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说话要注意。”
少年抱怀立在门口,拉出纤长一道影,润泽的黑眸盯着她的脸,满眼嘲弄,“凌小姐半夜来我这耍酒疯,哭着闹着霸占我的床,到底是谁欺负谁?”
“……”妙妙瞪大了眼睛。
“妙妙,梳头水不要用那么多,满屋子都是香味,闻多了反胃。”他不理会满脸惊愕的柳拂衣,朝着妙妙讥诮地一笑,转身进了厅堂。
这顿饭吃得各怀心思,大家几乎都是机械地往嘴里递着米,精致茶点索然无味,甚至变得有些难以下咽起来。
因十娘子病着,李准闷闷不乐,早早道一声抱歉下了席,说是要回去照看十娘子。
他病着时,十娘子也是这样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现在她病了,他实在没有办法再与客人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
十娘子的房间贴了符,已成她的牢笼,无辜的人再进去多有不妥,柳拂衣刚想阻拦李准,乳娘突然抱着楚楚,急匆匆地从屏风后面闪出来了:“老爷,看看小姐吧,小姐不肯喝药!”
乳娘两颊上全是汗珠,小心地将楚楚递过来,小女孩的嘴唇发紫,还在颤动着,眼睛半眯,小脸惨白。
李准急道:“楚楚,你怎么这么不乖,为什么不喝药?”
“爹爹……”
她伸出白生生的手臂要抱,李准将她接过来,满脸紧张地看着女儿的小脸。
她宝石般熠熠生辉的黑眸里盈满泪水,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嚅嗫:“爹爹,我做噩梦,我好怕……”
“不怕不怕,爹爹抱。”李准拍着楚楚的后背,感觉到她的身子在一阵阵发颤,着急忙慌,忍不住对乳母喝道,“还愣着干嘛?把药端来!”
几个人都围着楚楚看,瘦弱的小女孩像小鸡仔一样发着抖,即使被父亲抱着哄着,也没能让她看起来安定一点。
乳母急匆匆将药端了过来,白瓷碗盛着,褐色的,步子快了些,几滴药汁洒在托盘里,犹有异香。
慕瑶有些奇怪:“这药——”
柳拂衣阻住了她:李准正在轻声慢语地哄楚楚喝药,眉头紧蹙,拿勺的手有些颤抖,见她一勺一勺喝下了药,这才安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楚楚,以后不能不喝药,知道吗?”
小女孩在他怀里怔怔点头。
李准将空碗和勺放在乳母端着的托盘上,揉了揉眉心,放轻了声调:“刚才我也是急糊涂了,先下去吧。”
乳母迟疑地站在原地,察言观色半晌,许久才有些畏惧道:“老爷,药……好像喝完了……”
李准刚放松下来的表情立即提起来:“怎么不早说?”
“我也没注意……”乳母急得要哭,嚅嗫道,“我前两天看,还有许多,今天再一看,已经是最后一包了……”
李准半刻都没有耽搁,沉着脸站起身,已经接过小童递来的外裳,穿在了自己身上:“柳兄,我得出门一趟。”
“李兄这是要去给楚楚买药?”柳拂衣有些诧异,“现在就走?”
