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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将她头上尖利的三只蝴蝶发钗卸下来搁在桌上,拉开被子给她盖上。

不知为什么,书里的那句“强扭的瓜不甜”始终横亘在心里不去,扰得他心烦意乱。他决定今晚暂时放过她,不扰她了。

“呼”地吹熄了烛火,屋里陷入黑暗,扑光而来的一只飞蛾,骤然间迷失方向,“砰”地撞在窗户上,随即发出一阵“啪啦啦”的扇翅声。

“慕声……”她哼唧出声。他一怔,借着冷清的月光俯下身去看,她的眼睛还紧紧闭着,眉头已经蹙起来,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唉,你好烦。”

“……”

吹了蜡烛,也不知怎的惹到了她。

他的指腹反复摩挲她绵软的脸,声音压得很低:“叫我什么?”

她不吭声,手腕搭在额头上,似乎睡得迷迷糊糊,懒怠睁眼。

他又用了几分力,惩罚地捏了捏:“嗯?”

凌妙妙终于睁眼看他,黑色瞳仁在月色下极亮,满眼都是嫌弃:“烦人精。”

“……”今晚是不能好好睡了。

将她从床上捞起来,吻在她额头,旋即抱着她轻声道:“叫子期。”

“……”

他抱得更紧,耐心地重复:“叫子期。”

凌妙妙骤然气笑了,瞪着他:“叫你爸爸好不好?”

他沉默了两三秒,低眉吻她的脸:“你想也可以。”

凌妙妙将他推开,气急败坏:“去你的吧。”

翌日清晨,凌禄山的回信和嫁妆跋山涉水送到长安,随之而来的还有三个人——灰衣服的阿意和凌虞表叔表婶,据说是代表女方家来商谈婚事的。

这顿饭吃得很尴尬,因为凌妙妙对眼前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毫无印象,只得挨着唯一熟悉的阿意,不住地低声询问:“他们做什么官的?”

“家里几个孩子?”

“孩子多大了?”

阿意看家护院是把好手,在这种情形下却频频抹汗,坐立不安,结结巴巴道:“小姐,我不知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

“我就是、就是个带路的……”

凌妙妙恨铁不成钢地暗叹一声。

凌禄山官居要职,脱不开身,又没什么兄弟姐妹,只得从亡妻那边点将,点了两个自告奋勇帮忙的,专程跑来考核准女婿。

说是考核,却没半点考核的自觉,坐在饭桌上喜笑颜开,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慕瑶处事一直稳妥,慕声更是进退得宜,三言两语间,已经把她那位便宜表叔哄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个世界,捉妖世家似乎地位超群,即使慕家只剩个空壳,徒有声名在外,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她一方官宦家庭不相上下,似乎嫁过去,反倒是她捡了便宜似的。

慕瑶如实道:“家父家母已逝,妙妙嫁过来,没有长辈照拂,还请多担待。”

表婶笑得灿烂如菊:“哎呀,没有公婆需要侍奉那最好了……”

让表叔踩了一脚,急忙改了口:“哦,对不住,对不住,我的意思是,妙妙在家娇养惯了,只怕侍奉不好公婆,呵呵呵……”

凌妙妙也跟着尴尬地笑了几声。

慕瑶顿了顿,又谨慎道:“捉妖人常年在外漂泊,居无定所……”

表婶又称赞道:“妙妙性子野,年龄又小,让她在外面多逛几年,就当玩了,我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羡慕呢!”她扭过头亲切地看着慕声,似乎对这位俊俏的准姑爷怎么看怎么喜欢,“再说了,不是还有慕公子吗?”

慕声的表现礼貌谦逊,还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长辈最喜欢的羞涩:“嗯,我会护着妙妙的。”

“你看你看……”表婶回头对着表叔使眼色,“我就说没问题。”

表叔抚须颔首,掩不住的赞赏:“慕公子实乃青年才俊……”

凌妙妙干干坐着,像是摆在桌上的端庄花瓶,半晌,她回头低声问阿意:“你路上看紧了人吗,这真是咱们家亲戚,没被掉包?”

