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拍着翅膀,在空中悲鸣,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家可归。
乞丐们残忍地笑着,趴在地上将蛋液争抢分食。
他向后缩了缩,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发凉。
头顶拢上一层阴影。她身上劣质的香气伴随着风笼罩了他,他扭过头,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冷淡的笑意:“饿吗?”
他不自然地眨着眼睛,捂着肚子,抿了抿唇,声如蚊讷:“饿。”
“饿啊。”她笑着,慢慢蹲下来,搂住他的脖颈,扭过去,强令他向外看,冰凉的手指让他打了个哆嗦,“看到了吗?”她指着外面那几个衣衫褴褛的癞头乞丐,“去啊,去跟他们一起吃。”
他直往后缩,眼中的不安愈来愈重:“娘……”
“娘养不起你。”她下了结论,脸上的微笑恶毒,“你去自己要讨要吃的吧,若是要不来,就去偷,去抢。”
她望着他,栗色瞳孔中含着的笑意,像是无法摆脱的诅咒,“要是这点本事也没有……”她艳丽的红唇轻启,“就去死。”
“……”他战栗着,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慌乱地抱住她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
“娘……”他发出小兽似的惶恐的哀求,“我听话,我听话……”
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她猛地回头,涂着红色丹蔻的十指猛地掐住他小小的脖颈,直接将他顶在了破旧的矮窗上,矮窗发出嘶哑的吱呀。
她眸中的恨意汹涌,“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他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她率先松开了手,他倚着窗滑落到地上,咳嗽起来,雪白的颈上留下两点青紫的掐痕。
她蹲下来,俯视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小狗。她怜悯地抚摸他的发丝,话语中还有尚未褪去的冷意:“小笙儿,你要乖。杀死他之前,自己去讨饭吃,嗯?”
“娘不会不要你的。等你杀了他,娘便带你走,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好不好?”
她平静下来后,许诺异常温柔。
小孩子,总是易于哄骗,甚至不用哄骗,只要她像以前那样对着他笑一笑,他便什么都依了。
他怀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冀,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又亲近了她:“那……娘去哪里?”
她无声地正了正簪子,微微笑了:“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低下头来,抚摸他的脸,尖利的指甲,有几下剐蹭到了他颊上,“小笙儿喜不喜欢弟弟妹妹呀?”
她的手极凉,像是一块冰贴着他,冻得他浑身僵硬,他本能地摇了摇头。
他想,娘是疯癫了,哪里来的弟弟妹妹?
她高兴地笑着:“嗯,真乖。娘也不喜欢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有人将被子折了两折,裹在他身上,被子太厚了,因此边角翘了起来,她嘟囔了几句,翻身过来用身子压住。
她隔着被子手脚并用地抱着他,像抱着树干的熊,抱得那样紧。
他睁开了眼,恰与她四目相对,眼前的人骤然一惊,旋即不好意思地将胳膊腿放下去,滚到了一边。
被子边角立即翘起来,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伸手一捞,将女孩抱进了怀里。她的脸蛋贴着他的心口,热乎乎的一团。
这样的热,直接辐射到四肢百骸,他的血管里终于奔流着正常的、鲜红的血液,从那样的如坠冰窟的寒冷中抽身而出。
“还冷吗?”她问。
“……”
“你刚才一直发抖。”她的睫毛一动一动,痒痒地扫着他胸前的皮肤,又执着地问了一遍,“……还冷吗?”
他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吻着她温热的脸颊:“不冷了。”
阳光从帐子顶上投射下来,每一片光斑都温柔明媚,在阳光下行走的女孩,带着一身光明磊落的温热,大大方方地钻进他怀里,抱着他。
暖得像是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得到了主动的拥抱和亲亲。”声妹咬着笔杆,心满意足地记下来。
————
这里的时间线在第一块回忆碎片之前,小笙儿有一段流浪长安街头的日子。
第97章 迷雾之城(十一)
“妙妙,你来。我有话告诉你。”
前厅里,两旁花窗漏下的细碎阳光,照在几盆吊兰的叶子上。
柳拂衣眉宇间带着忧色,招了招手,把走过院子的凌妙妙叫进屋,顺手帮她把椅子拉了拉。
半晌,没听见回音,他一抬头,只见凌妙妙为难地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柳大哥,抱歉,等我一下。”
她挽着裙子飞快地跑过去,截住了从前厅路过、准备去院子里炼术法的慕瑶:“慕姐姐,你能不能进来坐一会儿?”
