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捏着那两只杯子,抬起眼,对他傻乎乎地笑:“新年快乐呀,子期。”
骤然数个烟花爆开,窗外一明,姹紫嫣红,无限星光散落。
第101章 旧恨新仇(一)
这天晚上,妙妙是被慕声抱回房间的。
不是普通的拦腰抱——由于她醉了之后紧紧搂着慕声的脖子不放,他将她以拔萝卜的姿态抱起来之后,凌妙妙就势横坐在了他手臂上,双手交叠地搂着他趴在了他肩头,任他托了回去,只露出一双委委屈屈的眼睛。
慕声的心思一直在飘,路走得有些磕磕绊绊,凌妙妙在耳边哼哼唧唧,反反复复地念叨:“子期,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吧……”
“……喜欢。”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迈进了房门。
“别喜欢慕姐姐了,喜欢我吧,喜欢我。”杏子眼里混混沌沌,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看起来特别可怜,揪着他的袖子不放,重复了一遍,“别喜欢慕姐姐了……”
“……”他这才明白,她这一路上不是在问他,是在请求他。
只是她的脑子……莫不是还停留在上次喝酒的时候……
一进门,便将她抱在桌上,妙妙坐在桌子沿,没骨头似的东倒西歪,他伸手一扶,将她支撑起来,俯视着她的脸,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帮她理了理额头上凌乱的头发:“已经成婚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已经成婚了,妙妙。”
“嗯?”她愣愣地看着他,拖出个长长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成婚了?”
“嗯。”他顺势坐在了椅子上,牵起她的手背亲吻,不经意泄露了眸中浓郁的黑,“后悔也晚了,你今生都是我的人。”
凌妙妙呆滞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抽回了手,反手一抓,紧紧住了他的领子,往自己这边扯。
力道很大,不知道的人从侧面看,还以为她要跟人打架。
四目相对,慕声一动不动地任她扯着,凌妙妙望着他,辨认了半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
她的眸子动了动,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放开手,进入了恬静的入定状态,微笑着放空了。
慕声一怔,旋即欺近了她,眼里含着一点复杂的光:“等谁?”
“……”妙妙拧起眉,苦大仇深地盯着他。
他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扳住她的双肩,将软绵绵的人放倒在了桌上,双手撑着桌子,将她挟制在他空出的空间里,凑近了她的脸,睫毛下的双眸漆黑:“等谁?”
妙妙伸手烦躁地推了推他从脸侧滑落下来的马尾,头发被她推得一晃一晃,发梢扫在她脸上,她偏头躲了躲,随意答:“你呀。”
“我?”
“嗯。”她很骄傲地点了下巴,指着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乱颤,“黑莲花呀,就是你。”
她露出一个神迷而狡黠的笑容,似乎因为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而洋洋自得,鬓发有些散了,碎发乱飞,像只毛绒绒的兔子。
“……”他双眸痴缠,神情变得无辜起来,忍不住似的用嘴唇轻碰她的脸颊:“为什么?”
她伸出细细的手指头先点他的脸,言简意赅:“像……小白莲。”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怀里轻轻柔柔地钻:“芯子是黑的……”
她戳了戳,又改成了揉,好像心口疼的人用力纾解疼痛一样,用力地摩挲他胸前的衣服,摸得掌心和眼眶都热乎乎的,闹起来了:“黑到底嘛,别逞英雄……”
“嗤……”
她的话猛然停了,挣扎着伸头一看,少年垂着两排柔顺的睫毛,捏着她过年的新衣服,衬裙由下而上,撕纸似的,一点点撕开了,殷红的裙子推上去,凝脂般的腿压在漆黑的楠木桌上,一阵沁凉。
室内花叶摇动,窗外鞭炮烟花不歇,直至三更。
子夜,宫城内外红灯笼似火,宫宴开到了半夜里,觥筹交错,似乎集中了整个宫城全部的热闹。
凤阳宫内一片压抑的寂静,黑暗里只点了一盏灯,映在无数双期冀的眼睛里,是昏暗中的一点摇曳的橙红。
灯旁斜坐的女人红色的裙摆曳地,懒洋洋地半靠在美人塌上,微光照在她的下巴上,肌肤显出冷而绵的质感,指尖挂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从盒子里拎了出来。
跪成一排的方士,眼巴巴地看着最前头跪直的人手里打开的盒子,莫敢言语。
临近年关,天子忙着处理案头积压的折子,好多天没顾得上后宫事宜,钦天监就彻底成了端阳的天下。就连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里,帝姬也闭门不出,醉心于试面具。
因为没能让帝姬满意,十天里,她已经秘密杖毙了五个人,钦天监养的闲人虽多,但也禁不住她这般磋磨,何况他们已经打心眼里认定,帝姬已经彻底疯了。
那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孔,在他们眼中看来宛如噩梦。
戴上了面具,帝姬的食指慢慢抚平耳侧的褶皱,旁若无人地抚摸着这张全然不同的脸,发出了满意的喟叹,眼前的镜子忽然轻轻颤抖起来,她抬起头,发现是掌着镜子的瘦削的大宫女的手在颤抖。
“佩云。”她轻轻启唇,注视着她不自然眨动的眼睛,笑道,“你说,像吗?”
