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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瑶靠在他怀里,顿了顿:“你记得阿声头上那个发带吗?”

“嗯。”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时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间。当时阿声还小,坐在椅子上,脚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记得——那时他的头发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来像个小女孩。”

“嗯。”柳拂衣轻拍着她的手背。

“娘从匣子里取了一条发带,当着我的面,给阿声把头发扎起来,扎得很慢。梳好头以后,她就开始咳嗽,咳了好一阵,才扶着阿声的肩膀,对他说,‘无论如何,这个发带不能摘下来,知道了吗?’”

柳拂衣皱了皱眉:“这发带……”

“我只知道,不是普通的发带,扎上以后,除非他自己摘,否则便不会掉下来。”

“然后呢?”

“然后……”她用力回忆着,眉头深深蹙起,“然后,娘把阿声牵过来,对着我说,‘瑶儿看着弟弟,不能让他把发带摘下来’,还让我对着那面刻着慕家家训的墙立了个誓。”

“在那面墙下的誓言,终身不能有违,我一直印象深刻,后来待阿声与我亲近了,便让他答应我决不取下发带,这么多年,一直耳提面命……”

柳拂衣叹了口气:“你就没有问你娘吗?这个发带到底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不能卸下来?”

“娘对我说过,阿声救出来之前,让一个妖物注入了妖力,体格并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导,否则易行差走偏,切记切记。”

柳拂衣顿了顿:“那就是约束、规范的意思了?”

慕瑶点点头,想到那个月夜,慕声在她面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阵冰凉,“到底,是我这个姐姐没做好。”

柳拂衣摇了摇头,定了一下神,又摇了摇头:“不对。”

慕瑶扭头看他,眸中疑惑。

“你再想想,从阿声小时候开始想,想到现在。”

“……”慕瑶顺着他的话回想,从他初入慕家,扎上发带,长大,陪她历练,被旁人轻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

“我怎么……我怎么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她茫然地扶住太阳穴,眸中罕见地闪现出了惊惧的神色。

她很少有时间和机会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开的记忆如同一个连续的长卷,她赫然发现,中间有好几块,竟然是空白。

就连慕声什么时候有了表字“子期”,为什么叫“慕声”……就他七岁以前的画面,她都毫无印象,似乎最早的记忆,就是母亲在镜子前给小男孩扎上发带的那一刻。

慕声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而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觉得,一切顺理成章,本该如此?

第92章 迷雾之城(六)

园中嶙峋的假山背处,僻静得连枝头鸟鸣都听不清晰。山石的凹脚还留有上次下雨留下的未干的积水,在不平的地面聚集了小小水洼,粘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枯叶。

微风吹来,峭壁上斜生的松树舒枝叶晃动,干枯的松针下雨般撒落到了凌妙妙肩上。

她缩了缩脖子,有几根还是掉进了她的衣领里。

她徒然拉了几下,放弃了,忍着不舒服,抬起了头:“柳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柳拂衣的宽大衣袖挡住了稀薄可怜的阳光,脸色反常地严肃,甚至连面对她惯有的那种放松的笑意都收了起来:“妙妙,昨天那段故事,你怎么看?”

凌妙妙眼睛一眨:“什么呀?”

柳拂衣看她半晌,似乎没时间同她绕弯了,直截了当:“我和瑶儿现在怀疑,阿声的身世有问题。”

晌午一过,凌妙妙出门遛弯,第一只脚刚踏出房门,便被柳拂衣截住,拉到假山背后,摆明了是要说些不能为他人言说的秘密。

虽说是青天白日,但她对这种偏僻的地方还是有些异议,本想提议一下,柳拂衣这句话一出,她暂时便把这件事忘了。

凌妙妙满脸复杂地看着柳拂衣:黑莲花的身世问题……终于被这两个心大的觉察了。

原著里男女主角一生的心思都放在除魔卫道之上,慕声从出场到退场,都没能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带着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奔向了仓促的结尾。

而弄清这个秘密的前因后果,正是她任务的支线之一,两枚回忆碎片和几场似是而非的感知梦,都是在引导她慢慢解开这个谜团。

现在,慕声没能成功黑化,依旧是队伍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主角团查案的重心也在慢慢偏移。

“柳大哥是说,慕声就是故事里那慕容氏和赵公子的孩子?”

柳拂衣满脸郁结,生怕她觉得荒诞,尽力试探着:“……你觉得呢?”