“唉,柳兄不知道。”李准烦闷地摆了摆手,拉了拉领子,“这药铺在镇子上,离我们泾阳坡远得很,我现在出门,得在外过一宿,明天才能回来。”
他俯身怜爱地看了看楚楚苍白的脸,将她细软的发丝别到耳后,这才抬起头看柳拂衣:“楚楚这病需得每日一碗药,断不得。”
柳拂衣点点头,帮他递过了厅堂里挂着的一把油纸大伞:“那柳兄派个童子去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唉,还非得我去不可。”李准接过伞要出门,又折回来,在几案下面多抓了一把银钱,有些无奈的笑笑,“这药的配比乃内人的秘方,我答应她不示外人,只能我亲自去抓,还要跑几家不同的药铺子分别抓来才行。”
“劳烦柳兄帮忙照看楚楚了。”
李准抛下一句话,急匆匆地出了门。
慕瑶和柳拂衣面面相觑,想要看看那盛药的碗,乳娘却已经端着碗去了厨房。
妙妙觉察到空气中残留的一点苦涩,涩中带着异香,嘟囔道:“这药好香……”
“是血。”慕声望着她答,语气淡淡,“是妖怪心头血的味道。”
第65章 鬼魅制香厂(十)
李准匆匆出发之前,交代下人们要给十娘子送饭,李府的厨娘特意准备了一份小米粥端进去,不到十分钟,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脸上写满了郁结。
“怎么了?”慕瑶停下夹菜的筷子,询问那端着托盘站在屏风前发呆的厨娘。
厨娘指指十娘子房间,压低声音:“敲门没人应,推了门一看,夫人背对我在床上躺着,帐子都没挂起来,看样子还没醒。”顿了顿,又有些愁苦,“这都躺了一天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她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满脸担忧地问,“老爷不在,几位方士见多识广,需不需要我去请个郎中……”
“暂时不必。”慕瑶微微一笑,安抚道,“你先下去吧,过了今天,要是还没有好转,再去找郎中。”
胖胖的厨娘没什么主意,“哎”了一声,端着托盘回了厨房,嘴里嘟囔着:“熬得烂烂的小米粥,可惜了呢……”
楚楚坐在柳拂衣膝上,正在张口吃他喂的虾,忽然闭上了嘴。
柳拂衣拿起手帕给她擦了擦嘴,柔和地问:“不吃了吗?”
吃过药以后,楚楚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几乎看不出病色。她乖顺地任柳拂衣帮她擦干净嘴,望了他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楚楚,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慕瑶的语气有些紧张。
慕瑶和柳拂衣两个人,一个抱着小女孩擦嘴,另一个拿着小勺时刻准备喂汤,配合默契,若不是凌妙妙知道内情,真的会以为他们二人是一对恩爱的年轻父母。
凌妙妙扭过头,饶有兴趣观察慕声,见他长长的睫羽倾覆下来,正在端着碗认真吃饭,没对眼前场景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她有些失望地托腮仔细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盯出点端倪来,不料慕声忽然抬眼,两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处。
少年被盯得有些难以下咽了,这才忍不住抬了眼,见她的眸颤了一下,像是被发现的小鹿,生动至极。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立即低下眼,扫视桌子上的几盘菜,似乎在飞速考虑要在哪一盘里夹一筷子,来堵她的嘴。
凌妙妙已经能从他有些不对劲的动作中未卜先知,立即移开脸,警惕道:“我不要——”
慕声手一抖,夹起来的胡萝卜块掉了下来,他抬头望她一眼,双眸黑沉沉,妙妙让他这样一看,嘴里的话立即拐了个弯,“……不要吃胡萝卜……吃鸡。”
还配合地伸出了碗。
慕声的神色不经意间放晴,转而夹了一块盐酥鸡,丢进她碗里,有些僵硬地别过脸:“吃你的饭,别到处乱看。”
心里却在游神:兔子居然不吃胡萝卜,真令人惊奇。
兔子动着三瓣嘴开口了:“我最讨厌胡萝卜了,尤其是煮熟的胡萝卜。”她边吃鸡边愤愤地盯着桌上的胡萝卜牛腩,仿佛看见了宿敌。
那是自然,慕声心想,哪有兔子喜欢吃煮熟的萝卜。
妙妙吃着吃着,想起来瞥一眼慕声的神色,发觉他低垂的眸中竟然带着隐约的笑意,心里顿时诧异万分。
柳拂衣和慕瑶都在他面前演恩爱小夫妻了,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完了,黑莲花气出毛病了。
“楚楚,是不是有话想对慕姐姐说?”慕瑶喂了半碗汤,楚楚喝得心不在焉,还喝呛了两回,黑亮的眼一直盯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楚楚犹豫了一下,用小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刷”地向上一拉,雪白的肚皮上鼓囊囊地贴着几个牛皮纸包,两只眼睛怯怯地盯着慕瑶的脸,似乎在观察她会不会生气。
“……”慕瑶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语塞。
半晌,柳拂衣又好气又好笑地把那几个纸包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上,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你故意把药藏起来了?”