佩云先前病过一次,像是被什么人吸干了精气一样,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两只眼睛显得异常的大,惶然看着帝姬:“回殿下……像。”
她饶有兴味地站起来,抬起了佩云的下巴,看着她颤抖的嘴唇:“一模一样?”
“一模……一模一样……奴婢……几乎分辨不出。”她磕磕绊绊地回应。
现在的帝姬让她无端有些害怕。
“很好。”帝姬转过脸来,琉璃似的栗色的瞳孔映着一点光,竟然含着一丝笑意,这样愉悦的表情出现在这张冷清的脸上,显得有些违和。
几个方士面面相觑,乖觉地以头抢地,齐声道:“恭喜帝姬。”
恭喜什么呢?几个人心里叫苦不迭地想。趴在地上,只能看得见她拖到地上的裙摆,像是密不透风地盖在人心上。
“更衣,备马。”端阳敛了笑容,飞快地朝内殿走。
“帝姬,帝姬去哪里呀……”佩云拉住了她,许久才敢劝出声,“今日……今日是除夕之夜,您没去参加宫宴,一会儿……陛下肯定会来问的。”
端阳停住了脚步,回首看着她伸出的手臂,目光又转到跪伏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几个方士身上,喜怒莫辨。
“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半晌,她缓缓笑了,“诸位爱卿,辛苦了。”
招招手,凤阳宫里的侍卫围拢上来,方士们只听见耳边银甲碰撞嚓嚓作响,阴影笼罩了头顶,他们慢慢抬头,只看得她微笑的红唇一开一合:“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太阳还没升起来,窗外红叶如火,叶片上挂着清霜,鸟儿的啁啾都似带着回声。
柳拂衣起了个清早,和迎面走出房间的慕瑶打了个招呼。
“拂衣,这么早去哪儿?”慕瑶有些诧异。
“去镇上买个新的竹筛。”柳拂衣叹气,边整袖子便道,“我们的竹筛让妙妙抱走了,扣过鸟的,想来也不能用了。”
慕瑶想起了那个画面,忍俊不禁,蜷起手指抵住了嘴,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
“瑶儿,一起去吧。”柳拂衣望着她笑,自然地伸出了手道,“他们还没起呢,指望不上。”
慕瑶脸有些红,明知道没有人,还是做贼心虚似的左右顾盼了两下,随即飞快地将手搭在他手上。
柳拂衣清俊的面孔上浮出一个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牵着她出了门。
在过年,镇子上的手工小铺关了大半,只剩一家还开着,没什么生意。
老板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趴在柜台,有一搭没一搭地编竹筐。就连柳拂衣弯腰拿起地上摆的竹筛挑选时,她都没有抬眼。
“给你看看。”柳拂衣说着把竹筛递给她,语气很轻,像是小孩看到了好东西,在给同伴炫耀。
慕瑶摇摇头,随即不好意思道:“我……我也不会挑。”
柳拂衣笑了一声,放了回去:“都是圆的,没什么挑的。”
店铺只有两三个开间,很逼仄,前面是柜台,后面拿屏风简陋地挡了一下,便是卧室了,男人抱着几个小孩经过的影子,偶尔会闪现出来。
慕瑶环顾四周,摆设都极其陈旧,屋顶破了几个洞,下面摆着接雨水的缸子。想来是家境实在潦倒,新年也不得休息。
柳拂衣也看出了这一点,挑好了竹筐,付钱时多给了一块碎银,温和地笑道:“多亏店家开着,否则不知道要去哪里买竹筛了。”
老板娘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练练道谢。
“娘!”一个小男孩绕过了屏风,光着脚哒哒地跑到了柜台前,怀里抱着个打开的盒子,“我可以从里面拿点钱吗?”