凌妙妙点点头:“嗯,我相信啊。”

别的不说,慕声生母的样貌,主角团里唯有她一人亲眼见过。那说书老头的形容再精妙不过:“短一分则寡淡,多一分则妖艳,她就是那个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柳拂衣瞅着她,半晌才错愕:“妙妙的胆子……果真是大。”

“柳大哥,就算他是那慕容氏的孩子——又碍着谁什么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她坦然望着柳拂衣的脸,顿了顿,“那慕容氏是什么来头?”

“她的身份……”柳拂衣棘手地捏了捏鼻梁,“我有怀疑,但暂且不能确定。”

“奇怪的是,瑶儿发现她对阿声的记忆线是紊乱的,很多事情记不得。”

妙妙沉默了片刻:“这不奇怪,慕声的记忆线也是紊乱的。他只记得自己有个亲娘,其余的想不起来。”

“……”柳拂衣陷入深深的思索,自言自语起来:“是忘忧咒吗?可又不像……”

“怎么可能两个人同时出了问题……”

妙妙见他眉间的“川”字深得像刀刻出来似的,掰着手指头玩笑:“柳大哥别愁啦,世上的巧合多了去,说不定是房梁塌了,他们姐弟一人被砸了一下;或者屋子被卷进水里,同时被浪头拍昏了;又或者有什么慕家人打不过的人物,挨个打了他们俩的脑袋——”

柳拂衣并没有笑,他眉头紧蹙,浑然似没听进去。半晌,才轻轻道:“妙妙,事情比你想的……略微复杂一些。你须得再去问问他,从小时候到现在,事无巨细地回忆一遍,忘了什么,记下来给我看看。”

“……”她迟疑了片刻,柳拂衣鼓励地拍拍她的肩,眸中似有掩藏的忧色,“阿声现在防备心重得很,总不相信我和瑶儿是护着他的。同样的话,只听你的。”

妙妙顿了顿,还没张口,“啪嗒”一声轻响,柳拂衣脸色一变,放在她肩上的手闪电般收回。

那迎面飞来的尖锐石子像是一颗凶戾的流弹,狠狠打在他手腕麻筋上,他半只手臂瞬间没了知觉,低呼一声握住了手腕,错愕地看向妙妙身后。

凌妙妙一回头,身后的少年抿着唇,发带在空中飞舞。

他望着柳拂衣的眼神里带着妒忌的杀气,怒火点染了他漆黑的双眸,像是某种闪烁着冷光的玉石。

“柳公子,”他的眸子慢慢转到凌妙妙身上,染上了一丝复杂的缠绵,只是语气仍然是轻飘飘、冷嗖嗖的,“别人的妻子,不可以随便乱碰。”

“……”柳拂衣抓着手腕,张口结舌,百口莫辩。

慕声低眸,浓密的睫毛向下一压,便显露出了温柔无害的模样,伸出手,“妙妙,出来太久了,回去吧。”

凌妙妙没去牵他的手,如果她此刻有兜,她恨不得双手插进口袋。她压低声音:“好好说话。”

他置若罔闻,径自抓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拉着她走,眸中流淌着深沉的夜色,语气比刚才还要耐心:“乖,回去了。”

凌妙妙去扯他的手,他抓得紧紧的,简直像是囚徒腕上的锁链,骤然让她感觉到像是回到了“做娃娃”的那段日子。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过院落,经过慕瑶身边,将她吓了一跳,转向跟上来柳拂衣:“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凌妙妙一声低呼,慕瑶一回头,发现慕声强行将人拦腰抱起来了,不顾她挣扎,拿脚点开房门,抱进了屋里。

“哐当——”门在她眼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柳拂衣揉着手腕。哄道:“别看了,没事。”

慕瑶拉着柳拂衣的袖子,罕见地憋得脸颊发红,语速也比平时快了一倍:“什么叫没事?你快去……快去听一下他们说什么呢?”

柳拂衣望着她,那神情说不上是诧异还是调侃:“人家小夫妻关门说悄悄话,我怎好去听墙角?”

他凝眸望着慕瑶,觉得她满脸紧张的模样说不出的生动,眼里带了一点促狭的

笑意:“要不——你去?”