楚楚怯怯地点点头,似乎有点委屈,又有些懵懂:“我不想让爹爹去看十姨娘……”她想了想,眸中露出几丝恐惧,“昨天晚上十姨娘头昏,没有变漂亮姐姐的脸,爹爹要去看她,她就把脸藏在被子里,很凶地将爹爹骂走了。”
因楚楚身体虚弱,可能发生危险,李准不放心假手他人,刻意将她的床安置在自己和十娘子房间里,中间只用屏风隔断。隔着屏风,年幼的楚楚屡次见到十娘子“变脸”,可能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慕瑶叹了口气,无奈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转眼已经到了傍晚。
这一整天,十娘子一步也没有踏出房间,不吃不喝不说话,令主角团束手无策。
按照先前的计划,他们应该在傍晚出门去探制香厂了。可是柳拂衣怀里还坐着一个说什么都不肯去休息的小女孩,犹自瞪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依偎着柳拂衣,小手还抓着他的衣襟,生怕她一睡着,便会被丢下和十娘子独处。
李准不在,下人们拿不定主意,柳拂衣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她既已帮主角团贴上了符咒,就是正面与十娘子为敌,一旦被发现,后果难以预测。
因为这个缘故,主角团也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李府。几人商议了一下,柳拂衣道:“这样吧,我们带着楚楚一起去……”
慕瑶被楚楚晶亮亮的眼睛盯着,没有立即表示反对。
反倒是慕声有些不情愿:“阿姐,路上艰险,她又有喘症,恐怕不太方便。”
楚楚小嘴一撇,眼里委屈不堪,转头趴在了柳拂衣怀里:“我怕这个哥哥……”
慕声冷笑一声扭过头,黑眸望着窗外,不再言语。
慕瑶看了看楚楚瘦弱的脊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不妨事,路上我来照顾她。”
楚楚立即坐直身子,揉揉困倦的眼睛,拍了拍巴掌:“太好了,我可以去遛弯了!”
夜黑风高,一行四人带着楚楚,踏上了“遛弯”的险路。
柳拂衣伸臂托着楚楚,慕瑶站在一旁,伸出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整理着小女孩披风的领子,月下荒草泛着银光,旁边是潺潺的溪流。
这幅剪影温馨和谐,缱绻万分,简直像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
相比之下,他们身后的慕声半隐没在黑暗中,心不在焉地踢着脚下石子,是孑然一身的夜旅人。
微凉的夜露顺着植物的叶子流下来,“叭”地滴落在他手背上,弄得他满心凉意。他将叶子揪下来在指尖揉着,忍不住回头寻觅少女的身影。
凌妙妙快走了两步跟上了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睛恰好看过来,夹袄上毛绒绒的领子衬着她红扑扑的脸,她伸出两掌,竟然在手上戴了一双线织起来的手套,活像是小老虎伸出两只宽厚的爪子:“慕声你看,我穿了秋天的袄子!”
他低眸掩住眼底浮出的一丝暖意,低低应一声:“嗯。”
凌妙妙非常失望:“你怎么这么蔫啊,是不是冻着了?”
她拉开慕声的披风,抓住他的衣服角捏了几下,口中啧啧,“穿这么少,慕公子是买不起冬衣吗……”她麻利地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朝他挥一挥:“我爹爹给我织的,可暖和了。喏,你试试?”
