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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拂衣伸出筷子,夹走了竹筛上放着的最后一只杂粮馒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对面的凌妙妙满脸希冀地盯着他看。

他刚想喂到嘴边的馒头犹豫地移开了,迟疑道:“妙妙……你是……想吃吗?”

凌妙妙摇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抱起了桌上空空的竹筛:“柳大哥,这个能不能送给我?”

“……”柳拂衣哭笑不得,嚼起了馒头,“行啊,门口的铺子里就有卖的,我明天再买一个新的去。”

凌妙妙点点头,在柳拂衣和慕瑶诧异的目光中,心满意足地把大竹筛抱回了房间。

雪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蓬松地积了薄薄一层,像是精致糕点上松软的糖霜,零星的几棵黄叶树枝头枯哑,沾染了一点白。

凌妙妙蹲在院子里,戴着手套的手拂开一小块雪,小心地用短棒斜支起了竹筛,呼出团团白气,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

忽然背后一暖,她回过头去,慕声在她身上轻轻搭了一件披风,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了。

她站起来回望,雪还在下,小块的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飞,大块的粘连在一起飘落下来,像是春天的满城飞絮,少年双肩上落了薄薄的雪花,显然站了有一会儿了。

凌妙妙伸手一摸他的衣服,单层的,便将身上的披风解了,踮脚披在他身上。

“怎么穿这么少呀?给你穿着。”

慕声捏着披风的边,漆黑的眼睛望着她,似乎有些疑惑:“我不冷。”

凌妙妙摘下手套,猝不及防地伸出热乎乎的手摸了一把他冰凉的脸,笑道:“还不冷呐?”将手上的手套扔给了他,“给你给你,这也给你。”

见慕声望着手套发呆,她的手又伸到脖子背后,解了几个带,将袄子上的毛毛领子给拆了,在他脖子上迅速地一围。

暗灰色的獭兔毛蓬松柔软,越发衬得他面白唇红,双眸黑得纯净,像个粉琢玉砌的娃娃,妙妙歪头看着,猛地抓着那领子一拉,把他的脸拉到跟前,踮起脚照着他脸颊亲了一口。

“……”慕声摸着侧脸,凝眸望着她,彻底魂飞天际了。

凌妙妙看着他笑,粉嫩的嘴唇像是初春的花瓣,带着点儿娇憨的得意,似乎还有点取笑他的意思,旋即自顾自地蹲下来,在擀面杖上系绳子。

“……在干什么?”慕声望着她的背影,视线终于落在斜支在地上的竹筛上。

倒扣的竹筛上部已经积上了一小块雪,尚未融化的六角冰晶闪着光,竹筛下的地面却很干净。

“捉鸟呢。”凌妙妙边忙活边轻快地答,拍拍手站了起来,在手上哈了哈气,“屋里挂着个空的笼子,看着怪吓人的。”

房间角落的鸟笼大致是宅子的前主人留下的,不知为何没被收走,孤零零地挂在那里,落满了灰。

他看见妙妙将它擦干净,摆在了桌上。

慕声眸中似有些不解,仰头看了看四方院子围出的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鸟雀飞过,漆黑的一个点儿,哆哆嗦嗦的,似乎也被这场雪打湿了翅膀。

他将妙妙的手套揣进怀里,从袖中拿出几张符纸,干脆利落:“我帮你捉下来。”

“别用符。”妙妙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了指地面,笑得很兴奋,“要这么捉,这么捉才有意思。”捅捅他,“快,你去厨房抓把谷子来。”

慕声看了看她的笑靥,收了符纸,听话地朝厨房去了。

冬天的食物难觅,喜鹊儿饿得没力气叫了,在小雪暂歇之后,耷拉着翅膀,垂头丧气地在墙头踱步。

绿豆大的眼睛四下乱瞟,它盯着下面的谷子好久了。是人放的,堆成个小小山,不知道用来做什么。旁边只有个草帽样的东西,没生命的。

总之,好像没人看着。

它从墙头飞下来了,开始在院子里踱步,假装无意地慢慢靠近了那个小山包美食。

假山背后,凌妙妙看准时机,把绳子塞给了旁边的人:“给,你来拉。”

慕声骤然被塞了根绳子头,回头看去,旁边的女孩扒在石洞的缝隙前,像是兴奋得竖起一双耳朵的兔子。

“……”他的睫毛颤了颤,居然有些紧张起来,“我拉?”