慕瑶瞪着他,一跺脚,手一撒,直奔窗口而去。

半晌,没听见人声,只听得一点咯咯吱吱的轻响,听得她心里发毛。

她心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的好弟弟磨刀霍霍的画面,正在犹豫要不要将那窗户捅个窟窿,或是直接破门而入,身旁一阵松风扑面而来,柳拂衣也跟着她到了窗边,笑道:“你还真听。”

她面上骤然飞红,还没想好怎么驳他,身子骤然一轻,她惊呼一声,又怒又恼地捶他的肩膀,却不敢大声:“拂衣!放我下来……”

“看见阿声看妙妙的眼神了吗?你做长姐的,别管得太多,瞎操心。”

他抱着怀里挣扎的少女,青丝上散落着阳光,慢悠悠往回走,“天气真好,咱们也抱回去。”

“咯吱咯吱——”

漏窗受了力,慢悠悠推开条缝,转轴发出拉长的喑哑响声。

妙妙整个人被他死死压在窗边亲吻,一丝细细的风从窗缝吹进来,灌入她脖颈里。

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放她喘了一口气,她才从窒息的边缘拉了回来,脚踩实地面的瞬间,双腿一软,像是酸软的后槽牙咬了冰块,险些跪倒在地上。

他就站在面前好整以暇地接着,顺势一搂,将人抱进怀里。

凌妙妙将他推开,只是那推也没什么力气,她脸颊通红,眸中泛着水光,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恼:“你走开……”

慕声抱着她不撒手,手指卷着她的头发吻了一下,眸中漆黑:“我错了。”

凌妙妙推开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模样,心下一凉。

这黑化了半截的人,那黑暗的一面始终存在,蠢蠢欲动,一旦情绪到了临界点,他便在失控的边缘。

“你要真生气,就跟我吵架呀!”凌妙妙语无伦次,嘴唇还在隐隐发痛,她拿手背碰了碰,“这又算什么?”

他的情绪发泄,种种都是隐忍迂回,再骤然爆发,没有一样反应是正常。

“可我舍不得跟你吵架……”他又贴上来,顺着她的头发,“我只想要……你。”

中间低下去的部分凌妙妙没听清,皱起眉头:“嗯?”

慕声低眸望她,眸中带着一点笑意:“我现在不生气了。”

凌妙妙气笑了:“我生气,你快把我气死了。”

“所以你不要让我妒忌……”

“你别想太多了。”凌妙妙打断,黑白分明的眼严肃地望着他,轻道,“我和柳大哥在大白天正常对话,没有犯清规戒律。”

慕声凝眸望着她:“……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她梗了一下,想起了对话内容,觉得有些棘手,“这个……不能告诉你。”

他眼眸一暗,语气带着凉意:“你心里就这样念着柳拂衣么?”

凌妙妙头皮发麻,摆着手警告:“别,别提这个。”

“我偏要提。”他嘴角翘起,眸中的情绪显见地不稳了,整个人也就脱离了掌控,“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了,再去嫁给柳拂衣,嗯?”

“……”她只得保持沉默,愠怒地瞪着他。

“妙妙,让你失望了,我轻易死不了的。”少年的指尖微微颤抖,面上仍然笑得像明媚的迎春花:“……那死的柳拂衣,你还喜欢吗?”

凌妙妙吓得后背一凉,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生怕他下一秒就付诸行动,语速飞快:“你要敢伤柳大哥性命,我记他一辈子,恨你一辈子,听到没有……”

他一怔,望着她的眸中似有黑云翻滚,旋即点了点头:“好。”

他垂下眸子,掩住了眼中的危险神色:“那你以后可以不跟他说话吗?”

“那不可能。”凌妙妙望着他,“我跟谁说话,那是我的自由,你怎么管得比我爹还多?”

“……谁都可以,他不行。”他抬眼望着她,漆黑瞳仁在睫毛掩映下,那样的亮,“好吗?”

“不行。”凌妙妙的火也被激了起来,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这个份上。”

“……”他沉默片刻,漆黑眼眸温柔地凝望着她,“我好想把你绑在我旁边,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凌妙妙再度被气笑了:“你试试看啊。”

十分钟后。

“慕声,你给我放开……”

女孩以一种略有奇怪的姿势坐在椅子上,脸色反常地红,再仔细看去,她的双手让收妖柄反剪背在身后,身上拿一指宽的长长绸带,缚在了椅子上。

她先前还剧烈挣扎,只是她发现他结的绳子极妙,看上去不太牢,可是实际上不仅不会被她挣松,反而弄得她衣衫凌乱,她动一下,他的眼神就暗一分。

妙妙不敢动了,手指在背后蜷了蜷,碰到了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心内切齿:真想不到,收妖柄还有此妙用呢。

