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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妙妙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

“一整瓶。”他补充。

“……”凌妙妙心里竟然泛出些许愧疚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梳子的齿,似乎在无声地缓解心内的紧张,漆黑的眼里含着一点轻微的光:“我可不可以帮你梳头?”

吃软不吃硬的女孩眨了眨杏子眼,有点被他的模样哄住了:“你上一次,可没有这么客气……”

她放下苹果,擦了擦手,配合坐到了妆台前。

凌妙妙不知道慕声对她的头发到底为什么表现出这么大的兴趣,只知道头发到了他手里,没玩个半小时,他是绝对放不开的。

她从镜子里看着少年以一种轻柔到几乎暧昧的手法玩弄她的头发,如坐针毡,在他又一次试图吻她发丝的时候,严肃提醒了一句:“子期,好好梳头。”

慕声动作一顿,抬起头,黑眸委屈地望向镜子,见镜中女孩的柔顺的发丝中露出个精灵似的耳尖,脸颊红扑扑的,也正强装镇定地望着他,心里像被猫爪子猛地挠了一下。

“妙妙,”他语调平静地建议,“以后在房间里可不可以不扎头发?”

“……为什么?”凌妙妙的睫毛颤了一下,如坐针毡的感觉更强烈了,连说话都有些打飘。

“好喜欢你这样……”他语气中的平静维持不住了,轻声说着,慢慢俯下身来吻在她颊上。

凌妙妙心里暗叹一声,没有躲开。

算了,就让他亲一下吧。

——以后再也不能让他梳头了。

她低头,桌上摆着一瓶崭新的梳头水,瓶子上精致地刻了一朵栀子花。

无方镇的胭脂水粉精巧细致,品类繁多,就连瓶子都比其他地方产的精致,是女孩子最喜欢的模样。

瓶子旁边,还摆了几盒色泽鲜艳的胭脂。

慕声不舍地放开她,撩了撩她的头发,见她盯着桌子看,便轻声道:“这些也是给你买的。”

凌妙妙拿起一盒看,有些迟疑:“我从没用过这个红。”

“那便试试。”他不以为意,“我帮你涂?”

“不用!”凌妙妙立即拒绝,瞪着镜子,挫败地发现折腾了半个小时,她的头发还是没梳起来。

主角团在无方镇落脚的第二天,柳拂衣就非常贴心地为他们找了一套不算大的新宅,安顿下来,做好了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打算。

带小园的宅邸,比局促的客栈舒服得多,只是宅子荒了许久,很多家具都是新置办的,床上的帐子都没来得及装上。

这几日白天的工作,就是分头东奔西跑,在集市上将零碎的生活用品买齐全。

因凌妙妙要裁贴身新衣,周围都是女眷,便赶慕声先回去,自己扎进夫人小姐堆里挑挑拣拣。

量完衣服,时间还早,凌妙妙在店里转了转,又精心选了新帐子,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宅子。

妙妙的步伐轻快:手底下这帐子,简直是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最有质感的帐子了——深墨绿色的,有点复古典雅的质感,摸起来像是鲛纱,却远比鲛纱柔软,更妙的是,店主说这款布料既透光,又滤光,能将阳光柔化得不那么刺眼。

谁知,当她坐在床上,将帐子展开的一瞬间,慕声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这是什么?”

凌妙妙边理帐子角儿边随口道:“我新买的帐子呀。”

慕声快步走过来,盯着她手里的帐子,语气有些异样:“……别……别挂这个。”

“为什么?”凌妙妙惊异地抬头,发现他的表情格外不对劲,像是被夹住了尾巴的小动物,奋力挣扎却挣不脱的惶惑,“这帐子……怎么了?”