“是呀,你拉。”凌妙妙拉着他的衣服将他扯到了自己身边,低声玩笑,“看准了拉,抓不住可不行……”

话音未落,他的手猛地一收,钻进了阴影里面的喜鹊刚叼起第二口谷子,惊恐地发现头顶上叩下来一个庞然大物。

“喳……”

“抓住了,抓住了!”凌妙妙连蹦带跳,抓着他的手腕,兴奋地拉着他往出跑,敏捷地蹲在了倒扣的竹筛边上,毫不在意裙摆沾上了湿漉漉的水渍,将那竹筛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边。

“喳喳……”小鸟看到了光明,猛地往出钻,慌乱地拍打着翅膀,从她伸出的手背上踩了过去,眼看就要挣脱了,妙妙瞪大眼睛,“啊……”

慕声眼疾手快,双手一拢,在空中一把将它拢在掌心,感觉到手里的活物在扇动着翅膀挣扎。

捏断过无数颈椎骨的手,不沾血地轻轻包裹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鸟,鸟的翅膀尖儿扫在他手心上,野性的,带着余雪的湿意。

他骤然觉得时空倒转,好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孩,终于把生机勃勃、纯粹美好的世界轻轻拢在了手心。

那挣扎的触感,就是一潭死水中开始慢慢跳动起来的心脏,砰砰,砰砰,雀跃而鲜红。

他的黑眸闪动,望着女孩娇嫩的脸,许久才启唇:“抓住了。”

第99章 迷雾之城(十三)

“声声乖,喝水。”

慕声回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凌妙妙拎着笼子,拿着根细长的狗尾巴草,专心致志地逗鸟。

他出神地看着她,听着她脆生生地喊“声声”,脸上的表情复杂,分不清是愉悦还是妒忌。

笼子里的鸟儿耷拉着脑袋,就着她的“指点”喝水,似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自己被豢养起来的事实。

这鸟儿进了门,凌妙妙就说要给它取个名字,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点点笼子,非常高兴地说:“就叫声声吧。”

慕声骤然怔在原地,诧异地盯着笼子里的鸟:“为什么叫声……”他停滞了一下,竟然吐不出来那两个叠字,睫毛动了一下,脸上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凌妙妙偏过脸看他,故意看了许久,杏子眼里里闪着光,似乎在无声地憋着笑,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因为是你抓的,而且它总是出声,吵得很。”

他无言以对,只得接受,并且非常不高兴地发觉,凌妙妙有了鸟之后,整个人的热情都倾注在它身上了,属于他的那份……也被分去了不少。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踱来踱去的鸟身上,含了一丝冷淡的敌意,出口的却仍是平静的话:“要养到什么时候?”

“开春吧。”凌妙妙兴致勃勃地看着它,随口道,“等天气暖了,就放它自由。”

“嗯。”他微微舒一口气,看鸟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冬天的第一场雪,未及盖满枝头就停了,雪化之后,气温一日塞一日的低,连遮蔽无方镇的大雾,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气,一出房门,冷气就往人脖颈里钻。

大家没有要事,就躲在宅子里不出门,日子过得格外惫懒。

事实上,这应该是凌妙妙加入主角团一来,过得最闲的一段日子了。

他们无法主动出击,更多的情况下,是在守株待兔,就像十娘子提示的那样,耐心地等着那个大妖最终回归无方镇,等着她打上门来。

等待的过程,就有些无所事事了,凌妙妙甚至有一种退休养老的感觉——原著里写柳拂衣和慕瑶最终携手归隐,生了两儿一女,大概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吧?