慕声坐在她旁边,手里捏着把匕首,垂眸给她削苹果,削得细致耐心。

“你现在就是削一万只兔子也没用。”凌妙妙冷眼瞅着他的手,“快点放开我。”

他手指一顿,兔子耳朵“啪”地削断了,他停下来,将断掉的耳朵小心地搭在断口上,垂眼望着它,半晌才道:“妙妙,它也很疼。”

“疼?”凌妙妙没听出言外之意,冷笑一声,“又不是我把它耳朵削掉的……”

她觉得自己跑了题,望着他的脸,杏子眼中满是恼意,跺了跺脚,“你不能这样捆着我,快点给我松开。”

少年无声地将兔子拿起来,喂到她嘴边,柔和地问:“吃吗?”

作者有话要说:1.

老柳:生活真美好。

慕瑶:辣鸡直男气得劳资脑壳痛。

2.

咯吱咯吱——

慕瑶:弟弟在磨刀?

慕声:呵。

3.

妙:你试试看啊。

声:好啊。

第93章 迷雾之城(七)

“不吃,你拿开!”凌妙妙冲着兔子发火,又觉得气不过,就着他的手,照着兔子屁股狠狠咬了一大口,边用力咬边委屈地骂:“你有病。”

慕声捏着苹果,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将所有的表情收进眼底,在心底喟叹。

她这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凌妙妙吃完了苹果,冷静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子期,你放开我,好好说。”

他脸上危险之色还没褪去,眉梢眼角显出些艳色,睫毛低垂的模样,像一朵带毒的妖花:“就这样说。”

“这样怎么说?”凌妙妙跺着脚瞪他,气得七窍生烟,憋了半晌,严肃地憋出一句控诉,“你……你不尊重人!”

不单不尊重她,还不尊重整个女性群体,靠力量优势制服她,什么人呐!

慕声望着她,眸中偏执的依恋如同浓稠的夜色。他倾过身子,虔诚地碰了碰她的嘴唇,语气缠绵悱恻,又像是在撒娇:“我爱你。”

“……”妙妙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你想绑我到什么时候?”她的嗓子都有些说哑了,清了清嗓子,语气都有些打蔫了,尾音里带着几丝委屈,听起来像是在撒娇,“我胳膊要断了……”

慕声骤然抬眸,飞速地收了收妖柄。

凌妙妙双手骤然解放,未及收回来,他已经顺着她的手臂极其柔和地按了按,沿着血管的脉络捋了几下,仰头看她,“还疼吗?”

凌妙妙摇摇头,满脸希冀地看着他,见他只是卸了反剪她手腕的收妖柄,毫无解开绸带的意思,表情迅速垮了下去,气鼓鼓道:“疼。”

他眸中一凝,怜惜一闪而过,“我再帮你按按。”他捏着她肘关节耐心地揉了十分钟,问:“好点了吗?”

他仰头看人的时候,瞳仁和上目线的角度恰到好处,藏起了所有的爪牙,只剩单纯无辜的美,恨得人牙痒痒。

凌妙妙咬着唇,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上房梁:“我想喝水。”

他顿了顿,随即将茶盏送到她唇边。

妙妙就像笼里的小鸟儿,就着主人的手臂啄几滴甘泉,差点憋屈成一只火鸟,在他手心里炸毛。

妙妙故意将他使唤来使唤去,绕着小小一间房来回跑了一刻钟,他依然没有不耐烦,反而愈加兴致高昂。

而且,她语气越软,他越耐心温柔,眸中光芒越盛,几乎到了灼热的程度。

凌妙妙颓然靠在椅背上想,她大概明白怎么能脱身了。

——哭一下兴许可以,黑莲花最怕她的眼泪,仿佛流下来的不是水,是滚烫的岩浆。

而且,不能是那种大义凛然的哭,而是要她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撒着娇求着他哭。

妙妙闪动着杏子眼,冷静地望着少年的侧脸,无声地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等下辈子吧。

她气急败坏地想。

两人都没察觉,临近的墙根上洇出了几块黄色的水渍,如同隐形巨人飞檐走壁的脚印,一步又一步。

又过了十分钟,妙妙有些坐不住了:“子期……”

慕声抬眸:“嗯?”