阿意嘴里几乎能吞下个鸡蛋:“掉……掉包?被谁掉包?”

凌妙妙冷笑一声:“准姑爷。”

“啊?”他越发惊骇了,“小姐,您讲鬼故事哪……”

凌妙妙长吁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阿意,还有酒吗,给我倒点儿。”

阿意刚伸出手,忽然瞅着她身后,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小……小姐,准姑爷好像在瞪我。”他坐立不安半晌,脸色都变了,“刷”地站了起来,“小姐稍坐,我先去行个方便……”

“哎……”她伸手去拽,阿意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瞬便不见人影了。

她扭过头看慕声,少年嘴角弯着,眸中映着水色:“妙妙过来,坐我这边。”

她不动,表婶竟然戳戳她,脸上带着过来人洞悉一切的笑:“去呀。这孩子,不好意思什么。”

她提着裙摆,慢吞吞地坐在他身边,甫一坐下,桌下的手便被他扣住,似乎生怕她跑掉一般,直到他要双手敬酒才不太情愿地放开。

酒过三巡,表婶试探着问:“妙妙,你爹爹脱不开身,他着我问问你,你是想在这里成婚,还是回太仓去,按我们的乡俗隔三十天成婚?”

慕声听在耳中,手指攥紧杯盏,指节微微发白。

“不回太仓,就在这里吧。”她平静应道。

表婶和表叔对视一眼:“那也好……那我们留在这里,给你操持婚事?”

妙妙抬头问道:“表婶,您准备一场婚礼,需要多久?”

“呦,那多少也得二三十天。”她扳着手指头,“嫁衣得订做,宅子也得有哇……”

少年垂眸,脸色微有苍白,无声地灌了一口酒。

凌妙妙笑道:“我们十日后就要动身去无方镇了,婚事一切从简吧。”

表婶有些意外:“……你想……你想简到什么份上?”

“在长安城里寻个月老庙,拜过堂就算成亲。”

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慕声的眼眸漆黑,深不见底。

“这?!”表婶擦了擦汗,“这恐怕……”

“天地为证,遥敬高堂,没什么恐怕。”女孩轻松地笑笑,眼里黑白分明,“就后天吧。”

慕声的神色骤然一滞,酒杯中酒险些倾出来——恰是七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第85章 蜜柚(七)

量做嫁衣,就花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凌妙妙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三日之内要结婚,就意味着嫁衣不可能多么精巧细致,刺绣坠珠肯定是来不及了,只得力求裁剪简洁大方。

表婶鞠躬尽瘁,还带着千里之外给捎来的礼物——一双匣子里装的珍贵绣鞋,两足尖饰以圆润的东珠,行走之间光华流转,据说这鞋连底子都是羊皮做的,柔软异常,只是材料娇贵得很,沾不得水,是凌虞娘家给的陪嫁之一。

天气凉了,凌妙妙就在室内穿着它行走,裙据下面两汪圆月似的光,亮闪闪。

鞋子半穿着,她坐在床上,伸直双臂,任裁缝女第三次核对她的臂长尺寸。

量至末尾,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慕声的影子,他没有犹豫,径自走了进来。

裁缝女发现这少年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而女孩也习以为常,连脸都不抬,心里有些诧异,收了尺,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

慕声这两日忙得很。尽管婚事已经一切从简,他要料理的事情依然堆满了案头,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跑,直到傍晚才抽出空来看凌妙妙。

她将睡未睡地倚在床上,半穿不穿的鞋子“啪嗒”一声落了地,他撩摆蹲下,握住她的脚踝,将鞋子穿了上去。

他的手指有些凉,覆在她脚踝上,将她骤然惊醒了。

她低下头,慕声正在由下往上看她。

少年长而密的睫毛下是纯粹黑亮的瞳仁,眼型犹如流畅的一笔浓墨划过,在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尖,眼尾微微发红,妩媚得不动声色。

这个角度,越发显得他的美锐利而无辜。

“月老庙,是你想的?”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在哄人睡觉。

凌妙妙软绵绵地倚在床柱上:“嗯。”

他睫毛颤了一下,眸中有流光闪过:“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揉了揉酸痛的小臂,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从简,为什么……是后天?”他的语气带了一丝罕见的惶惑,似乎真的是在急切地请求她的点拨。

她勾勾嘴角,扬起下巴,语气宛如嘲笑:“子期不是很着急么?”