他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半晌才谨慎地吐出了一句话:“……这个颜色不好看。”

“可是我挺喜欢的。”凌妙妙有些失落瞅着他,又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柔软清透的帐子,“……你看多了就顺眼了。”

他抿抿唇,困兽犹斗:“我……我不喜欢。”

“……”凌妙妙心头火起。

事实上,自从成婚以来,慕声对她几乎百依百顺,时间久了,便将她惯得有些晕头转向了。

现在他骤然提出激烈的反对意见,她不太习惯,登时恼了:“我自己的床,我喜欢就行了,你要看不惯,睡到隔壁去。”

少年缄口,眼睁睁地看着她气鼓鼓地将那墨绿色帐子一个角一个角地挂上去,阳光从帐子顶滤下来,一点点亮光镀在她额前柔顺的发梢上,她稍一抬下巴,那光斑便滑动到她微张的唇上,那嘴唇看起来娇嫩得似某种糕点……

他眸光暗沉,强灌了自己一杯凉水,定了定神。

凌妙妙挂完了帐子,敏捷地牵起裙子跳下床,快走几步到了柜子前,从柜子里取出了几样物什。

“叮叮当当——”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听到这声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又是什么?”

凌妙妙微一转身,让他看到了怀里的东西——四串串起来的铃铛,那式样和声音……

梦中那香艳的场面登时席卷而来,他额上都生出一层薄汗,尾音有些颤抖:“从哪儿来的?”

“哎呀。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凌妙妙满头大汗地在床角系铃铛,绑了好几次,丝带都往下滑,累得她手都酸了,还是没绑紧,“在泾阳坡,我见到十娘子卧房床上四角挂了铃铛,很漂亮,十娘子见我喜欢,就送了我四只铃铛。”

“别挂这个……”他语气里带了几分央求。

凌妙妙哭笑不得:“这铃铛又怎么碍着你了?”

“晚上会响,吵你睡觉。”他漆黑眼眸盯着她,错觉间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噢,怕吵……”凌妙妙抿了抿唇,真诚地保证,“我睡觉很安分的,不会响,吵不到你的。”

“可是……”

铃铛串又往下落了,她挫败地缩回手臂,用力敲了敲:“挂不上……”

她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子期,你能不能帮我挂一下这个?”

慕声站在桌子旁边,面色茫然地喝了三杯冷水,见女孩满眼希冀地盯着自己,浑浑噩噩地便走过去了。

好在她将铃铛递过来以后,便拎起裙子下了床,只远远站在旁边看。

他跪坐在床上,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将铃铛牢牢系在床角,他稍稍一动,那铃铛便响,帐子里的光晕便晃,弄得他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答应她,就是自虐。

他正万分艰难地挂着,猛然床一沉,他一低头,猝不及防看见妙妙的脸。

她和衣躺了上来,领口微开,露出一点细嫩白皙的肌肤,正眨巴着一双杏眼,无辜地仰视着他。

“你……你这是……”他喉头一阵发紧。

“我躺上来感受一下。”凌妙妙躺在新帐子下,满心都是欢喜,左边滚两下,右边滚两下,越看越喜欢,无意中一抬头,见他黑漆漆的眼盯着她不动,奇怪地笑道,“你挂你的呗,管我干嘛。”

她又换了个位置,他的膝盖无意中顶住了她柔软的腰肢,那一块热源,似乎从膝盖敏锐地传遍全身。

他手上抖得越来越厉害,只觉得床上似乎躺的是一团火,烧得他像是被烘烤得出现数道裂纹的陶罐,就快……就快……

他低眸一望,心里一片绝望,向下无声地拉了拉衣摆。

“你可不可以……先下去……”

凌妙妙发觉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再一抬头,他脸上浮现出了一点潮红。

大约是她躺在这里,碍了他的事,才让他挂得这么吃力,她一骨碌爬起来,拎着裙子退到了一旁:“好。”

望着他的脸色,又有些歉意:“你慢慢挂,别急。”

他的睫毛抖着,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动作飞快地挂完了四个角,撑了一下床,夺门而出,掀起一阵冷风。

“哎?”凌妙妙疑惑地望着慕声的背影。

深夜。

凌妙妙正如她保证的那样,安分守己地睡觉,睡得四平八稳,一动不动,静谧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睡不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无声地从地铺坐起身,悄无声息地将中央围拢的帐子掀开一个角,女孩平躺着睡,一手放在腹部,随呼吸起伏,另一手随意搭在床畔。

