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妙妙阻住他的手臂,从背后看得见她颤动的睫毛:“你沾太多了。”
“是么?”
“你看看,”凌妙妙扬了扬下巴,心疼地瞅着那半瓶可怜的梳头水,“这一瓶都快被你用完了。”
他看着凌妙妙抓着他的手,拿手帕小心地擦去梳子上多余的梳头水,动作又轻又柔,没忍住骤然俯下身圈住她,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
“……梳头就梳头,这是干嘛?”凌妙妙的动作僵住了,飞快拿手肘顶一下他,“起来。”
他不情愿地起身,似乎意犹未尽:“好香。”
凌妙妙从镜子里睨着他:“香?你先前说这味道闻多了反胃,为了不反胃,还是少闻些吧。”
“……”少年眸光一动,不吭声了,抿着唇继续梳她的长发,脸上似乎挂着些克制的委屈。
凌妙妙拿沾湿的软布擦去头上的花钿,因条件有限,婚礼简陋,这朵额心花不是贴的,而是她拿根笔自力更生描上去的。
“对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专注地看着镜子,边擦边道,“以后别亲这个,这是朱砂,吃了中毒。”
“……”他的动作骤然一顿,低垂的睫毛颤了颤。
半晌听不见他回答,凌妙妙抬眼,赫然发现他耳尖通红。
结婚对于捉妖人来说,只是人生中一件小事。数日后,两队人挥手作别,各往目的地而去。
太仓和无方镇都需要南行。缺了柳拂衣的主角团,和凌妙妙的娘家代表团,就这样有了一段共行的航路。
临下船前,表婶握着妙妙的手,飞快地讲了一路的女德女训,为人妇道,凌妙妙边跑神边默默听着,时不时地配合地点一下脑袋。
“依我看呀,咱们妙妙用不着这些。”
表婶一句结语否定前文,将她一只手臂亲昵地抱着,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甲板上站着的慕声,眼中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慕声黑色的袍角在狂风中飘飞,江上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背影,船头的少年伫立在雾中,平白显得有些纤细,轻灵得似要乘风归去。
“你嫁的不是一般人,妙妙。”她夸张地拍拍她的手背,“成婚以后,你就好好玩,可劲儿地逛——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便被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困住了,谁都不像你一样,比当姑娘时还要自由。”
她的语气钦羡,眼角带上了一点点湿润的泪光,“活得高兴最重要。孩子不急着要,家也不着急定,跟着姑爷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哪像我们这群人,下半辈子都在小院子里过活。”
听她的话,似乎将自己全部的神往都寄托在妙妙身上了似的。
表叔在旁听着,捻须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忍不住酸溜溜地开了口:“咄!别说,教坏了孩子……说得好像你嫁我多委屈似的。”
表婶嫌弃地瞟了他一眼,叉起腰,“你当初长得不如新姑爷三分俊,我嫁你,难道不委屈吗?”