他猛地一愣,旋即站起来,轻柔地抚摸她的脸,许久,竟然有些迷离地笑了,像是透过琉璃瓶,看着里面垂死的鲜花:“要是真的你……就好了。”

凌妙妙皱起眉头:“你才假的呢。”

他微微一顿,白玉般的脸凑过去,非常克制地喊了一声:“妙妙。”

他抬起脸,垂下的睫毛轻轻颤,似乎在紧张地期待着慰藉。

是一个相当虔诚的索吻姿态。

凌妙妙瞅他半晌,食指在自己嘴上点了点,沾了绯红的口脂,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下唇。

紧赶慢赶的婚礼,天公亦不作美,从清晨开始就阴沉沉的。天上聚集了大朵的云,空气中漂浮着发闷的潮气,在秋高气爽的长安,竟然嗅到了木头家具发霉的味道。

镜子里金步摇像秋千一样无声摇晃,慕瑶修长的十指穿梭在她栗色的发间,伸手为她戴上繁复的头面。

金凤衔珠,那串精巧细致的珠链,垂在前额,最后一枚细小的珠子恰好印在嫣红花钿的花心。

慕瑶抿唇望着镜中人,凌妙妙的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指,睫毛垂着,眼尾罕见地以红妆勾起,还没有来得及上正红的嘴唇。

寻常的小家碧玉在这个时刻,都会带上一丝平时不显的妩媚。

“妙妙……你看看?”她有些生疏地扶住凌妙妙的肩。

凌妙妙认真地往镜子里看,嫣红妆面,桃腮杏眼,出挑的鲜艳,一时将脸色苍白的慕瑶衬得黯淡无光。

“慕姐姐……”她有些诧异,“你脸色不好。”

“我……”慕瑶苦笑了一下,从镜子里注视着她,许久,开口嘱咐道:“阿声他……”

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若是将真相告诉她,会吓着她吧?

她踌躇了片刻,淡色的瞳孔澄清:“……他若是欺负你,你就来找我,不要忍着,知道了吗?”

凌妙妙抿唇笑了。

她反手握住慕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慕姐姐,慕声这个人哪,可能跟你表面看到的不一样,但其实也没有那么不一样,你不要害怕他。”

“……”慕瑶一怔,旋即哑然。

凌妙妙竟把她要说的话抢先说了。

她抿了抿嘴,眼角下的泪痣似乎在灯下闪着光,“你不知道,阿声他……”

“慕姐姐,”凌妙妙又开口打断,“倘若你十年的坐骑忽然发了狂,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后一步是平坦大道,你怎么办?”

慕瑶顿了顿,下意识答:“自然要临崖勒马。”

“处境很危险,其实你可以撒开缰绳跳下马,任它自己冲下去的。”

“可我既然能拽紧缰绳,为什么不试一试?相处十年,想必已经心性相通,即使发了狂,也不该……”

她骤然停住,脑子里嗡地一下,似乎明白了她话中意味。

凌妙妙拿起胭脂纸抿在唇上,眼中泛着明亮的水色,鲜艳的红唇微翘,望着镜子道:“那就请你拉他一把吧,不要让他掉下去了。”

红盖头边缘垂着长而秀气的流苏,直坠到了凌妙妙胸口。

她走路步子很快,从来学不会矜持的轻移莲步,因而盖头上垂下的流苏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像是在雀跃。

下了轿,慕瑶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轻声提醒:“慢点走。”

长安城内最大的一座的月老庙就伫立在前方,天边浓厚的云层低垂,仿佛吸饱了了水汽,下一秒便要滴落成雨。

慕瑶抬头望着发青的厚云,眼中无声地露出一丝忧虑。

“来了来了……”一溜杂乱的脚步响起,是表婶扔掉磕了一半的瓜子吆喝的声音,几个人这才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落了座,着急忙慌地保持礼仪。