慕瑶一脸茫然地让她拉进了前厅,按着坐在了柳拂衣旁边,随即她搬过椅子,坐在他们对面,摆出了六方会谈的架势。
“现在好了。”她双手相抵,撑着下巴笑了笑,“柳大哥你开始吧。”
“……”柳拂衣梗了一下,与慕瑶对视一眼,两人都对她说话前的严肃准备摸不着头脑。
“别一直看着我啊。”凌妙妙轻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慕容氏的事?”
慕声一早就去镇上采买笔墨黄纸,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现在是这些天里,他唯一不在场的时机。
柳拂衣默了片刻。
“慕容氏,或许不该叫做慕容氏。”
凌妙妙竖起耳朵听。
“她不姓慕容,她姓暮,夜晚的那个暮。‘暮’姓,在妖物族群中,是象征永夜的存在。他们身上体现着妖物最黑暗的一面:魅惑,暴戾,只手遮天。”
“……”
“你还记得过宛江的时候,在大船上,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魅女吗?”柳拂衣的望着她,表述缓慢而柔和,生怕她不接受似的,一点点地引导着,“魅女,能歌善舞,美艳绝伦,善蛊惑人心……”
“噢!”妙妙抿了抿唇,伸出手指,“想起来了,那个人格分裂……”
当时,柳拂衣对她讲过,若是魅女被人辜负,就会于体内分裂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妖魂,名为怨女,本性极恶,为祸四方,捉妖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却没想到,这样的巧……
柳拂衣颔首,还在观察她的神色:“暮容儿是魅女,她说的那座故乡的山,就是极北之地的麒麟山,存世的魅女数量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
“噢……”凌妙妙思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垂着眸子嘟囔,不知是惊异还是茫然:“那慕声——就是魅女的孩子了。”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慢慢地印证着这个事实。难怪,在第一个记忆碎片中,他可以神出鬼没地钻进轻衣侯的七香车;难怪他头发一长,红光一闪,就能杀人于无形;那蛊惑人心的力量,不是邪术,应该是天赋了……
那发带呢?原先她以为慕声是借了发带的力,现在看来,那发带,怕只是个把门的闸口。
厅内静静地燃着熏香。花窗外人影动了动,衣角擦过了茂盛的兰花,刚结出的一只长长花苞,“噗噜噜”地滚落在地。
少年将背抵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要勾起唇角,嘴唇却颤抖着,连一个讥诮的微笑都没能完成。
果然……是半妖啊。
拥有这样的血统,却在嫉恶如仇的捉妖世家长大,手里沾了无数妖物的血,可却终究不能被世人所容。
他隐约猜到了自己的宿命。可是终于被证实的这一刻,仍然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
过去的十几年,终于全部被判定成了不足道的笑话。
不论哪一方,都不应该多余出他这样的怪物。
他转过身,透过花窗的缝隙,一动不动地看着凌妙妙低垂的眉眼,搭在墙上的指甲泛白,他眸中的黑是旋转颤抖的星河,极端危险。
现在,他放在心口的女孩,终于毫无掩饰地知晓了他惊天的不堪。
他知道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哪怕她皱皱眉,都会如一记重锤砸下。可是他迈不动步子,发疯似的想看看她的反应……
不敢奢望,又忍不住幻想。
“妙妙?”柳拂衣有些忧心她长久的沉默,身子倾了倾,“怎么了?”
“没有。”妙妙抬起头,语气又轻又缓,像是在暖融融的午后讲故事,“我在想。”
柳拂衣对她过于平静的反应有些吃惊:“想……什么?”