入了冬之后,小动物都爱冬眠,凌妙妙也越发困倦,可是黑莲花似乎完全不受干扰,总是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把她弄醒。

清晨天刚泛出鱼肚白,窗子上结着冷霜,恰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屋子里有股清冽的白梅冷香,帐子里面的香味尤甚,是慕声衣服上的味道。

凌妙妙裹得紧紧的被子被掀开,裸露在外的手臂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哆嗦,反手捡起被子想盖上,他便覆了上来。

“冷。”妙妙望着他的脸,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娇态。

“嗯。”他捏着她的腰,吻着她娇嫩的脖颈,吻得像混杂着冰碴的绵软沙冰,间杂着啃咬,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留下痕迹,眼角泛着克制的红,“马上……就不冷了。”

那语气很软,简直是信誓旦旦的哄骗。

“……”凌妙妙想要翻身将他甩下去,没能成功,一番挣扎,她倒真的出了一后背的汗。

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动,在他的尖牙利齿触碰之下,像是踩着刀刃上享受快乐,妙妙本能地向后缩:“你是小狗么?”轻轻推开他的脸,飞快地拉上了领子,笑着瞅他:“还咬人。”

“喳喳!”“唧唧!”挂起来的鸟笼左右摇晃,她错愕地一望,鸟儿在里面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羽毛都掉了几根。她一怔,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笑得身子都颤了:“看见没,声声都笑你了。快起来。”

慕声抓着她不放,顺手在帐子上弯垂的珠串上一捋,拽了一颗珠子下来,脸都不抬,“嗖”地弹了过去。

“吧嗒”一声,随即,“嘎——”鸟儿发出一声粗嘎的尖叫,即刻便没声了。凌妙妙吓了一跳,伸着脖子仔细一看,那珠子只是撞在笼子底下,又弹了出去,距离“声声”只有一指宽的距离,鸟儿缩在角落里,将头藏进了翅膀瑟瑟发抖,滚成了一个毛球。

“……”妙妙不知该不该笑,“你打它干嘛?”

旋即,脸被他强行扳了回来,正对他漆黑的眸,他的睫毛半阖,语气微凉:“你看它干嘛?”

他的手指熟练地解开她的领子,俯身下去,听着女孩的哼唧声,亲吻她的耳垂,又像是在轻轻地撒娇:“别看它,看着我。”

“吁——砰!”

“吁——砰砰!”

年三十之夜,无方镇上空烟花盛放,火树银花交错浮现,整个天空都被光芒、星火和烟雾笼罩。

窗户半开着,凌妙妙探头向外出神地看,袖口挽到肘上,双手支着,手上沾满了白乎乎的面粉,明明灭灭的光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妙妙,别看了。”柳拂衣一边擀面一边提醒,“快回来干活。”

慕瑶紧紧挨着他,接过饺子皮,小心地挑了一筷子馅儿放在皮上,看了一眼恋恋不舍拿胳膊肘关窗的妙妙,低声道:“让她看吧,我包就行。”

柳拂衣贴着她的耳朵,轻轻笑:“我是怕她着风了。”

慕瑶将饺子放在簸箕上,低头不语,红了脸颊。

妙妙慢慢走回神仙侠侣身边,抬眼打量着他们:一身潇洒的柳拂衣现在戴着个不太合身的滑稽围裙,正在噗噜噜擀面,冰山女神慕瑶依偎在他身边,双手沾满面粉,正在小心地剥离两块黏在一起的饺子皮,漂亮的一双手狰狞得像鸡爪。

妙妙忍俊不禁。

从前,她总是无法想象这两个人过日子的模样,到今天她才明白,原来世界上的所有人,真是这样不凡而又平凡地活着。

妙妙靠在桌子边,包饺子的动作很慢,只会压着边儿浅浅地捏一遍,捏成个扁扁的半圆,在簸箕上立都立不起来,她扶了半天,还是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柳拂衣看着她挣扎的全过程,摇摇头,直接了当地叹息:“妙妙,你不行。”

凌妙妙深吸一口气,望着慕瑶面前那盘同样东倒西歪的饺子,刚想辩解……

柳拂衣含着笑指着慕瑶同样抖得像鸡爪的手,一本正经:“你看瑶儿包得就很好。”

凌妙妙:“……”

恰巧,慕声从外面回来,身影一闪,凌妙妙跳着脚喊:“子期!”