月老庙里有一座两人高的石塑像,塑像头顶的屋盖上还有一个大洞,乎乎漏着风。

几天前表婶他们专程找了据维护寺庙的人,期望能把这破屋顶赶着补一补,结果对方回复:这洞是专程留的,子夜一至,月光从这洞里穿过,照在塑像身上,这月老就显灵了。

修,是不可能修的。

表婶仰头看看那个洞,看到了一小块阴沉的天,冻得打了个哆嗦——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简陋的婚礼了。

凌妙妙的嫁衣是特意订做的,裁缝女心灵手巧,给她留了穿棉衣的尺寸,红色嫁衣里套了一件贴身的小袄,坦然站在那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扶凌妙妙手臂的力道一重,熟悉的梅花香袭来,她微微偏头,透过红纱看得到满室蜡烛摇曳的红光,身旁已经无声地换了人。

一对新人携手走入庙中,走得很慢。

他们身上的喜服是暗色调的,缎面光滑,并无多少珠饰,新娘身后曳出长长裙摆,暗绯色的衣服借了几缕室内的光,竟然有种慵懒的华丽。

双排蜡烛在月老像前摇曳,点点星火如同河中飘灯。

表叔清了清嗓子:“咳咳,那就……”

眼前骤然一亮,随即“轰隆——”一道雷响彻云霄,窗外的树叉被风吹得几乎要拔地而起。

表婶惊叫一声,这座狭小简陋的月老庙内,除了新郎新娘毫无反应之外,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凌妙妙低头看着裙据下,露出的鞋尖上两枚圆润的东珠闪着流光,她稍微换了个姿势,他虚扶着她的手臂即刻收紧了,既是安慰,也是辖制,斩断了她退缩的后路。

“别怕。”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凌妙妙侧头,不吭声。

“慕姑娘,你看,快要下雨了,这……”

别说这年久失修的庙能不能禁受得住一场狂风暴雨,就是头顶这个洞,就是个大麻烦。

“没事……快一点吧。”慕瑶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催促。

一切仪式都加速进行,外面的雷声越来越急,底下的亲戚也战战兢兢,慕声却不慌不忙,几乎是架着她一板一眼地拜了三拜。

二人起身,面对着那做手牵红线的月老塑像。因年久失修的缘故,月老手上的红线都被风霜摧残的千疮百孔了,看上去像是在扯面,沾了满手的面絮。

凌妙妙不由勾了勾嘴角。

少年敏锐地侧头,无声地盯着盖头后面。她的眉眼只看得到一点模糊的轮廓,他却有种错觉,错觉她此刻是高兴的。

他垂下长长的眼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除了他欣喜若狂,谁会真心高兴呢。

“立誓吧。”慕瑶急促地宣布了最后一项。

按这个世界的礼仪,要彼此双方许下诺言,才算礼成。

“我要说什么?”凌妙妙开口问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久违的声音脆而亮。

慕瑶一怔,旋即低声提醒道:“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好。”她顿了顿,转向月老像,慢慢道,“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话音落了,他却半晌不作声,大家都屏息等着他重复,室内一时间只听得到外面狂风折断枝丫的声音。

“阿声……”慕瑶皱眉提醒。

“……”

“阿声!”她又催了一声。

他终于开了口,说的却不是既定的词。

他的眼眸漆黑,眼角却发红,语气沉郁,带着偏执的痴气:“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最后一个字吐出的瞬间,天光骤然大亮,旋即“轰隆——”惊雷爆裂,仿佛天上神祇用一记重锤砸裂了天穹。

几乎是同时,天像是破了个大口子,暴雨骤然倾泻而下,“哗啦——”

外面被浓重的水汽包围了,几人的惊呼,被骤然埋没在这天地巨响中。

趁水灌进庙里前,众人簇拥着新人,匆匆离开月老庙。

外面天色昏暗,雨点在浅浅一层路面积水上打出无数个细小的水涡。

凌妙妙门槛前停下了,有些踌躇地看着自己珍贵的羊皮鞋子。

旋即腰被他揽住,身子猛地一轻,他将她打横抱起,义无反顾地踩进了满地积水中。

绯红柔软的裙子在他手上叠成一堆,长长的后摆垂在他脚边一晃一晃,阿意艰难地给一对新人撑着伞,踉踉跄跄地跟着慕声的步子走。

少年微掀眼皮,黑眸也让水汽浸得有些湿漉漉的,平淡道:“给你家小姐打着就行了。”