她蹙着眉,含着微不可闻的叹息,抬头一望,声音仍旧很轻:“我在想呀,那子期岂不是很可怜。”
“……”
屋内屋外的人一并默然。一时间,窗外落叶沙沙,由外而内传来。
她接着道:“做人有做人的快乐,做妖有做妖的潇洒,他夹在中间,该往哪儿去呀?”
阳光倾落的室内,女孩歪着头,眼中有真诚的疑问,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慕瑶没有想到妙妙的反应竟是这样,顿了顿,试探着问:“妙妙……不怕吗?”
凌妙妙看了她一眼,反问:“慕姐姐怕吗?”
“……我闯南走北,见得多了,自然不怕……”她的脸色很难看,“只是……有些诧异罢了。”
慕瑶觉得,自从慕声在那天夜里爆发以来,她的心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宽了,几乎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我放弃的意味。别说半妖,哪怕他就是妖,难道她还能提刀把养了这多年的弟弟砍了不成?
就算她想,手也是举不起来的,哪怕躲远点眼不见为净,也不想直接对上他。
这几个月,她一直活在自我怀疑和心理矛盾中。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妙妙点头,“他不就是他吗,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他的妻子,人妖殊途,终究……
柳拂衣捏住了慕瑶的手腕,她没有说下去。
柳拂衣接着道:“赵公子,你也认得,就是赵太妃的弟弟轻衣候。”
白色发带在风中飘飞。
慕声的腰斜抵在墙上,手指点在花窗上,贪恋地描摹着妙妙的轮廓。
他的眼尾上挑的那个小巧的勾,罕见地勾住了一点暖色,侧脸恬静,像一块被抚摸得热乎乎的暖玉。长睫下黝黑的眸子,沾染了阳光,倒映着一点迷乱的光晕。
她说……是人是妖都没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像垂死的囚徒被判了缓刑。
随即,他看见凌妙妙诧异地抬起头:“轻衣侯?”
她惊愕了两三秒,那双明亮的杏子眼,不自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皮发红,飞快垂下了眸,越发像只兔子。
“怎么了?”柳拂衣吓了一跳。知晓一个人的身份,竟然比知晓一个妖更让她吃惊。
“没事。”凌妙妙的手指交握着,看着地板,胸口里仿佛有一只手在揉着她的心。
亲人背离,父子相杀,至亲面对着面,都认不出来,只当仇人搏命……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她又出神想了。
倘若一切顺利,黑莲花本该是赵家的小侯爷呀,锦衣玉食堆砌,被恭维祝福包围,鲜衣怒马、自由自在地长大。
父母期许,名之子期。
“……”柳拂衣担忧地盯着她。
“没事儿。”凌妙妙摆摆手,强笑道,“柳大哥接着讲吧。”
“我曾经对你说过,魅女隐居山林,一旦流落于世,必会招致灾难。”
凌妙妙点头:“是因为怨女的缘故吗?”
“也不全是。”他顿了顿,“魅女天生地长,妖力巨大,只是一旦怀孕生子,妖力便会被大幅度削弱,甚至会失去妖力。”
他提着一口气:“她们的孩子即将继承……或者说是‘剥夺’母亲的妖力。”
凌妙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若生男,则妖力减半;若生女,则妖力加倍。而男孩不算在魅女族群中,生儿得来的妖力无法延续下去。”
妙妙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也就是说,随着魅女族群的繁衍,真正作为“魅女”继承妖力的女孩会越来越少……但是……妖力会越来越强……”
“对。”柳拂衣颔首,赞许地看着她,“这就是魅女族群的‘进化’。”
“如果放任她们‘进化’,最后会产生出什么样的强大怪物,这个世界能不能承受这种力量,谁也无法预料。魅女族群也不希望力量慢慢集中在某几个人身上,因而,她们将自己藏起来,不会轻易繁衍。”
凌妙妙长舒一口气,还没能这口气吐完,便听见了接下来的话。
“但我猜,暮容儿是个例外。”
“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但这个男孩的妖力竟然没有减半,反而加倍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与人结合的缘故。”
“……”
“与之相应的是,暮容儿的强大妖力几乎全被他剥夺了,她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孱弱得几乎像是个普通女人,甚至没有办法去抵御普通人的欺侮。”
凌妙妙诧异地听着,把自己的手都掐红了。
厅堂里的人没有发觉花窗外兰花叶片摇摆,外面的衣角一闪,无声地消失了。
“我还听到过一种说法。”柳拂衣道,“只要在孩子长成之前杀了他,属于母亲的妖力就会回归己身。”
“原来如此……”凌妙妙喃喃,“难怪暮容儿第一次投奔花折的时候,榴娘建议暮容儿把孩子溺死。”
所以,在那个大雨磅礴的感知梦里。撑着伞的榴娘,隔着门缝怜悯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容娘:“我早告诉过你,他留着就是个祸害。”
而暮容儿跪在雨中,语气虽柔,却很坚定:“小笙儿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
……
“暮容儿不舍得杀这个孩子。”柳拂衣低声道,“即使赵轻欢已经负了她,她仍旧觉得,这个孩子是她的宝贝。”
“她本来想要抱着孩子回到麒麟山的。”他蹙起眉头,有些迟疑道,“可是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她放弃了这个打算,再次折回无方镇。”
凌妙妙沉默了许久,试探着问:“是……船上的红光吗?”