二人娴熟地拌起嘴来,拉拉扯扯地进了船舱。
表婶在吵架的空隙,还抓住机会远远地喊:“妙妙,记得早点把姑爷带回家给你爹看看——”
“哎。”凌妙妙站在船舱边,哭笑不得地抱紧了怀里的行李,招了招手,最后嘱咐阿意,“回去跟爹爹说一声,等我们从无方镇回来,就回去看他。”
阿意听着,表情有点不舍:“知道了。”
慕声走过来,站定在她身边,望着她:“下船了。”
大船经停无方镇,茫茫大雾扑面而来,整个镇子似乎是架在水上,码头只见浓雾,不见人影。
经久不散的大雾和茫茫水汽,使得这里看起来总有种半梦半醒的迷蒙感。
凌妙妙看着慕声漆黑润泽的双眸,瞬间明白他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打哪儿来的了。
撇去父母给的基因,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行李给我吧。”少年低眉望着她,伸出手,语气里竟然有几分温软的央求。
凌妙妙将包裹塞给他,提起裙子随着他下了船。
他的脊背紧绷着,带着初来陌生环境的警惕和戒备,唯有扎高的头发上皎洁的发带似乎放松得很,被风吹得慵懒摇摆。
凌妙妙微微叹了口气。
子期,还不知道吧——
这里,其实是你家乡。
(第三卷 完)
第四卷:无方镇
第87章 迷雾之城(一)
无方镇的秋,比别处都要凉。
白雾里带着刺骨的潮气,似乎蕴藏着无数针尖大小的冰花,挨到皮肤便立即化开。
眼前的渠塘是宛江的一条细小支流,两岸长满了丛生的香蒲,高过人的膝盖,像是大地茂密而干枯的毛发。
主角团赶路,一向爱抄近道,往丛林、荒地里面钻,水塘里连座像样的石板桥也没有,只有几块尖锐的石头裸露着顶部。
“阿声,”慕瑶回头一望,眼中有淡淡诧异,“这……不是暗河。”
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浅浅的、没有任何危险性的小水塘。
慕声背上背着半睡半醒的女孩,头也不抬地迈进了水里:“她走不了。”
慕瑶一时哑然。
凌妙妙搂着他的脖子,眼睛都快闭上了。他愿意背,她也懒得沾湿裙角,随他去了。
悬着的腿晃了晃,她忽然倾了倾身子,慕声微微侧头,从她的角度,看得到他睫毛的弧度。
“怎么了?”
“我的鞋……”她抬了一下右脚,隐约露出裙摆下纤细的脚腕,“要掉了。”
她晃了晃脚腕,想让他帮忙勾一下。
“……”他顿了顿,反手飞快地将她一双鞋子脱下来,并成一双,顺手揣进自己怀里,“掉不了。”
“……”凌妙妙羞耻地将一双赤足蜷起来,藏在裙子里,不想再理他了。
他的手却再次向下,捏住她的右脚踝摩挲了两下,眸子乌黑,“冷么?”
“不冷。”她腿一缩,气急败坏地挣开,还在他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上踩了一脚。
少年骤然让她踩了一脚,睫毛一颤,默然捞住她膝弯,乖乖地不再言语了。
一安静下来,凌妙妙立即犯困了。
察觉到背上的女孩呼吸渐平,暖融融的身子软绵绵的,搂着他脖颈的手有越来越松的趋势,他手臂收紧,唤了她一声:“别睡,掉下去了。”
凌妙妙骤然惊醒,下意识搂紧了他,眼睛都睁不开,在他锁骨上拍了两下,不耐烦地哼唧起来:“掉不下去,不是有你托着么。”
“……”慕声从一溜石头上踏过,袍角已经浸在水中,她石榴红的鲜艳裙摆揉着,像一捧柔软花瓣,紧紧压在他袖口下。
少年一面走,一面望着流淌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可能是疯了,连这随口的一句话,他也觉得幸福得眩晕。
慕瑶早就过了河,耐心地站在岸边等着慕声慢吞吞地过来。他将人背过了河,轻手轻脚地放她下来,由背着改为抱着,径自抱到了一棵树冠硕大的榕树下树荫下,平稳地坐了下来。
少年抬眸,黑润的眼珠望着慕瑶:“阿姐,休息一会吧。”
这商量的句式,用的却是平淡的决断语气。
“……好。”慕瑶神色复杂坐在了一旁,看着他低下头,无比耐心地帮她穿上鞋,旁若无人地玩弄起了怀里女孩鬓边的头发。
凌妙妙从梦中惊醒,睁眼看到的是满天绚烂的晚霞,一行大雁凝成小小的点往南飞去。
她泛着水光的杏子眼呆滞地望着天,旋即转了转,看到了天际沉滞的暮色。
她发觉自己躺在慕声怀里,他的手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她的头发,丝丝缕缕的痒。
后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隐隐作痛。
她还有些混沌,明明记得,出门的时候还是烈日当空……
她骤然坐起身来,满脸通红,又惊又惧:“我……我睡到晚上啦?”