“噢……”阿意睨着他的神色,将伞倾了倾。

慕声掀开轿子帘,将她塞了进去,弯下的背上浸湿了一片,显出更深的颜色。

第86章 蜜柚(八)

客房内的蜡烛比平时多了一倍,案头、床头乃至墙角,都是成排的红色喜烛,室内点点光明晕染成一片,几乎让人有些眩晕。

帐子换成了旖旎的红色,凌妙妙乖乖地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裙摆夸张地铺在地面上,更显得她像是巨大花瓣中的小小一团。

这场雨,她一点也没沾湿。

慕声换下湿衣服才回到屋内,挥袖斩灭了沿路的半数蜡烛。

屋里一下子昏暗下来,唯有环绕着新娘的一圈是亮的,昏黄的光照射着暗红的缎面,泛出暖洋洋的光泽。

他的手指掀开盖头,露出女孩带着红妆的脸。

唇上的颜色有些褪了,咄咄逼人的艳丽感却消失了,她双眸明亮,眼尾和脸颊俱是醉人的绯红色,花钿之上坠着一串灿然生辉的珠饰,像一朵娇嫩的桃花成了精。

少年长久地望着她的脸,许久,眼底浮现出冰凉而满足的笑意:“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

“……”

他旋身,慢慢坐在她身旁,牵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几乎是在恳求:“妙妙,叫我一声好不好。”

她看着他,偏偏保持沉默,木头人似的坐在他身边。

他等不到回应,暗叹一声,眸中黑得深沉,望着她的目光迷离而复杂。

半晌,他垂下睫毛,慢慢解开她大氅的系带,绯色的宽袖从背后落下,里面还穿着一件杏色的小袄。

他的动作顿了顿,嘴角微翘,似是嘲讽,自言自语道:“倒还记得不能冻着。”

凌妙妙袖子上还挎着脱下去的大氅,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袄,没有任何举动。

他接着解开她小袄的纽扣,将袄子也从肩头脱下,再往里便是纯白的真丝襦裙,两肩点缀地绣了两朵精致小巧的银线菊花。

凌妙妙最不喜欢穿厚重的中衣,出门在外,她一年四季都在最里面穿夏天的襦裙,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江南女儿家的襦裙,上襦总是很薄,几乎是半透出白皙的肩膀和手臂。

“我这样……你也不怕么?”他捏起她的下颌,与她对视。

女孩神色恹恹,只是因为穿得太薄,骤然打了个哆嗦,头面上的坠珠左右摇摆起来。

他似乎是再耐不住了,手臂一圈,将人狠狠压进怀里,右手掀起她头面上那串精致的垂珠,低眉吻在了她额头娇艳的花钿上。

这个吻停留的时间极长,久到嘴唇从滚烫变得冰凉,凌妙妙都怀疑他要贴着她的额头睡过去了。

旋即,他松开手,拉开被子将她塞了进去,抬手挥灭了所有的蜡烛。

屋内昏暗只剩月光,他将自己拢在黑暗中。

凌妙妙已经形容不整地躺下了,他依然保持着坐姿,这个姿势相当紧绷,和他往常靠在树下睁着眼睛睡觉的坐姿并无区别,他一动不动,似乎被寒霜似的月光冻结成冰。

窗外雷雨交加,急雨骤雨拍打着窗,吱呀作响。

他仰头注视着昏红的帐子顶,迷惘地等待着天亮。

这掺了毒的甜蜜,果真只有七天。七天实在太短,一眨眼就过去。

天亮以后,会是决裂,还是怨怼?

所有一切,他照单全收,这是他欠了她的。

只是若要放手,决无可能。

细细的手指向上试探着摸,摸上他的腿,像是虫子在爬,半晌,她的下巴枕上来。他就像是坐着被冻僵的人,骤然有了一点知觉。

女孩在黑暗里眨着眼,声音很脆:“你还睡不睡觉了?”