他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轻柔地吻她的手背。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他便立即僵住了,随即她的手动了,慢慢抚上了他的脸,又向上移动到了他的额头。

他在黑暗中心跳怦怦,一动不动地感受她的触摸。

“怎么还没睡呀?”妙妙睡得迷迷糊糊,尾音里带着诱人的软糯,显得毫无爪牙。

她冰凉的手指在他额头上停留了一会儿,温声道:“是不是太冷了?”

“……”

“要不上来睡吧,你的被子薄。”她半梦半醒中嘱咐,甜甜的声音微有点哑,异常亲切动人。

“……还是不要了。”少年的黑眸在夜里闪光,艰难地拒绝。

“那就算了,好好睡。”她翻了个身,接着睡去。

背后却一阵窸窸窣窣,旋即铃铛叮当作响。

他还是爬上来了。非但爬上来,还将手试探地搭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揽,将人一点点拖进了怀里。

凌妙妙没有挣扎,她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只是嘟囔道:“别乱动。”

“……”慕声低头,她倒是先把台词给抢了。

怀里的人呼吸平稳,睡得一派安宁,毫无戒备地依在他怀里,他沸腾的热血也慢慢平息下来,抱着那暖融融的一团,嘴唇小心地碰了碰她温热的颊。

第90章 迷雾之城(四)

凌妙妙睁眼,眼前是慕声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绣的麒麟花纹,她的鼻尖快要贴在他衣服上。

他身上是清爽的凉,连淡淡的熏香也是带着沁寒的冷香,即便他的手圈在她腰上,也没有让她觉得被压迫的难受。

靠着他,就像靠着上好的绸缎床帘,有种奇怪的、尊贵的、奢靡的舒适。

慕声觉察她醒了,慢慢靠近,吻从她额头小心落下,试探着下移,印在她红润的嘴唇上。

她的睫毛颤了颤,身子动了一下,却没有挣扎,甚至抬了抬下巴,方便他亲。

他心里即刻有了计较——刚睡醒的时候,是她最乖、最没脾气的时候。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吻得安静而小心,凌妙妙心里微微一动。

眼前这人表里不一,剑走偏锋,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地践行着“不是好人”,冷酷、暴戾、嚣张的模样她都见过,可是在她面前,竟然意外地……纯情。

——反正她从未见过,有人亲吻的时候,是这样小心地拿嘴唇贴着蹭的。

她的手从他背后挎过去,摸了摸他那一头黑亮的长发,发丝摸起来也是凉的,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真像是矿。

少年骤然停下,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腕:“这个,不能乱碰。”

她斜睨着他睡觉的时候依然扎着的白色发带:“你那玩意,对我没用。”

“那也不行。”他将她的手抓着,强硬地压到了身侧。

见女孩黑白分明的眼里还是毫无畏惧,便摸了摸她的眼皮,沉下脸,半是恐吓是引诱:“难道你还想做我的‘娃娃’?”

“……”

竟是吓唬她了。

她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毫不留情地从他怀里挣扎起来:“起床。”

对于柳拂衣审时度势的逃遁,除了慕声毫不客气地予以嘲笑以外,大家都表示理解。

花厅很敞亮,是主角团日常集合讨论案情的地方。

阳光透过花窗,在慕瑶头发上落下一块光斑:“帝姬的疯,是否另有隐情?”

“……是。”柳拂衣默了片刻,神情凝重,“有人企图蛊惑帝姬,但事情没能如她所愿。兴善寺事件过后,陛下遣皇宫里的方士钻研三日,给帝姬做了一道护身的符,专辟妖邪。妖物想要侵入帝姬意识,却被这符阻挡,两相拉锯,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帝姬的精神失控了,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

慕瑶问:“那人是谁?”