木头盒子里装着些小玩意,底层是碎银,还有几颗珍珠,大约是贵人遗落下的衣服缀珠,一路跑过来,哗啦啦作响。
盒子里东西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极珍贵的,老板娘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抢过盒子宝贝地抱在怀里,斥道:“作死呦!谁让你拿着它乱跑。”
她骂了孩子几句,伸手欲扣上盒子。
慕瑶无意中低头一瞥,转身欲走的脚步霎时顿住了。
“怎么了?”柳拂衣一回头,就看见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盒子里,脸色有些发白,“瑶儿?”
慕瑶几步走过去,有些失态地看着竖着贴在盒子边上的一张纸,黄纸只露了个角,角上画了个有些褪色的复杂图腾。
柳拂衣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半晌,反应过来,那个图案……
她伸出手指着盒子,“那个,我可以看看吗?”
老板娘望着她,狐疑地将那张牛皮纸抽了出来,原来是有厚度的,是个信封,信封显得有些年头了,边角黄而脆,透着光,好似干枯的落叶。
慕瑶的眼睛紧紧盯着信封上画的图腾:“这是我慕家的符号。”
“啊。”老板娘眯起眼睛,似乎是想了半晌,“你姓慕么?”
慕瑶抬起头,急切道:“我是慕家现在的家主,我叫慕瑶……”
“不。”老板娘摇摇头,“不认得你。”
她费力地想了半天:“这封信是让人退回来的,大概六七年前。”
“有一个姓白的外乡女人,长得很漂亮。”她比划着,“她在这里转了好几天,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她听说我家男人在码头做工,可以托人带信,就在我这里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姓慕的,一封送给……姓白的,大概是娘家。”
“姓白的,这个。”她指着信,“没送出去,送信的人又给退回来了。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本想打开看看。可是打不开,便一直留着。”
信上的慕家标志,既是震慑,也是封印,印住了信封,内容绝密,不可为外人所知。
六七年前,岂不就是……灭门前夕?
白瑾竟然在那个时候来过无方镇。
慕瑶张了张嘴,嗓音干涩:“白瑾……是我母亲。”她伸出手,“可以……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的指尖印在信封上,微光一闪,那个符号便消失了,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颤抖着手,抽出了信纸。
“父母大人亲启:
女白瑾至无方镇,怨女未有踪迹。思及近来家中之变,频感不安,怕与怨女相关,乃早年种下之因果。入秋以来,咯血严重,恐时日无多,留信于父母兄长,以备不测。”
“……”
第102章 旧恨新仇(二)
面前一只夸张漏斗形状的扁海碗,碗里是刚出锅的汤面,热气腾腾,氤氲了男人的眉眼。
长安酒肆人声鼎沸,雕窗里漏出几缕暖黄的日光,斜打在凸凹不平的桌面上。
慕怀江埋头吃面,在蒸汽中不声不响地解决掉一碗,抬起那双凌厉的眼:“阿瑾,再吃些?”
白瑾只吃了几根便没了胃口,轻声道:“我吃饱了。”
腰上挂着的两只黄铜铃铛,躁动地响着,从甫一坐下,就叮铃铃地响到了现在,只是埋没在大厅的人声鼎沸中,不太明显,女人伸手压住颤动的铃铛,眉宇郁结。
慕怀江抬眼一瞥:“又是西边?”
“轻衣侯府。”
二人沉默了半晌,慕怀江将筷子拍在了碗沿上,沉吟:“她?”