黑衣少年慢慢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别过头去,顿了许久才道:“……你自己戴着吧。”
唉——凌妙妙呼出一口白气,有些惆怅地拍了拍手套。黑莲花好高冷。
泾阳坡的夜晚很安静,天空如浓稠的墨汁倾倒,黑得纯粹而旷远,满天大大小小的星星泛着酸凉的冷光。在阴阳裂的作用下,秋虫停止长鸣,偶尔传来诡异的窸窣声,似乎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在树后扎堆谈笑。
夜晚,蛰伏的妖物都出来透气了。好在楚楚已经在柳拂衣怀里睡着了,没听见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潺潺的水声靠近,偶尔伴随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冒出。走在前面的慕瑶和柳拂衣停了下来,眼前流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冷光,风吹动河边青草,沾湿了植物的半腰。
又到了过暗河的时候。
慕瑶打头阵开路,柳拂衣抱着楚楚紧随其后,他回头望了妙妙一眼,刚准备说什么,看到慕声早已自然地弯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风吹动他的发带,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不经意落在他黑亮的发上。
光风霁月的柳大哥看到这一幕,欣慰地闭上了嘴,唇畔浮现了神秘的微笑。
慕声的腰弯得自然,凌妙妙趴的更自然,熟练得就像骑自己的老伙计马驹,搂住他脖子一借力,慕声将她膝弯一托,就轻巧地背在了背上,迈腿哗啦啦踏入了暗河。
水下饥饿的妖物被生人吸引,瞬间围拢过来。
慕声无声无息地盯着水面,手中符纸不断地打入水中,角度刁钻,又准又狠,仿佛一条条梭子鱼,只是发出了轻微的噗嗤声,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
他三心二意地打,还留着耳朵听背上的女孩说话。可凌妙妙今天异常安静,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开口。正在纳罕,就听见她说了在他背上的第一句话,还是一种格外惆怅的语气:“慕声,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过暗河呀?”
少年的脸猛地一沉。
凌妙妙感觉他的手臂瞬间收紧了些,格得她的大腿有些痛,不禁扭了两下,随即听到他应道:“你就这么想自己过河?”
“其实我也懒得自己过河……”她弯了弯唇角,微凉的脸无意中贴住了他,嘟囔道,“但我觉得每次都让你背过河,好像挺麻烦你的。”
她的裙摆悬在空中荡啊荡,裙角沾到了水,有时触碰到她的小腿,她都觉得冰冷刺骨,何况慕声两条腿直接泡在水里。
“……”
“慕姐姐也是女孩子,她能自己过河,那我也可以。”她玩着慕声的领子,顺嘴问道,“水是不是很凉?”
慕声顿了许久才答:“……不凉。”
那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自己过河?”
他似乎不大喜欢这个棘手的问题,沉默半晌才找到了措词:“要等你学会用符纸。”
“我会呀!”妙妙霎时激动起来,猛拍他后背,“柳大哥教过我口诀,我现在还记得呢,要不要我给你背一遍?”
少年似乎有点恼了:“不要。”
“那你给我点符纸,我试一试。”她还沉浸在兴奋中,开始拽慕声的袖子,“有没有剩下的,给我几张呗?”
“没有。”他冷言冷语地答,扭头警告地看她一眼,黑眸沉沉,“别乱动。”
“……你真小气。”妙妙愤怒地扭了一会儿,没得到什么回应,便无趣地趴在他背上不动弹了,一不折腾,便开始一阵阵犯困。
她安静下来,便显出夜晚的寂寥,身旁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水中隐约传出的咕嘟嘟的气泡声。
慕声走着,步子慢了下来,极轻地撒开一只手,从怀里抽出一沓澄黄的符纸。他垂下纤长的睫毛,单手点了一遍,反手无声地塞进她毛绒绒的袄子里。
女孩儿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没有睁开,感觉到他的触碰,缩了一下,又软绵绵地贴上来,嘴里抱怨:“……别戳我。”
他飞速抽回手去,重新捞起了她滑下的膝弯,睫毛颤得像蝴蝶翅膀。
第66章 大地裂隙(一)
夜深了。
窗户开着条缝,窗棂上还夹有打卷的落叶。冷风吹进来,吹得那落叶咯吱作响,悬起的纱帐鼓了起来。
侧躺着的十娘子睁开眼睛,脸色灰白似鬼,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她慢慢地喘息着,每喘息一下,都发出艰难的嗬嗬声,胸口起伏剧烈,那白皙丰满的胸,几乎挣出低垂的坦领。
那双纤长美丽的手向上摸索着,扶着床头,挣扎着坐起来,脚上胡乱蹬住了地上的鞋。
窗外夜色清寒,照得屋内一支细细的蜡烛愈加惨淡。
她扶着额头,天旋地转地走着,像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左摇右摆地走在街头。
“呼……呼……”她一路走,一路喘着粗气,面容灰白,分离的双眼凸出,布满了血丝。
她慢慢绕过了绣青竹的屏风,屏风后是一张小床,床头还摆着一只红漆拨浪鼓,几只小布偶。
床上没有人。
头痛骤然增加,她猛地扶住屏风,才没让自己倒下,身躯却靠得那屏风“咯吱”向右推移了几米。
“乳母……”她倚着屏风,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喊些什么,“阿准……”
她用力地喊,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自然没有人答她的话。
李准和乳娘都不在,这座空屋,是专为她一人准备的牢笼。
两眼死死地瞪着那空荡荡的小床,良久,视线下移,落在床旁边的墙面上,再转,望见了紧闭的门。
窗棂里卡着的落叶被风吹得咔哒作响,门上贴着的澄黄符纸,在风中卷起一个小小的角。
制香厂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红灯笼宛如赤红的游蛇,蜿蜒到了远方。
妙妙有些震惊:“李准不是说,制香厂只在白天开工吗?”