柳拂衣敛袖喝茶,叹了一口气:“宫城之内,几无妖气,很难辨别。”

“我甫入宫城,就被死死看住,只能跟帝姬待在一处,不能与其他人多做接触。我走到哪里都有四五个侍卫跟着,实在无法脱身。那一天我借着陪帝姬出宫散心的机会,乔装改扮得以脱身片刻,本想到你们所在客栈递个信……”

他庆幸地笑了笑:“没想到在街上恰巧碰见了妙妙。”

只是这女孩不知其中利害,当街大喊他的名字,他只得扔下信遁了。

凌妙妙一点也不觉得幸运,凉凉地看了慕声一眼——就是为了接这个纸条,她被人按在树上威逼利诱了一番,真是大义凛然,无私奉献。

她抿了抿唇:“那柳大哥是如何找到‘花折’的?”

无方镇的酒楼很多,花折并不是最起眼的的一座,但是从那个说书老头出现的瞬间,便意味着它成了解开一切秘密的关键之处。

柳拂衣解释:“帝姬身上的妖术,老一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同心蛊’,同心蛊并非是蛊,不过是使得受控制的人任凭那妖物驱使的惑心之术罢了。称之‘同心’,是因为受蛊人被妖物的心念所控制,因此有时也会出现混乱,感知到那妖物的记忆。”

“我在帝姬床榻旁边,曾经听见她在梦魇中念叨过两句反常的话。第一句,是‘榴娘,求你。’”

“榴娘?”慕瑶微一思忖,回忆起前一天听到的内容,想到了这有些耳熟的名字的出处,“是‘花折’的老板娘?”

柳拂衣颔首,表情变得相当严肃,接着道,“第二句,是‘花折,这样才算干净。’”

梆子声敲响,老头挥舞着手臂,袖子上彩色鸡毛一般的布片上下飞舞。

“午夜,满城的烟火盛放,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赵公子如愿以偿看到了烟花,可心,却不在那烟花表演之上了。”

“立在他身旁的姑娘,仰头好奇地看着满天的光华璀璨,似乎沉醉于其中,姹紫嫣红开遍,朵朵都在她眸中”。

座下鸦雀无声,人人悬着筷子,似乎看到了山上那绝世佳人的眼眸。

“你道赵公子这就动了心?”老头笑着摇头,“开始的时候说了,赵公子性子内敛,为人倨傲,不是那等轻浮浪荡之子。看完了烟花,他与那姑娘真的一前一后,一路无言,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这个姑娘,和他从前见过的都不大相同——见惯了旁人的惊艳之色,娇羞之态,骤然见着一个对他毫无反应的,反倒觉得自在极了,喜欢与她攀谈,何况在此良宵,两个人同时想到登上这座山看烟花,多么巧!他一路走,一路惦念身后的那个人,犹豫要不要回头同她搭句话。”

“他正走神,没留意脚下踩空,就这样倒霉地跌进了石洞里,碰伤了额头。”

“赵家公子高门大户,出入城门都是七香车拉的,何曾有过这种狼狈的时候?他心里懊恼的时候,倏忽一阵香风,一道白影子轻盈地落下来了,他抬头一瞧,怔住了:那姑娘竟也跟着他跳了下来,毫不犹豫地伸出一双柔荑,就来拉他起来。”

台下听众骚动了一下,低低的笑声混杂着窃窃私语。

——孤男寡女,深夜被困在一起,倒是不少烂俗话本的开头。

只是慕容氏一个姑娘家,有勇气跳下山来美救英雄,倒是惹人服气。

“赵公子和这白衣姑娘呆了一晚,说了许多话。只知道她姓慕容,问她名讳,她又说不出,道父母唤她慕容儿,家乡在极北之地。”

“不知怎的,她说极北之地的时候,他竟相信得很——极北之地,想必是雪原了,是纯白无瑕的冰天雪地,才走得出这一朵一尘不染的雪莲花。”

“极北之地的一座高山脚下,有一座很小很小的寨子,寨子里只有很少的人,慕容氏就是那寨子中为数不多的女娃娃。赵公子听着,有些明白了——深山里来的姑娘,难怪没见过烟花。”