二人是从无方镇一路追到了长安。
小镇上的秦楼楚馆被一把火焚烧干净,死人的焦臭味数十天飘散不去。死的还有一只餍,废墟里妖气冲天,整个镇子上方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紫云,简直像是点着了的烽火台,将有点名望的捉妖人都引到了这里。
大妖内斗是它们自己的事,可若大面积牵涉到了无辜凡人,就必然要惹捉妖人出手主持正义了。
慕氏夫妇强强联手,自然拔得头筹,因有法器镇魂铃的提示,顺着那稀薄得近乎没有的妖气,最先一步追来了长安。
“可能。”白瑾低垂眉眼,细瘦的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描画,“花折,宫中方士,轻衣侯。”
她直直看着桌上水渍,吐了口气。
按二人最初的估计,这大妖杀红了眼,恐怕惹得长安城内大乱,然而现在看来,此妖并非漫无目的,乱的只不过是钦天监和轻衣侯府而已。
轻衣侯远离政事已有两年,夫人是京中贵女,贤良淑德,诞一子一女,本是令人钦羡的权贵家庭。只是入秋以来,先是侯夫人受惊堕马,昏迷不醒,小女孩凭空走失,满城难觅,男孩莫名其妙七窍流血,大夫诊脉,竟说是中了毒药。
一桩两桩,还能说是人为,四五件事同时赶巧——
自有敏锐的道士察觉了妖气,前来鬼画符,留了桃木剑。
轻衣侯是今上宠妃赵氏胞弟,地位非比寻常,钦天监的方士知道他招了妖,一股脑地涌来作法,各种镇邪之物,几乎将轻衣侯府围成一只铁桶。
轻衣侯自是不高兴的。
他要的是永绝后患,而非被动地防御。可是妻儿之事已令他焦头烂额,整日忙着给中毒濒死的小儿子找名医诊治,暂时顾不了那么多。
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妖,就像是怨鬼,又或是凶猛的瘟疫,就此传染到了宫中方士族群里,每隔一日,就有一个方士患疫病被隔离出去,钦天监一时人心惶惶。
“钦天监不识前因后果,我们却是知道的。”白瑾慢慢擦去桌上的水渍,“此妖以无方镇为起点,就是直奔宫中权贵而去。”
“听闻,无方镇曾有一貌美惊人的女子,怀孕生子之际被丈夫抛弃,随后消失。我们那日去,又听说花折里有一女名容娘,美艳绝伦。”白瑾的眉头微蹙。
“嗯。”慕怀江抬起头,言简意赅,“我同你想的一样。”
“轻衣侯六七年前在无方镇待过数年,赵妃多有隐瞒,也难保他不会在那里另有妻室。”慕怀江语调很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他从怀里掏出些银两,搁在了桌上,“背叛,情殇,报复……”
他笑了笑,志在必得:“容娘。”
白瑾眼中愁绪浓重:“想必是赵妃派遣宫中方士去无方镇,强拆了轻衣侯和这容娘。”
“自作聪明。”慕怀江敛眉,面孔上流露出一丝轻蔑之色,“蠢货。”
人妖相恋不过一生,说到底只耽搁这一个人,妖的爱,人能承受得起,妖的暴怒与怨恨呢,又要拉上多少其他人作陪?
这赵太妃,未免自视过高。
二人一阵无言。慕怀江忽然抬眼,指尖敲了敲桌子,思忖:“放火,下毒,恐吓……你说此妖为什么总也不出手?”
“按镇魂铃的反馈,她确实妖气稀薄……恐怕不是故意不出手,而是她不能。”白瑾摸着腰间震颤的两只铃铛,“真是弱到了此种程度……”
只好将人阴毒的那一套学了个遍,看似神龙不见首尾,其实不过是躲在阴处,借势与他们捉迷藏罢了。
“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慕怀江沉吟,“阿瑾,你说女子被丈夫抛弃,负心情郎已另娶,最恨的应是谁?”
“应该是这个负心之人吧。”白瑾有些不太确定地答,“毕竟,再娶的新妇,也是无辜的人?”
慕怀江无谓地笑了笑:“那你说,她怎么还不动轻衣侯?”
“难道是仍念旧情……”
“不可能。”男人打断她,“若是真念旧情,就不可能毒杀他的儿子,弄丢他的女儿。”他敲桌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是在等。”
“等?”
“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白瑾神情一凛,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对了,轻衣侯从外求药回来,午时前后要入城门,若她在轻衣侯府……”
慕怀江颔首,站了起来:“走。我们这便去会她一会。”
轻衣侯乘七香车过安定门,内监照例在前面以尖细的嗓音开道。
不喊还好,“轻衣侯”三字一出,城内的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断后的车队举步维艰,一只细瘦的手打了帘子,露出了白瑾忧愁的脸:“怎么这么多人?”