柳拂衣面色警惕,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灯火,将手指贴在唇上,无声地比了一个“嘘”。
怀里的小女孩睡得正香。
主角团放轻脚步靠近,沿着草丛中铺好的石板路来到制香厂前。
晚风将木屋上悬挂的盏盏灯笼吹得左右摇晃,灯笼发出暗淡的红光,灯下有无数散乱的人在忙碌地走动,在地面上投下晃动交错的影子。
诡异的是,人们来往忙碌,却没有交谈声,甚至连脚步也难以察觉,一切悄无声息地进行着,静得能听见风过树丛的声音。
慕瑶紧抿嘴唇,抬手指向了角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红色的黯淡灯笼下,四五个人围聚一堆,拿着铁锹和铲子,飞速地上下挥舞,影子虚化成无数道,一时间群魔乱舞。
飞扬的尘土带着草根、泥屑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丘,未几,地上被挖出一个大坑,挖土的工人们飞速地扔掉铲子蹲下身来,七手八脚地从里面抬出了什么。
一团浓重的黑气从土坑中向上涌去,几乎遮蔽了他们的脸。
“这是什么?”妙妙瞠目结舌。
“是死人的怨气。”慕瑶盯着那一团向上漂浮的黑气,眉头紧皱。
那一团乌云似的黑气,转瞬分成了四五股飞速消散在空中,露出工人们的脸。灯下,那几张脸面无血色,鼻孔处还惨存着几缕未散的黑气。
……他们居然将死人的怨气吸走了!
几个人手一松,那具被刨出来的尸体摔落在地上。
经年风吹雨打,被泥土掩盖,那尸体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几乎和土地混为一体,从袖口、下摆叮叮当当地掉出几根森白的白骨。
没有那一股怨气支撑,死人也只能腐化为普通的白骨,就此而散了。
工人将地上白骨拢成好几堆,几个人用下袍兜着站了起来,像兜水果一般轻松地兜了回去。
慕瑶跟了几步,双目在月色下闪着亮光:“看看他们去哪里。”
柳拂衣蹙眉看着怀里熟睡的楚楚。
慕瑶补道:“拂衣在这里等吧,看顾好楚楚,别吓着了她。”
此处距离制香厂还有十几米距离,那些诡异的景象看不真切,还有几丛矮树作为遮蔽,进可直入制香厂,退可远观防身,是个较为安全妥当的地方。
柳拂衣点点头,看着慕瑶嘱咐道:“你们小心。”
几人跟着工人的脚步向前挪了几步,恰看到他们闪身进了屋,弯下腰,将怀里的白骨一股脑儿倒进火烧得正旺的灶膛里,那些骨头残渣如同进了油锅的奶酪,迅速融化了。
——这实在是挑战现代物理。要知道,即使是火葬场焚化炉,也至少是从两百摄氏度开始升温的,要想将坚硬的人体骨骼焚化,至少需要将近一千度。
凌妙妙指着炉子下不断散落的灰烬:“慕……慕姐姐,这个也是因为没有怨气支撑吗?”