黑莲花竟然任她睡着,不叫醒她。
一回头,便看到慕瑶靠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生无可恋地看着他们,似乎等成了一座望夫石。
为着她一个人,居然延误了整个主角团查案的进度。
“……”凌妙妙心中的自责顿时泛滥成河,“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没关系。”慕声混不在意地应,伸出手十分认真地帮她正了正头上睡歪的发钗。
“谁跟你说话了!”凌妙妙拍开他的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沮丧极了,“慕姐姐,是我不好……”
“没事的。”慕瑶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温和怜惜,“妙妙这几天可能也是累了……困了就多歇歇,晚点走也是一样的。”
走到无方镇城内的时候已近黄昏,街边的灯笼都逐次点亮了。
慕瑶拦住匆匆归家的行人:“您知道‘花折’在哪里吗?”
那人蓦地笑了,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瞧见这些灯笼了吗?”他伸手指指道旁酒肆璀璨的灯火,说话还带着南部特有的口音,“顺着这些亮光走下去,自然就能找到了。”
“是吗?”慕瑶回头望着街,似乎有些半信半疑。
那人讥诮地一笑,不太满意她的表情:“镇上的人可能不晓得皇城在哪里,但,酒楼酒肆肯定找得到的。”
三人谢过了他,拔足朝着大街深处走去。
无方镇是个小镇,统共也没有多少人,连码头都显得格外萧索,却有一整条街的餐馆酒肆,灯火粲然,夜夜笙歌。
这座城,隐在迷雾中,自顾自醉生梦死。
沿着两旁灯笼一路前行,慕瑶忽然驻足,指着头顶的匾额:“到了。”
凌妙妙抬头一瞧,果然见到破旧的牌匾上斑斑驳驳的两个扁扁的隶书字体“花折”,大门敞着,连个门迎都没有,却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相互簇拥着迈了进去,生意显见的不错。
花折的楼足三层,是比两旁的建筑大了一圈,从尚未毁坏的雕栏玉柱,依稀可见旧时如何富丽堂皇,只一点——太破败了。
大门和匾额上的漆面是剥落的,金属生了锈,门口两座石柱上面雕刻的狮子,头顶上长满了青苔,看起来未加修葺,连悬着的红灯笼,看起来都比旁边店家昏暗一些,像是坐落在新街上的前朝旧古董。
慕瑶与妙妙对视一眼,面色隐隐凝重:“进去吧。”
柳拂衣选的地方,果然不同凡响。
沿着蜿蜒的主廊进入,南北天井投下凄清的夜色,廊上灯烛荧煌,闪闪灭灭,一直延伸到远方,慕声的眉头微微一蹙。
似乎那主廊侧边,本应有无数人影晃动,衣香鬓影,轻歌曼舞,光华流转。
可是再瞧,只有寂寂夜色,冷落门庭。
“怎么了?”妙妙望着他的脸色。
“没事。”他收回目光,望着她的眸光里倒映着昏黄烛火,显得格外柔软。
妙妙一顿,也放低了声音:“不舒服说话啊。”
他眸光动了动,半晌,看着她点点头。
这一路上的景幽静凄清,看起来足像是酒肆资金不足、倒闭前的惨状,一直到大厅里,凌妙妙的印象才有所改观——
酒肆一层坐满了人,喧闹嘈杂,觥筹交错,一股热闹的人气混杂着酒菜香气扑面而来,霎时冲淡了进来之前的破败凄清。
大厅里的桌椅已经加到了饱和状态,人从桌子间通过,都要侧着身走,食客们扭个身,都随时有可能擦到另一桌人的后背。
小二只有一个,两手都端了托盘,恨不得再在头上顶一个,在这迷宫般的大厅内飞快地绕来绕去,大约是应付了太多人,脸上连笑影也没了,满脸的不耐烦。
“李兄,这个酒楼好是好,怎得名字里带了个‘折’字,不好听。”身后一桌两人对酌,需要大声说话,才能让对方听得清楚。
“你有所不知,此楼原身是无方镇最大的秦楼楚馆‘花折’,取的是‘有花堪折直须折’,‘今宵有酒今宵醉’的含义……多少王公贵族,从京城远道而来,跑到无方镇,为花折腰。”对首的公子也艰难地扯着嗓子喊,“你以为大家都是为了什么来,乃是为了看一看这一‘折’的风采!”