慕声被她叫进厨房,站在她身边。柳拂衣看了他一眼,又盯着簸箕笑道:“别挣扎了,阿声向来也是说实话的。”

凌妙妙将黑莲花拉到水池边,头也不回地回嘴:“谁让他说实话了。”

她指指盆,两眼亮晶晶,轻快地说:“洗洗手。”

少年看了她一眼,顺从地洗了洗手,随后就被凌妙妙拉着带到案板前,手上被她飞快地塞了一块饺子皮和一双筷子,“给,你来包一个。”

“……”他眨动着纤长的睫毛,回头看着凌妙妙,嘴唇动了动,脸上竟然慢慢地浮现出一层薄红,“我……不太会。”

慕声带着长年累月照顾姐姐的经验,几乎是个生活全才,上至盖房捉妖,下至打水做饭,无所不通,凌妙妙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差点以为他无所不能。

可他竟然不会包饺子。

“不怪他。”慕瑶接话,看了慕声一眼,拿手背飞快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们家……没怎么吃过饺子。”

甚至没怎么过过年,偌大一个家,紧紧张张、勤勤恳恳,也冷冷冰冰,不近人情,几乎没有丝毫的俗世热闹。

“也就吃过一次。”她出神地想,“那是蓉……”

她忽然住了嘴,神情黯然,摇了摇头。

凌妙妙贴在慕声身后,从他身侧艰难地探出个头,左手托着他的手背,右手半握着他的手,带着他从盆里挑了一团饺子馅,放在了皮上:“这是放馅。”

柳拂衣看得好笑:“妙妙,你自己半桶水,还教人家。”

凌妙妙咳了一声,没搭理柳大哥的讥笑,松开了慕声的手,拿手比划着:“封上,封上就可以了。”

慕声将饺子皮缓慢地对折。

“对对对,封上。”凌妙妙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手。

他用力掐了边,咕叽一声,饺子馅从后面漏了出来,径自掉下来,凌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接,捧着掉下来的饺子馅,笑得东倒西歪,肘搭在案板上,人已经蹲了下去。

慕声本来有些紧张,只是见她似乎异常高兴的模样……

……那,多包坏几个倒也无妨。

凌妙妙笑够了,才撑着案板站直,对着柳拂衣无比得意地说:“终于有人比我还不行了。”

“……”

慕声垂着眼睫,揪着她的衣服,将她拉到自己身侧,忽然看见她侧脸沾了一小块面粉。

他的鼻尖贴近了她的脸,停顿了一下,挨了上去。

凌妙妙都被他亲习惯了,没有躲闪,谁知他这次不知怎么回事,看上去像是亲吻,实际却照着她的脸颊猝不及防地舔了一下。

凌妙妙让这一下弄得一个激灵,回头呆愣愣地望着他,杏子眼里泛着水光。

“有面粉。”少年无辜地抹了抹嘴。

妙妙诧异了:“生面……”

“嗯。”

“能吃么?”

妙妙见他一脸平静的模样,有些怀疑自己的常识了,思索了半晌,又歪着头,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好吃么?”

慕声漆黑的眸望着她,显得异常专注,眼底浮现了一点危险的笑:“甜的。”

他甜腻如罂粟花的表情只维持了两秒,还来不及阻拦,凌妙妙已经一指头蘸着案板上的面粉,狐疑地伸进了嘴里。

慕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凌妙妙:“呸!”

“骗人!”

桌上碟子架着碟子,很快摆满了,红烧肘子,清蒸鲈鱼……自己做的菜,卖相自然是比不上酒店,可是做了这一桌子,足足花了主角团一天时间,真正端上桌的时候,倒格外有成就感。

一壶热酒倒进杯子里,凌妙妙啄了一小口,热辣辣的滚烫触感直入肺腑,些许上了头,热泪盈眶。

来到这个世界这些日子,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别喝多了。”慕声见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桌子不说话,顿了顿,将她手里的酒杯夺下来,一筷子蔬菜塞进她嘴里,“压一点。”

“阿声你……别那么紧张。”柳拂衣笑着摆摆手,显见的有些喝高了,完全无视慕声不悦的注视,满脸兴奋,“今天高兴,喝醉也没关系,来,妙妙,柳大哥敬你。”

凌妙妙开开心心地和柳拂衣碰了杯,扭过来,单方面跟慕声捏在手上的杯子又碰了一下,才喝下去。

少年手上的杯子被她清脆地一碰,些许酒液溅了出来,他的神情微微一动。仿佛有人清脆地敲了一声锣,积蓄起来的那一点儿醋意,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慢慢地将溅在手指上的酒蹭在嘴唇上。