她的声音有些抖,身旁的慕声突然站得离她近了些,几乎是贴在了她身边,一眨不眨地观察她的脸。
身旁是火光,身上还穿着秋天的袄子,妙妙让他靠得热乎乎的,反手将他往旁边推:“我听慕姐姐说话呢,你别捣乱。”
“……”慕声确认她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完全不需要安慰,刚才问话,说不定只是兴奋地颤抖……
他沉着脸退到了旁边。
慕瑶严肃地点点头:“这些尸体身上所有的怨气已经被吸走,便一丝活气也没有了,这样的尸体,与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没有分别,轻易便可瓦解。”
凌妙妙点点头,心中感慨,浮舟的世界设定真是天马行空啊……
灶上还熬着中药。
李准曾经说过,他的制香厂生产香篆,不单要用最好的檀香树皮,还要加入安神静心的中药,眼前这些药,想必是需要整宿熬制以备翌日使用的。
灶膛里的骨头越堆越多,烧成的灰尘越堆越厚,不一会儿便塌了下去,粉末从缝隙里跌了出来,洒在了地上。
看守炉火的隐约可见是个年迈的老妇,她迟钝地低下皱纹密布的脸,嘴里嘟囔着什么,似乎在抱怨这些灰尘弄脏了地面。
她慢慢弯下佝偻的背,将地上的骨灰拢了拢,抓在了手心,随后,掀开砂锅盖子,倒进了正在咕嘟的中药里。
几人面色一变。
香篆里的骨灰,原是这么来的……
月色从窗口透出来,如冷霜般打在墙上,一只纤细修长的手颤抖着扶着墙壁,随即是一个高挑丰满的身影,她弯着腰,跌跌撞撞地扶着墙靠近房门,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气喘吁吁。
另一只手上,紧紧抓着一张撕下来的符纸,符纸被她手心上的汗水浸湿了,皱成一团,褶皱的纤薄符纸上还有隐约可见的血迹。
她挣扎着,东倒西歪地扶着墙壁,丹蔻在墙上拓出深深的印子,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
还有几步,就可以走出房门了。
“慕姐姐……”
“阿姐!”
一个没注意,慕瑶已经满脸严肃地走上前去,径自推门进了屋。
妙妙头皮一阵发麻,紧跟着慕瑶闯进了屋里。
慕瑶已经站定在燃烧的火炉前,定定盯着她。那老妇守着炉子,似乎浑然没有觉察到来人,还在不断地弯腰从地上拢起多余的骨灰,撒进砂锅里,动作迟缓而机械。
“请问……”
她试探着开了口,可眼前的人没有一点反应,就好像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墙壁。
慕瑶一把抓住老妇不停动作的胳膊,抬高了声调:“看着我!”
老妇抬起满脸皱纹的脸,浑浊的眸中没有焦距,胳膊被慕瑶抓着,可手指还在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就好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慕瑶猛地撒开手,老妇跌在地上,又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接着重复捡骨灰、倒骨灰的工作。
“……”
慕瑶冷静地转过脸来,一左一右往外推着紧跟在后面的慕声和妙妙,压低声音:“这些确是白天在制香厂劳作的工人。他们都被人控制了,我们走。”
甫一出门,果然又有几个人兜着新的骨头残渣进门了,匆匆的身影与他们擦肩而过,就好像不存在于同一个时空。
不远处,三三两两聚拢的工人,无声地挥舞着铁锹,一朵朵暗淡的红灯笼摇曳着,墙上地上充满纷乱的影子。
她迈出了房门,先左脚,后右脚,随即立刻扑倒在门口,靠着墙剧烈喘息着,散乱的鬓发被汗水沾湿,打了卷儿,凌乱地贴在额角。
她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挣扎到了岸边,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
走廊里空无一人,月光微弱至极,她几乎坐在浓重的黑暗中。
手中揉成团的符纸滚落到了地上,彻底变成了普通的废纸。
“阿准……楚楚……”她唤着,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她扶着墙站起来,没有注意地上几点闪烁着浅浅的银光。那几个点,恰好连成一个圈,圈内丝丝缕缕的光线若有若无,像是捕鱼的网,又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
她脚上绣鞋掉了一只,狼狈不堪,光着一只脚,拖着裙摆,无声踏入了那一个圈,喊道:“阿准,你们在哪里?”