根据老头儿的叙述,暮容儿在船上被恶人欺凌,忽然间婴儿放声大哭,他们想要掐死这个孩子的瞬间,天降红光,四人同时暴毙。
这个场面,柳拂衣他们不知道,凌妙妙却并不陌生。
那个感知梦中,慕声在巷子尾被几个大孩子压着欺辱的时候,也骤然爆发出了这样的红光,这种地动山摇的巨大戾气之下,他周围的几个人都顷刻间死绝了,随即他的头发暴长,从双肩长到了腰侧。
这一刻,她大概猜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嗯。”柳拂衣颔首,“我猜这个时候,暮容儿发现他的妖力加倍,且不为人所控的事情。若是抱他回去,魅女族群可能会将这个危险的异类解决掉,而孩子平素跟人无异,需要熟食和热水。她决定折返无方镇,自己想办法。”
“榴娘,大概是一只餍。”慕瑶接道,“她以吞噬世人的悲苦或者欢乐为生,她开花折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收集这些苦难女子的心酸泪水,攒起来,然后一并吞掉。”
“大妖之间,不会深交,甚至多有敌对。”慕瑶叹息,“我猜想,暮容儿实在走投无路,才去找了这只餍,但是榴娘不想多事,只是劝说暮容儿把孩子杀掉,恢复自己的妖力。”
“后来,大概是暮容儿流下了珍贵的血泪,送给了她,榴娘才答应将她和襁褓里的孩子留下,加以庇护。”
四个穿着道袍的方士捧着四个半开的盒子,跪成一排。
端阳涂着丹蔻的的手指搭在盒子上,边走边挨个抚摸过去。
她停在第三个面前,从中拿出了那张软塌塌的面具,慢悠悠地走到镜子前。
四个方士跪在地上的方士面面相觑,瑟瑟发抖地看着她缀着珠宝玉石的裙摆。
端阳回过头来,赫然是清冷美丽的另一张脸,她的手指在颊上摸了两下,淡淡道:“不够像。”
说着,揭下脸上的面具,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又拿出第二个盒子里的面具,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戴好。
方士们抖得更厉害了。
先前宫里传闻娇纵的帝姬疯了,他们还不信,后来又传闻帝姬好了,不仅好了,还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使得那不喜鬼神之事的天子,大手一挥,直接将爹不疼娘不爱的钦天监划给了这个小姑娘。
他们只敢心里默默想,现在看来,帝姬没好,疯得厉害。
好好的,做什么要换另一张脸?
“真是废物啊。”她再度将脸上面具揭下来,娇嫩的脸蛋被面具牵拉变形,显得扭曲恐怖,她的动作粗暴直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
帝姬栗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光,眼里泛着冷冷的讥诮:“偌大一个钦天监,竟然连一个像样的面具也不会做么?”
“殿下……”一个老头似是忍无可忍了,有些不服地抬头,“已经很像了……”
帝姬弯下腰,骤然十分不尊地掐住了他的下巴,鲜红指甲埋进他的胡须里,惊得其他人低呼一声,瞠目结舌。
“还不够。”她嘴角勾起,冷冷望着他,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要的是一模一样,完美无缺,懂么?”