“……”他骤然低头,凌妙妙也坐起来和他对视,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饰地闪烁着讥笑的光。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呆滞,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偏头避开,眸光像锐利的剑。

他骤然僵住,感到从头至尾被冰水浇透了。

——提前醒了吗?还是……

她冷笑一声,打量他半晌,笑容里怀揣着巨大嘲讽:“你这么喜欢听我说‘我喜欢子期’,我多说几遍给你听听?”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两丸瞳仁漆黑润泽,整个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她……早就醒了。

这些日子的羞辱,控制,圈禁,都是当着她的面,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彻底暴露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个瞬间,原有的局势翻天覆地翻了盘。

他在居于颓势的基础上,再次一败涂地。

凌妙妙见他凝固成了一张相片,眸子里戾气褪尽,湿漉漉的黑眼珠里满是惊慌,脆弱得像个纸片人,憋了七天的气,也不忍心再讥讽下去了。

她把挂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袄子彻底脱下来,扔到一边,飞快地钻进了温暖的被子里。

没有……没有怕他……

慕声终于在千头万绪中勉强拉回神智,他僵坐着,一阵战栗的喜悦爬上心头,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似是不敢确定:“那你……还愿意和我成婚……”

“别想太多了。”妙妙打断,将沉重的头面从鬓发上卸下来,摆在一遍,枕着披散下来的头发,扭头朝着他,眼睛亮闪闪:“等你死了,我就嫁给柳大哥去。”

仿佛被兜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脸色变了又变,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颤动,有些困倦地闭上了,语调脆生生,竟然辩不出是到底是反讽还是认真叮嘱了,“你最好惜命一点,别死了。”

“……”脑子彻底乱成一团浆糊。

“还有,明天开始你睡地上。”

他沉默了数秒,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粉嫩的脸,终于于混乱中抽出了关键词:“今天呢?”

她不自杀,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闹,就已经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御墙彻底摧毁了。

绝处逢生的庆幸,宛如溺水之人骤然吸进肺里的一大口空气,顾不得辨别是不是海市蜃楼。

凌妙妙哼了一声,翻过了身背对他,柔软的长发铺在床上,有些困了,声音蔫蔫的:“今天就算了,将就一晚。”

他拉开被子,缄默无声地躺下,靠近她身边的时候,心跳竟然开始紊乱起来。

她的白皙的脖颈近在咫尺,他悄悄牵起铺在床上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暗自摩挲,又放在鼻尖轻嗅,眸光微有迷离,她身上的栀子香气笼罩了整个帐子。

他终于冷静下来,脑子凉了,心里却在无声沸腾。

鲜活的、真实的她。

令他……心神不属,又怯懦接近。

太阳当空。

凌妙妙坐在妆台前的时候,还在克制不住地打哈欠。

新婚之夜,黑莲花在她背后沉默地玩了一整夜她的头发,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睡也睡不安稳。

因此,当她看到他在镜子里出现的时候,没好气地捧着脸看向窗外。

大树枝叶被雨水濯洗过,青翠欲滴,茂密的树冠在二层窗外,仿佛一朵绿云。

慕声望着趴在妆台上的少女,她的头发一向是扎两个翘起的髻,灵动娇俏,他很少见到她梳头前的模样,栗色的柔软发丝垂下来,有的落在两颊边,其余垂在背上,露出白玉般的耳尖,显得她格外乖巧柔顺。

他走到她背后,捏起梳子挨住了她的头发,凌妙妙瞬间绷紧脊背,瞪着他:“你干嘛?”

少年抿了抿唇,黑眸中流露出一丝委屈:“梳头。”

“我自己又不是没手……”她从镜中望见他瞬间低落的神态,戛然而止,摆了摆手,“行了,梳吧梳吧。”

他苍白的手捏着橡木梳子一下一下从上到下,她的发丝握在他掌心,光滑柔软,他留恋地抚弄了好一会儿,才拿梳子沾了一下妆台上摆的梳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