放眼望去,只能看得见七香车上支起的轩篷,缀下的流苏左右摇摆,车一次只能走半步,几乎是在原地摇晃。
白瑾坐立难安,将衣服角都抓皱了。环境实在杂乱喧闹,即便是轻衣侯死在密闭的车里,一时也不会有人发觉。多停留一分,就是给那妖物一分可乘之机。
慕怀江略一沉吟,按住了腰间的法器:“不等了,过去。”
阳光从他掠过的袍角溜走,余光瞥见侧边几个癞头小乞丐凑成一堆,穿着辨不清颜色的脏衣裳,对着地上豁了口的碗淌涎水,用脏兮兮的手争抢吃食,才不管来的是什么权贵,看都懒得看一眼。
慕怀江的神色玩味,眼角划过一点轻蔑:这倒是真的不慕荣华。
白瑾停在轩敞的车下方,衣袂摆动,出神地望着那乞儿争食,紧皱眉头:“容娘当是有个孩子的吧?算算年龄,今年也该七岁了……”
“哼。”身旁男人笑一声,不以为意:“那崽子……”
“咔哒。”车内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撞在了车轮上,“咕噜噜”从华锦帘子里滚下去,摔在了地上,折射出刺目的日光。
一只玳瑁貔貅。
二人对视一眼,猛地飞身而上,掀开了帘子——
车内诡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却不是一个女子身形,而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儿,赤着脚,双腿悬空地坐在桌板上,黑发披散,眼睛是空冥冥的黑,倒映出两点红光,杀意肆虐。
红光映得整个车厢仿佛沐浴在火光中,镇魂铃猛地大作,直牵得白瑾的衣角上下动摇起来,“叮铃铃铃铃铃……”
女人瞪大眼睛:“这是……”
慕怀江钻进车厢,法器快速出手,撞在那男孩胸膛上。他毕竟年幼,被打飞出去,攻击猛然截断了,轻衣侯双手捂着脖颈,惨白着脸咳嗽起来,半个身子趴在桌上,黑发披散了整个桌面。
慕怀江一拎,直接将那凶兽似的男孩双手反剪压在了地上,他就像是被扔上秤的鱼,仍然在拼命挣扎,只是红光已消,他的力道就像是瘦弱的小猫,他一用力就能摁断他的脊柱骨。
白瑾的冷汗沾湿后背,和慕怀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能让镇魂铃如此躁动,除非天生地长之大妖,但眼前这小东西显然不是。
“半妖。”白瑾干裂的嘴唇做了个口型。
慕怀江脸色一沉。
什么东西诞下的半妖,能有如此可怖之力?
“魅女。”他喃喃,冷笑起来,“是魅女。”
原来如此。
本就不是什么角落鼠辈,而是因为诞下这个小崽子的缘故。
如若当初那个报信的方士没死透,他甚至想将其挖出来补一刀。
魅女于怨女同体而生,岂是捉妖人轻易惹得了的?
那是永夜之黑暗,无孔不入,摆脱不了的黑色梦魇。
他低头看着那伏在地上的小儿浓密的黑发,头发上似乎倒映出了矿石般的冷光,脸色略微好了些:“我当她有什么样的杀招,原来,这就是她的底牌。”
这个小的,这是她放飞的风筝,送出的棋子,全凭她调遣,是她手握的快刀利刃,关键时刻做挡在前面的傀儡。
——现在不就替她挡了一难吗?
好在,猛兽输于年幼。
男孩的细细的手指在地上痉挛地蜷起,指甲的形状圆润。白瑾回头望了一眼惊魂甫定的轻衣侯,顿了顿,神色复杂:“我们是一路追随妖气而来,殿下受惊了。”
“无碍,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轻衣侯松了松领子,脱力地靠着车厢,嫌恶地看了看地上那小小的一团,语气淡漠:“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何不将这妖物杀了?”
白瑾瞪大了眼睛,辩解:“殿下,这个不同……”
“怎么不同?”他狭长的眼波澜不惊,睫毛半阖下来,“杀了便是,省得再出来作祟。”
“您真的不认得吗?”白瑾蹙眉,“这是您的骨血……”
地上那小儿猛地一颤,挣扎着抬起头来,秋水般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眸,骤然间撞入他的眼。
眼尾上挑的,倒映着潋滟湖光的美丽的眼睛。
太阳穴钻心地一痛,他猛地扶住额头,一阵眼冒金星:“胡言乱语,本侯一生最厌恶妖物,怎么会跟他有半分联系。”
白瑾和慕怀江对视一眼,心下寒凉:忘忧咒。
对普通人下忘忧咒,强行篡改记忆,当真兵行险着……一旦记忆翻回,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还要再辩,慕怀江扯了扯她的衣角:“殿下恕罪。这个孩子,不能杀。”
若是杀了,容娘的力量回归本体,那才是噩梦。
“那便移交钦天监。”他说着便扬手,“来人——”
“也不可。”白瑾脱口而出。
“为何?”轻衣侯神色不悦,尤其是白瑾方才泼了他一桶脏水……他的语气愈加咄咄逼人,“你们捉妖人,难道不是以除魔卫道自居么?他差点便要了本侯的命,难不成要破例徇私?”