她颊上不受控制地浮上了绯红颜色,踌躇了一下,鼓足勇气,尽量使自己显得高傲而漠然:“我想小解。”

少年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果然向她走来,俯身抽掉了她身上的绸带,凌妙妙还没来得及窃喜,便听得他平静地在她耳边道:“我抱你去。”

“……”她眼中的雀跃骤然折成了滔天愤怒,往后缩去,“我不想去了,你走,快走!”

“……”慕声撒了手,漆黑的眼珠无辜地望着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凌妙妙扭过头不理他,手指烦躁地拨弄着裙摆,心里后悔极了。

——早知刚才不该喝那么多水的。

耳边细细一丝风来,倏忽一股熟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骤然吸进肺里,灼得鼻子都痛了一下。

随即是“咣当”一声巨响,她惊异地一回头,一股黑云形成了一堵墙,几乎要撑开屋顶,黑云里伸出一双手来,正死死掐着慕声的脖子。

凌妙妙脚下一热,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拖在地上的裙角浸湿了一圈。

少年的身影在黑云之下若隐若现,脸色发红,额角青筋暴起,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小笙儿,喝了你这么多血,我真舍不得杀你呢。”

那声音咬牙切齿地响起来。

她凝聚了这些日子积蓄的全部力量,非但体型膨大数倍,连声音也变得粗哑起来,听起来越发贴近宛江船上时鬼王雌雄莫辨的声音。

小打小闹的骚扰,水鬼终于玩够了。她铭记着血海深仇。这次是猝不及防、出手怨毒、一举便要致对方于死地的偷袭。

不择手段,他非死不可。

凌妙妙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去。

桌上那收妖柄明晃晃地放着,刚才他为了绑她卸下来,还没来得套回去;慕声的收妖柄,一只在她手腕上,一只搁在桌上,他此刻空手接白刃,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少年脸上挂着淡漠的挑衅之色,他任凭水鬼掐着,在难以脱身的攻击中艰难地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相碰,“砰——”地炸出了一朵橘黄色的火花,却不是朝着水鬼的脸,而是越过她,径自朝着远方而来。

“砰。”

火花精准地落在绸带绳结上,连妙妙的衣服都没碰到,缚得紧紧的绸带瞬间滑落了。

“……”凌妙妙骤然脱困,扶着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火花炸了一下还不算完,从她身上滚落到了地下,在地上连续炸了四五下,一直炸到了门口,好似一个焦急的小精灵,着急火燎地引她出门。

凌妙妙愣了一下,抬头望去,慕声没在看她,也没能发出声音。

刚才那个任性的火花,令他错失了自卫良机,整个人被黑云压到了墙角,连炸火花的余地都没有了,在这种索命的攻击中,只得徒手飞速拉住水鬼掐他脖子的手,单凭肌肉的力量与妖物抗衡。

他的双手因用力而有些颤抖,脸上还挂着漠然的笑容,只是嘴唇血色褪尽,额角青筋暴起,显见地已经被弄得有些眸光涣散了。

——都这样了,还逞强托大呐?

她顿了顿,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冒,只觉得头重脚轻,捡起桌上的收妖柄,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

收妖柄“砰”地打散了一片黑云,几块森白的骨头伴随着水花哗啦啦地跌在地上。

收妖柄开始在空中嚣张地飞舞起来。

这一个还不够,她冷静而盛怒地往黑云深处走,捋下手腕上另一只收妖柄,也砸了过去。

黑云斜压,劲风猛地扫在她脸上,像是谁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感到耳根火辣辣地痛,背后瞬间冒了一层热汗,脚步却没停,在这三四秒的时间里摸遍全身,掏出了来这个世界积攒下来的所有符纸:这其中有柳拂衣送她的,慕瑶送她的,还有慕声原先留下来的,足有板砖厚的一沓。

她不分门类,照着水鬼的脸,五张五张地往出飞,像是照着靶子在远处狠狠扎飞镖,“啪啪”“啪啪”“啪啪”,那靶子钝得很,若是扎得不够用力,就要脱靶了。

她甩得越来越快,手臂很快失去了知觉,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剧烈跳动的心脏则是核心的发动机,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可怕的能量。

手上捏着的符纸肉眼可见地迅速变薄,两只收妖柄在黑云中穿梭来去。

水鬼躁动得越来越厉害,桌上的花瓶被扫到了地上,茶盏碎了一地,凌妙妙的半边身子都被飞溅的水渍打湿了,还在坚持向前走,嘴里飞速地念着口诀,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几乎是照着水鬼的脸不住地扔符纸了。

