,快些回去吧,小心冻着。”他落笔草了,她还不依,捏定了笔不放,睫毛眨着,颇有些撒娇的意味:“不冷。 ”

”你知道吗,麒麟山终年飘雪,我们便在雪中跳舞。”

他的鼻尖埋在她领口,一点温热的香气飘飞出来,她的发丝柔软,被雪打得微微润湿。

他的手向下,隔着衣服摸了摸她凸起的小腹。

”此....你我...心中期.....

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是被那卷着雪花的大风吹散了。

”子期....

夏然而止,如同风雪一并灌入口鼻, 刹那间一片空白。

他撂下笔,靠在椅背上,有些呼吸困难。

那丫鬟曲解了他的意思,脸色绯红,大胆地靠近了他:”奴婢叫秋容....”

他的眼里爆出些血丝,拇指痉挛般按动动着刺痛的太阳穴,骤然发问: .... 叫什么?”

“秋容...

容.......

”出去。”他闭上眼睛,扬手-折,便将团扇折作两半,墨迹蹭到了手心,潮湿粘稠的,仿若血迹,“滚出去。 ”

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他的骨节发白,径直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他昏迷时,恰逢薛氏临盆,轻衣侯府乱做- -团。迷迷糊糊间,听见长姐与旁人的对话。

”赵妃娘娘,臣一早便说,这是一步险棋....

”本官只这一个弟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让他活着,听见没有...

”为今之计,只有施全咒术,可是如此-来,一旦反噬,便....

”不会的...快些施咒吧,他不会再想起来的。”

”一 来人!”她的声音尖利, “去把那柱芭蕉拔了。府里带名讳里带容字的,全部改掉,以后哪个不长眼的再敢勾引侯爷,本官剁了她的蹄子!

“唉..

第120章 番外:落青梅(二)

薛氏的大丧在六月举行,那个月里,轻衣侯的长子熠重病不治,幼女流落在外,未能寻回,儿女双全的轻衣侯,刹那间又做回了孤家寡人,外人口中都道可怜。

那时,钦天监的方士们正与前来超度的和尚争吵。一片嘈杂中, 他一人跪在灵堂前,肩上落满大雪一般的白幡纸。

他仍在想着薛氏最后的话。

一一您看着我的时候, 像是在看着别人。

”侯爷。”小厮轻唤他一 声,手里握着一 只缀着厚重穗子的香囊,看起来有些为难:“奴才在夫 人的遗物里...找到了这个...

他低眼一扫, 巴掌大的香襄上是重I刺绣,银线麒麟栩栩如生。

这香囊他再熟悉不过,五岁上奶娘为了绣他,熬坏了一双眼睛,从此他贴身配在身上,直到刚成婚时,不慎丢掉了。

那时他发动全府人去找,终究没有结果。他曾为了这个,在奶娘坟前跪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接过香囊来,穗子在空中摆动,划出一道弧线。

一一薛氏要它做什么?

香囊入手,却是沉甸甸的,打开,里头是一锭金子,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

还有几张卷成筒的薄纸,原是房契和地契,过了七八年,折叠的边角都磨损破烂了。

灵堂摇曳的灯火跃动在他脸上,他抿起薄唇。

是他名下的房契和地契。

“还记得七年前,这香囊是怎么丢的么?”他回头睨着管家,目光泛冷。

七年前堕马,失去若干记忆,开始头痛,薛氏藏了他贴身的香囊,还有她口中的”别人”,桩桩件件,都蹊跷得很。

”这奴才 哪儿能知道?”管家的神情躲闪。

赵家高门大户,嫡生的唯有一对男女,男的不学无术,女的便要霸道上进,这算是惯例。

长姐的手一向伸得很长,像是长着触须的鱼,以家族荣光为由,盘踞了他的世界,他从来都知道。

扫视着管家惴惴不安的表情一 像这样装傻充愣的下人,才能在大浪淘沙中安然活下来。

”你跟本候也有十几年了。”他垂下眼帘,语气很平淡,”觉不觉得, 我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依然是赵妃娘娘手上的提线木偶?”

这样的灵堂里头,白幡铜钱飘荡,一向傲然不肯多话的轻衣侯妻子亡故,孑然一身,对着一个下人自嘲起来,实在令人目不忍视。

这招果然奏效,管家吭哧了半晌,终究是同情占了上风,红着眼圈”扑通”一声跪下来, ...双才不敢瞒侯爷...."...

他左右顾盼,见四周正是一片嘈杂,便膝行两步,小心地凑近了他:”侯爷堕马那一日, 将这个香囊带在身上,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临出城门,马儿发了狂....

他定定地看着管家: ”我要去什么地方?”

这...对方又犹豫起来。

他手里捏着那几张薄纸,指尖抚摸着香囊上的呢绒,骤然间摸到-块凸起,他怔,手指伸进去,细辩,那是几个个在夹层里缝上去的字,似乎是人专门将香囊翻过来缝好,再小心掩藏在里面的。

针脚粗陋,不像是女人做的,更大程度上,是他自己仓促而行的手笔。

“暮、容、.....