“殿下……”门口有内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出事了!”
他在帝姬震慑的目光中骤然停下,咽了咽口水,声音越来越低,“太妃娘娘……遇……遇刺了。”
“……”她一愣,旋即,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个冷淡而嘲讽的笑,“……就这么耐不住性子吗?”
传话的内监瞪大眼睛:“您说……什么?”
“没什么。”她微微低下头,哀婉地将发梢别至耳后,“本宫说,不必再准备给母妃的糕点了——用不着了。”
第98章 迷雾之城(十二)
慕声早上出门之后,竟然一去不返,一整天都没回来。
傍晚时候,妙妙惶惶然跟着柳拂衣和慕瑶去街上找了一圈,没见到他的影子。
“他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了。”
柳拂衣下了结论,看了看妙妙的脸,顿了顿,叹了口气,“让他静一静也好。”
凌妙妙坐在床边点着灯,一言不发地等到半夜,呼了一口气,留下了桌上的灯,拉开被子躺在了床上。
自打那一次春风一度,他就收了地上的铺盖卷,夜夜睡在她身边。
往常这人黏人得很,经常将她搂得喘不过气,她后来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主动抱着他。
一旦她主动伸手搂他,他便乖得一动不动,任她抱着,像她床上摆的凉凉的大型人偶。
今天她的大型人偶丢失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寒意从床板上渗出来,从脊背钻进去,布满全身,盖着被子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潮湿的凉。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着墙壁,感到那霜一样的寒意仿佛渗进了头皮之下,太阳穴鼓胀胀的,那种冷想要从眼眶里钻出来。
妙妙将手腕搭在额头上,绝望地想:真出息,居然因为找不到黑莲花而委屈得想哭。
这么想着,门微微一动,有人推门进来了,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她敛声闭气,心跳在胸腔里怦怦作响。
回来了……
慕声进来,看见桌上竟然点着暖融融一盏灯,将屋里照得很亮,不由得愣在原地。
他悄无声息地慢慢走过去,拿手在那烛火面前虚虚地摸了两下,似乎是想借这一点微光烤烤火,又抬头去看帐子里的人影,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暖黄的火光,安静地看了很久。
妙妙紧张地闭着眼睛装睡,指尖蜷着,轻轻搭着手背,指尖冰凉汗湿。
他站在那里,像一抹幽魂,让她担心自己一动,就把他吓跑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门外冷风,慢慢飘散过来。
他没有上床来,只是站了一会儿,返身出门去了。
他在隔间里打了一桶冷水,然后在深秋时节脱掉了沾血的外衣,整个人泡了进去。
呼出一口白气,他将脸靠在桶壁上,水珠顺着他的侧脸滚下去,漆黑的眸似乎也涌动着波光。
刚才那一刻,他差点就被那一盏灯融化了。
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带着刺骨的寒冬夜色进来,背负着杀意和血气,对着那样暖融融的房间和帐子里安睡的女孩,像一种格格不入的入侵。
头一次这样憎恶着身上的血气,憎恶自己周身如大雾压境的阴郁。
越贪恋她,越厌恶自己。
凌妙妙在提心吊胆的等待中不慎眯了一觉,床角的铃铛轻轻一响,她才惊醒。
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直到后半夜才不声不响地爬上床,轻轻地躺在她身边。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贴过来挨着她,中间留了一个人的宽度,他僵硬地躺在床沿上,再翻个身就该掉下去了。
怎么回事?她有些躁了,手一伸,摸到了人,扣住了他的腰。
慕声感觉到她搂着他,一点点地把他往床中间拉。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洗不去的淡淡血气,他眸光一闪,与她在昏暗的光中对视:“弄醒你了?”
“没睡。”凌妙妙侧躺着望他,吃力地把他拉向自己,轻道,“躲那么远作什么?”
少年翻了个身,几乎将她压在了墙壁与床的那个直角上,捏住她的下巴,眸光深沉:“不想问我干什么去了吗?”