白瑾的神色微微一动,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不顾慕怀江阻拦的眼色,将玉牌递了上去:“殿下,我愿以慕家玉牌为交换,请您同意我们将他带回慕家处理。”
轻衣侯神色淡淡,不太明白他的意见为什么举足轻重,但他府邸现下被妖魔缠绕,确实需要这块玉牌。
他整了整衣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便带走。”
“老爷……”
“老爷!”白瑾追上去,她抱着瘦弱的男孩,走得气喘吁吁,孩子褴褛的衣裳前后都贴满定身符,像一只刚被抓住的刺猬,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眼中满是警惕。
慕怀江走得飞快,神色淡漠:“扔到地牢里关起来,若她还想要这张底牌,定会上门来救。届时你与我设七杀阵等她,将她歼灭。”
“我刚瞧过了,老爷……”白瑾打断了他,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眼里泛着微弱的、希冀的光,“至阴之体。”
慕怀江站定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侧过头:“你是为了瑶儿?”
这个承载了全家希望的女孩,偏偏有个妖魔觊觎的壳子,意外劫数,防不胜防。就像一只细弱的豆苗,还没长大就被害虫啃坏了。
难怪她刚才不惜耗费一块玉牌,也要将人带走。
“你我护不住瑶儿一辈子……”
他犹豫了一下,对上那双带着杀气的漆黑眸子,仍然感到有些本能地抵触:“那也不行。”
谁会将一只老虎当小猫养,不畏养虎成患?只是想到慕瑶……
“因势利导,见机行事,不是老爷教我的吗?”白瑾的双眸极亮,“只要他不死,怨女便无可奈何,这张底牌捏在我们手上,为我们所用,难道还不够好吗?”
慕怀江捏住小孩的下巴,他的眸中泛着冷意:“忘忧咒一下,他一辈子都是瑶儿的死士。”
白瑾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将冰凉的手搭在他雪白的额头上,他的头枕在她胸口,嗅得到女人身上飘出的淡淡药香。
那样温柔地被抱着,他黑润眸中的杀意便像浪潮般消弭于无形,露出一点小动物似的天真茫然。
“我叫暮笙。”
他开了口,是瑶琴般的声音。
永夜为暮,离歌为笙。冠母之姓,生而代表了全部的离别和怨怼。
“真是巧呢。”白瑾苦笑着,声线温柔,“我们家也姓慕,从今往后,就叫慕声吧。”
第103章 旧恨新仇(三)
“唧唧……”
“唧唧……”
挂起来的笼子左右摇摆,鸟儿扇着翅膀,扑棱棱地从横杆上落下,歪头望着空空如也的食槽,脑袋转来转去,绿豆大的黑眼睛里充满疑惑。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凌妙妙隐约听见这细微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眯着眼睛坐在了床上。
依靠强烈的责任心的支持,在寒冷的冬日清晨,掐着自己的虎口清醒了一会儿之后,她轻手轻脚地爬向床边,准备跨过床上的人,下去抓谷子。
“怎么了?”少年扭头望着她,眼中含着柔润的水色。
“喂鸟。”妙妙披上外衣,脸上睡得红扑扑的,还蒸腾着热气,低声道,“你看它都叫了。”
等了半天,不见人有动作,她推推他,笑了:“让一让。”
慕声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凝眸望着她:“睡吧,一会儿我来喂。”
“信你才有鬼。”凌妙妙低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系好了衣裳,手脚并用地跨过了他。
慕声柔顺地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乖乖地放她跨了一条腿之后,猝不及防伸手,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被迫骑在他身上的妙妙:“……”
“……你让我过去。”凌妙妙跪在床上,拿手支撑在他身侧,被这个进退维谷的动作牵拉得大腿根疼,右手拍着他放在腰上的手背。
慕声抓着她不放,一本正经地说着别的事:“昨天守岁了。”
“哦。”凌妙妙眨巴着一双茫然的杏子眼,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昨天熬了夜,今天理应多睡一会儿。
……倒是会讲歪理。
“你睡你的。”她把他的手臂往下拉,真诚地保证,“我也不起,我喂完就回来睡回笼觉。”
他不言语,就那样用一双含着水色的眼睛望着她。
“真的。”凌妙妙被他盯得额头上冒薄汗,挫败地看了他半天,“那……那你让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