他-个字个字辨认出声,如同万钧雷霆劈下,就仿佛一寸一寸揭开和肌肤融为一体的伤疤。

管家的脸色刹那间煞白。

”侯爷,侯爷您不能走...”管家似乎是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追了出来,一脚踩进水洼里,泥水四溅。

灵堂外早已变了天,狂风席卷,吹动着落下的雨丝四处飞溅

,呼呼的风声穿梭在干枯的枝丫之间,他的衣裳转瞬间便被打湿了。

”闪开。”胯/下马儿扬蹄狂奔,踩碎了满地的积水,刮下了迎面而来的树枝,眨眼间甩掉了身后跟着的人。

直到看不见人了,他才松了松紧握的缰绳,松垮垮地坐在马背上,因为太过用力,手心和踩着脚蹬的足都被磨出了血迹。

没有人知道,那三个字出现在他眼前时,即便是默读-遍,也会承受千刀万剐之痛。

这一痛,让他骤然想起了薛氏临盆前的事情。

院角的芭蕉树,面纱,秋容,最终归结于幻影,幻影中被他抱着的人。

雨点打在他脸上,与额角滑落的冷汗混在一起,不住地刺痛眼睛,直刺出了眼泪。

果真有个“别人”。

这“别人”却不是别人。

颤抖的手握紧马鞭,猛地加速,一路扬蹄 飞奔到郊外。

“吁一-”一夹马腹,马儿摆头,雨丝打在它油亮皮毛上,化成一颗一颗的水珠,咕噜噜往下滴落。

天色已晚,隐约只看得到远处从丛树木的轮廓,如同被墨色渲染。马户老头吹着口哨,斜带着竹编的斗笠,正在检查马棚和食槽,闻声转过脑袋,似乎是辨认了一片刻,才惊喜地认出了马上的人,赶着小跑过来,将斗笠摘下。

”呦,侯爷怎得不打伞?”

"我的驹子呢?”他翻身下马,头发也在滴着水,脸色发青,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这突然转冷的天气。

但凡远行,他一定来换一-匹能行千里的骏马,平日里将它放养在马群中,这是他和马户从小到大心照不宣的事情。

自堕马以来,足足七年,他未曾涉足此地。

”喂着呢,喂着呢。”马户颠来倒去地承诺,将手上斗笠作伞,滑稽地罩在他头顶, ”小的这便去牵来....

”不必了。”他打断,喉结动了动,半晌才艰难发声,”上一回我来牵它,是打算去哪里?”

...."马户转身的动作骤停,表情像是犯了什么错误。

”告诉我。”他拔高声音,雨疏风骤,风声如鸣咽,手里攥着的那枚香囊有些变形了,金锭的边缘硌在手心,生疼。

"上一-次,七年前....马户顿了顿,低头恭恭敬敬地回应, ”您要牵最快的马,连夜出城去,越快越好。”

“去哪儿?”

”说是南边,一个叫无方镇的地方。”

无方镇...他的瞳孔收紧。

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又似乎是已经听过无数次。

丝丝缕缕的云,经久不散的雾,夜夜笙歌,无忧无惧....

”您告诉小的,有人在那里等。”

"夫人即将临盆了,故而要快。”

”小的问您,还回来吗?那时您已经策马奔出好远了,回过头来说,不回来了。”

“当时您笑着说,就当长安城里,从未有过轻衣侯。”

6.

天空之广袤,深不见底,如同大海倒转。

这是是一个没有星子的夜,下落的雨丝奔向他怀抱而来,粼(粼闪光,下落着,似乎慢慢凝成了晶莹的雪花,缓慢轻舞。

时间因此而变得无限漫长,落着雪花的天空静谧得如同情人悠远而包容的目光。

他侧躺着,身子抽搐,血沫从口中-点点涌出,唯一点亮,是不瞑的双目。

”夫人即将临盆......

”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怕冲撞了你。”

”此子是你我心中期望,就叫子期好不好?”

”我来,杀你啊。”

"这是您的骨....

”你知道吗?”说话的人轻盈地转了个圈,神情恬静和美,宛如仙子, ”麒麟山终年飘雪 ,我们便在雪中跳舞。”

火把,人,慢慢聚拢来了,像无数只蚂蚁,团团围上来,他们似乎着急地说着些什么。

有人将他抬起来,触碰到他的瞬间,他呕出一口血,眸光涣散,沙哑地开口:”下雪 了吗?”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像是着了慌:”侯爷, 刚四月,哪儿来的雪?”