“还能干什么呀。”妙妙任他抬着自己的脸,嗅着空气里漂浮的一点铁锈味,顿了顿,语气轻佻,“杀人放火去了呗。”
他忍不住吻在她柔软温热的脖颈上,似乎在急切地寻求慰藉,动作称不上温柔,语气很凉:“怕吗?”
凌妙妙将他的脸捧出来,发愁地看了半天:“从你打死水鬼那一次开始,我不就一直在边上看着吗?你现在才问,晚了点吧。”
她戳了一下慕声的脸,笑容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你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怎么这回还矫情起来了。”
少年垂下眼睫。
是了。他行走世间这么些年,张狂自负,手上沾满妖物的血,杀人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从来没有觉得负罪。
可是,为什么当她这样抱着他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洗刷不净了?
妙妙他不仅没笑,反而愈加低落了,心里也一阵挫败,捧着他的脸,在他颊上吻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打死了水鬼呢。”
她眨巴着眼睛,学着他的表情,夸张地做了个嘴向下瞥的表情:“我也伤心得很。”
“我杀鬼了,怕吗,子期?”她呜呜呜地假哭起来,“嗯?怕吗?”
话音未落,她没忍住笑了场,摸小动物似的,轻快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眼里似有亮光在颤。
妙妙摸着他的手臂,一翻身搂住了他:“你身上好冷啊。”
她哆嗦起来,牙齿打颤,“不会用冷水洗澡了吧?”
慕声没出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背。
她将热乎乎的自己展开,妥妥帖帖地将他抱着,将全身的温度传递过去。
“你下次再用冷水洗澡,我就不抱你了,冻死……死人了。”
慕声顿了一下,微凉的唇,顺着她的脖颈向下吻。
凌妙妙觉得,她和慕声就像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她把蛇揣热乎了,他活过来了,就开始在她怀里乱钻乱咬了。
他往下吻到了她的小腹,吻越来越炙热,带着颤抖的呼吸,手伸到她背后,熟练地将她背后的系带抽掉了。
床角铃铛开始响动起来。
“你怎么还下去了……”床上的女孩眸光里含了水色,慌乱地捞了一把,没捞着,他早顺遂地溜下去了,“你别……”
她的话骤然低下去,变作惊慌的呜咽。
他的吻迷乱而灼热,软绵绵搭在他肩上的白皙的腿,脚踝小巧,不盈一握,躁动地晃着,无可奈何。
“子期……”
“子期子期……”
慕声抬头向上看,少女脸上潮红,尾音里都带了点慌乱讨饶的颤。
她快不行了……
不知怎的,这个念头一出,深重的怜惜和排山倒海的欲念同时出现在他心头,他心里顽劣地想,若是还不停手,会怎么样?
她开始挣扎着向上逃脱,他抓着她的腰,将她摁在原地,还点了一把火。
然后,身下的云朵便颤抖着,化成了一摊软塌塌的水,捞也捞不起来了。
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他带着惊奇的心动,将这摊水慢慢地、温柔地拢起来,又塑成一个她。
转眼间,迎来了这一年第一场雪。
窗外雪花飘洒,室内炉子上咕噜噜地滚着沸水,妙妙在屋里也穿上了带毛毛领子的袄。
赵太妃的薨逝的消息从长安传来时,主角团正在围着桌子吃饭。
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心知肚明,但没有吭声。慕声侧头看了凌妙妙一眼,她只是筷子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如常吃饭,淡定如常地吃满了二两稻香米,还称赞慕瑶炒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总之,大家对某个猜测装聋作哑,最大限度地纵容了最有嫌疑的人。
虽然如此,凌妙妙察言观色,发现慕声好像不太高兴。
他有心事的时候,眉眼低垂,一言不发,脸上貌似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自打跟他在一起之后,她莫名地获得了一种能力,哪怕他掩饰自己,她还是能一眼看出他不高兴。
虽然不太理解黑莲花为什么突然对他从前毫不在意的杀人放火行为产生了抵触情绪,但是身边坐着一大朵蓬松松、沉甸甸的乌云,她心里也跟着不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