“这楼里可还有姑娘?”那人身子前倾,显然来了兴趣。
对首的解答者晃了晃筷子,头也不抬,“没了,早没了,这里换了四五任老板,早就不是妓馆了。”
“噢……”他有些失望地嘬了一口酒。
“不过,还有个保留节目。”公子笑吟吟地卖了个关子,“我先不说,一会儿你便知道。”
现场已经混乱一片,满大厅的人吃得如火如荼,主角团见小二顾不上伺候,便自行寻了空桌坐下来,亲力亲为地倒了茶,慕瑶捡起桌上的菜谱,递给了妙妙。
妙妙看着菜谱,密密麻麻一版蝇头小字,还是竖排,头一阵发昏,便将菜谱塞给了慕声:“你点。”
慕声顿了顿,垂下纤长的睫毛:“你想吃什么?”
她一时半刻想不出,他已经非常贴心地低声念起来:“……盐水鸭,素什锦,桂花拉糕,冰镇酒酿,赤豆元宵……”
“这个吧。”她喊停。
他停了:“哪个?”
“赤豆元宵。”
“嗯。”他点点头,将菜谱合起来,递给慕瑶。
凌妙妙拦住他的手,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望着他,“你不点?”
慕声微微一顿:“不用了。”
妙妙的眼睛眨了眨:“没有喜欢吃的么?”
他的黑眸潋滟,水光之下略有些茫然。
“那我再点一个。”凌妙妙瞧他这模样,毫不客气地夺过菜谱,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杏云糕。”说完,斜睨着他,着意观察他的反应。
……甜的。
回忆碎片里,蓉姨娘端了一盘给他,说那是他儿时很喜欢吃的东西。
慕声闻言,眼里未起波澜,只是有些疑惑:“我刚才没念杏云糕。”
凌妙妙的装模作样被拆穿,满脸通红地将菜谱塞给他,脆生生道,“就是很想吃,那你找找上面有没有。”
慕声低眉,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竟然真的在一排糕点中找到了这三个字,“杏”字上头还拿笔点了个圆圆的点,想必是推荐的意思。
少年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她倒是会吃。他的指尖停在那个圆点上:“有。”
“那就点。”
慕瑶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妙妙抬起头,席上赫然多出了一身黑的柳拂衣,似乎是风尘仆仆赶来,渴得连喝了三杯茶水,才缓过来。
喝完,才顾得上谴责地看着慕声:“阿声,我给你烧了一路的通讯符,你怎么理也不理?追得我腿都快跑断了。”
“阿声?”慕瑶惊异地扭头去看慕声,少年眼睫半垂,充耳不闻,眼尾的弧度在灯下清冷又妩媚,隐隐带着一丝讥诮。
凌妙妙却很兴奋:“柳大哥,你和慕姐姐是不是明天就要成婚了?”
“啊?”柳拂衣一口茶水差点呛在喉咙里。
慕瑶的目光又转向了凌妙妙,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满脸震惊。
忽然从背后传来了清脆的梆子声,旋即大厅里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一样,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红鼻头的老头穿着彩色布片缀成的破袍子,花里胡哨地站在了大厅中央,一手敲梆子,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各位,又见面了。”
众人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鼓起掌来,欢声雷动。
他笑眯眯地微一颔首,四下致意:“今天,我们讲无方镇慕容氏与赵家公子的故事。”
话音未落,大厅里竟然响起了如潮的掌声和口哨声,活像是大明星开嗓。
身后那一桌对酌的人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得意的笑:“瞧见了吗,这就是那保留节目。”
第88章 迷雾之城(二)
“这慕容氏,是什么花呀?”有人横出一嗓打断。
老头摇摇头:“慕容氏不是‘花’,甚至,她的名字都没有刻在牌子上——因为这名讳也不知真假。”
大厅里一阵低低的骚动,似乎是很不满地喝起倒彩,那个发问的人再次提高声调:“那讲她做甚?上次玉兰花芜香戏两男的故事精彩,何不接着讲芜香?”