“柳大哥,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呀?”凌妙妙撑在桌上问。

她是真的好奇,出场便如神仙人物的男主角,看起来好像没有过童年似的。

“我小时候?”柳拂衣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边绽开一个笑,回头望了一眼身旁的慕瑶,“告诉你也无妨。”

“我不像瑶儿长在捉妖世家。我生于世井,家境算不上宽裕。”他笑道,“小时候,我成天爬树掏鸟窝,躲起来不去学堂,跟着个游手好闲的道士学画符,让我爹追在身后,抄着棍子打。”

凌妙妙听得目瞪口呆。

“他老人家自然打不到我。”柳拂衣笑起来,罕见地露出了少年般得意炫耀的神色,“因为我会上树。”

连慕瑶都禁不住笑了,用手背遮着嘴,将头扭到一边:“少说两句。”

“后来那个游手好闲的道士成了我师父,开始正式教我画符,可没画几年就死了。临终之前塞给我一座塔,放我自行闯荡江湖去了。”他单手摸了摸怀里的九玄收妖塔,咂咂嘴,“然后就变成你们现在看到的模样。”

他趁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用筷子“当”地敲了一下碟子边,兴致勃勃:“瑶儿,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妙:呸呸呸呸!子期怕不是个傻子。

声:……套路女朋友玩脱了怎么办QAQ

柳【醉酒状态:我上树~爹抓不着~嘿嘿嘿~

慕瑶【捂脸:马德这个人咋那么不注意人设……

第100章 迷雾之城(十四)

“我?”

慕瑶今天多饮了几杯,脸上也泛起薄薄一层红,比平日迟钝一些,闻言倒也没有推辞,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开口,“我小时候,过得很无聊。”

“天不亮就出门练术法,每天画满十张符,每隔一个月,出门历练一次。”

慕声垂眸,没有抵触,安安静静地听着,看样子似乎还听进去了。凌妙妙悄悄回头看他,感到很欣慰。

“小时候,爹待我很严,要是没达到标准,就得去一个黑屋子里关禁闭。”她喝了一口酒,睫毛垂下来,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回忆往昔,“没有爹的命令,谁也不能放我出来。又冷又饿的时候,只有她……”

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她没再避之不及,而是顿了顿,带着迷离的表情说了下去,“她对着门口的下人又打又骂,提着个食盒闯进来,给我送饭。”

她的神智涣散开,仿佛嗅到了那些年温热的香气,有熬好的排骨粥,还有煮好的鸡蛋。

那女人看着她吃下去,又抱着她哭天抹地捶胸顿足,哭得她的衣服都沾湿了:“谁爱当捉妖世家的家主啊!瑶儿不当了,咱们嫁个好男人不就好了吗?一辈子舒舒服服的……”

凌妙妙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回过头悄声问:“她是谁?”

慕声顿了顿,应道:“白怡蓉。”

凌妙妙诧异:“是蓉姨娘?”

来来回回,慕瑶屡次提及,屡次避讳,忌之如洪水猛兽,连名字都不愿意提,只肯称一句“她”的人,竟然是她的生身母亲。

“嗯。”慕瑶听见了,笑了笑,心情复杂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蒙尘了好多年的名称,“蓉姨娘。”

“蓉姨娘,是十八岁嫁给我爹的。”

那一年,慕家家主慕怀江和发妻白瑾成婚六年,膝下无子。

两大世家联姻,白瑾是嫡出长女,容貌出众,温柔大度,术法高超,与慕怀江是一对良人。哪里都很好,只可惜白瑾身体一直不好,难以生养。

白家也算是知进退的捉妖世家,怎好让慕怀江绝后?让姑爷娶了外人,肯定是不放心的。思来想去,又从家族里挑了一个女孩送了过去,是白瑾的庶出堂妹白怡蓉。

白怡蓉上上下下,和白瑾天差地别。庶女是没资格修习术法的,而是像一般女儿家一样闺阁里娇养长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目光短,脾气泼,喜装饰打扮,好争风吃醋。

简而言之,是个艳俗的蠢女人。

白家的想法很简单,白瑾早年被练功术法掏空了身子,后又随慕怀江四处捉妖历险,受过几次严重的伤,这才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他们就要挑一个不会术法、普普通通的女人,只管娇养在后院里,生下慕怀江的血脉,抱给白瑾养,威胁不到白家长女装点出的光耀门楣。