“按赵公子的脾气,旁人很难投其所好,他喜欢真实,讨厌矫饰,讨厌到了苛刻的程度。可是眼前的慕容氏一言一行,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他不可避免地动了心——在他故去的二十年光阴里,头一次地,主动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当风掀开她的面纱的时候,赵公子呆住了。他的姿容昳丽,世人夸他貌比潘安,可是当他看见慕容氏的脸,他便想,自己的样貌在她的面前,才是最大的矫饰。”

“美人面孔是天工造物,一气呵成,短一分则寡淡,多一分则妖艳,她便是那个恰到好处。更关键的是,她眸中天真,似未经尘世沾染,美而不自知,才是杀人利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很难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只能抽象地将她感知,就像感知无方镇轻柔的云和浓郁的雾,大概也是这样的丝丝缕缕,缠缠绵绵。

凌妙妙的筷子无意识地绞着碗里的桂花糕,将它夹成了稀碎的块,看起来惨不忍睹。

“赵公子想,这个女子,他要定了。”

“一个风华绝代的公子,在带着必胜的目的去猎取一个女子的时候,没有人逃得过他的掌心。”

“慕容氏的宠辱不惊,并非是性子里的高傲,相反,她的性子平和得很——诸位或许不信,那是因为她从山下的寨子里出来,还没见识过这滚滚红尘的纷乱。一个天真的女人,第一个遇到的人,便是一个认准了要她做妻子的人,她怎么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台下一阵细细的唏嘘,似乎不太满意这样的美人就这样被人收入囊中。

慕声听得不太专注,伸手将她的碗拿走了,又夹了一整块边角完整的桂花糕,喂到她嘴边。

凌妙妙下意识地叼住了桂花糕,发现是他,恨铁不成钢地拿着筷子在他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好好听,认真听!”

少年漆黑的眸子一闪,有些委屈地捂住了手,扭头看向那喋喋不休的老头,按着碗,开始一点点吃她那碗被夹碎的桂花糕。

唇齿间甜味蔓延,他的嘴角又无声勾起来。

“这一年三月,慕容氏嫁给了赵公子。赵公子为人很爽快,既娶了慕容氏,自感人生圆满,便决心不回长安了,一心一意定居在无方镇,万贯家财终可弃,功名利禄皆可抛——他压根不在乎。”

“成婚以后,赵公子发觉,他这位妻子对于感情的感知有些迟钝,人情事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样一样慢慢教过来,便像是给一副未画就的美人图,点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样——慕容氏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愈发美得惊人,惊动了邻里街坊,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哪怕泡澡的花瓣,转瞬便被全城女子竞相模仿。”

“赵公子自然是爱她的,可是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样一个女子,容颜绝美,性情温柔和善,一心一意地照顾他,似乎没有任何缺点,他不知道要怎么爱她,才能配得上她的这般完美。”

“……”台下的人怔怔听着,陷入沉思。

“很快,这无谓的烦恼便消失了,次年五月,榴花绽放的季节,慕容氏有孕。赵公子终于觉得心满意足——飘在天上的妻子,终于像是踏入了凡尘,她即将为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有一半是他的骨血,脱离了他无法造就。这是他和慕容氏爱情的证明。”

“赵公子握着妻子的手,在桌上画院外芭蕉。这个冬天,她已身怀六甲,赵公子对她笑道:‘此子是你我心中期许,就叫做子期,好不好?”

慕声倒茶的手骤然一抖,茶壶盖掉了下来,滚烫的茶水径自从圆口泼出,哗啦一下浇在他手背上,手背上的皮肤立即红了一大片。

凌妙妙吓了一跳,在一片热气蒸腾中,飞速地将他的手拉离了桌面,斥道:“你怎么回事啊!”