座下人纷纷应和。
慕瑶脸色涨红,左右看了看,果真发现四周坐的大都是年轻男子,脸上更加挂不住了。
身后那桌还在滔滔不绝科普:“这老头在此,每日讲一小段故事,供在座食客消遣,讲的都是从前在花折里发生的事。”他的尾音带上一点轻浮之意。
“从前?”
“就是当花折还是妓馆时的故事,每个姑娘花名之上还有一个雅号,那人说的‘小玉兰’便是芜香姑娘的别称。传说花折挂牌上九九八十一朵花,琳琅满目,各有风姿……这老头,已经讲到四十九朵花了。”
对首那人笑了:“果然,来这里吃饭,倒是为了顺便听听这香艳故事。”
公子嘬一口酒,感叹:“香艳,但不俗气,精彩得紧。”
凌妙妙仰头打量大厅内装潢,二层还留有未撤去的纱帘珠帘,细节里保留了些明艳的粉气,透过老旧的木楼梯,仿佛能想到当初女子们扭着细腰、拿着手帕踏上二楼的情景。
“诸位听我说。”老头伸手安抚不满的食客,“你们定是想这慕容氏必定貌若无盐,才不能上木牌、冠以花名,可对?”
“事实恰好相反——慕容氏冰肌玉骨,天人之姿,花折的老板榴娘,想不到哪一种花衬得上她,只得将她藏在三层东暖阁里,做匣中珠玉,非王公贵族点名相见,绝不出来抛头露面。”
“喔——”底下的人立即便被镇住了。
自古以来,美人越是神秘高傲,越是引人注目。
老头满意地扫视一圈,接着道:“故事要从赵公子落脚无方镇开始讲起。赵公子其人,谁?高门大户的公子爷,身份尊贵,相貌更是万里挑一,从十几岁起,便被各色贵女竞相缠绕,不胜烦扰。”
“因而,赵公子脾气极傲,尤对向他示好的女子,几乎不拿正眼看待。”
三言两语,引得座下人入了境,兴致勃勃地听。
“这一年,赵公子推拒了两三门婚事,又拒绝了数十次表白,心里烦得很,便借由办事,跑到无方镇来散心。咱们这镇子,最出名的岂非吃喝玩乐?酒肆成排,半夜还灯火通明,最让游子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那一年,上元节里非但有灯会,还有烟花盛典。赵公子想看烟火,但又不想挤人,便着意观察了一番,看上了城南一座人迹罕至的小山——攀上山顶,又能俯瞰镇子,又能仰望天穹,实在是个妙处。”
“于是从前半夜起,赵公子便独自上山,山中只有条废弃多年的小路,路很陡,草又荒得很,到处都是虫子,他满头大汗,形容狼狈,走了一个时辰,才攀了三分之一,不由得有些泄气。”
“忽然闻见一阵香风,抬头一瞥,见得前面有个白色的影子,原是个窈窕的姑娘,独行上山。”
“那着素衣的背影如履平地,走得很快,似乎不受山路所扰,一袅细腰不盈一握,衣袂飘飘,既无汗渍,也没有沾染灰尘,真像是天上仙子。”
“赵公子心中好奇,便快走几步赶了上去,姑娘回过头来,见了生人,十分吃惊。她面上缀着一块白色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是光看露出的那双眼睛——真当得起眸似秋水,眼波流转,却不是一般的水,简直是西子湖的潋滟山水,明明不谙风情,却一眼就酥到人心里。”
“啊……”下面低低一阵吸气声。
老头眼中似有一闪而过的得色,接着讲,“赵公子便愣了一愣,旋即压下心中的震惊,解释道,在下非是唐突,请问姑娘何故一人上山?”