白怡蓉的生活,也确实很简单。

她生在后宅,长在后宅,下半辈子还困在后宅,于是每天对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乐此不疲:用媚态争宠,与根本不与她一般见识的姐姐争风吃醋,为一点小事呵斥下人,非打即骂,三天两头哭闹一场,搅得家里鸡犬不宁。

“我不喜欢她。”

慕瑶下了结论,淡淡道,“她的脾气,没几个人受得了。”她吸了一口气,似乎不吐不快:“她还对阿声不好。”

慕声抬起头,看了半醉的愧疚的慕瑶一样,冻结的淡漠目光终于有松动的迹象:“……阿姐,不说这个。”

“慕姐姐……”妙妙疑惑地问,“难道就因为这个吗?”

慕瑶摇摇头,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渐冷,那一双总是清淡的琉璃瞳,忽而亮得惊人。

“六年前,我慕家倾颓,三十三口人死于非命,都是拜她所赐。”

“啊……”妙妙心中一惊,“她……为什么啊?”

“她是妖。”慕瑶的笑容中有些颓丧,“也许是被妖气沾染,也许是早就修习妖术,也许根本就是伪装成人的大妖,我也想不明白……”

依稀只记得熊熊大火中升腾起的烟雾,将眼前景象全部扭曲模糊,女人在烈火中的裙摆飞扬,踩着足下累累尸体,脸上沾着一串鲜血,蔓延着森冷的笑容,红唇轻启:“慕家,这样才干净。”

望向她的眼中,再无欣喜怜爱,只剩憎恶、嘲笑和一点冰冷的杀气。

记忆氤氲成一片,奋力回想,只有这短暂的一幕还留存在脑海。

“我就是因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慕瑶低低说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攥着酒杯,竟然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挂着破碎的表情,无声地着流泪,“我才恨她,才要找到她,问问她,为什么?”

柳拂衣叹了口气,将有些醉了的慕瑶揽进怀里,安慰地拍着她的背。

凌妙妙想,这倒是原剧情里不曾有过的内容了。

灭了慕家上下的那只大妖,原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不想却是白怡蓉……妙妙脑子里一团浆糊,不住地往肚子里灌着酒。

慕瑶依偎着柳拂衣,望着桌上的空盘发呆。

曾经,在漆黑的屋子里,当她提着食盒出现的时候,当温热的粥流进肚子里的时候,当她抱着自己夸张地嚎哭的时候,把头上金贵的簪子发饰都捋下来,一股脑儿往她发间簪,笑着说“瑶儿戴”的时候……

她的留恋与亲近,那时候她碍于少年人的自尊,没有说出来。

可还没等她长大,忽而就相隔血海深仇,令人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卡在嗓子眼里的那一声“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叫出口了。

“砰砰——”

“砰砰砰——”

烟花骤然密集起来,窗户外面闪烁着忽暗的光,一时间几乎能听得见镇中心传来的热闹的人声鼎沸。

无方镇是吃喝玩乐的天堂,人们点燃焰火,狂欢至半夜,庆祝新春到来。

屋子里的气氛,在这样的热烈映衬下,显得有些伤感,烛焰轻轻摇曳着,几乎没人发出声音。

慕声靠在椅子上,看着慕瑶无声抖动的肩膀,想起了曾经那个怪诞的梦。

梦里他竟然管白怡蓉叫娘,亲如母子,多么的荒唐。

——太阳穴骤然尖锐地疼痛起来,少年脸色发白,屈指摁住了额角,痉挛一般突如其来的疼痛许久才消退。

他靠着椅背,有些茫然地转着指尖的收妖柄。

无方镇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掩藏着恶毒的惊涛骇浪,只要他掀开塞子,就会一股脑地涌出来,将他吞没。

自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有种非常强烈的不安感,与之相应的是,梦里暮容儿那张亲切的脸愈加清晰,只可惜在那些梦里,她都是恶毒的姿态,比白怡蓉还要恶毒。

“阿姐,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讨了爹爹的欢心吗?”