“……”他的眸中是深重的茫然,似乎完全没有感到疼痛。

第91章 迷雾之城(五)

凌妙妙拽着他的手腕,径自从席间起身:“出来。”

慕声让她拉着走,走出大厅,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回廊中幽暗冷清,与里面的明亮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凌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边还靠着一只木瓢。

“过来点。”她拉着他蹲下来,将他的手腕抓着,扯到了水池边,舀了一瓢冷水浇在他手背上。

慕声静静地看她的侧脸,凌妙妙专心致志地低着头,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发鬓上的绸带有些散了,长长地垂在肩上。

他伸出左手,帮她将那绸带拉了一下。

凌妙妙回头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将他的手按进了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澄清透明,看得见底下绚丽的彩石和石缝间茂盛生长的蓬松水草,几尾狭长的鱼在水中警惕地穿梭来去,有几条擦着他的手背过去。滑腻腻的、带着韧性的触感。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火辣辣地痛。

凌妙妙仍然保持着抓他手腕的姿势,望着水面自顾自地笑了:“看,小鱼来咬你了。”

“……”他纤长的睫毛动了动,乌黑的眼珠凝望着她,看起来异常柔软。

浸了一会儿,凌妙妙将他的手抽出来,放在眼前细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红的一片,好在没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两下:“疼么?”

“不疼。”他平淡地扯谎。

凌妙妙这才舒了口气,撒了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瞥着他,晶亮的杏子眼里满是嫌弃:“连个水也不会倒。”

她顿了顿,征询道:“回去吧?”

慕声猛然抓着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里,“手疼。”

凌妙妙心里大概有了数,他暂时不想听。

她没有再劝,瞅着池子:“那你自己泡着,拉我干嘛?”

少年垂下的眼睫轻轻一动:“挡小鱼。”

“……”凌妙妙没绷住,“嗤”地笑了,撩了点水到他脸上,他没有躲,只是闭了一下眼睛,等攻击过去后,立即用沾湿的脸颊去蹭她的脸。

两人蹲在池子边,撩着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里的鱼惊恐地四下穿梭。

老头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他在繁华时来,给这种热闹再添一把火,随即在一片热闹间抽身而退。

柳拂衣和慕瑶随之起身,跟着他走到了外间,叫住了他。

穿着布片衣服的老头意外地回过头,离近了看,看得到他通红鼻头旁边的皱纹,和因为开始掉牙而显得有些干瘪的嘴,配合着一身简陋艳丽的衣裳,滑稽荒诞。

这也只是个被生活打磨的民间艺人。

慕瑶的双目澄清,隐隐流露着急切的情绪:“可以问问您的故事是哪里听说的吗?”

传闻逸事加工一下,还可以像模像样,只是很多细节,都是私密之事,他说的如此细致,好像他当时就身处其中一样。

老头眼里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们并无恶意,在下柳拂衣……”

在民间混的,大都听过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谦逊有理:“别怕。我们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这儿听到了一些线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烦请解惑。

“……”老头默了默,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小老儿靠这点口技吃饭,还请二位不要说出去呀。”

柳拂衣诚恳应道:“那是自然。”

“小老儿原先是混迹市井茶坊的说书人,讲些演义传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馆突然失了火,烧得干干净净,老板榴娘死于非命,幸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

“有人从废墟里面挑拣出了一些没被烧毁的女子首饰,拿到集市上低价倒卖,赚些闲钱。”

“我就是那个时候,在集市上买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妆奁,本想拿回去送给我家婆子用……”他犹豫了一下,“谁知打开以后,无意中发现那匣子有个夹层,夹层里装了近百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我看着好奇,便捏起来看,一个没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画面便凭空入了我脑海,仿佛我亲历了这些事一般。”

慕瑶轻不可闻地一叹:“是女人的泪珠。榴娘收姑娘入烟花之地,竟然还要收集她们苦楚的回忆。”她有些烦乱地捏了捏鼻梁,“——这个榴娘,恐非凡物。”

柳拂衣没说话,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后来……花折换了老板,改成了普通酒楼,我便去碰碰运气,将这些珠子里的画面稍加叙述,改编成了故事,岂料大受欢迎……我也从老板那里拿了分成,日子过得比往常更红火。”