闭了闭眼睛再张开,血色的世界,依然只靠丝丝小雨艰难洗濯,越洗越肮脏,越洗越难以洗净。

原来,那片纯白的梦境,只是眼前的白翳。

夫人丧期末过,轻衣侯便病危,赵妃娘娘出宫照料,一见他的模样,转瞬哭成了泪人。

曾经掷果盈车的小潘安,变作躺在床上的一具可怕的骷髅尸体,下人见了,都别过头去,远远避开,走了老远,仍心惊肉跳。

他什么也不肯说,像死人一样凝望着帐子,眼里宛如一-座空城。

他听见方士对着抽泣的长姐说话:“娘娘, 人活着是靠一-股'气’的,现下侯爷眼里的灯灭了,就是那口气没了,这般苟延残喘....”

他的关节像是被那一场小雨锈蚀了,连动一下都很困难,故而没人能从他手中将那绣了她名字的香囊抽出来。

”说好你我夫妻,坦诚以待,为什么要瞒我?”

书房里的光线明亮,照着这个让他心心念念的人,她惊慌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解释,又羞于启齿:”我没有。 ”

是怒火上了头,她越是完美,越令他心惊肉跳,怀疑陡升:”你究竟 爱不爱我?”

她却迟疑,半晌才轻声答:”我不晓得这是不是爱。 ”

终究是年轻气盛,只这一句,让人觉得半生爱恋都成了笑话,激得他负气离家,转头向长安去。

人妖殊途,分道扬镳的想法,被冷风- -吹,在半道上就不作数了。

要是真想骗他,就该像那戏本子上的狐狸妖怪,说我爱你入骨,骗他一生一世忠心耿耿,永不离开,为她臣服,任她驰骋,榨干他每一寸皮肤骨血,那才是合格的妖怪。

容儿,暮容儿。

她竟连撒谎也不会。

忘忧咒反噬,万箭穿心之痛,若能抵消他一去不回, 抛妻弃子之业障,倒也很好。

可惜。

七年了,子期长得那么大,如何沦落于街头,脸上满是灰尘,肩胛骨看得一清二楚,赤着脚,竟连鞋子也没有。

再多的...只恨自己没能多看-眼。

他见那孩子的第一面,便是相见不识,生死博弈。

那么,他捧在手心上的人呢?

他不敢去想,她是怎么一个人生下了孩子,在日复- -日的等待中零落成泥,落到今天这一步。

长姐握住了他的手,他垂下眼,想到了他握住濒死的薛氏手的那一-次。

风水轮流转,这么快便轮到了他。

长姐的眼睛红肿着:”轻欢,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他微一侧眼,看到了她身后站着的人。

暮容儿站得极远,几乎像是幻觉,她依绝美轻灵,倚着门,栗色的双瞳里迸射出两道寒光,远远地讥笑地望着他,似乎是专程来看看他的惨状。

那不是她。

他的容儿去了哪里呢?

”阿姐。”他的眼泪蜿蜒落下,艰难启唇,”我怀里... 慕家的令牌...".

”你去幕家.....把子期...接回来。”

那孩子留在捉妖世家,还能讨得了好?

赵妃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没有想到他最后的遗言是这样一件事:”那个野种.... ”

”赵沁茹。”他打断,将她的手攥得死紧,眼白里的血丝根根崩裂,血色晕染成一片,声音哆嗦起来,像是在冬天里不住地呵出冷气,”那是我 与容儿的孩子...我此生.....与赵家再无瓜葛... ."

就当长安城里从未有过轻衣侯。

要是能逃开就好了,做偏远小镇里做一户普通农夫也好,妻儿两全,永不分开。

在无方镇成婚那-日,新娘子抢先掀开了盖头,红色喜帕衬着水葱似的手指头,艳妆之下,纵然眼中不安,也是那样的美丽: "照你们的规矩,今日之后,我们便要永远在一-起,是吗?”

洞房花烛摇曳,满室的光晕都是醉人的幸福,他笑着答道:”自然是 要永远在一起的。”

时间如泛黄的书页,再向前快速翻着,火树银花坠落满头,天幕被璀璨热闹的流星填满,整个凡间都被新年的狂欢照亮。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觉得世间一切那样新鲜而美好。

晚风扬起白衣姑娘的面纱,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眸,猛地撞进了他眼中。

“我来看烟花的。”

第121章 崩坏脑洞2.0——十五年(上)

1.

寝室。

燥热的天气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安在天花板上的风扇呼呼工作着,吹来的都是热风。

风扇老旧,明明有个转头功能,转得却不太顺利,时常伴随着“咔咔咔”的响声,让人担心它扭断了脖子。

”完,空调又坏了。”半个小时前,室友拿晾衣杆子捅了捅出风口耷拉下来的扇叶,扔下这么一句话,便幸灾乐祸地跑下了楼。

报修。

夏天,报修空调的人多,虽然要排队,刚好在大厅里吹空调,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寝室里就剩凌妙妙个那风扇在头顶呼呼卖力地吹,还是热。她趴在桌上做卷子,顺手扬起手底下的纸扇风,浮躁的风搅得耳边的发丝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