他端起酒杯放在唇边一点点抿,眸光暗沉,语气平静。

慕瑶听到问话,直起腰,茫然地想了一会儿。

是了,最开始的时候,父亲是不太喜欢白怡蓉的,她的势利与浅俗与这个规矩严整、日子平淡的家格格不入。

可是到了后来,突然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变得如胶似漆起来,她不止一次见到她挽着父亲回房间,二人有说有笑,白瑾立在一旁,黯然地看着,欲言又止。

那个时期的白怡蓉,还是那张尖下巴的脸,钩子似的眼睛,浓妆艳抹,酥胸半露,却平白地多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这种傲气主要体现在她栗色眼睛里——睨着人的时候喜欢侧着眼,眼尾那个钩便显得异样妩媚,眼里含着疏离的笑意,笑意底下,淡漠如冰。

那段时间,她对自己的纠缠少了很多,大闹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也就是那时候,慕怀江忽然开始正眼瞧这一房侧室了,将她抬得位比正妻,日日流连,甚至有点儿……耽于美色的意思。

可是,怎么可能呢?慕瑶现在想来,依旧觉得颇为荒诞。白怡蓉那样的性子……她宁愿相信父亲被苏妲己勾引,也不能相信白怡蓉能做那个动摇他意志的人。

“我十四岁那一年。”她皱着眉头,有些犹豫,“有一次,她的房门没关紧,我从廊上经过,听见了……听见了爹在她房间里。”

她从没有想过,在外人面前威严刻板的父亲会有那种孟浪的时候,透过那个窄窄的门缝,她隐约看见白怡蓉勾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声音宛如莺啼,又酥又媚,嗔怪道:“老爷,我叫蓉娘。”

“……蓉娘。”

“嗯,老爷……”

她笑着,轻轻侧过头望向门缝的方向,眼里含着嘲讽的笑,竟是一个有些像挑衅的表情。

那个瞬间,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以为自己的偷窥被人发觉了,手脚发凉地跑开了。

她抿着嘴:“她让爹叫她蓉娘。”

从此以后,慕怀江宠爱她,就依言叫她蓉娘,白瑾面前也不避讳。

白怡蓉得意的一段日子由此开始了,直到慕家灭门的那天晚上。

慕声转着酒杯,低声道:“叫……蓉娘吗?”

他拿起酒壶,再满上一杯,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沉甸甸的烦乱。

一只酒盏忽而伸到了眼前,凌妙妙脸颊红红的,麂子似的眼睛看着他,有些醉了,声音软绵绵的:“我也想要。”

他回头一望,才发觉她听着他们说话的一会儿功夫,无声无息地把自己面前那一壶都喝干净了,还来要他的。

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抬手就会碰到她的衣襟,女孩发间温暖的栀子香气混杂着烂漫的酒香,惹人心神荡漾,先前阴云般的那些思索,“砰”地一下便全散了。

他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绕开她的手,径自给自己倒,按捺住剧烈的心跳:“你……已经喝了一壶了。”

凌妙妙酒量算不上好,在泾阳坡一壶烧刀子,就能让她醉得胡言乱语,再喝下去,得成什么样子?

“没有,没有够一壶。”妙妙口齿不清地辩解,右手扒住了他的手臂,半个身子无意中靠在他身上,急切有点儿委屈,“差这一杯才醉。快帮我倒,我渴。”

她的呼吸已经吹在他颈侧了。

“……不行。”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将她的手臂轻轻放下去,不知道是在拦她,还是在克制自己,“渴,我去给你倒水。”

他端着酒壶不撒手,生怕她有可乘之机,刚起了身,一扭头,发现柳拂衣直接拿过自己的酒壶伸过去,豪迈地给她斟上了,“倒什么水……大过年的,喝酒!”

慕声咬着后槽牙:“柳公子……”

“谢谢柳大哥。”还没能他劈手来夺,凌妙妙就笑着一饮而尽了。

随后,她还不餍足,飞快地抓起他放在桌上的杯子,跟着灌了下去,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的杯子边缘,像只贪食的猫。

随后,她心满意足地将两只空荡荡的酒杯捏在手上玩,一会儿平碰一下,一会儿杯口相抵,似乎是没觉察到少年正双眼发红地盯着她,像是野兽盯紧了活蹦乱跳的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