他言语间有些歉意,仿佛也知道消费逝者的悲惨过往是件不太仗义的事。

只不过,芳魂已逝,无人追责。

“慕容氏的故事,可与旁人有所不同?”慕瑶追问。

本来她只当是普通故事去听,直到听到了“你我期许,名之子期”,她骤然大惊,发觉恰巧让他们赶上的这一段,并非偶然。

“……不瞒二位,这慕容氏的珠子,与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面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红色的……”

帝姬提着食盒出来,裙摆上绣着闪闪发光的金线,脚步轻而慢,高贵优雅。

“殿下又去给太妃娘娘送饭了?”面对她的侍卫出了声,有些紧张地同端阳搭讪。

传闻帝姬飞扬跋扈,娇纵任性,但这几日看来,似乎并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种异常柔婉的……女人味,总是不经意间吸引人的视线。

这几天,帝姬每天带着精巧的糕点进去探望赵太妃,想来还孝顺得很。

帝姬微微侧头,眸中天真良善,又带着不可亵渎的慵懒优雅,平和温软地应道:“是啊,母妃想本宫。本宫也思念母妃。”

跟她搭话的侍卫面颊微红,低头避讳,不再言语了。站在她背后的那名侍卫却暗自皱了皱眉——帝姬华丽精致的粉红色后摆上,溅上了点点发黑的污渍。

那是什么东西?他心里暗想,乍一看,还以为是血迹。

“殿下!”身后气喘吁吁地追出来一个人,老內监满头白发散乱。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满脸褶皱,面容浮肿而瘦骨嶙峋,肩膀竟连官服也撑不起来了,看起来老态龙钟。

“徐公公?”两名侍卫吓了一跳,异口同声。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风箱般费力,死死看着她,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流下来,似乎是憋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殿下,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待太妃娘娘呢?”

“你说什么,本宫听不懂。”帝姬提着食盒,向着门前侍卫靠了一步,高贵而柔弱,像是匣子里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费心呵护。

侍卫腰上配剑“刷拉”一动,提醒:“徐公公,不得对殿下无礼。”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语气沉痛,“殿下!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错处,到底也是你生身母亲,您怎么能……”

帝姬的红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翘,抬起眼来,眼中带着一点怜悯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轻启,眼中一点点结了冰,轻飘飘道:“诛。”

吐出这个音节时的唇形温柔,仿佛是在进行一个缠绵的亲吻。

“……”侍卫的手犹豫地放在刀鞘上,心惊胆战地看着帝姬的脸。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辈子……”他发出几声干哑的笑,话音未落,他含着热泪,“砰”地撞在宫门前的柱子上,热血四溅。

侍卫的手一抖,一丝冷意爬上了脊梁骨。

帝姬听见这头骨碎裂的声响,动也未动,提着食盒走了两步,又旋过身来看他,双眸又纯真又娇媚:“明天,本宫还来给母妃送饭。”

“阿声不是你亲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当时没有那么震惊。

直到现在才明白慕瑶为何坚持追了出来。

慕容氏的故事复杂,说书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后天,便能讲完,便令那惶恐的说书人先行,他走了以后,慕瑶才骤然吐出了这个惊天秘密。

他细细思量,只觉得一阵冷意盘桓心头:“瑶儿,你仔细同我讲,阿声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听爹娘说,阿声是三岁上让他们从妖怪窝里捡出来的,当时孩子父母至亲皆不在。”

柳拂衣捏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响,他只在遇到棘手的问题时,才会露出这样的动作。

他沉吟半晌:“……这事情,你怎么从未跟我提起过?”

慕瑶的眼里含了一点忧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闪闪的:“非但没跟你说过,外头的人,一个也不知道——我从小将阿声当做亲弟弟养,也不想让他在外面看了别人的脸色。后来家里出了事,我每天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想这件事。”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揽住了她的肩膀,“你还知道什么,若是不介意,就说出来,我帮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