随即,李府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夜也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乳娘披着衣服最先跑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烛台,睡眼惺忪,见了眼前人,吓了一大跳:“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楚楚不见了……”十娘子分得极开的双瞳中露出一丝恐慌,向前踉跄了几步,彩旗般鲜艳的裙摆扫过了银亮的圈。
慕瑶跑得越来越快,身后跟着妙妙和慕声,三人几乎是拔足狂奔,远远地看见了树丛背后柳拂衣抱着小女孩的身影。
柳拂衣正紧皱眉头,方才,布在十娘子房门口的七杀阵传来感应,有人毫发无损地踩过了阵。
七杀阵是捉妖人呕心沥血发明的手段,专为大妖准备,妖气越重,困得越紧,七步之内必杀其锐气,不可能对十娘子毫无反应,除非……
慕瑶的脸色刹那间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慕声身形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几乎瞬间移动到了柳拂衣身边,依然晚了一步。
湿热的血,淅淅沥沥,顺着他的衣袍流下去。
柳拂衣缓缓低下头,小女孩纤细的手臂已经穿透他的胸膛,她雪白的小脸满是血点,总是发紫的嘴唇此刻是诡异的血红。
宝石般的黑眸里闪烁着冰冷的酷虐,她慢慢地牵拉嘴角,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柳哥哥,谢谢你一路抱着我。”
第67章 大地裂隙(二)
慕瑶急奔而来,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慕声脸色急变,一双黑眸死死盯着楚楚的脸,唇畔含着冷笑,语气森冷:“邪物,难怪你总是怕我靠近。”
少年被人愚弄了一路,此时此刻真正动了怒,手中收妖柄猛地脱出,直捣楚楚的脸。
他所处位置,距离楚楚和柳拂衣一步之遥,下手若不留情,那妖物避无可避。
可是转瞬之间,地动山摇,大地在震颤着,几乎是瞬间的功夫,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慕声眼前,收妖柄“当啷”一声弹回他脚边。
“自不量力的捉妖人。”那稚嫩地声音嘻嘻笑着,从半空中传来,发出阵阵回声。
几人仰头一看,楚楚操纵着脸色煞白的柳拂衣,正站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地上竟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这裂隙足有几人宽,横亘在他们眼前,宛如大地上一道狰狞的刀疤。
裂缝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二人站在裂隙的另一端,楚楚笑着伸手举高,柳拂衣双足离地,几乎是被迫悬在空中。
妙妙心惊肉跳地盯着柳拂衣的脸,他因失血过多的缘故,几乎已经失去意识。慕瑶的声音在颤,拼命摇头:“不要……不要……”
楚楚的手臂慢慢向外伸,柳拂衣青筋暴出,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随即咬紧齿关,再也不发出声音。
他的喘息颤抖着,目光冰冷地看着自己鲜红的心脏从胸膛中脱出,鲜血淋漓地捧在了那小小的手上,犹自跳动不息。
不过是死而已,捉妖人刀尖舔血……谁会畏死……
胸口一阵冰凉,随即是难耐的空洞,仿佛连整个生命中的欢愉和温暖都被抽离了身体似的。他抬起眼,触到了慕瑶颤抖的瞳孔。
只是……瑶儿不要怕。
直面这种血腥的场面,妙妙腿都软了,但感觉到慕瑶单薄的身躯在发抖,一把架住了她,让她不至于摔倒。
这个世界,心脏离体会死吗?
——那还真不一定。
纵使知道男女主角最终一定会化险为夷,孩子都生了几打,此时此刻,她还是忍不住满心外溢的怨愤,仰头吼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惹你,你招谁去,掏柳大哥的心做什么?”
这样一个好人,不过就是因为对万物过于宽容和温柔,才给人可乘之机……
“你真傻……”楚楚十分满意地欣赏着手中跳动的心脏,许久,欣赏而痴迷的目光地转移到了柳拂衣苍白的脸上,“不掏心,怎么将柳哥哥做成我专属的玩物呢?”
慕声不打算废话,径自跃至空中,发带在风中飞舞,想要跳过裂隙攻击,谁知那裂隙越扩越大,那二人越退越远,他怎么飞,都飞不到对岸。
他转身一折,落在树梢上,收妖柄在指尖烦躁地转了几个圈,眸中闪烁着冰冷的杀意。