“那仙女一般的姑娘,眼中竟然露出无措的情绪,似乎是害怕自己的行为不被准许似的,她开了口,那声音如丝绸扫沙,听得人心头震颤的——她小心地轻声答:我来看烟花的。”
“哈——”众人心头有了数:天下姻缘,正是无巧不成书。
趁着这个停顿的空隙,慕瑶低头,悄悄地问了柳拂衣一句:“你跟殿下怎么说的?”
酒楼里烧着碳火,热气熏蒸酒气,柳拂衣擦了擦汗,脸上有些赧然之色:“得了帝姬的命令,遁出来的。”
凤阳宫外重兵把守,盔甲折射出冷光,人人严阵以待。
“帝姬,驸马跑了。”佩云的快步走到妆台前,镜中倒映出她脸上凌厉之色。
端阳正在悉心描眉,这次大病一场,她的小脸有些发黄,企望能用妆将病容遮掩一下,闻言手上一颤,螺子黛便断了。
她挑起画了一半的眉毛,连脸上娇纵都有些有气无力的:“咋咋呼呼的——还当是什么事呢。”
“帝姬,您就这样把驸马放走了?”佩云瞪大眼睛,抓住她的手臂,由于太过用力,指甲掐进了她的皮肤里,少女惊叫一声,急忙推开了她,“大胆,你弄疼我了!”
佩云倒退几步瞪着她,默不作声,浅色瞳孔浮现出了一丝冷意。
“柳大哥心从来不在我这儿,强留他也没什么意思,显得我端阳小气。”端阳揭开衣袖,小心地吹了吹被掐红的皮肤,本想呵斥佩云几句,身上又一阵无力,让她扶着额头趴在了妆台上,抱怨道,“本宫已经好了,不会咬人也不会乱跑,让皇兄把外面的人撤走吧,这么多侍卫,看得人心烦。”
佩云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冷冰冰道:“帝姬,您怎么能不经我同意,便私自将驸马放走?”
“你……”帝姬抬起通红的双眼,终于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呵斥,“本宫是帝姬,宫里的人想留就留,想放就放,还需经过你同意吗?”
佩云冷哼一声,走到妆台前,描着端阳倒映在镜子里的蜡黄小脸,语气中带上一丝尖刻:“您可知道柳方士何故不喜欢你?奴才们谄媚,未敢告知真相——慕氏女之貌,远在殿下之上。”
“胡说!”端阳打断,气喘连连,想把她压在肩膀上的手拨下去,几次都没能成功,“本宫自视相貌姣好不输慕瑶,柳大哥不喜欢我,不过,不过是因为……”她很不情愿地承认,“不过是因为本宫的性子不大讨人喜欢罢了。”
佩云冷笑一声:“殿下还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何止是不讨人喜欢,简直是令人作呕!”
“你……”端阳半趴在妆台上,瞪大眼睛,气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完整,“反了你,你怎敢……”
佩云死死按着她,锐利的目光如冷剑:“若不是您生在帝王家,大家连这一二分好脸色也懒的给你,如此飞扬跋扈,嚣张恶毒又愚蠢的女人,也配做我华国帝姬?”
“胡言乱语……住口!”
“告诉你,非但是柳拂衣,这阖宫上下,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你。奴婢们在背地里嘲笑你自以为是,陛下对你不过是歉疚使然……”
端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浮现出反常的潮红:“住口……给我住口……”
佩云的语气却渐渐放柔了,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就连你的亲生母亲,也曾经想过烧死你,把你当做不值钱的柴火棍,一把火点了,去铺她亲生儿子的光明大道……你多可怜啊,李淞敏。”她将气得不能说话的帝姬耳侧的乱发别到耳后,眼中带着嘲讽的意味,“所有的人,都希望你去死……你不觉得愤怒吗?”