心脏发疯似的狂跳着,手,步子和嘴,她都不敢停,似乎一停下来,他们两个,就会再无翻身之力。

她扔出了最后一片符纸,几乎隔着黑云站在了慕声面前。

与此同时,水鬼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门窗共振起来,黑云乱舞,如同一个被烈火焚烧的女人,发出变了形的呐喊,旋即——

“哗啦——”水渍下雨一般淋了凌妙妙满头。

她闭眼抹了一把水,再睁眼的时候,黑云烟消云散。

一枚白森森的头骨咕噜噜滚落在地上,裸露的牙齿枕着满地水渍,空洞洞的眼眶斜对着地面,似乎在不甘地望着尘世。

收妖柄飞回慕声手上,少年倒退几步才接稳,脸上还没有回过血色来,黑眸如墨玉,怔怔望着眼前的人。

女孩额发湿透,两颊发红,一双眸子亮得似灼灼星火,安静地睨着他,气喘吁吁地冷哼:“不用谢我,我很早以前就想打死她了。”

手臂放下来,瞬间酸软得抬不起来了,她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伸手托住了小臂。

“妙妙……”他一步迈过去,伸手拉住她柔软的手臂,颤抖着手检查了一下,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一步一步主动,连续不断地甩了一百多张符纸。

是……为了他吗?

一阵恍惚,一种慌乱的狂喜,伴随着极近负罪的怜惜将他淹没。他将湿淋淋的人搂进怀里,全然不顾她的衣服将他的胸前也打湿了一片。

他就像充了气的气球,她只要伸手轻轻一戳,便瞬间漏了气,打回了原型。

他近乎蛮横地抱着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身子在微微发抖。

这样紧紧贴着她,才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妙妙脸颊红扑扑的,赧然挣开他,忍着手臂的酸,扭头着急地跑掉了:我想小解……”

太阳西偏,酒肆成排的灯笼次第点亮,花折的大厅里很快坐满了人,小二在席间穿梭忙碌,桌上的珍馐一道一道增加,迅速摆满了。

茶杯在慕瑶指尖转动,她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两个座位,有些疑惑:“他们俩……今天还打算来吗?”

柳拂衣轻轻拍她搁在桌上的手背,顿了顿:“不来反倒更好。”

慕瑶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梆子声响。

老头出场时,没有前几日那般神采奕奕,似乎是没有睡踏实,眼下两块乌青。看到二人,苦笑着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为他带来的无尽虚名与财富的故事,毕竟是已故之人不堪回首的血与泪,却被他肆意讲出来,供后世之人消遣调笑。

偶尔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安。

“慕容氏临盆在即,沉浸在幸福里,全然没想到,她美满的生活即将四分五裂,以后的桩桩件件,都使得她远远偏离原来的人生。”

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竖起耳朵听。

“我们先前说过,赵公子是高门大户的公子爷,他愿意隐居在远离长安的无方镇,辞了大好官职,摒弃身份,告别挥金如土的生活,家里人却不肯放任他这般碌碌一生,当下便带着人坐船跑来无方镇寻他。”

“这一年四月,他们找到了赵公子和他的妻子,对慕容氏大为不满。”

老头嘲讽地笑了笑:“世家大族的青年才俊,身上背着家族的荣耀,怎能只为自己而活?即使他不能在朝中有自己的势力,至少他的婚姻,是应该对家族有利的。”

“赵公子的姐姐查了慕容氏的身份,不知是是哪个荒山里长的野丫头,无父无母,没有亲朋,更别说家世如何,说她是平民都是抬举。在他们看来,一个只仗着漂亮面孔的低贱丫头想做赵公子的妻子,还将他留在这偏远的小镇不归家,已是天大的罪过。”

“赵公子的姐姐三番五次派人去请他回家,都被赵公子回绝,他不胜烦扰,甚至放出话来,若再惊动慕容氏,他就与她断绝姐弟关系。”

“赵公子的姐姐果真安生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只派了一个方士,上门与赵公子说了一炷香的话,随后离开。”

他顿了顿,深陷在眼窝中的浑浊眼睛,流露出浓重的悲悯:“五天后,赵公子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航船,头也不回地,将慕容氏永远地留在了无方镇。”

第94章 迷雾之城(八)

“那方士给赵公子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就撇下慕容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