镜中,端阳的瞳孔骤然放大。
她和身后的佩云同时定住了,随即,齐齐颤抖了一下,佩云像是被抽了骨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端阳却从妆台的桌子上坐直了身子,栗色瞳孔被灿烂的阳光照射着,像是名贵的猫儿宝石样的眼睛,有种异样的绮丽。
帝姬开始慢悠悠地给自己梳头,对着镜子,一根一根地插上簪子,食指点了点胭脂,慵懒地拍在自己唇上。
最后,她捡起那半截断掉的螺子黛,不紧不慢地补全了方才画了一半的眉毛,眉尾斜飞,锐利如剑尖。
端阳身上大氅上以无数小珠片绣有长尾绿孔雀,在阳光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泽,她裙摆曳地,手中提了一只六角灯笼,踩着喑哑的落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林木掩映的偏宫。
“帝姬……”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都有些诧异,“帝姬怎么来了?”
华国最尊贵的少女浓妆艳抹,不怒自威,她眼也不抬,语气平平:“我想进去看看母妃。”
“可是陛下交代过,不准外人进去探望赵太妃……”
“荒唐。”帝姬轻启红唇,脸色愈发显得淡漠威严,“我岂是外人?”
说话时她抬眼一瞥,那眼神像是风情万种,又似冷若冰霜,语气像是嗔怪,又像是责难,令人心头冷不丁颤了一下。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有些忌惮地让开了路。
端阳的眼尾是绚丽的花色,提着六角风灯,拖着长长的尾摆,不紧不慢地踏入了禁宫。
凌妙妙往椅子上一靠,将碟子往旁边推了推:“吃不下了。”
小碟里的六块杏云糕剩了三块,色白似云,如同切得方方正正的纯白雪块。
方才她、慕瑶和柳拂衣各尝一块,慕声没有动筷子。
慕声望着眼前的碟子,侧头看她。
“你吃了吧,别浪费。”女孩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碟子里的糕点,语气随意,脸颊却有些发红。
慕声望着那盘糕点,迟疑了片刻,她已经挽起袖子小心地拈起一块,不容置疑地搁在他唇边:“喏。”
少年眸色暗了片刻,嘴唇先在她白生生的手指上半吻半蹭地碰了一下,才在她羞恼地松手之前,张嘴飞快地咬住了糕点。
凌妙妙切齿地盯着自己的手:“你这人……”
慕声满脸无辜地嚼着杏云糕,眸中飞速地划过一丝笑。
杏仁的清香袭来,甜味柔软如云朵散开,竟是一种有些亲切熟悉的质感,像是像是不会走路的孩子,牙牙笑着触摸母亲裸露的手臂的温热感觉……
他顺着那感觉走神,太阳穴便猛地锐痛起来,仿佛迷路的人在林中无意踩到了陷阱。
他闭眼定了定神,将杏云糕咽下去。
“……不好吃吗?”凌妙妙见他脸色发白,心骤然提到嗓子眼里。
慕声的黑眸望着她,半晌才道:“好吃。”
“你这种表情,我还当糕点里有刺。”
凌妙妙舒一口气,拿筷子敲敲碟子边,杏眼里有一点笑意,“这两块也是你的。”
第89章 迷雾之城(三)
从成婚第二日起,黑莲花就打地铺睡在了紧挨着床的地上,睡得乖巧安静,毫无异议,凌妙妙和他比邻而居,相安无事,日日酣梦,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她醒的时间照例比慕声晚一刻钟,她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的时候,慕声已经把地铺的褥子卷好靠在一旁出门去了。
目光再转,看到床头柜上蹲了一只孤零零的苹果兔子,兔子屁股朝着她的脸,看起来说不出的委屈。
凌妙妙不屑地斜睨着苹果兔子——睨了半晌,觉得有点渴,便顺手拿起来啃了。
正啃着,慕声捏着梳子出现在眼前,黑润的眸子乖巧望着她,眼里含了一点笑:“好吃吗?”
“唔……”凌妙妙吃人嘴短,仰头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声。
他点点头,居然拉出凳子坐了下来,耐心地看着她吃苹果,梳子捏在指尖,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你在干嘛?”凌妙妙疑惑。
少年抿了抿唇,眼里竟然同时浮现出跃跃欲试和惴惴不安两种矛盾的情绪,顿了顿,才道:“我帮你买了新的……梳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